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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楚为法:《蟠虺》的地域书写与主体重构

2015-09-06

新文学评论 2015年4期
关键词:曾侯乙圣贤知识分子

◆ 韩 煦

以楚为法:《蟠虺》的地域书写与主体重构

◆ 韩煦

2014年刘醒龙的长篇力作《蟠虺》一出世就被评论界以“突破”、“转型”等标定,并被评为“人民文学优秀长篇小说奖”。这部小说的突破首先表现在叙述语言和方式上,比之早期作品,刘醒龙在语言的表现力、情节的精巧、内容的丰厚上都有较大的提升。不过最突出的是,刘醒龙通过这部小说而在写作题材方面实现的转型。以乡土叙事为主要写作资源的刘醒龙,在《蟠虺》中将书写对象转向了知识分子,写作主体并非是他所常描写的民办教师群体,而是学院派知识分子与官员之间的较量,行文当中内含“知识分子与政治”的逻辑,特别是传统知识分子的精神与品格。《蟠虺》对人物的处理及书写逻辑,也与他之前的小说有着相似的风格,延续的是道德化的主体叙事。刘醒龙的作品中一向贯穿强烈的叙述介入,习惯性地将自我的情感判断灌输在人物的塑造当中,以此建构具有高度道德品质精神的人格。这一特点也表现在了《蟠虺》中。不过,介入式叙述方式和知识分子题材的结合,造就的是一种新的叙述格局。

有关《蟠虺》的定位,一般评论主要集中在官场小说和知识分子小说两个脉络。这两种小说类型被提及都有其内在根源与现实动因。《蟠虺》出版于2014年,进入新世纪尤其自中共十八大以来,反腐倡廉工作的力度较之从前大大增强,关涉政治与腐败的讨论越来越多地深入社会的各个层次。在文学与影视方面,相关的作品一直是小说畅销书,如曹征路的《反贪指南》、《问苍茫》,柯云路的《新星》,小桥老树的《侯卫东官场笔记1—8》等。《蟠虺》中虽然有官场的具体描写,也有反腐的诉求与精神,但《蟠虺》并不完全属于官场小说的系列。除了1989、2014等明确的时间标识,《蟠虺》所映射的官场是一个恒态背景,既没有宏观政治或经济事件的具体解析,也没有官场内部激烈人事斗争的呈现,官场是浮于表面的,其深意在于引出政治的维度;与此对照的是,小说塑造了知识分子群像,详备地描写了学术圈的生态、知识分子的行为,并深入研究专业内部进行了知识性的叙事。更重要的是,他们所代表的传统士大夫的人格与精神成为文本所最终指向的价值。在这个意义上,将《蟠虺》归入知识分子小说序列更切实。可以说,小说主体是以知识分子为对象,展现他们在学术与名利间的斗争与挣扎,而最终回归“人性”的复杂心理过程。

小说聚焦于楚学院的两代学人:第一代学人以老院长曾本之为代表,他是研究青铜重器的专家,同时还有作为学术伙伴的马跃之和20年前冤死的郝嘉;第二代学人以政治上得势的郑雄、锒铛入狱8年的郝文章为代表,此外还有青铜义盗老三口、华姐,青铜爱好者沙海、沙璐,追名逐利的老省长、熊达世和背后的神秘人。这群人物围绕着国之至宝“曾侯乙尊盘”展开了争夺,目的是获取或者复制真器。“国之重器当与君子相伴”和“曾侯乙尊盘紫气祥瑞”两种理念将小说中的人物自然地归为利益与格局不同的两类,而这两类理念本身也带有道德分界的性质。就叙事模式而言,可以说小说包含了一个“夺宝”故事的叙述程式,其中又暗含盗墓故事、侦探故事的模型。当下流行的《盗墓笔记》、《神探夏洛克》等探险故事具有明显的猎奇色彩,《蟠虺》与之有相似的背景,是传统文化热背后对历史的回望与想象,也是大众文化中参与意识与破案精神的显现。但其中增添的别样色彩并不能抹杀文本最基本的夺宝叙事模式,由此其价值指向,便是在二元对立的思路之中,展开真与伪、善与恶、正与邪的斗争与辨析。

《蟠虺》在构造其道德化知识分子主体之时,并不将其置于抽象的历史背景,而是在特殊的地域背景——楚——之中进行描述。刘醒龙将“楚”的描写与构造深入小说的各个层面,尤其是其中各利益群体争夺的焦点——曾侯乙尊盘。小说以青铜器的纹饰为题目便显示了其重要位置。尊盘上密布的蟠虺纹形态若蛇若蚕,细小而精妙,隐喻复杂的人物关系和事件逻辑。曾侯乙尊盘是春秋战国时期最为复杂和精美的青铜器,它与“鼎”同属青铜重器,有着明确的“权力”意指,“钟鸣鼎食往小里说,也是一种大家气象,往大里说则是皇家气象”,是王侯将相才可拥有的礼乐之器,有着不言自威的气象。正是它所象征的权力、伦理和秩序,使得诸多势力对曾侯乙尊盘有着强烈的需求。曾侯乙尊盘纹饰不仅形貌精巧,并且难以铸造。曾本之在学界确定了“失蜡法”铸造的学术权威,而这种方法并不具有现实操作性,所以复制曾侯乙尊盘成为文化考古界的迷思,它的唯一性使其在权力上的寓意具有更强的能量。但作为学术权威的曾本之不断地强调,与青铜重器相伴的是传统的人格与风骨。这也是刘醒龙在文中极力推行的价值观,并在历史和现实的意义上提出“不识时务者方为俊杰”。这种品格具有从古至今的合法性,缘于其与曾侯乙尊盘象征的一致性。所以作为抢夺重点的“曾侯乙尊盘”也发挥了“器”的度量衡的作用,它会在正邪善恶之间选择真正的君子与之为伍。在这个意义上,曾侯乙尊盘也成为道德和良知的试金石,在它面前,高与低、君子与小人立见。

刘醒龙的作品一向具有高度的现实意义。从关注改革开放初期乡镇官场生态的《分享艰难》、《痛失》,到关注民办教师艰难状态与崇高精神的《凤凰琴》和在此基础上拓展而成的《天行者》,刘醒龙对社会、政治、乡土中国等都保持高度的警觉与敏感。《蟠虺》被上海的《解放日报》列入“解放书单”,这是“全国首个以党政机关领导干部为目标受众的读书专刊”,这种带有明确意识形态内涵的书单指明了《蟠虺》的政治意涵。小说围绕着文物展开的政治与社会的探讨,建立在有关“楚”的理解与叙述基点上,由此不仅提出了指涉当代中国(包括知识分子、官场、历史传统等各个方面)的问题与危机,也在一定程度上给出了面对困境的解决方法。

本文从《蟠虺》着墨甚多的“楚”的意象出发,解读其中多层次的含义。楚不仅仅是文中所指的重心:曾侯乙尊盘及其他青铜重器;也不止于楚学院、古楚国等地点,更重要的是“楚”所勾连出的众多问题。在地域性写作成为趋势的当代中国,从“楚”地了解地域文化的特性并且从中发现中国,成为刘醒龙写作的重要方法,也成为理解当代中国的新的切入点。与之同时,在文本的叙述中,刘醒龙有着强烈的现实关怀和问题意识,通过对“何为圣贤”问题的探讨,塑造了逆时代潮流具有传统人格品质的知识分子,并在其中完成了一个从古至今道德合法性的论证。

一、楚:作为问题与方法

《蟠虺》从乡土性写作资源转入城市知识分子与官场的写作,同时在行文当中明确了“楚”的地域意识,这在刘醒龙的创作序列当中具有重要的意义。

地域写作的一个核心内质,正如贺桂梅在对赵树理等山西河北作家群崛起时谈到,即“强调并关注中国历史和现实中特定‘区域’的地理条件、文化传统、人文景观等‘小传统’,也就是关注‘中国’的内在差异”。在作为整体的中国内部,对其统一/同一性内里的细微差异进行辨析,是对普遍之特殊的关注。90年代以来,史学、社会学、人类学、文学等各个领域之内,涌现出一种新的研究思路,即打破民族—国家的范畴进而关注地方内部的“小传统”。区域/地方成为重新整合中国社会的重要分析单位。与之关联的一种现实动因是,在“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的政策下,各个省份之间形成竞争关系。省域之间为了塑造其在全国市场的特殊性,“重新将本省领域曾在历史上出现的作家作为地域文学的‘传统’而发明出来”。在这样的意义上,很多作家有意识地在其生活地域的范围之内寻找写作资源。当地的历史传统、风土人情、地理环境等各方面的样貌借由各省作家得以呈现,甚至在各省文联的组织下形成了群体写作的样态。

刘醒龙在《蟠虺》中有非常明确的地域意识。故事发生在湖北省武汉市及周边地区,也即是古楚地,主要人物是工作在楚学院的知识分子群体。在中国当代文学中,城市写作主要集中在北京和上海两座城市,是基于历史与现实多重因素的合力。武汉在中国内陆城市当中具有别样的特殊性:作为湖北省会,武汉承接了楚的文化、江城的江湖气质、早期殖民地残留的资本主义气息、辛亥革命流传的革命传统和浓厚的商业精神等。这种多重杂糅塑造出武汉独特的城市文化,也成为湖北作家考察当代中国的一个切入口。空间的“楚”首先构成了文本叙述的地点,是对抗文学豫军、陕军、鲁军、湘军以及京沪作家等的另一支崛起的队伍。同时也与池莉、方方等人的作品在地域性写作的序列中,共同组成了文学楚军。此外,处于此空间内的人物与事件自然地分享着空间所赋予的意识形态内涵,小说文本因此带上了有意或无意为之的楚地特性。

“楚”同时也包含着时间的跨度,春秋战国时期作为周朝诸侯国的楚标定了另一个区别于当下的时间,与之同时,刘醒龙刻意在政治线索上留下了古/今的互文性。当郑雄夸耀刚上任的庄省长是“二十一世纪的楚庄王”而赢得满堂喝彩时,古与今之间借此勾连起来。楚庄王是春秋五霸之一,在他之前楚文化一直被排除在华夏文化之外,被认为是非正统的,楚庄王励精图治有天下之心,在他身上衍生了“一鸣惊人”与“问鼎中原”等成语,而这些成语的本义,与政治理想和能力密切相关。不仅是庄省长,郑雄的理想也是从水果湖到中南海,最终葬在八宝山。这种政治上的抱负是借由“曾侯乙尊盘”的“进贡”实现的。一群怀有野心的政客为此特设了正厅级的“青铜重器学会”,并配备三千万的启动资金。学术显而易见地被政治化,并沦为实现政治的手段。最为吊诡的是,在《蟠虺》中备受贬斥的以郑雄为首的学术研究,并没有因此成为治理术,而是作为一种学术/知识工业,用于对曾侯乙尊盘的复制当中,为政治生产所需,最终转化为可视的经济利益。“古典青铜多为王侯将相之物,实在是太容易使人心生杂念了。”小说中的话似乎牵扯到除“红颜祸水”外,另一种误国方式——沉迷于奇珍异宝的掠夺。与其说神秘的背后人、老省长们需要的是“曾侯乙尊盘”,毋宁说他们需要的是占有其因承袭历史与传统而具有的别样内涵,或者说这内里正是政治场域中核心的“权力”。

“将青铜重器与传统文化人格紧密地融会在一起,在一种互为隐喻式的叙事策略中,有力地呈现了这一文化瑰宝的内在精神肌理。”赋予青铜重器内涵的,不仅是只配与之相伴的君子,还有养器养性之地的楚。楚延伸出历史纵深的时间感,并在此之间形塑了可以跨越时间的精神品格,并将此品格聚集在曾侯乙尊盘上。在文本当中,刘醒龙反复强调曾侯乙尊盘的特殊性:它与君子、权力等的关系。赋予其以丰富而深厚的文化内涵,尤其是蕴含着传统的“君子/圣贤”的人格特征,而这一人格特征成为构造历史与现实的关节点。或者说,曾侯乙尊盘与圣贤的人格构成了互证性的彼此,成为对方从古至今被尊崇的合法性之所在。而这种普遍性的人格特征也是刘醒龙从楚地发现中国的一个切口,以一种精神品质来构造能够跨越时间与空间的合法性。也即是说,传统知识分子所具有的正直、高洁等品质是能够突破古代的时间限制和楚地的限制,在当代中国,保持这种品质是解决道德与社会危机的方式,个人能够因具有这种品质而破除个体困境,社会也能够因为个人拥有这种品质而和谐健康。实际上,刘醒龙对“以楚为法”的合法性的构造就在于此,使之成为一个巨大的能指或者说是终极价值。在小说文本的叙述中,传统知识分子的品格在时间与空间上的广泛适用,恰在于它的“不识时务”,然而这种逻辑又使之成为一个普遍性的“识时务”。在这样的论证过程中,楚成为理解古代与当代、传统与现实的纽结,也成为阐释中国的方法。

《蟠虺》的故事拥有双重的时间感,是一次基于现代的历史人类学考古。在对青铜重器的考察当中,历史与文物并不是目的,其中所暗含的人格特质才是考古的真正目的所在。考古本身是一种站在今天对历史的回望与挖掘,这种行为本身包含古与今的二重时间性。曾侯乙尊盘作为整部小说描写的核心,既是战国楚的礼乐之器,也是当代各方势力竞相争夺的国之至宝。虽然刘醒龙将夺宝故事的背景定在当代楚地,在写作过程中仍然隐含一个基于传统楚国的线索。费孝通曾将20世纪比作“新战国”,这种说法源于20世纪中国所处的国内/国际的历史事实和具体形势:多种势力争夺国内乃至世界的统治权。与此相关的是,战国处于一个非大一统的时代,诸侯各自为王,作为曾经核心的周天子失去统合四方的能力,魏赵韩齐秦楚燕等各个诸侯国皆想称霸于天下。针对“新战国”的说法,王铭铭从中华民族理论入手,解释为这个时代的世界性纲领是“以民族为单位建立国家”,国家之间不断竞争,表现在冷战、后社会主义、文明冲突、全球化等多个方面。迁移至《蟠虺》,其间实际上缺少国际或者说全球性的视野,小说的地理边界几乎是封闭的,没有超出“中国”的边界。以武汉为中心的楚地是其界限,北京、甘肃、河南、杭州等地都只是承载特定含义的符号,在文本并不构成连缀情节的作用。例如北京所代表的“全国性权力”,其目的在于将地域性的社区描写延展至对中国社会的考察,这一点将在文尾具体阐释。小说文本所选取的是春秋战国诸侯国之一的楚国,是《蟠虺》事件发生的中心地带。借用费孝通的比喻,当代中国社会所处的21世纪自然地被认为是一个“后”新战国的时期。它是对前代的清理,也是国家分裂之后的统一。在一个统一的多元的共同体中,如何处理对待历史遗产的问题,与知识分子如何处理当下政治的问题,在某种程度上是一致的。用甘阳的从“民族—国家”到“文明—国家”大致可以解释这一历史转变的逻辑。

“楚”并非是中原正统,在古代中国被视为蛮夷之地,其独特之处正体现于此。曾经被视为偏远地区的楚地,在历史变迁中逐步被纳入中华民族体系内的过程,是打开从楚到中国思路的关键,建构这种区域/整体合法性的内质在于普遍的传统道德。沿此思路刘醒龙提出了《蟠虺》的问题意识,问题的提出倚赖于以楚为契机;同时,刘醒龙也借助“楚”给出了解决问题的可能方法,即是坚持“楚”的“青铜重器”的精神——只与君子相伴。在不断变化的社会现实中坚持不变的纯洁的道德品格,方可成为“圣贤”。这种楚地的精神气质实际上也可以追溯到屈原,郝嘉、郝文章父子为曾侯乙尊盘都付出了惨重代价,一个跳楼自杀一个入狱八年,重现的即是屈原投汨罗江的忠贞情怀。《蟠虺》中的“楚”意甚浓,例如小说文本中复现的楚辞意象以及《春秋三百字》、《青铜三百字》等文言文,用带“楚”的成语命名办公室,以及行文中自然流露出的浪漫神奇的楚韵,都增加了小说地域性的一面,也丰富了“楚”作为方法的内涵。

以楚为法并不意味着将楚国的法度/法则扩展为全国通行的法则,作为多元一体的中华民族,以楚为法是基于楚在时间与空间上的特性,以及楚在历史与现实之中的独特位置。在中华民族共同体中,以其中的楚文化区为切面,通过对其肌理由内及外的考察,最终得到以小见大,以一斑窥全貌的效果。这种研究是对中华民族文化、中国当代社会政治文化的整体观照,以史为鉴,借古讽今,在对人物事件的记叙中完成了以楚为方法论的整个逻辑过程。而其中对于知识分子群体境况的描写,以及与之相关的当代中国社会的问题成为行文的关键。

二、何谓“圣贤”?

正如上文所言,《蟠虺》以楚为方法提供了一个理解当代中国的途径,其中扮演重要角色的当属夺宝的主力——“知识分子”,或者用刘醒龙的话便是俊杰与圣贤的较量。描写知识分子的小说在中国文学中一直占据一壁江山,《蟠虺》的写作主体和对象皆为知识分子,其中所宣扬的人格精神也以知识分子为载体。它的特别之处在于小说中知识分子独特的身份与研究的学问:曾本之等所就职的楚学院的学术目标,既是基于地域的文化研究,同时也是对历史的考古。青铜重器、丝绸等古代器物和古文字等是他们研究的对象,由此组合而成的楚地文化是这群知识分子得以安身立命之所。然而在写作过程中,刘醒龙有意地避开了“知识分子”的称谓,将学者群体以“俊杰”与“圣贤”甚至“小人”的称号进行分类,并在行文当中以其惯有的道德化叙述的方式,极力地刻画并推崇“圣贤”的形象。在夺宝故事的逻辑中,最终获取宝物的人成为历史的主体。不断接受良知的拷问并具有高尚道德的“圣贤”,在历史道德化的写法中成为真善美的化身,成为应该被学习和推崇的对象,其中凝聚着刘醒龙道德主义人格主要的内涵。

小说开头以曾本之用尽全身之力写出的两句话统领全篇:“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识时务者为圣贤”。这句话前半句出自《晏子春秋·霸业因时而生》:“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为英豪。”其寓意为认清时代的潮流和形势才能够成为出色的人物。而在小说中,曾本之将俊杰与圣贤置于对立之位,认为圣贤比之俊杰地位更高,因为他们不随意跟随时代潮流,具有恒久之心与理。更重要的是“圣贤”一词本身所内涵的道德性,不仅智慧卓群才华超凡,而且道德高尚,能够超越特定时代与社会拥有“与日月同辉”之德。显而易见,刘醒龙在小说中将见风使舵、追名逐利的老省长、熊达世、郑雄等视为“小人”(或者是具有反讽意味的“俊杰”),而将能够坚守内心、沉潜学术的郝嘉、曾本之、马跃之、郝文章等,视作努力成为“圣贤”的人。两类人格的对比目的在于衬托后者。《蟠虺》高举的恒久之德,在已被除魅的理性化的当代社会,无疑是一种神秘却又不言自明的终极价值。

知识分子的问题一直是当代中国重要的问题,知识分子与中国当代历史的发展之间有着彼此互证的关系。在新的历史时期,90年代以来“左”与“右”的论争,知识分子的公共性的问题等,使得政治学、社会学、文学等各界对知识分子问题的讨论再度兴起。不同于一般的知识分子写作,刘醒龙的巧妙之处在于将职业/专业知识与传统知识分子结合。塑造了既有学院知识分子的专业性,又有中国传统士大夫精神品质的别样的楚地知识分子。作为传统的人文学者,考古学家与历史之间具有最近的真实,而与现实保持一定的距离。这群知识分子专业的特殊性使文本增加了历史的纵深感与厚重感,同时也使这群埋首故器堆的学者,与现实政治经济生活之间的龃龉深刻而有意味。小说中塑造的知识分子不同于曼海姆所想象的知识分子,能够在阶层之间自由流动,并能积极参与政治生活之中。在《蟠虺》中,核心知识分子曾本之对政治的态度是远离与规避,视之为污染性的意识形态。他忠诚于知识和真理,注重内向性地修身,所以他也不同于传统士大夫“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人生理想。或者说,曾本之仍处于传统知识分子的初期阶段,是一个等待成长/拯救的知识分子角色。但是刘醒龙所注重的传统知识分子的品质也恰在于此,只要知识分子与知识之间拥有纯洁真诚的关系,政治是可以被忽略的维度。刘醒龙努力塑造和凸显曾本之“学者”的单纯性,在于和追逐官场名利的郑雄作对比,以此引出知识分子的真正选择。小说所塑造的学者群中,只有郝嘉既具有专业知识,又胸怀政治理想,同时也拥有高尚品格,是一个典型的传统知识分子,然而他却在小说发生的二十年前死亡,是现实的无物,也是亟待被重新召唤与构造的主体。

《蟠虺》定义“圣贤”的方式是描述性的,通过对老一代知识分子在现实当中的选择来塑造圣贤的形象。圣贤并非是自然人性,而是在不断地选择当中,对高洁品格始终如一地坚持。小说文本中的老一代的知识分子被标定为70岁,也即是1940年代人,几乎参与整个当代中国的建设和发展,与政治关系非常密切。而且这一代知识分子很多都是学界的泰斗,如曾本之凭借“失蜡法”在学界确立自身的位置,并使其成为共识。但由于“失蜡法”缺乏可操作性,部分学者对此进行质疑,然而郑雄为了维护自己的导师和岳父曾本之学术的权威,把有关质疑或否定失蜡法的资料全部销毁。此外,小说中也描述了曾本之因为“院士”头衔的诱惑,在权力与真理之中进行的摇摆。刘醒龙具体地描写了曾本之发现自己借以立身的学说是错误的之后,一直在与自己的内心搏斗,徘徊于推翻与遮掩之间,但当他和老省长、熊达世、郑雄等人交手后,内心的良知被召唤。曾本之收到的两封署名郝嘉的甲骨文信 “拯之承启”和“天问二五”,以一种天启的形式指引他寻找真的曾侯乙尊盘,并且在寻找“真器”的过程中达到了人格的修复与完善。《蟠虺》由此而将知识分子的写作拓展至经常被提及的学术不端问题。曾本之否定了青铜时代有失蜡法的存在,实际上也是在否定自己学术史的根基与学术界的地位,同时也是一种对共识/常识的否认,这样的勇气与胆识超越了一般人,也必然会引起相关研究和利益群体的波动。遵循青铜重器只与君子相伴的古训,曾本之在祛魅的时代重新被造神,比之其他小说中常见的堕落知识分子形象,如庄之蝶(《废都》)、杨科(《风雅颂》),曾本之有完善的人格,并且能够在失去与寻找的过程中,完成知识分子的自我拯救。有趣的是,文本所推崇的圣贤是儒学中具有至上地位,楚地受中原文化的影响较小,在此之中又将楚学纳入整个中华民族文化的整体之中,以一种开放包容的姿态对待历史与现实。“圣贤”的精神成为规范和指引知识分子行为的准则,成为他们能够被拯救的关键,使迷途中的知识分子“改邪归正”,回归“正道”。这样的叙述仍然是在道德层面进行善恶的区分,个人的忠与奸、好与坏是社会历史发展轨迹的重要影响因素。

总之,知识分子是《蟠虺》中努力重构的对象,主体因自身内在品格的原因呈现迥异的类型。《蟠虺》不同于常见的知识分子写作或者官场文学,没有简单地止于对知识分子或者学术圈腐败等问题的批判,更多的是对传统知识分子高尚品质的赞扬和对“圣贤”之士的呼唤。在二元对立的分析之中,将识时务的“俊杰”置于较低的位置,并与职业官僚并行对照。从中引出了当代中国知识分子的变迁、知识群体所面临的问题和困境,以及他们所缺失和需要的品质等问题。刘醒龙也给出了独特的解决方法,即保持做人的良知,或者说传统知识分子高洁人格的复兴与再现。再一次将“楚”作为方法,从中发现普遍的适用于整个中国的精神。

刘醒龙的《蟠虺》有很大的抱负,它区别于一般的地域书写,并没有仅以地域性的风俗人情作为书写的对象。除了容纳与挪用多种写作资源,如历史事件、现实社会、考古专业知识、地理人文等。更重要的是,地域性特征融入故事讲述的前景与内核,甚至成为讲述当代中国的一种方法。这种方法正如从“小传统”中窥见“大传统”,从特定的区域发现中国的普遍性。这种区域性的观察,旨在从被视为“统一”的“中国”之中发现差异性、特殊性与多样性。而这种方法论的目的,费孝通在《江村经济》中便给予了明确的界定:“了解中国社会。”也即是说,社区(地域)是了解社会的认识论单位和方法论。实际上这种“民族志”式的社区研究法的逻辑,构成了“以楚为法”的精神肌理与构造方式。并且刘醒龙采取地方性与全国性政治权力相联系的模型,削弱了可能出现的地方局限性。

《蟠虺》中所呈现的“以楚为法”实际上更为复杂。刘醒龙探寻了楚地特有的文化符号和地域象征,如曾侯乙尊盘、战国编钟、楚辞、湖北省博物院、老鼠尾、随州等。这些符号是在区域研究的意义上对楚地的要素描写,以此构成其特殊性与多样性。在这个维度上,“楚”是作为空间和文化而存在的,同时也是最容易被认知的范畴。除此之外,刘醒龙也将“楚”时间化,清晰地呈现历史与现实的面向,(后)战国成为与当代社会对照的平行时间,也因此政治成为不可被遮蔽的讨论对象。甚至小说所推崇的传统知识分子的人格,也是借由作为时间的楚来汲取与提炼,将“圣贤”的品格回溯至屈原。由此,刘醒龙在时间、空间和文化等的多维度整合之中,塑造出一套理解问题的方法论:“以楚为法。”它不仅使湖北省的地域文化得以展示,同时也呈现了中国社会的复杂性与历史性。

《蟠虺》在寻宝故事的逻辑下,构造了不同于一般性地域书写的方式。在对历史的回望和现实的批判中,重构了刘醒龙理想的道德主体。历史与现实的二重性,赋予小说文本丰富的层次与复杂的内涵。刘醒龙不仅刻画了楚的地域空间、运用专业知识描写楚地文化,也在时间线索上引述政治权力和精神品格的连续性。此外,楚所面临的各种危机,展露了现代社会中政治、文化与道德的困境。由此,以上多重内涵构成了“以楚为法”的方法论。“以楚为法”开启了一种新的写作模式,在对“社区研究”的借鉴当中,完成了其对当代中国社会理解的最终目的。

注释:

①刘醒龙:《蟠虺》,上海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172页。

②周新民、刘醒龙:《〈蟠虺〉文学的气节与风骨——刘醒龙访谈录》,《南方文坛》2014年第6期。

③贺桂梅:《超越“现代性”视野:赵树理文学评价史反思》,《解放军艺术学院学报》2013年第4期。

④贺桂梅:《超越“现代性”视野:赵树理文学评价史反思》,《解放军艺术学院学报》2013年第4期。

⑤刘醒龙:《蟠虺》,上海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183页。

⑥洪治纲:《传统文化人格的凭吊与重塑——论刘醒龙的长篇小说〈蟠虺〉》,《文学评论》2014年第6期。

⑦王铭铭:《超越“新战国”——吴文藻、费孝通的中华民族理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8页。

⑧王铭铭:《超越“新战国”——吴文藻、费孝通的中华民族理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8页。

⑨甘阳在《文明·国家·大学》一书中提出了20世纪中国与21世纪中国的不同任务是从“民族—国家”的逻辑转变成为“文明—国家”的逻辑。

⑩周新民、刘醒龙:《〈蟠虺〉文学的气节与风骨——刘醒龙访谈录》,《南方文坛》2014年第6期。

单位:北京大学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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