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刘醒龙小说中“父辈形象”的现代悲剧性
2015-09-06鲍静旗
◆ 鲍静旗
论刘醒龙小说中“父辈形象”的现代悲剧性
◆ 鲍静旗
现代社会正处在一个物质丰富而精神荒芜的状态之中,刘醒龙的乡土小说始终关注现代化冲击下的中国乡土社会以及乡民精神世界的巨大变化。面对价值失衡与信仰沦陷的现代社会,刘醒龙开出了自己的“药方”,他选择回归传统道德和文化价值,去救赎异化的现代生命。父辈形象是刘醒龙笔下具备传统道德价值的理想人物,他们游离于传统价值与现代社会的夹缝之中,他们既是理想与现实、乡村与城市之间激烈矛盾冲突的参与者,又是时代的旁观者。
《黄昏放牛》中的胡长升,《火粪飘香》中的邱丙生、吴四歌,《分享艰难》中孙太平的舅舅,《挑担茶叶上北京》的石望山,《秋风醉了》中的王副馆长的父亲,《生命是劳动与仁慈》中的陈老小和陈二伯……这些父辈形象都务实勤劳、安贫乐道、节俭隐忍、恪守传统,他们是秉承传统道德价值的理想主义者,也是现代社会的“多余人”。
一、“父辈形象”的现实生存状态
“现代社会中个人面对现实的周围世界没有任何东西由个人为了他自己的目的而制造、规划或形成”,人失去了自己的世界,处于一种“漂泊无依”的生存状态。刘醒龙小说中的乡土世界也遭遇了现代社会物质欲望的侵蚀,环境变得非精神化了,面对理想与现实、传统与现代、道德与经济的二元对立的残酷现实,刘醒龙将朴素的道德理想寄托在一系列的父辈形象身上,他们的选择和行动体现出作者的现代生存态度。父辈们在现代社会中渴望逃离生存困境,找寻真正的自我存在。他们的生存在自我保存的冲动与真实的个体自我之间形成一种张力,从而呈现出与众不同的特点。
(一)传统道德理想的坚守者
面对现代社会价值观念的猛烈冲击,出于对生命存在的本能保护,父辈们无意识地建构起一种“联系”,从而增强自身在与现代社会对抗的力量。正如雅斯贝斯所说:“惟有依凭真正获得的东西而生活的人才能在这个世界中保持诚实,这种真正获得的东西是他只有凭借联系才能得到的。”对父辈们来说,传统的价值观念可以和自身产生密切的联系,这是一种自我保护和反抗的有力武器。因此,小说中的父辈们无疑都是传统道德理想的坚守者。
父辈们作为时代变换的亲历者,面对现代乡土社会信仰的缺失,道德的沦丧和价值观的混乱,他们不得不选择坚守传统道德价值。传统的道德观念与社会价值都能在他们身上找到。 “耕田而食,凿井而饮”,他们对土地有着无比的热爱,传统的农耕社会让他们养成了勤劳务实、安贫乐道、恋土乐耕、隐忍节俭的传统美德。《黄昏放牛》中的胡长升,放弃了在城里的清闲生活,回到眷恋已久的故土,每日以牛为伴,以地为友。他天天早起捡拾猪粪,农忙时节耕土种地。在《分享艰难》中,当全镇人都指望着洪塔山的养殖场发家致富时,孙太平的舅舅固守自己的一片旧土,坚决不将土地卖给养殖场,当孙太平告诉舅舅“事物总是在变化”时,舅舅拍了拍胸脯,告诉他说,“这不能变”。无论时代如何变化,舅舅那份对于土地的情怀始终不变。
我们可以看到父辈们对“仁义礼智信”的传统道德信仰的坚守。在不确定性、高风险性的现代社会中,为了保留自己的一方天地,他们无意识地建立起与传统价值观念的联系,被动地选择坚守。于他们而言,传统的道德和伦理价值是他们保存自我精神价值的唯一领地。
(二)倍感失落的昔日“荣光”
“人并不在他的发展中达到某一终点。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在朝向常新的命运的进步中不断改变,这是他存在的基本内容。”刘醒龙小说中的父辈形象的存在状态也随着时代的转变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们都曾有过一段无比光荣的历史,他们曾是昔日的荣光。但历史已成往事,现代社会无情地将父辈们过去的光荣历史一点点地掩埋。他们在不经意间被历史变换的脚步带入到另一种陌生的生活,这样的遭遇使这些昔日的英雄们倍感失落。
《生命是劳动与仁慈》中的陈老小16岁就参加了农业合作化运动,获得过无数的表彰和荣誉;《村支书》里的方支书也是曾经的备受敬仰的劳动模范;《火粪飘香》中的吴四歌含辛茹苦地培养出了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原本受人尊敬的他,却因儿子的不孝使他在村里抬不起头;《黄昏放牛》中的胡长升连续二十年被评选为西河镇的劳模,当时在镇上没有不认识他的:这些父辈们都在属于他们的五六十年代里,用艰苦的劳动赢得了他人的尊重,而在现代社会中他们却屡遭挫败,倍受忽视。
在众多的父辈形象中,作者塑造的最为丰满的昔日荣光的形象当属《黄昏放牛》中的胡长升。面对现代社会陌生的环境和思想,他的内心产生了很大的波动。他曾说:“八八年以前在镇上工作的人,没有不认识我的。”“说胡长升可能没几个人知道,说胡劳模,别说西河镇,就是全县也有一半人知道。”过去的经历让他无比的自豪和骄傲。但是面对社会环境的突然改变,昔日的英雄劳模进城生活了五年后,一回到西河镇,最大的感受便是陌生,四处建立的高楼、镇里年轻人的生活状态让他显得无所适从。当他看到年轻人天天打麻将时,他长叹一口气说:“你哥那儿也一样,一听说打麻将,什么国家大事都抛到一边不管。城里的老人都说改革什么都好,就是不该将麻将和婊子放出来腐蚀社会主义。”当看到大片的田地都无人耕种时,他心疼不已。而见到一块稀稀疏疏的油菜地时,他瞬间想起了过去丰收的景象。他想念过去的集体劳动的生活,期望村支书带领大家到田埂上来开生产大会,而当希望一次次落空,他只能将失落化作内心的沉默,默默地做自己。他曾坚定地相信,只要勤劳,只要有田有地就不会变成穷光蛋。但是当他看到勤劳的德权和秀梅都过得越来越艰难时,他对自己坚守的信念渐渐产生了困惑。但他终究没有否定过去,也没有否定自己,他选择继续坚守着心中对于劳动和土地的热爱,默默地耕耘着脚下的土地。
(三)现代社会中的孤独者
乡土世界的现代化被城市现代化一路裹挟,社会的转型带来了乡土世界文化思想的危机和价值观迷失,在个人意识和理智发展的影响下,人强烈地感受到一种孤立无援的存在状态。父辈们越是坚守传统的道德价值精神,便越孤独。正如海德格尔所言:“作为存在的人,面对的是虚无和孤独无依并永远陷于烦恼痛苦当中,因为人面对的是一个无法理解的世界。”父辈们所面对的正是这样的一个世界,他们无法理解当下的世界,世界也无法理解他们。他们不得不孤独的存在,体现为父辈们与世界的一种出离的状态。这种孤独既体现为一种境地,即外部关系的孤独,又体现为一种感受,即孤独的存在体验。
《村支书》中的方支书,为了筹钱集资修村里的水闸,四处奔走,但现代社会中信任的缺失让他受到其他村民的误解,个人主义的膨胀让他在集资途中倍感无力,自始至终方支书都在孤独地行动。《分享艰难》中孙太平的舅舅,何尝不是孤独的,他不肯卖地给养殖场的洪塔山,他对土地的坚守与珍爱,使他被看成村里经济发展的最大阻碍。孙太平对他的不理解,女儿对他的反叛,洪塔山对他的仇恨,妻子对他的漠视,让他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挑担茶叶上北京》中的父亲石望山同样是孤独无依的,他独自照料着自家地里的茶叶树,儿子石得宝因为要采冬茶而不敢同父亲交流,直到最后关头,一个谎言让石望山放弃了日夜守候的茶叶树。在权钱交易成风的现代社会中,石望山的存在无疑是一个不和谐的音符。《黄昏放牛》中的胡长升,回到阔别五年的家乡,他发现昨日熟悉的生活已然消逝,他看到村民整日打麻将,不再早起下地劳作,村民们丧失了对土地的热爱。胡长升告诉德权说:“我们还是努把力,将劳模夺回来,为种田人恢复名誉。”而当胡长升捡了三大堆大粪施肥时,却被路过的女人怪声讽刺道:“哟!真是艰苦奋斗,捡了这么多猪粪。”他选择像往日一样劳动,换来的不是别人的尊重,不是他人口中的“劳模”,而是讽刺与不理解。原本对秀梅的爱情是他存在的寄托,但是秀梅最后却撒手人寰,又只剩下形单影只的他。对于胡长升来说,身边人无法真正地理解他,因为这些人都已选择同现代社会的规则妥协。孤独的胡长升,唯有和陪伴自己几十年的老黄牛作伴,在一片荒芜的田地里,默默地劳作与坚守着。
这些父辈们与外部世界的关系是对立的,他们想挣脱现代世界的绑架,去重新找回自我的存在感,但却挣脱不成反而促成了生命存在的孤独体验。他们的身份归属感越强烈,精神的虚无感便越突显。父辈们认为生命应该是劳动与仁慈,但在现实社会中,他们看到的生命并非如此,现代社会中充满了拜金主义者和人性泯灭者。父辈们在精神上无比失落,越来越无法适应现代社会。
二、“父辈形象”的悲剧性存在状态
父辈形象是刘醒龙乡土世界中的主角,他们是传统道德价值的坚守者,是昔日传统社会的脊梁。他们进入一个不属于他们分享艰难的现代社会中,成了孤独者,在陌生的时代中浪漫挣扎与寻求救赎。这充满着矛盾冲突的父辈形象正源于他们的悲剧性存在。尽管不少关于刘醒龙小说的评论文章,都指出他在创作中惯用大团圆式的情节结局,弱化了小说的现实批判力度,缺乏悲剧性,但在笔者看来,小说中的父辈形象正是一种悲剧性的存在。
(一)父辈形象的悲剧性生存方式
存在主义哲学家雅斯贝尔斯曾提出“临界境遇”,他认为人总是存在于某种特定的时代处境当中,人作为“实存”,总是不可避免地受到各种社会文化、客观现实、主观心理等条件的限制,真理认知有限性使人始终无法摆脱这种境况,人很难摆脱“实存”而获得自在“生存”的状态,说明了人存在的悲剧性。刘醒龙笔下的父辈们所面临的正是雅斯贝尔斯所说的这种临界境遇。父辈们处在新旧社会的交替时期,他们所代表的传统的生存方式受到了现代生存方式的挑战,他们的生存受到了特定时代的制约。父辈们的悲剧性的生存方式表现为生存之悲和境遇之悲。
1. 生存之悲
首先,父辈们的生存之悲在于他们被悲剧气氛所围绕,并产生一种无意识的悲剧感受,从而体会到前所未有的孤独、焦虑和虚无。“悲剧气氛作为我们所受到的令人颤栗或恐怖的东西而产生,它是一种无法逃脱地威胁着我们的陌生的东西。”父辈们面对的是一种陌生的,令他们恐惧不安的时代氛围。现代的乡土世界打破了传统社会的和谐状态,出现了许多的对立和不幸的因素。如传统与现代之间的对立,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对立以及道德与经济的对立。《黄昏放牛》的胡长升所看到的正是这些对立。他坚守着“仁义礼智信”的传统道德,但在现实中他看到的却是秀梅女儿和女婿的不孝和自私,看到的是王支书儿子为了金钱铤而走险去贩毒以及他为了生存去偷割活牛肉的残酷。现代乡土世界中弥漫着的这种悲剧气氛,让父辈们产生了一种无意识的悲剧性感受,以至他们感到莫名的孤独、焦虑与虚无。无论是《黄昏放牛》的胡长升,还是《分享艰难》中的舅舅,他们都无意识地感受到了自己与社会的隔离以及同他人的对立。往日所崇尚的劳模精神被今人讥讽和忽略;原本备受尊崇的节俭勤劳的传统美德和对土地的无限热爱的价值精神,如今都成了他人眼中的保守与固执;昔日一起度过艰难岁月的好友和血浓于水的亲人,都成了自己熟悉的陌生人。对胡长升和孙太平的舅舅来说,老黄牛和棉花地早已超越了一般的情感而成为他们生命的寄托,更是对他们生命无意识的悲剧感受的补偿。
2. 境遇之悲
(二)父辈形象悲剧性存在的原因
1. 生存的过失
时代历史性限制和境遇限制使人的生存具有矛盾性和有限性,而人却对这种生存的局限不以为然,人最大的过失便是来到这个世上,人的出生便会给自己的生存带来过失。父辈们身处于新旧社会的过渡阶段,他们无辜地成为传统社会和现代社会过渡的亲历者,父辈们无法选择的出生将给自己的存在带来过失。他们不可避免地要面对新旧价值观的博弈,面对现代物质世界对人的异化和对社会生活带来的种种改变。
《黄昏放牛》中的胡长升,回到家乡后,他周围的大部分人都已接受了现代的生活方式,而乐土恋耕,起早贪黑的胡长升成了不和谐的音符。《分享艰难》中,当所有人都将洪塔山的养殖场作为镇里的经济支柱,洪塔山也成了镇上的霸主,没人敢对他说不字,而唯独孙太平的舅舅却无视洪塔山,他不愿意将自家土地变成养殖场,因此在大家的眼中他成了镇里经济发展的阻碍。可见,这些父辈们的出生注定了他们将成为过渡时代的异类。
2. 确定行动的过失
对于父辈们而言,除了生存的过失,确定行动的过失是引起他们生存悲剧的重要原因。确定行动的过失指的不是父辈们对法律的任意破坏而引起的罪过,而是他们正当且必须的行动却始终无法逃避地犯下过失,他们犯下过失是无辜的。
结 语
刘醒龙乡土世界中塑造的这一系列的父辈形象是作者的想象性的重建,作者将这些平凡普通的乡土父亲转化为现代社会中崇高的审美对象, 并由他们建构起一个现代社会的乌托邦的世界,表达出作者的对现代化生存的隐忧与期待。父辈们既是传统社会道德精神与价值观念的无奈坚守者,又是现代社会的流浪者,他们被动地生存于现代社会,在现代社会中苦苦挣扎,但却始终摆脱不了生存之悲与行动注定将遭受毁灭的境遇之悲,父辈们的生存具有强烈的时代悲剧性。
注释:
①[德]卡尔·雅斯贝斯著,王德峰译:《时代的精神状况》,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版,第15页。
②[德]卡尔·雅斯贝斯著,王德峰译:《时代的精神状况》,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版,第210页。
③刘醒龙:《乡村弹唱》,群众出版社1997年版,第407页。
④[德]卡尔·雅斯贝斯著,王德峰译:《时代的精神状况》,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版,第224页。
⑤刘醒龙:《乡村弹唱》,群众出版社1997年版,第165页。
⑥刘醒龙:《乡村弹唱》,群众出版社1997年版,第170页。
⑦杨经建:《中国文学的“孤独”与“荒诞”问题》,《文艺争鸣》2008年第4期。
⑧刘醒龙:《乡村弹唱》,群众出版社1997年版,第195页。
⑨刘醒龙:《乡村弹唱》,群众出版社1997年版,第195页。
⑩时胜勋:《雅斯贝尔斯悲剧美学思想探析》,《戏剧文学》2007年第9期。
单位: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