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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日燃烧的火车

2015-08-30汪泉

飞天 2015年8期
关键词:武力兰州大姐

队列如浆,缓缓前挪,又如一条臃肿而执著的蚕,蚕头触到前面那个机器,掉了,长出另一个新的蚕头,继续前触。这一排,最前面是一个瘦弱的男人,后面是一个苗条的女子,女子的身后是我,我后面拖着二三十号男男女女,构成了一嘟噜蚕身。前面的瘦男人在售票机前停了大概五分钟,还黏着。那女子左偏着头,我的头偏在女子的头外,都盯着那售票机。那男人将那网页打开,又返回,打开,又返回。我实在等不住了,心里抱怨着这个磨叽的人,更多的人在后面也一样左右偏着头,我敢肯定此时的队列像个丫字,正如蚕身上的触刺。我略略往前倾了一下身子,几乎是挨上了那女人的肩颈,问:“咋回事?他要去哪里?”那女子的香水是茉莉香型,这让我焦躁的情绪略微舒缓。他已经折腾了好长时间了,他知道我问的就是他,他回答道:“森城。”我迅速扫了一眼他打开的网页,问:“森城?”他没有回头:“嗯。”“森城?”我自言自语重复,心想没有听说过什么森城啊,“哪个省的?”“广东的。”“广东哪有森城?”那女子插话。

那女人略扭转了一下脖子,我俩对视了一下。她长得很美。

我随声附和:“哪有个森城?”

那女子侧身伸出手指,帮他点开广东的页面,上面显示出了所有站点的名称,大概不下三十个,像一条北斗星群,上面爬满了地名。那女子指着站点,说:“这是广州南,深圳北……”

“对!”那男的说,他指着深圳北说。

“这是深圳!”那女子说,“怎么是森城?”

那男子再也不说什么,默默买票,似乎做好了让人埋怨的准备,头也不回走了。

“我也去深圳。”那女子略略回头,似乎是对我说。我回应:“我也是深圳。”

那女子站在了售票机前面,熟练地点开站点,点开深圳,深圳的票没有了。那女子说:“那就买到虎门。”我附和:“可以,就十几分钟嘛。”

“那我给你也买上?”那女子说。

“好啊,谢谢!人多,节约时间。”我欣然回答。这女子倒真有意思,这么大方,对人一点也不设防。我说:“我回头给你钱。”我递上了身份证,那女子接着,说:“没关系。”

我们买上票,是三十九块五毛,我说:“上车我们再补上虎门到深圳的票。”

那女子很快买好了票,把我的票递过来,很自然地说:“好。”

我们应该走在一起。我想,她用她的钱给一个陌生人买了票,这个人应该和她在一起,这是起码的信任。离开车还有一个小时,我们并肩走在一起,穿过纷乱的人群,找到了我们的检票口。她指着一排空座位,我俩过去,坐在一起,左右无人。

清洁的地板上布满反射下来的光点,排列得整整齐齐,有序而安静。

我说:“你家在哪里?”

“郴州。”她回答很干脆,然后看着我说,“听你的口音,应该是北方人。”

“是。”我看着她的眼睛说。

她的眼睛长得很美丽,双眼皮透亮,精致得如同工艺品,似乎一触即破;眼睛因为一弯略带忧郁的眉毛,显得清澈无比。

“北方哪里?”

“你猜。”我这样说不是故意出难题,是想要和她多说几句话,看得出她对这个世界是不设防的。

“应该是黄河以北的。”她说,“像兰州人。”

“啊?你猜得真准,你咋知道的?”没想到她居然一下就猜中了。

“我熟悉兰州。”她的语气夹杂着回忆的味道,没有猜中的激动。

她居然熟悉兰州,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

“1988年,兰州到广州的一列火车着火了,那时候我正上初三。那火车就在离我家不远处着的火——”她并没有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当中,只是说明她熟悉兰州的缘由。

“你经历过那场大火?”我的眼睛突然亮起来,我吃惊,坐在我身边的人居然正是那场大火的目击者。

“当时,我正好放学经过。烧死了很多人!还有很多人的钱也被烧了。你也知道那场大火?”那女子看着我的眼神,有点吃惊。

“我听说过,那时候我正上高三。”我装作镇静。

“那时候银行不像现在,还不能打款,好多做生意的人都把现金装在皮箱里,也有人扎在腰里,或者藏在身上的隐私部位。火车着火后,有人先把皮箱扔出去,自己却出不来了;有的人从车窗里跳出来,摔断了胳膊腿。有一个老太太被人从车窗推下来,摔伤了腰,正好和我妈住在一个病房……”

一群黑马从火车上反向疾驰而去,渐渐变成了灰色的马群,进而变成了白色的马群……火车就在这群马的蹄下呻吟,无数的人滚落在地上,有的死了,有的活着,其中有一个美丽的女子……

正此时,车站播音:“乘坐2011次列车的乘客请注意,现在开始检票……”

人群很快形成了队列,我们也站起身来,插入了密密麻麻的队列当中。我俩站在那长长的队列中,再没有聊此前火车着火的话题,安静地靠近检票口。但我却沉浸其中,无法从那场大火中走出来。就在那场大火中,我大姐没了。那一年,她正是从兰州出发,去广州进货的。

大姐从兰州通用机械厂辞职的时候,并非她眼光独到,看到了市场经济的前景,而是迫于无奈。那时候,兰通厂已经发不了她每月九十八块钱的工资了,只有洗衣粉、手套、口罩等这些所谓的劳保。正值二十二岁的青春年华,有个朋友开了一家服装店,请她去帮忙,每月开一百五十块。这当然不错,但是,大姐的大胆想法在家里立刻遭到我爸我妈的坚决反对。我爸是兰通厂一分厂刚刚退下来的书记,他对大姐的辞职简直带有革命色彩的反对:“你要辞职了,将来就是流浪人,无业流民,江湖儿女!你去哪里找对象?连个正经工作都没有,谁敢找你!身份啊,身份太重要了!哪怕等你结婚了你再辞职,我绝对不管!”妈当然更加坚定,虽然她是一个清洁工,每天就在厂区的院子里浪荡,但是,她有身份——她是一名自豪的央企员工,没有了这个身份,她似乎是无法活下去的。在此背景下,大姐和我商量对策。我坚决支持,大姐认为我是高中生,是有文化有见识的人,等我说完了我的观点,大姐大为赞赏:“还是我弟弟厉害,到底是有文化的人!”我说:“大姐,现在邓爷已经在深圳画了一个圈圈,在这个地方,市场已经彻底开放,辞职,你可以做生意,自己为自己赚钱,何必给别人去打工!什么国企央企,那都不是你自己的!”

我至今后悔,在这个家里,我的支持和声援成为了大姐辞职的唯一后盾,等到父母知情后,她已经走出厂门三个月了!大姐先是在兰州西站一个朋友的服装店打工,美其名曰:帮忙。这只是一个体面的说法而已,免得叫人笑话为私人打工。这在当时是很丢人的。大姐在别人店里干了三个月,接着机会来了,由于老板生意忙不开,让她跟人去广州进货,一趟货进回来,大姐彻底变了,她悄悄对我说:“弟啊,姐要单干啦!”她掏出给我带的一件圆襟衬衣,上面的图案是花色的,还有很多的英文字母,这在当时的兰州是绝无仅有的,只有在录像室的港片中才能看到。同学们羡慕不已,我趁机吹嘘,这是我大姐在香港买的,每件八十块!同学当中有一个干部子弟死缠烂磨,非要这件衬衣,掏了一百块钱不说,还请我吃了一顿烧烤,喝了一顿黄河啤酒。我立即将这个情况汇报给大姐,大姐大为高兴,要我猜这衣服是多少钱进的,我想至少也得二十块吧。大姐笑眯了眼,对着我的耳朵说:“十二块!下次,姐就为自己进货,给你带更多的好衣服!”我的天呐!我从此成了我大姐的模特,我大姐也就在此后不久,辞了朋友服装店帮忙的活计,东筹西借,凑了三千块钱,做自己的生意,独自跑了一趟广州。大概跑了四五趟广州之后,大姐就自诩为万元户了,给家里添置了一台十四吋的彩电。就在那个夏天,我考上了大学,大姐一次给了我五百块钱作为奖励。那是多富有的家庭的孩子才能够拥有的财富呵!加上我在紧张的高考复习阶段也没有忘记那些爱美之心正在复苏的同学们的愿望,收取他们的定金,为他们额外走后门买服装,毕业之际,我们班的同学都穿上了我大姐从广州发来的花花绿绿的时尚衬衣,合了一张至今看起来也不俗的合影:男生穿着圆襟花衬衣、斜挎着穿有喇叭裤的长腿,叼着烟,女生穿着蝙蝠衫牛仔裤、斜肩靠着男生,整个一幅花花世界的幸福合影。

我去了哈尔滨上大学。大姐继续着她南下北上的生意。就在这一年的冬天的一个早上,我记得清清楚楚,哈尔滨完全被白雪覆盖了,厚厚的积雪时下时断,已经一周了。周二的早上,收发室的老头专门跑到我的教室里,将一份电报递给我,我当即傻了:你大姐出事,速归!

赶回家需要五天。五天后,我回到兰州,见到的是一座墓碑,上面贴着大姐花容月貌般的照片,刻着她的芳名:爱女白馨兰之墓。才知道,大姐正遭遇了那场火车上的大火,我爸带我哥到了郴州,和所有的家属一样,抱着焦黑的尸体恸哭一番之后,按照整体安排,在当地火化,抱着骨灰盒回到了兰州。据说,当时有十几具尸体无人认领,只好临时将骨灰安放在了当地的殡仪馆。事故自然由铁路局负责。据说他们故作哀伤地来到我们家,按照在郴州议定的方案赔付了一万块钱的命价,擦了几把有无之间的眼泪,看着妈妈伤心欲绝地躺在床上,说了几句安抚的话,就逃离了现场。这场火灾仅兰州就有三十多人死亡,重伤二十二人。在这次事故中,共计死亡人数为一百二十六人,烧伤八十九人。

我悲伤恸哭了几天。即将返校的前一天,一个同学找到了我,他说有个人想见我,我问是谁,他不说。我说我不想见任何人。他说,这人和你大姐有关,你必须要见他。我们约在一家小酒馆见面,路上,同学吞吞吐吐说,这个人是我大姐的对象。我当时想,也许通过他还能了解更多关于我大姐的信息,而这一切是完全不为全家人所知的。大姐是在父亲的严管教育下长大的,处了对象,没有十足的把握,她是不会告诉家人的。小酒馆在较为僻背的敦煌路的小巷子里,正如他们俩的关系一样,黄昏的时候走进去,感觉走到了遥远的另外一个昏暗的世界。小酒馆昏昏沉沉,却未显逼仄,播放着流行的凯丽金的萨克斯曲《回家》,充斥着久远的爱情的味道。我知道,这味道里一定还残留着我大姐和即将见面的这个男人在一起的诸多气息。也许他们常常在这里谈恋爱、喝酒、吃饭、聊天,也许他们就是在这里第一次偷偷地接吻——就在那最深处,还有大姐矜持的笑声和羞涩的体香。酒馆深处,挂着一盏昏暗的吊灯,这是一个角落,不为多数人所关注,却又为多数人所羡慕的地方。我进去的时候,他一个人就坐在那里,端着酒杯正要喝下去,却又停住了,见了我们,他将那杯酒洒在了地上,那酒水在暗淡的灯光下像一串断了线的水晶项链,叮叮咚咚散落在地上,神奇地消失了。前面摆着一盘花生、一盘下酒菜,见我走近,他放下酒杯,睁着明突突的一双灯盏一样的眼睛,看着我,然后抱住我,失声哭了。我莫名其妙,被他抱着哭了半天,最终被我同学拉开了,让他坐下。他唏嘘两声之后,给我倒了一杯酒,也给我同学倒了一杯酒,自己端起了酒杯,倒进了嗓门。点了烟,又给我递过烟来。我本来没有抽烟,但我还是接住了。我这才看清,他双眼通红,眼角布满血丝,形容憔悴枯黄,虽然年轻,却显得未老先衰。同学说,他是大姐的对象,五哥。在他断断续续的诉说中,我才知道,他叫武力荣,在大姐服装店的辖区工商所上班,他也是鼓励大姐开店的人之一,他的后悔当初和我一样,如果我俩不支持大姐开店,也许就没有这场悲剧发生,大姐也许还在嘻嘻哈哈地指点着我,叫我怎么和女生相处,教我怎么穿着打扮呢!当然,如果没有他的支持,他也不会成为我大姐的对象,更不会有今日的忧伤。

大姐的生命就这样消失了,对我来说,太过突然,太过悲伤。我像武力荣一样,端起酒杯,点上了烟,听他说,然后开始哭。

哭够了,武力荣说,是他和大姐一起去的广州,是他陪大姐去进货的。这句话像一根救命稻草,我紧紧抓住不放。

在武力荣断断续续的讲述中我才知道,大姐在火车上发生的那一幕是何等凄惨!火车在郴州站即将进站的时候,突然,在他俩所在火车车厢接头之间,发出了一声猛烈的爆响,砰——谁都听见了,等他们回头看的时候,红色的火球从车厢接头那端滚过来,几乎来不及反应,有人喊:“跳车!”因为快到车站了,尽管天气很冷,当时,很多人正抬起旧式火车的窗玻璃,看外面的景致。大姐回头一看,急忙将坐在窗户边的武力荣拉起,喊:“跳!”武力荣正要说让大姐先跳的话,大姐目光疾厉地盯着他,他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大姐推出了窗口,接着,大姐将皮箱扔出了窗外,他躺在地上喊:“快跳啊,馨兰——”而她却没有跳下来,接着跳下来的是一个老太太。接着,车窗里浓密的黑烟夹杂着红色的焰火,喷涌而出。武力荣痛哭流涕地说:“她的那一头秀发都烧得没有了!”武力荣当时被摔得昏死过去,等他醒来,整个火车已经停在远处,黑烟还在不断往外冒,人影幢幢,仿佛阴曹地府一般。

他身边躺着很多人,有人试图将他抬起来,他其实没有大碍。他歪歪斜斜被人搀扶着站起来,向火车的方向扑去,在浓烟还在飘荡的车厢外,他很快找到了大姐。大姐的衣服几乎被烧完了,一双修长的腿蜷缩着,那是怕露出她的隐私,也许是因疼痛惨怛难忍而蜷缩着;她的美丽的脸庞一点也没有没有被伤害,我知道大姐多么爱自己啊!就因为她那张美丽的脸庞,被厂里的年轻人称为白牡丹,她还没有把自己最美的容颜向世人展示够呢!她不甘心就这样死去,她要等她伤好了,依旧美丽地行走在兰州的街头,依旧坐在这趟开向最前沿地带的火车,去实现她的美好梦想。现场,有人让他写下了死者的信息,包括家庭住址、家里的联系方式、联系人等。写完了那张纸,武力荣脱下上衣,盖在大姐的下身,他趴在大姐的身上哭得死去活来,哭着哭着,他突然捡起身边的一块冰冷的石头,向自己的额头狠狠地砸去,接着,他又昏过去了!他想就此随着大姐去死,但没有死成!他被抬进了医院。不知道他醒来的时候是第几天,他已经躺在兰州陆军总院的病床上,他是被一趟专列直接送到了兰州的。

武力荣说,他不是男人,他为啥没有在那一刻先把大姐给送出窗外,而是被大姐推出了窗外!我没有说话,心里憎恨这个没有出息的男人,如果有可能,他去死才是最正确的选择!他说他没脸见我们家的任何一个人,那个皮箱他也丢了,他连女朋友交给他的最后的任务也没有完成。他突然掏出一叠钱,说:“这是你大姐让我保管的钱,她怕一个人带着不安全,两人分开带着,总共是一万块钱,她在身上带了一半,我在身上带了一半。这是我带的。”

同学问,那她身上的五千呢?武力荣说,他见到大姐尸体的时候,她的身上几乎没有任何东西,他知道那钱她是装在内裤腰部的。由此,我知道,武力荣和大姐绝非一般的对象,他就是我的大姐夫。

我随着那位女人,在人流中晃动。她给我买了票,给我讲了故事,我此时像梦游一样,跟着她上了火车。

我将自己的手提包交给了她,要了她的身份证和车票去补票,她叫石小梅。每人三十六块五毛。办完手续回来,我给她找差价,她死活不肯要:“没意思,几块钱。”我没有勉强,我知道她这样的人是罕见的。但我还是给她买了一瓶饮料,以此作为补偿。

而我的脑海里翻动着她在上车前给我讲的那次事故。

我问她:“那趟火车上的火灾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呢?”

“据说是一个人提着一桶香蕉水,在车厢接头处抽烟,扔了烟蒂,也许是别人扔的,点燃了香蕉水,车厢接头风大,很快燃爆。”那女士说。

这是符合情理的,假如那桶香蕉水有些微的泄露,只要碰到哪怕再小的火花,都会被点燃,随即那桶香蕉水就会爆炸,这才发生了武力荣在二十七年前描述的画面,砰的一声巨响,所有的人都听到了,接着一个火球涌进来。幸好他们坐在这节车厢的另一端,大姐有时间将他推出窗外。

“后来听说,那个带香蕉水的人并没有死,他被炸到了后一节车厢,而他亲眼看到这节火车上死了那么多的人,尸体像物件一样整整齐齐摆在那里,他随后刎颈自杀。据说,那人自杀的时候,还留了一封遗书!公安局还把这份遗书公布在报纸上,据说是铁道报,我也没有见。”那女士说。

“你不是说,和你妈妈住在一个病房的老太太也是从那趟火车上跳下来的吗?”我不放过每一个细节,穷追不舍。

“就是,她其实是被一个漂亮的女孩救下来的,老太太就和我妈妈住在一起。”那女士说,“你怎么这么关心这场火灾呢?”她张开美丽的眼睛问我。我说:“我只是好奇。因为我有一个亲人,也……也在这趟火车上。”

“你亲戚,你什么亲戚?”她惊诧地看着我说。

“我大姐。她才二十二岁,长得漂亮极了。”我又补充道,“和你一样漂亮。”

“谢谢。”石小梅的脸上浮出微红,“她叫什么名字?”

“她叫白馨兰。”

此时,列车播音:“旅客朋友们,深圳站到了,感谢您乘坐本次列车!……”

听到我大姐的名字后,她急忙低头无所谓地拿着手机玩微信,一边说:“到站了,你把你的微信给我,或许我们在深圳还有机会见面。”

我告诉了她我的微信号。当时我就添加了她,她的微信名叫梅儿。

人们纷纷站起来,有序下车,重新组合队列,缓缓下了电梯,出站。我跟在石小梅的身后,很快,我们就被麻花辫一样的人流分开了。我没有刻意去追她。旅途匆匆,都是过客。

但是,我还是在想,石小梅可能知道我大姐的其他信息,我还有一些问题没有问完,我还想听她讲关于那场火车的任何细节,哪怕和我大姐无关。尤其我注意到,她还问了我大姐的名字,那一瞬间,她的眼神似乎颤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只是时间仓促,没说出来。

当天晚上,我坐在深圳湾海边的一把椅子上,还是想着那场火灾,想我大姐。如果她活着,此时此刻,我们肯定一起坐在深圳湾的椅子上,听海涛阵阵,听她讲她的故事,讲她下海创业的一切;也许,她早就移民广州或者深圳了,像她那样美丽而聪明的女子,是不甘于待在内地的。

我看着大海想着那趟火车上的大火,想起遇到的石小梅,以及还有没有讲完的火灾以及现场。我打开微信,梅儿发来一个微笑,我寄希望通过微信,再听听她对于那场大火的描述。我回复:石女士,今天见到你真是奇迹,我希望知道更多关于我大姐遭遇的那场灾难的事,你再给我讲讲可以吗?

她没有回复。

我坐在海风中,看着海那边香港的群山和楼群在暮色中渐渐隐去,满心想念我亲爱的大姐,这个曾经的拥有上万人的大厂里被称为白牡丹的人:她娇美的脸庞,如同雕刻家精雕细刻出来的眼睛和精致的鼻子,以及时常带着微笑的嘴唇。直到夜色深沉,灯火阑珊,我才回家。

回到家,我翻出自己早年的一本日记,打开其中的某一页,看到这样一段话:

我又回到了学校,大姐,你知道吗?弟弟想你刻骨铭心,心里流血!你是一枝还没有绽放的花朵,却被埋葬了,弟弟不甘心啊!我见到他了,你爱他,他也爱你!你是为了救他,才耽误了自己求生的机会,我知道了,他说了一切。他还给了我五千块钱,说是你的货款,是这样吗?我没有责怪他。你肯定担心我责怪他,对吗?我不会,你爱他,我是不会伤害他的。大姐,你放心,我有机会回去就看他,只要能帮着他,我会尽全力的。你的心思我知道,你是要让他替你活着,幸福地活着,对吗?等他将来结婚了,我就认他的女朋友是你,好吗?大姐,你放心,安息吧!

1988年12月18日

在这段日记的那一页,我贴上了大姐的一张彩色照片,她微微含笑,将所有的青春的朝气、对美好未来的向往、对生活的信心都写在她那张美丽的面孔上。她蓬勃旺盛的黑发蓬松有节制地张开,白净而细腻的脸庞充满了张力,那双眼睛藏着她美梦一般的秘密,我知道那就是对武力荣的爱;那娇小的嘴唇棱角分明,欲言又止;那修直的鼻子如同是维纳斯的鼻子一般。我看着这张照片,复又深深地沉浸在无边的悲伤当中。

我再次翻动日记,后面的某一页我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大姐,春节回来,家里都好!今年的春节,对我们家来说,就是你的祭日一般,谁也没有心思过年,都缩在家里,谁也不想出门,我知道,你肯定在武力荣那里,或者就在家里。武力荣再没有见我,我也没有去找他。据我同学说,他还给你筹集过上万元的周转资金,但是,他再也不提了。如果真有这事,我就去找他,还给他那五千块,以后,我工作了,再还他剩余的五千块。可是,我同学说,他也找不到武力荣了,工商所的说,他生病住院了。这事我不想让家里别的人知道,由弟弟来承担。

但是,大姐,这是真的吗?不管咋样,你也要给我托个梦啊!我想你,大姐,我亲爱的大姐!

1989年2月2日

再翻动两页,我终于看到自己梦见大姐的那一幕:

大姐,你终于让我梦见你了!你咋不说话啊?总是笑着,看着我,若即若离!大姐,你听见我哭了吗?我向你奔去,你就闪开了,你是在火车上吗?在南下的火车上吗?你的衣服咋那么单薄,丝丝缕缕的?你咋像个流浪的人呐?亲爱的大姐!你冷了吗?我今天就给你送衣服去。我都从梦里哭醒了,还在伤心地抽泣。大姐,我想你!

今天计划:去大姐的墓地,给大姐送些衣服,送些钱。

1989年2月13日

我记得那天下午,我去了大姐的墓地,看见她的墓前有一束玫瑰花,鲜艳如初,九枝,摆在墓前。大姐墓前的相片都被擦过了,整个墓碑都被擦拭一新。我知道,明天就是情人节,这是武力荣给她献花来了!有烧残了的一对红烛,是喜庆粗壮的红烛,熄了。有一堆纸灰。有一个白酒瓶,没有剩下酒,我挪开酒瓶,看见酒瓶下面压着一个猩红的字:爱!我仔细看,那是用血写成的。

还有一块没有烧尽的纸片,残留着几个字:爱你的荣!吻你!

夜很深的时候,我在悲伤的回忆中入睡了。我突然强烈地渴望在这个夜晚能够梦见大姐,梦见和她坐在深圳湾的椅子上,看她娇美的脸庞,听她若有若无的讲述。

在此后的几天当中,我连续给石女士发了微信,表达了同样的意愿,想听她讲更多关于我大姐的那场灾难,最终我失望了。她没有回复一个字。

再后来,我也不再发微信给她了。

突然有一天,她在微信上说,她想和我谈谈。我非常高兴,我们约在深圳湾公园的红树林附近的一把椅子上。我看见她的样子和我大姐有点像,尤其是眼睛,那鼻子和嘴唇也颇为相似。她的发型正和我留存的大姐照片上的发型一模一样。

她说:“小白,你看我今天的样子像你大姐吗?”我说:“我有一张她的照片,真像。”她说:“我知道你大姐。我见过你大姐的照片。”

我惊诧得连舌头都收不回来。

她这才娓娓道来。

那时候,石小梅正上初三,中午放学回家,路过铁路边,远远看见停着一辆冒着黑烟的火车,人们像一群蚂蚁,在火车边扎成堆,扩音喇叭正在高喊:“路过的同志们,请大家快来帮忙,将这些受伤人员送往医院,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她急忙跑过去,看见一列绿皮火车停在路边,寒冷冬日里,车窗里冒着滚滚黑烟,警笛在高鸣,人声鼎沸,整个现场乱作一锅粥,她的心跳得快要蹦出来。她顿了一下脚步,还是走进了混乱的人群,看看有没有什么事做。路边上是一团一团的人,有人正在翻动着路边的皮箱,有人急忙从里面翻出什么,塞进自己的口袋,还有人在死人身上寻找;受伤的人在现场直声喊救命。就在她路过一排死尸的时候,突然,她的脚踝被带了一下,她回过头来,见一个脸色干净而美丽的女子正向她摇动黑焦的手指,那正是没有抓住她的那只黑手。她迟疑了一下,转身走过去,那女子向她递过去一个东西,她接着,看见那女子的眼睛充满渴求,那是一个厚厚的黑布包。她急忙蹲下身子,听见她说:“交给兰州,曲丽河,工商局,武力荣……武力荣……”小石接着,装进书包,说:“好的,你放心!我送你去医院——”只见那女子的眼角滚下了一颗硕大的泪水,在她美丽的脸庞上滑下来,那眼睛晶莹剔透,一直流到了黑色的脖颈,冲开了一条白色的沟壑,很快结冰了;她再也没有闭上眼睛,她看着她没有动,眼睛一直看着她……正在此时,一位警察走过来,蹲下身,用手在那女子的鼻翼放了一放,拉起小石的手就走。场面混乱之极,小石一直觉得那双美丽的眼睛在后面盯着她,她回头看了一眼,她还是那样赤身裸体地躺着,美丽而优雅,像西方油画里的美神一般。她想,这东西她一定要送到,那人叫武力荣,吴丽蓉,还是吴立荣……她脸色蜡黄,跌跌撞撞,似乎离开的是她的亲人一般。她眼里充满了泪水,一面喊:“你放心,姐姐——”她被那警察拉出了现场,因为她还小,怕她受了刺激,叫她立即回家。

石小梅没有回家,她心里翻腾着,脚步沉重,瑟缩着寒冷而恐惧的身体,来到医院。她妈妈正好生病住院,她要告诉妈妈今天她的所见所闻。孰料,医院里也像现场那么混乱,她穿过纷扰的人群,走进妈妈的病房。病房里也挤满了人,一位大妈正躺在妈妈的病床旁边,许多医护人员站在身边,声音长长短短地问询着。许久,她才从嘈杂的噪音中听清楚,那位大妈正在哭诉着,一位女子将她从车窗里推出来,她趴在地下,回头看,一团黑色的烟尘夹着红色的火焰从车窗里喷出来,再也没有看见那女子跳下来。那大妈啜泣着说:“她长得俊得很,像个演员,眼睛、鼻梁、嘴唇都好看……就在将她推出窗外之前,她还把她的男朋友从窗户里推了出去……我知道,他们是男女朋友……一路上我就知道。我是从西安上车的,他们是从兰州上车的,路上还聊过几句话,他们是男女朋友,亲密得很,可惜啦……也不知道她……她的男朋友咋样啦……”石小梅睁着无神的眼睛,没有说一句话,定定地看着那位大妈,最后,在妈妈的叫声中,她才回过神来。妈让哥哥带她回去,别吓着她了!石小梅回去,也不吃饭,将门反锁,坐在书桌前,拉开书包,取出那包东西,她吓傻了:那黑布被火烧毁了一角,又被熄灭了,那肯定是那姐姐将那火用手攥死了熄灭的,烧开了洞的黑布包着的竟然是一叠钱,她从来没见过那么厚的一叠钱!她开始数,数来数去,眼前都是那女子的眼睛,还有她那双摇动的黑手……最后,她终于数清楚了:五千块!她的耳边又是那女子的叮嘱:兰州——曲丽河——吴立荣,还是武力荣,还是吴丽蓉,还是吴历容,还是伍立荣?她在草稿上写满了这三个音同的字,她还翻阅字典,找出了姓氏里面读wu的姓,伍、吴、武,她揣摩了半夜,接着她梦见那女子对她说,你一定要找到他,他叫武力荣。她惊醒了。她在神思恍惚中度过了三天,第三天晚上,石小梅终于想清楚了,她要到所有的医院寻找伤员武力荣,也许他正在医院接受救治。石小梅走遍了所有收留伤员的医院,也没有找到武力荣,虽然她说的是湖南话,但是的确没有人知道这个名字。

她将这个秘密悄悄装在十八岁的冬天,一再向自己承诺:等我中考结束,我要去兰州,找到武力荣,完成姐姐的心愿。

中考结束了,石小梅考得一塌糊涂,她认了,这是她命中注定的遭际,她不得不面对。她悄悄筹借了一百块钱,作为往返路费,在一个清晨,她留下一封信,告诉父母,她要去打工了。

其实,她正坐着那列曾经在她眼前燃烧过的火车,心里装着即将释放的心绪,带着一个少女的善良和宽厚,来到了兰州。

她从来没有出过这么远的门,一走就是三天四夜,终于到了兰州。在兰州,她找到了七里河,找到了工商局。七里河工商局的人根据她的发音,带她找到了武力荣。

那时候的武力荣已经不怎么上班了,他整天在市场上晃荡喝酒,也不管领导,整天醉生梦死。那天她见到武力荣的时候,正是早晨十一点,她走进楼道,问武力荣在哪个房间?有人说今天他正好来了,你来得是时候,接着高喊:小武,有人找你——

武力荣从房门出来,石小梅从对面走去。石小梅十八岁的身姿摇曳在楼道的晨光中,带着南方玲珑的气息,婀娜多姿。石小梅缓缓走近武力荣,见小武从房间探出头,接着站在门口,已经泪眼婆娑。他摇着头,哽咽得说不出话来。石小梅吓得不知如何是好,问:“你是武力荣先生吗?”武力荣点着头,眼里泪光点点,看着她:“是的。对不起,你和她真像——”他急忙擦干了眼泪,“对不起,请进——”

石小梅坐在沙发上,武力荣擦了擦眼泪,说:“对不起,我知道你会来的,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石小梅说:“为什么?你知道我是谁?”“对不起,您贵姓?”“我姓石,叫石小梅,郴州人。”

“郴州人——你终于来了。”武力荣沏茶,小心翼翼地坐在一边,说:“你是乘坐K178来的吧?”“对。”石小梅小心地说。

“我们坐的是K177,你怎么才来啊——小石——”武力荣又开始哭泣,“我都等死了,你再不来,我就走了!”

石小梅讨厌哭泣的男人,但是,这一刻她却觉得这男子如此深情。

“你咋知道我会来?”石小梅有点怯,她觉得这简直是一个荒谬的遭际。

“馨兰告诉我了,你会来的,她说,你来,就说明你是个好姑娘——”武力荣清癯的脸上显得真诚无比。

“馨兰是谁?怎么告诉你的?”石小梅怕他说的这个馨兰就是那位姐姐。

“她叫白馨兰,她托梦给我,她总是托梦给我……”武力荣擦了一把眼泪,憔悴的脸庞让石小梅心生怜悯,他的脸色蜡黄,嘴巴单薄,“你是在火灾现场见到她的吧?她咋说了?”

石小梅感觉这是一场梦一样的遭际,她恐惧。

“她可能会给你什么东西……让你交给我——”武力荣说。

石小梅惊呆了。

我们坐在深圳湾的椅子上。我同样惊呆了。

夜色阑珊。海水泛起一层一层的浪花,扑过来,退回去。

“他会来的,你见他吗?”石小梅说。

“你们在一起了?”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她继续讲。

在兰州,我陪武力荣去了你大姐的墓地,就是华林山,对吗?我说对。我在墓前告诉你大姐,我完成了她的嘱托。那时候,我被自己感动了,我哭了。他也哭了,说,她来了,说明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守信诺的人,我代表你谢谢她!武力荣当即调转跪着的方向,向着我磕头,我急忙用双手托住了他的头。他的胡须蓬乱,不修边幅,很扎手的那种。而他后来说,从那一刻起,他被我这双温暖的手给托住了,否则,他将永远沉沦不起。他看着我,泪水直流,我被他的眼泪打动了。

离开你大姐的墓地,我一下觉得自己轻松了很多,感觉自己突然长大了,什么事都可以做了,什么事也不怕了。我说,我的使命已经完成了,我要回去了。武力荣说,这个世界很大,也很小,你来了,世界就小了,你走了,世界就大了。既然来了,我要陪你好好转转,在西北好好看看,这也是她的意思,如果你这样走了,她不答应,她是个善良美丽的姑娘;再说,我也不能答应让你就这么走了。我听了他的话,任由他安排我住了宾馆,去了五泉山、去了白塔山、去了兴隆山,还去了刘家峡、去了炳灵寺、去了甘南草原、去了拉卜楞寺和郎木寺,他对我的照顾几乎滴水不漏,却又毫无邪念。他缓缓有了精神头,整天乐此不疲地前后为我服务,背着军用水壶。他情绪居然好转,再也没有见他哭泣的窘相,甚至乐呵呵的,似乎和刚见到的他换了一个人。其实,他是可爱的,很会照顾女孩,难怪你大姐爱上他了。

我喜欢上他了。我很恐慌,我才十八岁,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心跳让我拿不定主意,我得离开他。无论如何,这样是荒唐的。从甘南草原回来,我提出要回去,次日就要回去。

他没有阻挠:“你迟早得回去,我知道。”我无语。他去买票了。

次日,他送我去火车站,我有点难舍,看着他嘻嘻哈哈的样子,我心里难过,但我还是很高兴的样子。他说:“我把那五千块钱交给她爸了,这下好了,我轻松了。”我心里踏实了很多,我知道他是一个真诚的人!我和他分别了。我没有任何的表情,怕给他留下什么牵挂:“希望你振作起来,安顿好自己,找个更好的对象,替她把美好的生活继续过下去。”

握着他的手的那一瞬间,我感觉不想丢开了。可我不得不丢开,我不敢设想他会和我在一起。

当我昏昏沉沉坐着火车到了郴州下车之后,我听到有人喊我,我回过头去,武力荣就在我的身后。我泪眼矇眬地奔过去,当时就抱住了他。他说,他离不开我了。我们坐在火车站前的树下,久久没有分开。

“我们去深圳吧——”我说。

“去哪里都行,只要离开兰州,去哪里都行,你就是我的活路。”他的眼睛茫然而执著(下转91页)

(上接117页)

地看着远方说。

我们来到了火车出事的地方。我们买了烧纸,点着了,在我的脚踝被差点抓住的地方,我俩跪下。纸火燃烧起来,就像那场火一样,我看见她将武力荣怎样艰难地推出车窗,怎么样将那个老太太又推出去,浓烟和烈火已经将她包裹,她喊着武力荣的名字,在滚滚浓烟烈火当中,火车还在前行,她美丽的脸庞消失了……我又看见她躺在那里,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将所有的希望从眼睛里放射出来,那娇美完好的面容,那修长美丽的大腿,向世界作最后的诀别。

武力荣跪在一边说:“我们在一起了,你也看见了,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姑娘,我要和她在一起,我再也不去兰州了。从此,你就别再找我了!也不要牵扯小石,我们走了,去实现你的梦想去了!”

我们来到了深圳,他很快振奋,考上了深圳的公务员,报考的依旧是工商局,最终还真的被录取了,因为他就是学工商管理的。他爱我,就像爱你大姐一样。

“我懂。”她说,“我就是你大姐。”

我们默默看着海,暗蓝色的波涛从回忆的远方涌动而来,汹涌澎湃又温柔多情。

“他来了。”石小梅说。

我看见远处的海滩上,一个人,缓缓走过来,遥远的海浪在他身前身后窃窃私语,海鸥的叫声在他的头顶左右盘桓。他就是我曾经的大姐夫——曾充满了白馨兰气息的男人。

责任编辑 阎强国

汪泉,甘肃古浪人。曾获第二届黄河文学奖、甘肃省政府图书奖、甘肃新闻奖、甘肃杂文奖等。已出版长篇小说《沙尘暴中深呼吸》《白骆驼》《西徙鸟》《枯湖》。曾在《飞天》《读者》《中国校园文学》《文学报》《杂文报》等报刊发表散文、小说、杂文等作品多篇。现供职于读者出版集团敦煌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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