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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男人

2015-09-06罗望子

翠苑 2015年4期

1.好小说的唯一标准,是始终让读者持有强烈的代入感。小说呈现的生活,与现实生活之间的距离,理应既像童年一样陌生而遥远,又像月光那样,神秘而亲昵地照拂着我们的每一个毛孔。好作家的唯一标准,是始终让读者持有清晰的辨识度。老舍与沈从文,莫言与刘震云,苏童与余华,他们各自为战,无可替代。辨识度的大小标示着作家成就的高低。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不是一个好作家,因为我根本不能给人以一定的辨识度。我这样的写作者只适合去打半瓶醋。

2.街灯亮了。那个拿着一本书的男人,行走在黄昏的市场街。他走得不紧不慢,一会儿松松垮垮,一会儿抬头挺胸。他的手上有一本书。收摊的妇女们忙碌中不忘盯他一眼,带着奇怪的神色。两个姑娘一边说着悄悄话,一边瞄瞄他,很快又谈笑风生。拿书的男人有些慌乱,他拿不准她们的神情是赞美还是嘲讽。他不得不把书换到另一只手,捏着,或者夹着。他像个孩子,面对一只笨重的菜篮子,也像一条狗,面对一只巨大的骨头。可他毕竟是个成熟男人,拿的是一本书,理应轻飘飘的呀。现在他觉得沉重如铅。那是他写的书,他去赴宴,打算送给请他喝酒的朋友。他不断地捣腾着两只手,那本书在手中,仿佛一只挣脱不开的鸟张着翅膀。他越走越快,看上去像是在逃离一场灾难。可笑吗,这个男人?我问自己。因为我就是那个拿着书赴宴的慌慌张张的家伙。

3.迈出中年的门槛,步入晚年,有人喜欢弄古玩,有人喜欢练书法,还有人喜欢钓鱼、远行或者搬到乡下。我则写起了散文随笔。实际上我是极不喜欢这种文体的。人总是很难面对自我,散文需要的恰恰是真性情,真性情的时候又能有多少回呢。散文让你彻底地敞开,而非掩藏。散文写作的过程,就是情感稀释的过程。因此我不喜欢写,又正在写。我不知道这样欲罢不能式的纠结,是不是在跟自己较劲。

4.汽车熄火后,钥匙拔不下来,你遇到过吗。我周围的人都说从来没有过。可是我的车经常如此,让我颇为头疼。到4S店检查,说挂档面板坏了,要更换。好的吧,那就换。工时费加材料费花了1350元。有点心痛。问题是不久之后,钥匙还是常常拔不下来。忍不住去讨要说法。4S店说,操纵杆也要换,估计还得花上千把块。我说,那你上次为什么不说,却换了外壳面板。回答说,上次以为还能用,帮你节省的。至于面板,你本来就磨损严重了。我无言以对,但也不想乖乖就范。好在这种情况不是每次都发生。它是偶然的,随性的,只能祈求上天保佑了。但每次关闭发动机时,我们都心惊胆战。有一回实在没辙,邻居好友胖子把车倒出来,让我们的车停放到他的车库。怎么办?当然要修了。我们这回没去找4S店,而是任意找了一家路边维修店。杀熟的事到处都有,所以这样的麻烦不能找朋友帮忙。维修店的老师傅一听情况便“嗬嗬”笑了,他说天天有人为这样的麻烦来找他。其实吧,这根本不算个麻烦,不算个事儿。怎么讲?你们学的手动档,开的自动档吧?师傅问。是的,现在谁还开手动车呀?那就对了,他说,你们把操纵杆推到P档时,没有踩住刹车。熄火扭钥匙时,也得踩住刹车。虽然不踩刹车,也能拔下来,但不规范,随时可以出现你们所说的麻烦。师傅没收一分钱。他肯定知道,以后车子有了毛病,我们还会来找他的。

这件事告诉我,钥匙拔不下来,并非绝无仅有,就像到了医院,什么样的病人都能遇见一样,关键就看医生如何处理了。医生如果说,情况很严重,病情就会加重。医生如果轻描淡写,给你开点藿香正气丸、速效感冒胶囊,你的病可能没出医院就好了多半。这样的好事当然不多了。那么4S店这么做,到底是员工缺乏经验,还是故意黑客呢?我不想揣小人之心,但手动档、自动档关机熄火的动作要领,应该不算什么高端技术吧?为什么他们不知道呢?开车到家,我按照师傅的吩咐,干净利索地关机(踩住刹车),拔下钥匙,再关门锁紧。我喜欢听到锁车门时那悦耳的“丢丢”声。

5.为什么总要在宿醉之后,才觉着早晨的那杯茶救心般地好喝,那碗粥无微不至地爽口?

6.美酒、美味、美色,所有的欲望都有毒素,并且让我们习以为常,习惯成瘾。我们活着,因了欲望。我们死了,源于无望。

7.日本演员高仓健去世了,我首先想到的是他主演的那些电影,塑造的那些男人形象,尔后想到的是那些同样伟大的中国男演员王心刚、达式常、许怀山、杨在葆、李默然(排名不分先后),我努力回忆他们表演的角色和电影。我还想到了一个日本作家开高健,因为他的名字和高仓健有一个译音相同。开高健很少有人知道,却的确是一个稳健型的作家,他在写实的基础上,总是逸出现实的束缚,非常现代,比什么黑井千次、安部公房厉害多了。但微信上到处都是怀念和记录高仓健的文字。这是不是一种角色移位?我不知道高仓健的个人情况,就像不了解也不想了解萧红、张爱玲一样。其实我们欣赏和怀念的应该是高仓健创造的老派硬汉形象,而这种怀念的错乱却有点让人无语。再说这种怀念也仅仅停留在怀念上吧,恐怕很少有人会再去重温《追捕》《幸福的黄手绢》――无论人物还是音乐,都那么刻板和稚嫩。我们经常重温的仍然是教科书般的黑泽明电影,他的结构、叙事、对暗黑的钟情、越过现实的表达,都让人念念不忘。也许,我们怀念高仓健,只不过是在怀念我们自身,怀念我们当年所处的那个启蒙时代吧。

8.汽车,电脑,手机,微信,每一个新兴事物崛起时,都会引发人们的怀疑和忧虑,随后才渐渐被裹挟其间推而广之。没有多少人疑虑读书的用处,因而读书人永远是极少数。

9.万万没想到,斯蒂文·米尔豪瑟的绝大多数作品都是由同为美国作家的保罗·奥斯特译成法语,作最郑重的推介,在法国获奖、引起追捧,才成为经典作家的。奥斯特是那种畅销型的纯文学作家,米尔豪瑟是隐士型的精英作家,在大学教授和文学爱好者的小圈子里流行,两个人写作探索的路子也不一样。读了米尔豪瑟,你会觉得,雷蒙德·卡佛不值一提。毫无疑问,小三岁的奥斯特也是米尔豪瑟的铁杆粉丝,而且他的长篇短制《密室中的旅行》完全可以和米尔豪瑟的作品媲美。奥斯特译介米尔豪瑟,不仅有着非凡的底气和勇气,还表现出英雄惜英雄的敬意、不译不快的惬意。

10.已经不止一个朋友告诉我,我晒的照片很模糊。有的朋友说得委婉、朦胧,有的很直接,建议我换个手机。还有的朋友好心地拿起我的手机研究,作指导和示范,结果呢,还是模糊或朦胧。不可否认,手机已然成了现代人身体的一部分。它是手、脑、眼的浓缩物。它的窥探大于观看。每个人窥探和记载的都是另外那个风景物象。然后我们彼此被窥探和记载,其实都不是真实的我们。因为我们本来就不真实。相对于别人,每个人都是外星人。那么只能如此解释这种模糊或朦胧了:我的窥探和记载把我一脚踢进了虚无。不管风景物象多么动人,多么灿烂,多么伪装得有意义,存在的是风的漩涡和更大的隔阂,留给我们的也只能是转瞬即逝的失落感。

11.周末去乡下,看望年迈的父亲。父亲喘着气,弯着或者蹲着,给我挖了青菜、菠菜、大蒜和葱。他执意要自己挖。他说,明年就挖不动了。父亲一边择菠菜,一边说,正月里带我到街上玩。我说好的好的,现在带你去也行。他摇摇头说,不去,现在不去,到正月吧。大哥说,正月还远着呢,现在就去。大哥不懂。我懂。父亲九十,年后九十一了。过年等于过了一个坎。正月里上街,是他如今的目标,也是将来的自豪。我们在生活中的煎熬,被父亲看作是和时间的搏斗。

12.微信的好处是,朋友们可以天天见。坏处在,让我们失去了原本属于彼此的那一份念想。理所当然,它也成了情感沙化的工具。

13.好作者首先应该是个好读者。做为读者的作者和做为作者的读者似乎应当有着共同的期待,而这实在是不可能的。于是,新的阅读和新的写作蕴藏着新的期待。

14.也只有到了我这样的年纪,才会觉得,读安徒生童话,和看《荷马史诗》《包法利夫人》,听《天空之城》《花房姑娘》一样美妙。这是因为,伟大的作品总是殊途同归。

15.夏天,我们总是避着阳光。到了冬天,我们处处迎着阳光,却躲不了寒冷。对于刺骨的冷,我们既害怕更渴望,可始终找不到一条冰封的小河,也看不到雪压青松的白。所以诗人说,“你那一本小说躺在床上,在另一个幻象世界周游,它使你感叹,或使你向往,因为冬天封住了你的门口。”我只得背对繁华,静默于温润的黑,才能想象冰山上摇曳的火焰行状。

16.在你成功的背后,肯定有一群默默支持帮助你的人;在你成功的前面,注定有一个比你强大你又必须超越的对手。这个对手可能是别人,也可能是你自己。成功的人酷爱对手,感谢对手,是对手把他变成了活着的人;庸常之人恐惧对手,他选择撤退、逃离,面貌不清,直至模糊、消失在芸芸人海。他活着,仅仅作为一个被忽略和遗忘的角色。

17.清晨,一天中最暗黑的时刻,我驾车去殡仪馆。路边树木不多。来往的流浪狗超过了寒冬夜行人。我仿佛行驶在路的尽头。灵车、小车塞满停车场。送葬的人也远远超过医院探病的人。生者渴睡,满面倦容。化了妆的死者美丽安详,仿佛手串上雕工精细的一枚桃核。葬礼开始了,又结束了。主持仪式的女孩蜡黄着脸,催促人们收拾花圈推走死者。另一支送葬的队伍堵在门口呢。一队队戴孝的人蚂蚁般走向车子,领队无一例外,打一把黑伞。我抽了支烟,大声咳嗽,大口吸进早晨的空气。多么清冽的空气呀。就像这清冽蔚蓝的天空。一只鸟一直聆听着《大悲咒》。忽然离开枝头,飞箭般射向启明星。

18.在写作的迷途,瞬间被照亮的感觉真好,好得爽歪歪,好得千金难换。前提是你必须在写,必须把自我扔进写作的困境,出没于词语的大海,劈波斩浪,才能听到大海的回声。

19.更多的时候,我们必须死死压制住写作的冲动。就像骑马少年,努力不想他暗恋的姑娘,就像收藏火种,让她成为云层里的一道亮光。可以允许她变身为刀子,潜伏在胸腔。心,是他的磨刀石。遍体鳞伤时,往往意味着璀璨与辉煌。

20.从前,人们宰杀牲口时,事先总要祭拜一下动物的神灵。小时候,家养的猪要出栏了,母亲总是抹着眼泪,给他做一两顿好吃的。猪呢,不吃不动,悲恸不已。猪动身的时刻到了,母亲总是转出去,或者蒙头躺在床上,几天没有好心情。我们吃猪肉,吃羊肉,吃牛肉,吃驴肉,吃鸡肉,吃鱼肉,甚至吃马肉、狗肉,因为这是一个巨大的食物链,也是一个永远的禁忌。我们感激他们。我们又贪婪成性。但我们决不会嘲笑他们。我们只会说,“你幸福得像一头猪”,或者“她像绵羊一般温柔”。在他们活着的时候,我们是那么地爱护他们。幼崽时,我们怕他经不住冻,会把他放在锅膛口。冬夜,我常常看到父亲提着马灯,到猪圈里察看,添料,给他们拉上草帘子。在中粮集团的养猪场,为了减少他们临死的痛苦,通常采用电击法。万万没想到,如今,我们的一个小镇,竟然一年一度举办“曲塘羊肉节”,领导讲话,群众鼓掌,现宰现吃,人欢羊嚎。人类面对生命,面对沉默的羔羊,已经失去了起码的敬畏之心。

21.我不喜欢保温杯。通常我用玻璃杯泡茶。我喜爱观看茶叶在杯子里垂挂、悬浮、翻滚、上上下下的姿态。壶中有乾坤,说的就是茶叶很忙,他们各有各的去处和奔头。我的保温杯夜间总是贮满了开水,等待我口干舌燥的那一刻。但我醒来时,往往天已大亮。我是给小白挠醒的。小白是只小比熊,他掌控着我的睡眠,不让我有偷懒的机会。我讨厌他,又依赖他。对此,小白了如指掌,却我行我素。他认为,我才是他的依赖。

22.二十多天过去,终于读完了中篇小说“纽约三部曲”之《玻璃城》,仿佛经历了一场漫长又艰难的跋涉。没有感动,也没有震惊,却有着抽丝剥茧样的痛快。断断续续地,我追随着叙述者,渐渐逸出了小说的疆界,神游大地与太空,回望树林与星辰,最终我漂荡的灵魂再次回归了我的躯体。阅读过程中,我常常猜想作者,他写这本书是给我看的呢,还是给另一个作者米尔豪瑟看的呢?他是想得到他所尊崇的作者的特别期许吗?我也常常猜想别的读者,尤其是国外读者,这样一本穿着侦探外套的后现代小说,他们是怎样看得下去的呢,而且还那么畅销?我注意到,这部作品写成于1981至1982年,那辰光,中国文学还处于蒙昧期。于是我搜了搜那两年的中国文学大事记,发现一方面,我们有《人到中年》《芙蓉镇》这样的作品,另一方面,我们在批判电影《苦恋》,轰轰烈烈地展开了人道主义大讨论。

23.有的人微信时,仍然沿用QQ的方式;有的人拥抱,是为了漫长的告别。有的人报怨一生,自认为好死不如懒活;有的人一生辉煌,却觉得这个世界不宜耽搁太久。最美的时光,永远惊鸿般短暂。找不到自己,那是跑偏了方向。

24.一部好的作品至少得有三个作者:原著者、批注者和评介者。这些作者最好来自南方,也来自北方。

25.下雪天,我还是喝喝正山小种吧。可惜如今的雪再也不能用来烧开水了。雪再白,也是我们这个时代的证词和污点。

26.可能是年纪大了,在短篇小说里,我越来越喜欢欧·亨利的简单直接。虽说契诃夫常有出人意料的修辞和幽默,但我不喜欢他的唧唧歪歪。优雅呢,要数莫泊桑。最高贵的仍然要属梅里美。拥有如此逼人气质,不仅因为他同样身在法国,主要在于他自始至终坚定执着讴歌英雄。无论宫廷里的贵妇人,还是战场上的士兵,亲手处死儿子的农民塔芒戈,还是野性的卡门,处处散发与捍卫着一个时代的精神操守,令我们为之羞愧、倾倒和缅怀。

27.为什么每次搁笔收工,总感到灯枯油尽?迷迷糊糊的视线里,好一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啊。

28.所谓朋友,就是那些热衷于点赞的人。从中他们也收获着自己值得点赞的人生。

29.小说已死,不是说这种文体的消亡,也不源于人们的懒散和生存压力,更非其他艺术门类的纷扰和其他媒介的强力侵入,而是小说本身,他的种种可能与人性上的挖掘,似乎已经探索完结。但是我们不要忘了时代与语言。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问题与风骨。每个写作者,也都有着自己叙述的腔调与僻好。有人的地方,就永远有小说。小说,于人而言,是对未来的一种过去式把握。

30.我们渴望春天。我们期盼春风扑面的那一瞬,真的是因为二月春风似剪刀吗,还是源于在春天,每个梦里都有着你的梦呢!

31.每次我洗车,三楼邻居的老父老母就感叹,你又省钱呵。他们第一次感叹时,我说是呵是呵。第二次,我说店里没我洗得干净。第三次,我说省钱可以多跑些路呢。第四次,我说去洗得等,不如自己方便。他们的感叹似乎是在测验我有多少个答案。后楼的宝马车主见面就给我递来一根烟,说到海光路上的洗车行洗去吧,报上他的名字,只要十块钱。我知道他是真诚的,我同样真诚地谢绝了他,我说,没法子呵,我就是爱洗车。我的车肯定不是好车,但永远都是最干净的车。我爱洗车,就像看不得流浪的狗一样我看不得肮脏的车,这和我书房的杂乱大相径庭。我就像个在花园里割草剪枝的中年男人,代步车就是我的花园。如今我依然爱洗车,哪怕寒风凛冽,洗净擦干,静静地看看它,照照自己的影子,车身印着我的指纹,车内留有我的体温。然后,步行去喝酒。路是越来越堵了,我觉得开车才是活受罪哩。

32.早晨,春雨绵绵,牵狗溜溜。一个戴粉红口罩的女人与我打招呼,泰宁装饰城的老板。她的名字叫小三,她很乐意别人这么喊。老公和她几乎形影不离守着店。望着她的背影我惊叫一声:“男人码头?”电瓶车扶手上的黄色购物袋。四个黑体字粗大醒目。老板小三侧头瞟瞟,便疾驰而过。

33.存在即虚无。一个人的暮年,有病没病,都是与痛苦相伴的。有病的痛苦短暂,确定。没病的苦痛属于漫长的孤寂,且没尽头。有病治病来自求生的本能,也是想干点什么折腾折腾的无奈之举,肉体也就成了自我与医生轮番轰炸的废墟。没病的人则流连于追忆,常常大胆假设,遐想自己如果选择另外的道路会是一个什么样的辉煌以求抚慰。殊不知,不管怎么选择,答案如出一辙。这么想,并非完全出于悲观或厌世,而是不必等到暮年去痛,让当下生活圆融,暮年才会圆满。

34.春寒冻死人。一条小狗吠了一夜。我在他的叫声中入睡,也被他的叫声在黎明闹醒。当然,“吠了一夜”绝对是我的错觉,他既没有一直叫的力量,一直叫下去的终点,同样也是衰竭。然而,一直不叫,他就会在颤抖中渐渐僵硬,所以不叫只能是力量的积攒与节俭,只有吠叫才能激发他抵御寒夜侵袭的潜能,使自己不至于麻痹和麻木。我注意到,他每次也就嚷嚷几嗓子,有时候频密急促,有时候涣散,不成其调。他的吠叫让我既高兴又担心,更揪心的是间隔长短不一。要是超过一定的时段听不到他叫,我心里就微微一沉,害怕他再也叫不了了。好几次我想下楼探寻一番,躯体却动弹不得。我不知道他在小区院墙的外与内,也不知道他被关在车棚里,还是瑟缩在灌木丛中?我怕我找不着他,更怕面对他。真的,现在,此刻,我已经好久没有听到他叫了,取代他的是鸟类的啁啁调笑。他再也不能叫了吗,还是已经挺过来,觅食去了……

35.不是所有的错误都可以原谅,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原谅你的错误。每次都能原谅你的,肯定是最爱你的那个人。因为有爱,人们常常原谅自己,这是自我的唯一退路,也造成了自己更多的错误。

36.旁白,并非多么新颖的形式,在《平凡的世界》里,却用到了极致,很多观众不习惯,且颇有微辞,但我很喜爱。作为一种抒情性叙事,它有力地弥补了影像无法替换的情感黑洞,成为复调,不仅让人物立体饱满,提升了影视剧的文学品质,而且激活了我们对原著的重读欲望。只可惜,这部电视剧到了48集之后,我就再也看不下去了。

37.文学来自想象,是虚构而来的现实;历史出于需要,是对现实的反复虚构。文学是方言口语,历史是白话书面语。历史是历朝历代的宣传队,而文学才是永恒的播种机,文学为历史驱魅,历史则不断校验着文学的成色和纯度。

38.怯懦者是勇敢的,勇敢者是自信的,自信者是谦卑的,谦卑者是满足的。

39.人人都说我身材适中,殊不知我对我的身体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尤其冲澡时,我不敢看自己,我非常讨厌我那渐渐隆起的肚腩,它酷似无名者不起眼的卑微的坟包。为此我下定决心,要做些改动。除了遛狗(事实证明那是无效的),每天我在家都原地跑步、仰卧起坐、弯腰触地、踢腿、蹲跳,可谓千方百计,但收效甚小。我只得使出绝招:晚饭后,我只穿一条单裤,让寒气渗透。不久,肚子里一阵一阵的绞痛。晚上我一般要上两到三次厕所。这是我自创的“腹泻瘦身法”,可见处处有学问,对外却宣称,身体标准是一个人形象优雅的尺度之一。没人知道,我若再不有所动作,我所有的内裤、泳裤、长裤、保暖裤就都要报废了。

40.年轻时,我们折腾自己;年迈时,我们折腾别人。当我们无法折腾时,我们也就成了无趣的和无足轻重的人。

41.我喜欢说走就走的旅行。精心安排,手术刀一般准确,简单问题复杂化,往往会失去渴望中的意外与惊喜,那么你的旅行和每天的工作还有什么区别呢?

42.昨晚外出吃饭,问出租司机,你这车是两个人轮着开的吧?司机说,就他一个。我指着他的证件照问,那是你吗?他说是我呀,那是从前的我呵。照片上是个肥头大耳的男人,而我身边的司机西装革履,高大挺拔,麦肤色,很有些沧桑感。见我不吱声,司机倒来了兴趣,他放下手机,说那时我很胖是吗?他说你知道我怎么减肥的吗?跑步?健身?什么运动都没用,我是跳舞跳回来的。我不跳广场舞,我在锦龙跳探戈,一个月一百块,便宜得很哩。跳舞必须提气、收腹、踮脚,还得与曲子、舞伴配合默契,一晃时间就过去了,不觉得累,也不觉得乏味,非常享受,一个月就见效。他手舞足蹈,沉浸在对跳舞的怀念中。我真的没想到反差如此之大。肥头大耳,我们会觉得这样的男人一定很二很霸蛮;西装革履,我们会认为他很有风度,但他们的确是同一个人的不同形态。因了这样的不同形态,在生活中,我们作出了多少误判,酿成了多少遗憾呵!

43.《什么是我的》,美国女作家安·贝蒂所著的中短篇小说集,曾经是我随身携带的书。那年游新疆时弄丢了,引以为憾。我以为我再也不会和她相遇了,却在儿子的背包里发现了一本新的,1999年2月,上海译文出版社第二次印刷。

44.每一次的相聚,都是伤感的告别。我们每天都在告别,告别青涩,告别他人,告别好消息,告别坏消息,告别现在,告别自我。在告别的声声叹息中,我们拥抱着虚无,也反抗着虚无,接近了现实,也超越着现实。

45.新箬子,新粽子。每年仲春季节,大姐都给我送来糯米香。亲情是具体而微的,又是非特质的。他缝合着我们的身心,我们的呼吸,我们的乡土记忆,我们日渐涣散的目光;他要我们时时驻留,蓦然回首。

46.意外接到来电,原来是老同事、老大姐,现南京师大文学院博导魏南江老师。一别二三十年哪,她先生李惠薪,上世纪80年代的青年作家、文化局长,当年我出海体验生活,就是他安排的,如今他成了玉石专家。她说他们非常想我,邀我去南京作客、讲座,参观他们设置在无锡的玉器博物馆。有人想着是幸福的,想念他人更幸福,只是我们常常羞于表达。“当你老了,”诗人又要咏叹了,“每次我都呼唤你的名字——”可惜那时我们的呼唤,自己都听不见了。

47.梅西为什么是永远的英雄?因为临门一脚时,别人的腿就发软。

48.人生处处是遗憾。最大的遗憾则是揣着糊涂装明白。如果早点明白现在才明白的事,我们将会怎样呢?

49.我愿做那颗黯淡之星,丝丝缕缕的光亮,只要照见我自己,也就心花怒放了。

50.再荒芜的土地,春天也会芳草萋萋。种子与土地无法选择彼此,却可以选择不倔的共同孕育,为了证明彼此。

51.尴尬的是朋友送你的书,你遗失了,还让他发现了。更尴尬的是见面后,他再次送了你一册。

52.你是毛毛的座椅。看见你,我就想起他。毛毛离开我了。沙发,也由牛皮的换成了的小叶红檀。怎样安置你,一直是我的纠结。所有的玩偶,都摆脱不了被遗弃。我想改变你的命运,就只能和你一同消失。

53.死不暝目的人,都是心事太重的人。死不暝目的人,都是事业未竟的人。死不暝目的人,容易让人焦躁,瞧不起,或者敬而远之。死不暝目的人,活得很累,很烂,也很享受。对于这个世界,死不暝目的人,比我们更了解,也更留恋。

54.孩子,我知道,你想找到的是在你生命中,永远支持你,永远与你一伙儿的那个人,但你想过没,你会一如既往地支持他(她)吗?

55.在你阅读卡夫卡的那些时刻,卡夫卡就是你的卡夫卡。我们都有一个卡夫卡。无数的卡夫卡,从他的书信、日记、随感、寓言、静思、绘画、小说及其断章中涌现出来。每一个局部,都丰厚着他的全部。我的卡夫卡潜伏在我的小说里。我的多部作品中都有一个K。我记得库切有部长篇小说,叫做《迈克尔·K的生活和时代》,这说明库切也有他的卡夫卡。卡夫卡的小说里只有一个K,其他人则以身份命名,不是司炉就是医生,不是猎人就是教师,不是军官就是饥饿艺术家,不是女歌手就是土地测量员,他们都是K的化身。我的小说里,有K,也有具名具姓的人,就这样,他们拥挤呼吸在一起。K是虚拟的,别人是真实的,但间离效果却使我产生了恰恰相反的错觉。

56.睡觉流口水的人,绝非沉睡的人,亦非装睡的人;睡觉流口水的人,是容易叫醒的人,更是心无挂碍的人;睡觉的人流口水,是为了激怒失眠的人。

57.人们永远无法站在同一条河流里,却常常掉进同一个陷阱。

58.梦是最确准的现实。不会做梦的人,苟活在别人的梦境里。

59.那盆不知名的花枯萎多时,一直欲扔未扔。兴许是获知了自己的命运,她赌气般地顽强盛开。扔不扔呢,忍不忍?纠结只为花千骨。

60.为何总有人作恶多端屡教不改?因为他们正是恶的表现形态,宛如善有善的表现形态一样。善与恶,都从属于美。美是善与恶的统一体,而爱是善减去恶之后,剩余的那一部分。

61.宿醉后,到何盈记吃早餐,其实只需一元钱。一碟雪里蕻,一斗碗绿豆粥,舒服死了。一个年轻的妈妈推着童车过来,坐到我的桌旁,嗲嗲地逗我家小白,她说一句,她宝宝也学一句。小白则乖巧地配合,摇摇尾巴,或者“汪汪汪”。“还要什么?”女胖子边盛粥边问。我不得不点了一只萝卜丝包子,咬一口就丢了。但好像不多花这两元钱就是一辈子的对不起。

62.在路上,我们走着走着,常常会忘记初衷。比如我买啤酒,完全是因了家里拥有带把手的啤酒杯。那些年,为了凑齐一套赠品杯,她不停地从超市往家成箱地拎酸奶。来不及吃,常常过期。为此她又把酸奶二次发酵,重新酿制。可惜赠品已从啤酒杯换成了玻璃碗。再后来,连碗也没了,她喝酸奶酿酸奶的习惯却保留下来。现在,只要她一拉冰箱门,小白就飞奔过去,等着陪她喝呢。为了啤酒杯,或者为了别的什么,或者什么也不为,我们常常付出意想不到的代价,于是生活才有了一点新鲜和温度。

作者简介:

罗望子,1965年2月生。江苏省作协专业作家。著有长篇小说五部,中短篇小说集三部。现居江苏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