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友芝信札中的那些人和事(之二)
2015-09-06简小娅何萍
简小娅 何萍
自桐事起,八月十六、七两日即严城禁,从此闭城固守。廿三日,陶石卿、宝玉泉轻出阵亡,甚为可惜!自是近城五里,山中无处非贼。廿八日,贼攻西南城,城上枪炮杀一贼首,杀贼数十人,此后贼无日不窥城者,赖各处兵到渐多,城乃可守。所来各官中,唯韩南溪一人精悍斩截,最能办事。至九月十日以后,城中兵连出驱贼,皆有小胜。提军十四日已打通丰乐桥路,入城相视,至晚而丰乐一路复塞,遂宿城中,不能还其忠庄铺营。十五日尚未出城,俟更打通乃出也。藩、道两宪亦尚在忠庄营中,未入也。遵义团练西路最好,东、南亦可,俱拟各保境,不使贼阑入。藩、提两宪已赏王安国六品顶带,唯北路并不能团。将来近城诸贼驱逐剿杀,必由北路奔回其巢,乃易办也。现在贼之难攻,尤在城外,数千家房子以皆搬移一空,而米盐皆委之于贼,带兵诸人无有不议尽焚者,【以屋中枪伤兵勇十馀人皆不及防】,而仁慈守令又欲曲意保全,断不能也。必城外民房烧尽然后贼无伏处,我兵方能□勇直前,不然,直是无路也。看诸贼行径,尽是□匪,殊无大难平者,直要路通耳。但必多费数日,计月内或能驱贼。归路若成功,定在十月也。家中大小俱无事,幸未移动。城中富民移近乡者,皆有被劫之患。数日来,守城惯,家中人看杀人、听枪炮惯,心胆俱已壮得十分,唯闭城之后,米、盐、油、煤四项贵阙之甚,为不易支耳。九月十五日郘亭兄字示茝升六弟。(信札识读)
贵州省博物馆收藏的“莫友芝信扎”大约写于1852年至1863年之间。其中有的不明受件之人,内容也相对独立,但时间都应该是写于这段时间。莫氏由于在北京、安徽、南京等地流寓,手札在贵州相对较少。这些藏品多是在咸同之乱时期,莫氏在遵义时写给家人的,故留在贵州。这些信札和一些绘画散页,为遵义第一人民医院医生唐先生收藏,他于2002年,将这些文献捐赠给贵州省博物馆。
这封编号为B.1.24028的手札,是1854年农历9月15日,莫友芝写给六弟茞升的家信。咸丰四年八月初六,杨凤起事据桐梓,遵义即开始戒严。接着起义军围遵义,围城期间的(农历八月)二十三日,有驰援遵义的 “县丞陶履诚与补镇远镇标中游击保山,分路乘天大雾晨出北门,取道高桥,以火弹、火箭烧陈受贼垒。贼由煤村溃奔雷台”(《续遵义府志》中作“保山”,信札中写作“宝玉泉”) 。陶履诚回军时在大石堡遇起义军,寡不敌众,退至鸭子坟下石鸡窝,端坐石上死难。保山同时亦在城郊干田坝遭遇起义军阵亡。《续遵义府志》记载:今道旁有遗碑书:陶履诚、保山死节处。二十八日,围城起义军首领头顶打谷用的贯斗,身护木板,带领部下架梯攻西南城。被守城的士兵用火器打退,首领被署副将彭长力用硬弓射死,城上守军又炮杀起义军十来人。此后农民起义军“无日不窥城者”。
遵义城里城外两军对峙,近城五里之区都是起义军。九月十日以后,城中官军出击有小胜。城外提军韩超十四日自龙坪趋丰乐桥,转战打通丰乐桥入城相视。因提督赵万春顿兵不进,至晚丰乐桥又复阻塞,提军不能还其铺营,十五日尚未出城。驰援遵义的各处官军中,莫友芝认为最能干的是韩(南溪)超。咸丰元年,广西太平天国起义,黎平知府胡林翼向布政使蒋霨远推荐韩超,意为韩超腹有十万甲兵,胸罗二十一史,沉勇慷慨,雄心远略,可为名将,可为循吏。提督赵万春至忠庄铺时,韩超战起义军已经获胜。“该提督登高观战,为贼所乘,几成擒矣,”幸韩超赶到,冒雨激战,遂解提督之围。赵万春的怯懦误事,“省中军民咸咎之”。
在农民起义军最盛时,遵义除了禹门、东浽等四寨,其余有的被农民起义军攻破,有的归顺。而导致起义的诱因,是因为要阻截广西太平军,遵义府捐税差役繁重,民不聊生。在《续遵义府·年纪一》中有这样的记载:
“先是遵义府属钱粮岁递加增,桐梓复有踩戥、火票等钱名目,每花户一票,无论一两二两,即至少二钱至五钱,火票亦加一二钱不等。民间受累无穷,尝有控告及逋欠者。至是,贼以除踩戥、火票为名,诈称凡从前以浮征告官及欠粮者,兵至必尽诛之。奸宄因起,众至千人” 。
由于农民起义此起彼伏,官军不暇应对,遵义各地乡绅组织团练保境护民。莫氏认为这些团练中“西路最好,东、南亦可。俱拟各保境,不使贼阑入。藩(炳纲)、提(赵万春)两宪已赏王安国六品顶戴”,《续遵义府志》提要中主要有王安国和萧光远二人办团练。萧氏的团练在十月初十日,被起义军头目舒三喜等分九路围攻。萧光远子永京乞赵万春援,不应。萧氏家族及团练将士多人罹难,但尚未查到王安国赏六品顶戴的具体功绩。王安国“西乡漆树湾人,兄弟五人,安国其第五也,长目广颡,言语诚朴,有乡老风。道光末,民苦差役,安国首倡团务,诸役稍敛迹。至是杨凤攻城,慑其势不敢犯安国团,约共攻城,安国亦不应。于是民皆从之,众至十余万”。由此可知,王安国之办团练,是民苦捐赋差役。通过倡办团务帮助农民应对官府,才使得“诸役稍敛迹”。《续遵义府志》中,王安国曾与农民起义军签定“两不相犯”的盟约。地方团练、起义军之间,有相同的利益维护,不同的抗争方式。地方团练与农民起义军的诉求,在与官府的博弈中,出现笼络和剿灭的不同结局。兵部侍郎王茂荫上奏朝廷的折子中,对团练能“同仇敌忾奋勇捐躯(者),似宜令查明请恤,以作团练绅民之气也” 。而朝廷的这个折子,是因 “有人奏桐梓贼起衅根由并该巡抚等迁延畏葸以致贼匪横行”的 上谕 。郑珍诗“十一月二十五日挈家之荔波学官避乱记事八十韵”中,有:“武官更爱钱,文臣尤惜命。麾兵皆市人,(官员侵冒,只有空册而无兵)草草直儿戏。见贼白石口,投戈已奔圮。遂令长趋来,其势固弱葸。……稍拒亦解散,闭城待其至。……乡团请助兵,十请十不遑。……抚军驻扎佐,距贼四日强,藩使临延水,一宿回贵阳。官大尽胆小,恃谁安此方?”。团练的登場是政府职能的缺失,地方士绅通过办团练,保护自己的产业及相关人等;而揭竿而起的底层的民众,则期望用“均田免粮”的旧船票,登上历史的客船。只知贪腐的官吏种下因果,日后发酵出无数端倪,让历史每每重复昨天的故事。
杨凤的农民起义军起事之初,纪律严明。且发布文告指斥官府:“严派军需,逼捐加赋”,并以“除暴虐,安良善”,“豁免三年粮税,永革加增踩戥”为号召,乡人多有拥护者。起义军驻扎在遵义城外时,老百姓送的粮食堆积如山。在郑珍的诗中有:“遣徒劝四乡,谓我不汝伤。助我一石米,免你三年粮。愚民顾身首,何惜竭蓋藏。担负日麕至,露积高于岗”。又据宦懋庸《播变纪略》记载:“溯甲寅,余年始十二,避贼于乡。乡虽远,时有贼来,习见之。不杀不掠,强取人一钱,辄斩以徇,而官至,则随在骚扰,故民狎贼而畏官。……民三年中,昼则入市谋食,夕则授兵登陴,习为固然,遂不及更畏贼;而官出一令,守之无敢违,生杀自任,终不出一声,则始终所畏惟官。”宦懋庸记载的这种情况,正如《续遵义府志·年纪一》开篇所言:“祸变之作虽曰天意,岂非人事哉?观于咸同年间黔省之乱,可以知矣”。当积弊使战争成为解决问题的手段,倡乱与平叛的手术刀,留下的都是创伤。宦懋庸《自序》中有这样的记叙:“盖此十二年中,与吾祖父居者,今其室什无一焉;与吾居者,今其室什无二焉。死于贼,死于兵,死于力役敲扑疾疫饿莩者,盖纪之不胜也,吾所纪仅事,又仅得事之什一耳。”咸丰元年(1851年)到同治三年(1874年),遵义县人口从90169人,减为21321人。
信札中,战争的劫数使城外民房数千家搬移弃空,围城时成为起义军的掩护。官军想烧尽城外民房以利征剿,而守令考虑战后民生,希望保全而不能。信末,莫氏期望在十月能够解围得安宁,庆幸自己没有离城出走,免除被抢劫之患。数十日困寄危城,看杀人、听枪炮已经习惯。只是柴米油盐贵阙之忧,没有办法消解。莫友芝给弟弟的家书,让我们走近那次围城。(按:起义军围城达四个月,一百多天。)
责任编辑:汤苏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