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渠那得清如许
2015-09-04田周民
文/田周民
问渠那得清如许
文/田周民
循着历史的足迹一路走去,犹如照金革命斗争的旧片在倒带,带我们一并走进那血与火的岁月。
铜川、照金、石门关,这一组太过阳刚的地名次第摆开,无须阐释,那金戈铁马、关山难越的森严气象就压在眉睫。这是我接到7月6日去照金参加专题党日活动通知一刻的心理反应。
清晨,披着一轮朝阳激射的霞光,追慕去了照金。
北出长安,进入耀州,犹若一不留神撞进绿褶翠皱的童话世界。大自然的神来之笔将那果树的油绿、秋苗的嫩绿、林木的葱绿,深深浅浅、浓浓淡淡,缀成适身合体的锦裳,覆被在这块曲线如韵、个性幽独的大地上,偶尔亮出几树流霞一般明艳的紫薇,一展她的雄风与柔韵。
车行约一小时,就到了马额。马额,毛鬣飞扬,昂首啸天,多有气势的名字,这么想着,真来了跃马挽缰、挥鞭一去的豪气。一望无际的绿色铜川,俨然一匹日行千里、夜行八百里的良骏。这良骏,该在如此多娇的大地上奔突嘶啸了亿万年,至少曾负载着“日照锦衣”的隋炀帝巡游过这“遍地似金”的山川;让横刀挥戈的薛刚借助它的雄风,一展扭转乾坤的宏志;而大破天门阵的穆桂英也一定骑着它冲锋陷阵、驰骋疆场,丹崖上至今还深刺石隙的箭镞,便是杨八姐的怒矢嗖然擦过那马耳射去敌阵的鉴证。
“照金到了,这就是象山,薛家寨就在上面。”不知谁人语,救我出幽隧。拽回神思,仰瞻巨象,惊讶它居然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赭红之身,那昂然庞然的体魄几乎欲与天公试比高,而鼻牙嵯峨的神气也俨然君子之风。我忽然作想,毛泽东《沁园春·雪》的“原驰蜡象”里有没有这一匹?真是意外,“丹霞地貌”竟与我们在此不期而遇。车子绕着“赤象”的庞躯跑了好一阵,勉强出了它俯临的视线,却绕不过那隐天蔽日的身影。大象威仪,岿然如山,等到太阳抚过它的脊背,我们也到了“陕甘边照金革命根据地旧址”的门前。
一进门,一团炎炎烈火就映红了瞻仰者的脸颊,虽然这火苗笼着现代科技的神秘,可飞溅的火星不但驳驳有声,还把井冈山上那丛星星之火演绎成燎原之势。在心火相接的一瞬,血液随之沸腾。
循着历史的足迹一路走去,气势恢宏的展厅把照金80多年血与火的历史分成8个单元来再现:“传播马列、建立党团;武装反抗、发动起义;建立陕甘边红军、开展武装斗争;建立照金苏区、进行土地革命;英勇奋战、保卫苏区;重整旗鼓,恢复苏区;巍巍丰碑、高山仰止……”一个展厅接一个展厅往过走,犹如历史的旧片在倒带,带我们一并走进那血与火的岁月。讲解员声情并茂,娓娓而述;亲聆者聚精会神,用心来听。可如数家珍的革命史如大典耸目,岂是几十分钟的饕餮可以悉数下咽。然而,只要留心,感悟仍会垂青。
你看,这许多或展册或掩卷的文献,麻纸如帛、墨迹漫漶,看上去就让人心生“经卷犹存”的欣慰。青锋不再的大刀长矛,长短不一、造型各异的枪支、手雷,静静地安放着,即使隔着玻璃橱,“砸烂一个旧世界”的呼喊声仍在撼人心魄,而硝烟隐隐,似要呛人咳嗽。刘志丹的公文包、放大镜早已老旧褪色,但驻足于前,就不由得要去努力猜想,那个“锦囊”里是否还珍藏着未曾打开的“妙计”?放大镜下,陕甘边根据地的草图里是否已窥出世界大同的美景?那么多的旧照,虽然不比今日数码相片清晰逼真,可主人公的神态连同旧河山的背景都给人们以身临其境的幻觉,而心灵的叩问就是在这幻实幻虚的情景交融中听见了回响。还有那一组巨幅油画的展厅,用了那么大一个空间,15幅色彩斑斓的力作,将口碑永在民间的那些仁人志士,由高明的画师用妙笔描绘了出来。面对油画里的情景,耳聆讲解者的说辞,仰观者也经不住情景激荡的感染,不是一走三叹,若有所思,便是流连低徊,不肯离去。
纪念馆不远的山顶上,“陕甘边革命烈士纪念碑”已朝我们招手,镰刀、铁锤的旗帜也在前引路,我们心有不舍地暂且惜别纪念馆,又有点迫不及待地迎向213级石阶的接引,聚合于非仰止不能以瞻的石碑下。这碑,由碑身和基座两部分构成,通体采用花岗岩构建。碑座的浮雕铭刻着这块热土上“建党”“建军”“建政”时的情景,还有“军民鱼水情”的动人画面。往事历历,并不如烟。先贤们用鲜血和生命铸就的这一块基石,全托付给柱式的丰碑去告慰于天。而碑柱上“陕甘宁革命根据地的英雄们永垂不朽”16个烫金大字,从33米的碑柱直贯而下,恰似书圣柳公感动之下,魂魄归来,挥毫书写在苍穹的一个其大无比、力透天幕的感叹号。这一落笔,就惊得仰瞻者不由后退一步。
正午的太阳当空朗照,党旗艳艳,碑石巍巍;赤金晃晃,光华逼人。举起虔诚的右拳,在党旗下、在纪念碑前,“重拾记忆”的那一刻,只觉得回响山谷的“温故”之声让人心虚,甚且汗颜,以至低下头来。然而就在这音韵铿锵的信誓中、丰碑无声的俯察下,一群仰瞻者的目光渐渐由茫然自愧变得清澈自信起来,继而无不满含意会后的坚毅,以目传情,意在告诫和互勉:践行,只有践行,才是最有说服力的豪言壮语。
放下右拳,该迈开脚步,攀援薛家寨革命旧址了。这个山寨就在“赤象”雄踞的桥山上。1932年初,刘志丹、谢子长率领中国工农红军陕甘游击队抵达照金,开展游击斗争。年底,这支队伍就整编为中国工农红军第二十六军。次年3月,中共陕甘边特委在此成立,时隔一月,成立了陕甘边革命委员会。自此,西北地区有了第一个革命根据地,这个根据地的中心就是薛家寨。中国革命的星星之火一经在祖国的西北大地燎原,便烧艳了陕甘两省14县的天空,它像一枚绚丽夺目的信号弹划过长空,让中央红军在北上的跋涉中看到了中国革命的前途和希望。
“薛家寨,有多少户人家在上面?望得见吗?”没走多远,有人就迫不及待发问起来。
“人家?喏,就在对面的象山上,上去你就明白了。”向导有点惊讶又带几分诡谲的笑意抬手一指。可我们引颈如鹅也只见“丹霞夹明月,华星出云间”的气象,丝毫不见炊烟瓦舍的影子。这么好奇的仰望着一路前行,倒是山容川貌让人慨叹。你看,这山,翠盖如茵,而那一匹首尾不能相顾的摩天“赤象”俨然就是寨主。若是纵观全貌,红珊瑚镶进翡翠的灵秀又得让人为神工的造化感慨半天。不可设想,若用它来作佩件,天然去雕饰的绮艳华贵,天晓得哪位神女堪匹。
向导便主动提示:“试着看山腰和临顶的红旗,那便是天梯山道,上去了,就进了山寨。”又一阵引颈遥望,终于看见绿荫深处一高一低两个红点,一下子兴奋了起来。无惧亦无畏地朝“赤象”的脚下、也是红旗召唤的地方走去。
一脚蹬上石阶,从此再无退路。我们义无反顾地向前,向上攀去。其实,看见“赤象”的一刻,就疑惑“丹霞地貌”怎么会出现在北国的铜川?现在投进“丹霞”的怀抱,只感觉拔地耸天、伟哉其险的山势,让我们的家山——西岳,反有几分逊色。攀援的天梯相当于架在“赤象”右后腿,队伍像在长跑,起跑不久,就拉开了距离。领跑者自是健步如飞,追随者却脚力迥异,但欲赶还超的劲头却难分高低,我们在枝叶交叠、翠盖掩映的石峡间直攀而上,这时才明白了在山脚时远观不能见其真容的原因。这一线竖刻的畏途巉崖,若要远观遥指,任你是天眼神目也不能看出丝毫动静,然而一旦身临其境,蛮牛拉坡一般的喘气声却像接力的传染,谁都听得清晰。仰窥天界,你只可看见头顶挪移的双履交替而上;若俯临下界,又尽是黑颅如猬、蠢蠢而动。在放胆俯窥的一瞬,突发奇想,觉得有谁在我的脚踝系着老长一串渺不见尾的黑珍珠,我移它动,随风晃荡。又觉得这耸天石峡如天河倒悬的一绺瀑布直贯尘寰,而我足底那无数愈见愈小的黑珍珠又变作灵动的小蝌蚪,在逆流而泳,力争上游。
不时有谁一声呼唤或鼓励,便回荡在空谷,这回响在惊人魂魄的一瞬,我忽然觉得自己还在人境。心弦和肌腱都绷到了极限,已开始推测前路茫茫和脚下急促的比差了。不料一声山响:“加油,这儿就是红旗了!”是领路人发出旗开得胜的欢呼,也给后来者胜利在望的召唤。这一声空谷回响,传递出多少力量!很快的,一颗颗黑珍珠陆续收进了佛掌,一粒粒小蝌蚪也鱼贯泳入了泉头。艰难的攀登,追慕的践行,这时候,一切都被引向海拔1600公尺的崇高。
薛家寨啊,我甩一把热汗,终于领略到你谜一样的风骨神韵。登山前,早已放飞了遐思的风筝,为你的寨情民风设想了好多“版本”,却唯独没有料到,一个山寨、一个带着浓郁传奇色彩的山寨——中国革命的“心室”,竟是天然岩洞这一“版”。世人都言大象美,可是桥山上,从史前就巍然屹立的这一匹,为何独你引诱灵长的人类入其天险,到此绝境?不过这迁怒的偏见一掠过心头,便有些后悔。大象默默,何罪之有?若有,也是人类不淑。逼上梁山的好汉哪个不懂“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自在与自由?“问君西游何时还,畏途巉岩不可攀”,可是刘志丹、谢子长率领革命先觉还是攀了上来。不仅攀上来了,还是壮士一去不复返的英雄气概。别以为这是徐霞客在寻幽探胜,也不是学孙思邈悬壶济世,而是披荆斩棘,上下求索,在寻求一个民族的前途。
先回首这条立地接天、上出重霄的来路吧。脚下虽然已是石蹬新凿、铁栏初架的有惊无险,即便如此,捷身攀援还精疲力竭,我们算是体验到了。而当年的踏路人要在壁立千仞的悬崖上蹚出一条人踪,是需要怎样的勇气和毅力?何况还要负重,甚至负伤攀登。
再看这山寨。无只砖片瓦,无一窗一门,四个山洞分割为军械厂、被服厂、红军医院,还包括红二十六军的指挥部。若说一至三号洞口尚有一线小径贯穿,只要上得山寨,也就有化险为夷的安全可言,但要去四号洞呢?悬崖边仅容二人错肩而行的险途到此顿然一束,几乎断开。原本容人立直行走的崖径,绝情地上捂下压,合成一条长逾十米、宽不足二尺的弓背形“蛇窟”,还崎岖不平。我惊叹这绝壁上怎么鬼斧神工劈出此一痕。洞口无门,三面绝壁。此刻如有哪位神仙俯窥我们,一定会以为是一抹黑蚁在那巨象的腹皱里隐隐而动。而悲哀的人类,我们哪有蚁族的“轻功”?正不可思议时,向导忽然反问:“请设想一下,即使谁有英雄虎胆,要匍匐去那四号洞,精神心理该经受多大的考验?”神经本在收缩,这一问,我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向导大概看出了我们的怯相,温和地说:“其实无须过分担心,如今已装上了坚固的护栏,各位可以打探一下悬崖的险势。”我屏住呼吸凭栏俯临,一眼看去,直觉“悬崖峭壁”一词顿失分量,那鹰愁猿骇的所谓“山寨”,鬼都不信神有此工。若说感受,“我欲乘风归去”“高处不胜寒”差可比拟。
还是遗憾,先烈们曾经趟过的血路,这一段,我们终于没有以身去试。太平盛世的今天,管理者也不许“后来者”以生命的冒险求证意志的坚强,故而在悬崖上凿出隧道,让仰慕者从容过往。走进四号洞里,一颗揪紧且孤悬的心才放了下来。
四个红军洞总算一路攀到了头,薛家寨的山势形貌才有了轮廓概念。还在疑惑这天险绝境的水源该在何处,不料一涓溪流淌过脚下。
“这里有清泉!”谁的一声低呼,引来许多目光和讶声。向导也借题发挥,带我们走近那汪清泉。
泉,大如面盆、深不盈尺、滴滴相济、涓涓不息。当年刘志丹、谢子长率领的中国工农红军陕甘游击队就是凭借这一溪清流、一汪清泉生存下来。面对这溪流、清泉,我们睁大了眼睛,又如梦初醒。原来西北革命根据地的初乳是从这里涌出,中国共产党体魄健康发育的营养竟也由此地输送。在惊叹和醒悟中,有人俯下身去,轻轻捧起一掬,或洗目以明睛、或润嗓以清喉,我呢,则送入口中,让它入了九曲回肠,渗进血液,化作一种力量。
从洞里出来,感觉清爽许多,这时再凭栏远眺,“无限风光在险峰”的意象完全落入现实。深不见底的山谷里,隐约可见一群白鸽在盘旋回翔,这苍青蓊郁的世界,忽然有无数白灵点缀其间,该是怎样的圣洁祥和。眺者自眺,飞者自飞,目光所及,横卧的风景,巨幅长卷一般随着鸽群的去向展过去,展开宋时范宽的《溪山行旅图》。都说长安北望的这锁钥之地,雄川雾列、俊采星驰。原来滋养这一方人杰的全赖这山、这寨、这泉的地灵。照金如此、铜川如此、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中国革命和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莫不如此。
山之上,有国殇。
难忘照金!
难忘薛家寨!
难忘山寨上那一汪清泉!
(作者系西安市委组织部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