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满铁器的大床
2015-08-30王夔
1
先说一桩蹊跷事:有个人,竟然被他自己的影子杀死了。被影子杀死的那个人名字叫朱壮,男,31岁,和平铸造厂车床工人,租住的房子在仙鹤路二巷14号。现在,他的尸体就停放在那里。他老婆趴在水晶棺材旁,两眼哭得像桃子。这时夜已经很深了,几个守夜人在棺材旁打麻将,一边打一边不停地拍脑袋。有一会儿,朱壮老婆像是睡着了,意识里朦朦胧胧的,棺材上面悬着的白炽灯摇晃起来,朱壮老婆猛睁开眼睛,跺着脚跳,旁边打麻将的人都瞪大了眼睛。朱壮老婆问他们,朱壮来过吗?外面风很大,槐树和梧桐发出“啪啪”的响声。朱壮老婆说,刚才朱壮回来过,你们看,电灯还在摇晃呢!门窗一直关得好好的,电灯怎么会自己摇晃呢?周铁民推开麻将,说,弟媳妇儿,你仔细看看,电灯有没有摇?朱壮老婆走近去,电灯又不摇了。事实上,电灯没有摇,朱壮的影子可以证明,因为它一直盯着白炽灯的钨丝。当然,这时的影子缩得很小,只在尸体周围有浅浅的一圈黑。想到马上将要去的火葬场,连自己也将销声匿迹,影子的心境不禁有些悲怆。
影子觉得,要说清朱壮的死亡,时间得回到一个月前。那天朱壮从厂里往家赶,夜像现在一样深,风也很大,而且没有月亮,四围景物都生着巨大的毛毛糙糙的黑手。麒麟路没有一个人,朱壮蹬车的速度很快,脑海里只有那张柔软舒适的棕绷单人床。在仙鹤路头,有一盏裹满灰尘与油污的白炽路灯,每次下夜班的朱壮看到它,心里都会升起一丝柔软的温暖。与往常不同的是,今天的路灯下面多了一只肥嘟嘟的蓝色塑料袋,朱壮本来已经骑过去了,但不知什么原因,他又回过头来,将电线杆下的蓝色塑料袋捡起,扒拉开,里面是报纸,报纸里面是人民币,一叠一叠的,全是50元的,中间用牛皮纸扎得紧紧的。朱壮的手发抖,脸发白,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回到住处一数,有整整十万块。
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朱壮变了个人。他把钱用塑料纸包了一层又一层,藏进一堆破棉絮里。他开始变得恍惚,上班老是开小差,有好几次,差点出事故。他很想把拾到钱的事情告诉乡下的老婆,但每次拿起话筒,就又放下了。十万块钱就像十万斤粮食压在他身上,让他喘不过气。他越来越消瘦了。
事情终于在那天深夜发生了。那天也没有月亮,风也很大。朱壮的自行车坏掉了,他只能走着回住处。麒麟路上,他越跑越快,像在和风赛跑。到仙鹤路头的时候,他再也跑不动了,直喘气。这时在路灯的照耀下,朱壮的影子越来越庞大,影子的十根手指,像十根尖尖的竹竿,突然卡在朱壮的喉咙上。他害怕极了,尖叫着往后倒去。一辆卡车从朱壮的身体上压了过去。卡车加大油门溜了,连影子都没有看清那辆卡车的车牌。但影子知道,朱壮其实不是卡车压死的,即使没有这辆卡车,朱壮也可能被自己的手指掐死——它觉得是这样的。所以它一直静静地躺在那里,伸着双臂,等警察把它的双手铐上。但赶来的警察对它无动于衷,只顾着量卡车刹车的痕迹。
打麻将的几个人都趴在桌上睡着了,朱壮老婆在睡梦中见到了朱壮。这时醒着的,只有朱壮的影子,它为自己的逍遥法外而感到愧疚,再想到自己即将到来的死亡,可能也算是报应。最后连朱壮的影子也睡着了。
2
仙鹤路二巷14号位于城市的北口,是一幢三间三层的楼房,还外带一个小院落。这户人家全家都到省城去了,房子托给一个远房亲戚全权处理。这亲戚不大管事,要不,也不能让朱壮老婆在这里办丧事。朱壮原来租住的房子在三楼,门朝北,面积八个平米。三楼还有两户人家,一户是母女俩,母子叫何涓,陪读的,她儿子刘小杰在县中上高三。另一户是夫妻俩,男的就是方才打麻将的周铁民,在街上蹬人力三轮车,他老婆叫葛菊,不上班,只到服装厂拿些零头活回来做。这时天色亮了,迷迷糊糊昏头昏脑的人全都清醒过来,刘小杰早早地到学校去了。何涓拉着朱壮老婆的手,劝她节哀顺变,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哩!这一说,朱壮老婆哭得更厉害,眼泪“叭嗒叭嗒”地往下掉,很快何涓自己的眼泪也跟着下来了,她搂着朱壮老婆,哭着说,我们都是不幸的女人呀!
何涓说的不幸,也就是今年年头的事,那时给丈夫送葬的队伍有好几十米长,行走在汪群村的小道上。刚过了春节,天还冷得很,又阴,走在蛇形队伍里的何涓不禁将手死劲缩了缩。队伍走得慢腾腾的、病恹恹的,连前面的锣鼓也弥散出死亡的气息。送丧的人将黄纸抛向空中,黄纸便挂在路边的水杉树枝上、枯去的芦苇上,散落在田畦间。死者是何涓的丈夫。何涓和丈夫一道去苏州前,问过村里的王半仙,王半仙说,往苏州有灾,要破财消灾。她说给丈夫听,丈夫不信那个邪,他是彻头彻尾的唯物主义者。结果怎么样?到苏州才一个月,他就被一块半空中掉下的广告牌砸死了。他才41岁,不该这么早离她而去。何涓再次来到王半仙面前,丈夫已化成一堆骨灰。王半仙的住处在村子的最西头,孤零零的一间小瓦房。他是瘸子,没有娶妻,很少出门走动。因此他的皮肤白得吓人,他的手掌很薄,在昏昏的灯光下像是透明的。他皱着眉毛,掐了会儿手指头,告诉何涓,大桩子是被狐狸精害的。大桩子是丈夫的小名,丈夫的大名叫刘桩。何涓问,这狐狸精是哪来的?王半仙又掐了会儿手指头,讶叫着说,这狐狸精还是个母的哩!大桩子前世欠了一个女人的情债,那女人化成狐狸精,到这世来害他的哩!王半仙显得很激动,手臂乱舞,口齿不清起来。与神灵相通的人,举止总是奇怪的。他最后告诫何涓,这个狐狸精很有可能会再次来到她家作祟的。何涓问,怎么个作祟法?王半仙的眼睛往天窗上瞟了瞟,天窗上积满了灰尘和蛛网,射进来的阳光雾蒙蒙的。他说,大妹子,你也不是外人,我就跟你直说了,这狐狸精可能要上你的身,败坏你的名声。不过也不是没有办法,狐狸精是怕铁器的。
送葬回来的那个深夜,四围一片寂静,屋外的檐头上挂着长长的冰锥子。大地像蛰伏着巨兽,它们呼出神秘的气息。何涓睡得懵懵懂懂的,睁开眼睛,看到墙上挂着的刘桩的遗像在活动,丈夫像一张纸飘下来,何涓伸出手去拉他,但丈夫被墙上掉下的相框砸在底下,何涓想把相框搬开,手脚却没有一点力气。丈夫的五官挪了位,他说他痛,真的痛啊!她多么想,这相框是压在自己身上。丈夫说,别管我,你把小杰带好就行了。丈夫说完便咽了气,血像洪水一样淹过何涓的喉咙。她是被血呛醒的,月光从云层里钻出来,越过窗台。再看墙上的遗像,没有丝毫活动过的痕迹。她揉了揉眼睛,丈夫的眼球又像转动起来。她不敢看了,将自己蒙在被子里。她想,丈夫刚才是来过的,他来托梦给她,要她照顾好儿子。他一定是来过的,人有灵魂,肉体死了,灵魂却不灭。丈夫临死前没来得及跟她说一句话,怎么会甘心呢?就算到了阎王面前,也要请假回来的。她定了定神,掀开被子,遗像的眼球又不转了。何涓穿上衣裳,往西厢房去,她想知道丈夫有没有托梦给儿子,如果他回来,也一定要托梦给儿子的。她掏出钥匙,轻轻开了西厢房的门,儿子睡得正香。何涓坐在旁边,替儿子拉了拉被子。儿子长得像刘桩,何涓看着,不禁有些发呆。
办完丈夫的丧事,她就来到了县城,儿子是她惟一的希望,她得把儿子照料好。
她搂着朱壮老婆,劝她要坚强些,就算你不想活,也得为儿子作想啊。朱壮的儿子才四岁,在农村上幼儿园。葛菊也过来劝,朱壮老婆这才从地上站起来。一边哭一边骂,你这个害人的讨债鬼哩!你把我们娘儿俩害苦了哩!何涓说,你现在哭有什么用?还是早早地把送葬的时间定下来好。这样吧,我跟你说过的,我们村的王半仙看日子是码得很准的,正好我明天要回老家一趟,就替你把时辰看下。朱壮老婆说,那真是谢谢你了!
何涓这次回家是要拿点粮食,顺便看一下父母和公婆。最后她来到王半仙的住处。大半年不见,王半仙更加消瘦,他穿着白色衬衫,前胸贴后背,薄薄的,像纸人。天窗不久前打扫过,阳光毫无遮拦地落在他身上,他整个人都是透明的,甚至能看到茶水在他的身体里流淌。王半仙要了朱壮的生辰八字,说落葬时间应该在三天后的未时。这时何涓看起来有点犹豫,没有走开的意思,王半仙长长的指甲敲打着搪瓷杯,发出有节奏的轻微的声响。何涓看了一眼挂在板壁上生锈的锄头,说,这些时,像有狐狸精缠上我了。
哦。王半仙抹了一把皱巴巴的脸,嘴角漾起不易察觉的笑。是吗?把你的手伸过来我看看。王半仙的手指甲搭在何涓的手腕动脉上,她的手腕真是滑腻啊!他手指按下去,问道:心里麻吗?何涓说,麻。王半仙说,那就是了,狐狸在你身上了。他猛地从背后抽出桃木剑,一下压在何涓的胸脯上,何涓往后退,但桃木剑像胶水一样粘在她的衬衫上。她靠在门上,脸红得像桃花。王半仙握着剑柄,说,你不要动,你一动我就刺不到狐狸了。剑尖从衬衫前襟穿过去,落在白白的乳罩下面,王半仙口中念念有词,剑尖不停颤动,最后他大叫一声:去!这才收了桃木剑。何涓低下头去,有一颗衬衫钮扣不知何时松开来。重新扣上,这才发现,王半仙的脸上满是汗珠。王半仙说,这狐狸就是害她丈夫的,现在又来害她了。它修道千年,差点连我也对付不了。真的很累啊!好在我总算刺伤了它,估计等它养好伤,最少也得一个月。何涓一边说着感激的话,一边心里惶惶,要过了一个月,我又怎么办?王半仙说,我跟你说过的,狐狸精惧怕铁器,加上它又总在夜里活动,所以你只需要在你的大床上摆上铁器就行了。
房子中间用蓝布隔开,儿子睡外间,何涓睡里间。何涓睡的是从老家带来的雕花床,床的门楣两边各有一只抱绣球的狮子,门楣的下方还有浮雕,上面有调皮的小孩子,也有下棋的大人。何涓躺在床上,外面的声音很嘈杂,尤其是周铁民,听起来他今天小赢了,因此不断地催别人出牌。外间的儿子翻了个身,嘴里发出口齿不清的声音。何涓心疼儿子,所以掀开被子,走到外面,告诉周铁民,说话要轻声点。周铁民咧着嘴,说,知道了。旁边的人都在笑。周铁民也在笑,笑得牙齿都要掉出来了。何涓骂了句:鬼样!就又回房间睡觉去了。
月光从玻璃窗外透进来,柔柔的,屋子里像下了一场晨雾。外面打麻将的声音并没有轻下来,周铁民还在唠唠叨叨地说。何涓烦躁不安,两手抓住床单下的铁器,左手是犁,右手是锹,都是钝了尖豁了口上了锈的,放在家中没用,被她打磨亮滑了带到县城来。两股清凉的感觉像电一样直达心窝,有那么一刻,她整个身体都凉下来,融入了月光的雾岚。她想,王半仙说的没错,铁器的确能克制狐狸精的。
但是到了下半夜,何涓再次被打麻将的声音吵醒了。周铁民哈哈大笑,因为他的上手出错牌,让他和了清一色。何涓恨死了周铁民,她真的恨死他了,如果不是他,她又怎么会让狐狸精上身呢?
3
撑到凌晨五点钟,周铁民再也打熬不住,回房间休息,这一觉直睡到12点,葛菊喊他起来吃午饭。葛菊脸色不大好,像也打了一夜的麻将。周铁民问她怎么回事,葛菊便将儿子的信扔在了桌上。
儿子周曾谊在省城一所著名大学上大二,刚考上那年,夫妻俩逢人便吹嘘自己的儿子如何聪明,如何在他们的英明调教下成绩突飞猛进,他们儿子的未来会如何出息。但快乐总是短暂的,当熟人们厌倦他们的吹嘘时,夫妻俩开始感到,供养一名大学生,对他们来说是多么的困难。儿子每次来信,总是感叹省城的消费,说在那里花钱就像烧纸,虽然他省吃俭用,还是不够花的。到后来,儿子来信的内容越来越少,没有情感的成分,只有一个关于钱的数字。今天的这封信,儿子提出要1200块钱,他要买一款彩屏手机。他还列了购买手机的理由:一是为了与家人更好地沟通;二是为了将来找工作方便;三是现在的大学生都有手机了,他如果再不拥有一款手机,会被人看不起的。儿子说得很有道理,但关键的一点是,钱不可能从天上掉下来。
周铁民的头涨得很大,偏偏葛菊还在旁边说起前天看的电视节目,一份大学里的调查显示,某大学学生的手机拥有率已达到百分之九十。我们儿子也是大学生,也理所当然地应该拥有一部手机。我们再穷再苦,不能让儿子低人一等。周铁民说,可是我们哪里有钱?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三轮车刚刚被交警没收,到现在还没有要回来呢!葛菊环顾四周,这个家除了一台25■的旧彩电,其他没有什么值钱的。她的眼睛变得空洞起来,喃喃地说,我不管,你一定要帮儿子弄部手机。周铁民生气地说,我弄不到!葛菊说,你是男人,你弄不到也要弄!你要对这个家庭负责!周铁民觉得,女人总是一根筋走到头,完全不讲道理,难道说儿子没有手机就生活不下去吗?葛菊不干了,丢下手中的筷子,趴到床上哭诉起来。大意是,嫁了你,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我吃不好穿不好还受你的脓包气,我招谁惹谁我前辈子欠了谁,让上天这样来害我呀!上天啊,你讲不讲道理啊!我当初瞎了眼怎么嫁了你这种人?你这个该死的杀头的剁千刀的呀……周铁民往酒杯里倒了酒,整个人蹲在杌子上喝酒。邻居们都过来了,他们像是妇联派来的,一面问葛菊,周铁民怎么欺负她了;一面要周铁民发扬风格,你是男同志,应该向女同志赔不是。周铁民一再说明,他们之间什么事也没有,不过是女同志耍了点脾气,过会儿她气消了就好了。一听这话,葛菊哭得更厉害,并不停地把头往被子上撞。大家并没有看到两相交火激烈肉搏的场面,都有点失望,又劝了两句,相继走开。最后离开的是何涓,她一直没有讲话,但她的眼神与别人不一样,她是站在他这一边的。
人走了,菜凉了,葛菊也不号啕了,三下两下扒完自己的剩饭,扭着脸收拾桌子。周铁民不看她,提了提裤带,往楼下去。葛菊干张嘴没吱声。仙鹤路路头,是一家私人油坊,老板姓胡,在路边摆个柜台,顺便卖卖香烟。周铁民买了包15块钱的白沙,胡老板一边找钱一边笑,他笑的样子很恶,吃人似的。他问周铁民,买这么好的烟,有事吗?周铁民“唔”了一声。胡老板又说,最近在忙什么呢?有空来玩呀!周铁民又“唔”了一声。他接过零钱,跨上自行车就走,速度极快,逃命似的。
他来到城南。由于学校撤并,这里的思聪小学成了交警队的停车场。汽车、摩托车、机动三轮车和人力三轮车停满了整个操场。周铁民是这里的常客,他进了一间教室,协管员小吴坐在那儿,翘着二郎腿唱《365里路》,周铁民递了支白沙烟过去,但小吴没接,这让周铁民感到问题的严重性。小吴的解释是,交警队的规矩变了,违章人力三轮车全部没收处理。周铁民嘴巴发干,背上已经是汗涔涔的。你别吓我,兄弟,以前不都是罚款30块钱了事吗?
我跟你说过,规矩变了。小吴说。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周铁民执意要小吴接过香烟,小吴就是不接,两人在那里推搡了几个回合,还是小吴妥协了。周铁民说着话,眼泪都要下来了。小吴,你是知道的,我一家三口全靠这三轮车呢!算我求你,在规矩之外给我开个后门!
我不能开。
谁都有妻儿老小,是吧?小吴你家境也不宽裕,你知道穷人的苦。帮帮忙!周铁民拿着打火机,要给小吴点烟。
小吴的口气软了下来,老周,不是我不帮你,我做不了这个主。我是小卒子一个啊!不过我可以把你的情况跟上头说说。
小吴喊来一个交警,周铁民又递烟,交警不接,而且态度生硬,维护了他执法如铁的形象。他告诫小吴,不管是谁,都不能开这个口子。周铁民说,我儿子在省城的名牌大学上大二哩!交警说,我不管你什么儿子不儿子,但我可以告诉你为什么不再罚款的原因,因为一次罚30块,还不够我们的执法成本。懂吗?我们执法也是有成本的。周铁民哭丧着脸,喃喃地说,我儿子在省城念大二哩!我儿子真的在那个大学念大二哩!
周铁民浑身乏力,像是虚脱了,骑着车,心里一个声音在说,我有儿子哩!我儿子成绩好着哩!他真的在那所名牌大学上大二哩!经过大胜桥的时候,他下了车,推着往桥上走。他真的太累了,需要休息,于是他坐在桥中间的人行道上,看川流不息的人群。他想,这些人中,有几个人的儿子能像他儿子一样,在那么有名气的大学上学?想到这里,他又有点自豪了,他想不管多苦多难,也要熬到儿子出人头地,到那一天,他会坐在儿子宽大的轿车里。他甚至开始想象儿子轿车的样式了,它应该比经过大胜桥的任何一辆轿车都漂亮、气派。
周铁民回到家中,葛菊的脸色已好了许多。夫妻间的吵闹常常是夫妻和好的前奏,葛菊态度转变,又想跟他重归于好。她主动地问,到思聪小学去怎么说的?周铁民很奇怪,我到思聪小学去,你是怎么知道的?葛菊笑了,露出两排泛黄的牙齿,夫妻这么多年,你一转身,我就能知道你会拉出什么屎。周铁民把情况说了,葛菊问,你把我们家里的情况说了没有?周铁民说,说了!葛菊说,我们的儿子上大学,这个你跟他们说了没有?周铁民不耐烦地说,说了。葛菊说,那你怎么不让他们帮你算算一个大学生一年要花掉多少人民币,他们讲理不讲理?周铁民很烦这个,女人们总是喜欢把外面的矛盾引进家中,与自己的丈夫进行一场辩论赛,最后获得胜利的总是她们。今天也不例外,很快周铁民就陷入沉默。葛菊又将丈夫数落了一顿,算是消了中午的气,带着一丝得意到超市买榨菜去了。周铁民看了看墙上的石英钟,下午四点。
这个时候,何涓在干什么?
何涓总是在打毛线,她看电视打,上街打,聊天打,她有打不完的毛线,她不但给她儿子打,还给她父母打,给她公婆打,给她外甥打,给她姨侄女打,她是一个被毛线裹住的女人。他记得她刚到这儿,就是以这样一种形象出现的。她倚在他家的门楣上,臂弯的布袋里有一大堆毛线球。她歪着屁股,手里的铝针上下翻飞,频率之快出乎想象。她告诉葛菊,这种针子叫元宝针,很难打的。葛菊打毛线的水平一般,对何涓的技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何涓教她,上一针下一针,勾住三针并一针,再挑过一针,葛菊依葫芦画瓢了几下,觉得太烦了,还是平针简单。何涓问起他们家儿子的情况,她问得很细,包括他们家儿子上高中时一日三餐究竟吃些什么。谈到这些,夫妻俩总是滔滔不绝,并且乐于向人讲述。
再往后,何涓常常串门了,而且谈话的内容大多与儿子周曾谊有关。周铁民发现,何涓只有在他家时才这么唠叨,一件小破事要重复上千遍,比如他跟她说过的,周曾谊喜欢的一道菜,菜谱上叫佛扒手。何涓便学着做,每次做都要来问,真的是这样做吗?盐放半汤匙吗?少一点行不行?她昨天刚刚问过的,第二天上午又来问。葛菊刚刚出门,这更有些意味了。她坐在他家的席梦思床上,手里拿着炒菜的铲子,你家儿子一个星期吃几次佛扒手?
三次吧。唔,也许四次。周铁民心不在焉地说。
三次还是四次?
有时三次,有时四次。
管用吗?
什么管用?
我是说,对他的脑子管用吗?补脑子吗?
当然补脑子啦。周铁民说。她这样的话,不是第一次问,而是问了很多次。她的记性再不好,也不会不好成这样。也就是说,她这样问是另有原因的。她在频频向他暗示,她喜欢他。既然她身边没有男人,做出这样的暗示是很好理解的。何况周铁民对自己的外貌一向很自负,他身高1米80,而且由于长期的体力劳动,没有丝毫发福的迹象,虽然有点黑,但是黑才健康。他再看何涓,目光有些不一样了,他看到了她外套里的肉体,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这个女人应该很不错,个头不矮,而且有点丰腴。他没有干过丰腴的女人,因此有点跃跃欲试。当然在跃跃欲试之前,他必定会想到葛菊。那个瘦得像麦秸秆整天病恹恹的女人,吵起架来浑身有使不完的劲,而且有耐力。她来到这个世界上,惟一的使命就是对付他。所以周铁民对何涓的暗示没有任何表示,天很闷,他木讷地回应着。
何涓的暗示像潮水不断地涌过来,大有不占领山头就不退潮的意思。这就让周铁民很难招架。事情终于在前不久有了转机,那天葛菊回乡下去了,要隔几天才回县城。何涓坐在他家的席梦思床上,问他关于他儿子的作息时间。他真的每天夜里11点钟睡觉吗?
是的,每天11点钟。
有没有例外,譬如大考的时候?
大考也是11点钟。
大考他没有紧迫感吗?何涓一边说,一边双手翻飞,织一件毛衣的袖口。
他从不临时抱佛脚。周铁民说。
可是我儿子,唉,他总是临时抱佛脚,一到大考,睡得很晚,这个样子,迟早要把身体搞坏的。说话间袖口打好了,她将毛线丢在一边,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继续谈她的儿子:这个小杰,我怎么说他也不听,我真是有点管不住他了。
周铁民想,我又不是小杰的老子,我既没有管小杰的权利也没有管小杰的义务,她老这么跟我说,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要我帮她管一管?他看到何涓的眼睛里流露出无助的神色。就算周铁民是块木头,这会儿也该化开了。他顺势坐到何涓旁边,犹豫了一下,还是抓住了那只手,他轻拍着何涓有点胖嘟嘟的手背,等有时间,我一定好好地帮你说说小杰。何涓的手动了动,但没有缩回去,她像是下了决心,要为周铁民教育儿子付出点代价。这让周铁民有了更多的想法,他的手臂环住她的腰,何涓一下蹦起来,你干什么?
虽然何涓的声音不大,但她表情严肃,脸像铁板。周铁民不敢动了,喃喃地说,我只是有点喜欢你!何涓不搭话,小跑着回了自己的房间。后来周铁民觉得,事情可能与何涓的铁板脸相反,女人对付感情总是外冷内热,还要犹抱琵琶半遮面,也许当初只要坚决地抱住她,那对圆润的乳房便唾手可得。为了验证自己的想法,他开始寻找下一次出手的机会。但何涓不再来他家,像躲瘟疫一样躲着他。周铁民百思不得其解,这个女人,在感情上进进退退的,发的哪门子神经!直到何涓去乡下问了朱壮的送葬时间回来,对周铁民的态度才有了改变,又开始到他家拉话了。所以周铁民刚刚泯灭的希望重新燎原起来,想着怎么才能把她拿下。
葛菊去的那家超市离仙鹤路很远,那儿的某牌榨菜在搞特价促销,比附近的超市一袋便宜两毛钱。周铁民倚欹在床背的软垫上,想,何涓这时在干什么呢?老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这时如果何涓进来,和他发生点故事是很有可能的。明天朱壮就要送葬了,所以朱壮老婆请了几个假和尚,在外间咿咿呀呀地唱,一边唱一边敲木鱼,至于唱的什么,连他们自己也不见得知道。周铁民抽出一支白沙烟,点着了,在烟雾缭绕中展开想象,那个丰腴的身体在他身下像团棉花。但是当他听到门有响动的时候,进来的并不是何涓,而是葛菊。
4
就像周铁民所想象的和邻居们所熟知的那样,葛菊在超市的当儿,何涓确实在打毛线。旁边的煤气灶上,用小火炖着赤豆粥。因为外间最近成了朱壮的临时灵堂,所以三楼的人家都将煤气灶、锅碗铲勺移进了卧室。几个假和尚唱得起劲,声音越来越闹腾,像几个破锣轧辗在一处。何涓皱了皱眉头,好在明天就要上火葬场了,再怎么闹腾也得忍一忍。儿子回来了,和母亲坐在一起吃晚饭,他对佛扒手再次提出反对意见,盐太少糖太多,而且油腻。何涓说,可是它有营养,补脑子。刘小杰刷地站了起来,两只眼睛冒出火光,说道:你就知道补脑子、补脑子!你从来不知道我真正需要什么!何涓停下手中的筷子,脑袋向后仰,吃惊地看着他,你真正需要的是什么?刘小杰说,我真正需要的,就是不再吃佛扒手!何涓说,那你想吃什么?刘小杰不答,坐下来三下两下把碗里的粥喝完,夹着几本书,头也不回地上夜自习去了。
何涓一个人坐在那里,慢慢地啃着佛扒手,它那么味道醇美,而且确实不油腻,她啃得极其认真、仔细,手上和嘴边沾满了酱色,她还在啃,恨不得把骨头也啃到胃里去。她的眼泪下来了,小杰怎么能这样对她说话?她为了他,什么事都丢下,到县城来服侍他,她把她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他是她的一切。她想尽办法,让他吃好、睡好,可是到头来他这样对她说话!以前他不是这样的,儿子一向很温顺,今天这是怎么啦?一定是狐狸精,该死的狐狸精!她完全明白过来啦!她洗了手和脸,到床单下拿出锹和犁,在房间里乱舞一气。
外间里假和尚们敲木鱼的声音一声紧似一阵,何涓把武器重新归位,这时汗下来了,她胖,容易出汗。汗水贴在后背上,让人浑身发凉。她觉得好多了,狐狸精已然被她赶跑了,但接下来的想法让她吃了一惊:狐狸精会跑到哪里去?今天夜自习儿子去得特别早,在教室里他会是一个人吗?要是狐狸精缠上儿子怎么办?她从床单下面掏出一把小榔头的头子,带在身边,往儿子的县中方向去了。
县中离住处不远,只需走着过去。但何涓在学校大门口被拦住了,门卫表示,家长绝对不可以进去,除非等到家长接待日。何涓苦苦相求,但门卫不为所动,因为如果私自放人进去,校长要扣他的工资。说吧,到底有什么事?门卫说。
说给你听也没有用的!
说吧,我可以转告。
我儿子被狐狸精上身了。何涓说,我要去找他,把他解救出来。
门卫笑起来,虽然这个山区县城关于狐狸精的传说很多,但他认为都是无稽之谈。何涓说了半天,门卫干脆缩在门卫室里不理她了。何涓只得往回走,经过吕家巷巷头的时候,她看到了邹大进。邹大进是刘小杰的同班同学。邹大进在巷子深处,何涓跟过去,她想问问儿子最近的情况,比如在邹大进眼里,小杰有没有失常的地方。邹大进进了一家网吧,何涓也进了网吧。她突然发现,刘小杰居然坐在软椅上,翘着二郎腿,一边抽烟一边打游戏。她站在儿子背后,全身发麻,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邹大进推了推刘小杰,刘小杰转过身来,发现了五官挪位的母亲,有一瞬他想逃,但只是动了动脚指头。他觉得在他的内心深处,其实早就期待这一天了。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他的脸上浮现出宁死不屈的神色。网吧老板过来,上网费也不收了,把何涓和刘小杰推出网吧,有什么事你们在外面说,别坏了我的生意。星光满天,吕家巷两边的老房子发出浅蓝的光芒,就像一段新生活即将开始。何涓好不容易缓过气来,她把榔头头子交到儿子手中,说,拿住!
干什么?刘小杰莫名其妙。
你是个好孩子,可是你被狐狸精迷住了,只要带着它,狐狸精就不会上你的身了。
世界上没有狐狸精!
听话,把它带在身边,就算妈妈求你!
刘小杰手一扬,榔头头子掉进旁边的水井里,“扑通”一声,整个浅蓝的吕家巷都晃荡起来。我去上学了。刘小杰语速很快,像子弹,人也像子弹。刘小杰不见了,何涓站在空空的吕家巷中间,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也随刘小杰一起不见了,风吹着轻轻的她,四处飘荡。
她飘到了羽惠河边。这里已是郊区,河对面正对着山谷,风呼呼的、凉凉的,何涓一下子清醒过来,只见桥下面站着的黑影,正在向她走过来。何涓吓得要惊叫起来,但那黑影说话了:你别怕,是我,周铁民。
你怎么会在这里?何涓很奇怪。
我一直跟着你。周铁民解释道,你出去的时候我看到了,你脸上冒汗,走路又急呼呼的,我怕你出什么事,所以一路跟过来。你没事吧?
我没事。
没事就好。周铁民走过来,伸出手指,把她额上的头发向后拢去。刚才你和小杰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何涓说。
孩子总有犯错的时候。周铁民说着,手向下滑,落在她的脸庞上。他的手指很凉,铁器一样。何涓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周铁民大而薄的手掌像塑料管子,在往她的身体里注入一种古老而弥新的东西。他的手掌继续下滑,托住了那对丰满的乳房。何涓本能地往后退了退,背靠在后面粗大的水杉树上,他喘出的气息藤蔓一样裹住她。她想,他是不能这样的,她一定不能让他得逞!但是她浑身乏力,抵抗是徒劳的。周铁民压住她,一只手已伸进她的乳罩,他的大手多么有力,他搅动,何涓便像一条河荡漾着、呻吟着。这里是郊区,不是无人区,桥上的青年看见了他们的好事,一个佯装咳嗽,另一个则吹起了口哨。何涓推开周铁民,把衬衫的钮扣扣上,轻声说,你不能这样。周铁民有点口吃,我,我是说,孩子也有犯错的时候。何涓脸色变了,心硬了,冷冷地说,以后不许再这样!周铁民嬉皮笑脸地跟在后面,说,以后你要我怎么样就怎么样!何涓说,别跟着我!周铁民说,我在后面保护你!何涓说,我不用你保护,再跟着,我要喊人了!周铁民只得停住脚步,看着何涓消失在浅蓝的夜里。
5
汽车进了火葬场,朱壮的尸体移到滑轮车上,亲朋好友们围着滑轮车缓缓转圈,以示最后的悼念。朱壮的影子注视着每个经过它身边的人和影子。朱壮老婆的影子经过时,它拉住了它的手。就像米菲是朱壮的老婆一样,它也是它的老婆。朱壮的影子说,我走了。米菲的影子流着泪说,你走好!最后所有的人都走开了,只剩下米菲还站在旁边。一些跟来的人在火葬场门口点着了旧衣,包括朱壮藏钱的那块破棉絮,谁也没有发现里面的奥秘,十万块钱顷刻间化为乌有。最后连米菲也离开了滑轮车,朱壮的影子闭上眼睛,它将马上面对几千度的高温。它想,人的影子越长越痛苦,越短越幸福。比如,躺着总是要比站着幸福的。那么,人没有影子时是不是比躺着更幸福呢?人们讲轮回,也许经过这几千度的高温,它将到达另一个世界,也许那是一个没有痛苦的世界。
工作人员将滑轮车推进了焚尸间。
6
刘小杰跟何涓玩对立,她一说话,他会在耳朵里塞上棉花。何涓气得不行,这么大的儿子,又打不得,再说了,真打起来,她未必是他的对手。她神思恍惚,连最拿手的打毛线也容易出错。这一点米菲看出来了,星期六下午,厂里停电,米菲一定要带她出去玩玩。朱壮死后,和平铸造厂给了米菲一个检验员职务,算是交代。何涓说,你难得有休息天,不想回乡下看儿子吗?米菲笑着说,看他干什么?何涓说,你这个人没心没肺的,我那儿子虽然不听我的话,可是只要他一去上学,我就很想他。米菲说,儿子将来有他自己的路,你想多了也没用。何涓说,关键是,不是你想不想就能不想的。米菲夺下她手中的毛线,那我带你去一个不想的地方。
米菲带何涓去的是一家舞厅,里面灯光昏暗,一些人在舞池里扭来扭去。何涓以前只在电视上看到过舞厅,这回身临其境,一是开眼,二是心惊肉跳。她受不惯旋转的灯光、强烈的音乐以及那些打扮妖美的女孩。何涓站起身要走,被米菲按住了,她告诉何涓,慢慢就会习惯的。来吧,我带你跳。何涓连说,不了,真要下舞池,我站都站不住。米菲的舞跳得很好,圆滚滚的屁股扭起来,像两盏探照灯,花男人的眼睛。她毕竟年轻,才25岁,理所当然地应该拥有这样的生活。自己老了,如果这样跳,骨头非散架不可。自己应该一边打毛线,一边等着儿子出息。但是儿子不争气,据她最新的了解,几天前的摸底考试,儿子在班上名列第31名,对于考大学来说,这是很危险的。一个40岁左右的男子走上前来,做了个请的姿势:小姐,可以请你跳个舞吗?
何涓想不到自己躲在角落头,居然还有人来请她跳舞,而且这人长相不错。她连忙说,我不会跳!那男人不依不饶,来吧,没关系,我也不怎么会跳。何涓说,对不起,我真的不会跳。男人这才走开了。何涓将头埋在桌子上,生怕再遇到类似的情况。米菲一曲舞罢过来,问她怎么趴在桌子上,是不是不舒服?何涓把刚才的情况说了,米菲笑起来。何涓是真不明白,米菲刚刚办完丧礼,就变了一个人,整天嘻嘻哈哈的,角色转换够快的。何涓问,你笑什么?米菲说,不笑什么。来吧,我教你跳舞,包你马上找到意中人。何涓说,你这是什么话?我们这儿的规矩,丈夫死了之后,妻子三年之内不能结婚的。米菲说,那是老规矩,是封建迷信!何姐,你还信这个呀?何涓看着米菲,她的脸在旋转而昏暗的灯光下显得不真实,她也被狐狸精上身了。再看舞池,那些灯光的阴影里,像是有许多狐狸精,在那里摇尾巴跳舞。何涓拉住米菲的手,这里有许多狐狸精,我们走吧!米菲拗不过何涓,随她出了舞厅大门。大门外,国庆路笔直笔直的,阳光响当当的,人群熙来攘往的,何涓觉得,这才是人间生活。
从舞厅回来后,何涓一直在打毛线,但越打越乱,她已做不到收放自如。等儿子吃完晚饭去了学校,她便丢下手中的毛线,一个人出了门。但她不知道往哪里走,反正热闹的地方不想去。没有月光,她被黑暗重重包裹着。她没有想到自己会走向羽惠河,走向那棵与周铁民有亲密接触的水杉树。桥上没有人,阡陌上也没有人,她甚至开始设想,如果今夜周铁民在这儿像上次一样抱住她,她会不会和他更进一步?她的脸红起来,她怎能这么想呢?丈夫死了还没满三年啊!再说了,人家是有妇之夫,和他在一起要遭报应的。她闭上眼睛,又是周铁民的幻象了。她说不清什么原因,是在记忆的深处,她好像一直在等这么一个人,等他出现,哪怕他是狐狸精化身。他多么符合她的爱情想象啊!他的手掌像机动桨,足以带起她内心的漩涡。是啊,他的手掌那么宽大有力,他抚摸着她,伸进了她的衣襟,这不是幻象,是真的,他的大手扯开了乳罩后面的搭扣。何涓睁开眼睛,她很惊讶,这竟然不是梦境。你怎么在这儿?她问。
我一直在注意你的一举一动,因为我喜欢你!周铁民一边说,一边不曾停下手中的工作,他的手指不安地寻找着她身上的按钮,他要让她兴奋、呻吟,他喜欢听她的呻吟。他已经顺利地解开了她的裤带,趁着天黑,向她的神秘三角地带摸索前进。这是何涓最后的门户,一旦失守后果不堪设想。她死命抓住周铁民的手腕,要把自己从泥沼中拔出来。她没有想到会成功,她拔出他的手,甩在一边,在土路上跑起来。周铁民眼看着到手的兔子跑出了他的视线。
葛菊觉得最近周铁民有些反常,她属于那种敏感的女人,好像每个毛孔都生长着长长的触须,而且眼睛尖得发亮。这段时间她手上没有服装厂的活计,没事的时候,她用神经末梢和眼睛余光观察丈夫的一举一动,周铁民前脚出门,她后脚跟上,奈何天太黑,又不敢跟得太近,她眼睛再尖再亮,也不能穿透黑暗。走着走着跟丢了,等葛菊再找到丈夫,何涓已离开了水杉树,丢下他在那儿发呆。葛菊躲在桥下面,心想,狗日的,终于让我抓到你的小辫辫啦!今天看老娘怎么收拾你!让她感到奇怪的是,那个臆想中的女人一直没有在水杉树旁出现,周铁民好像已没有再等下去的耐心,手插在裤兜里往家走。
葛菊抄近路回家,忙着刷牙洗脸,准备就寝。床是女人们用来战斗的最好武器。周铁民回来后,她让他早点睡。周铁民说,太早了吧?葛菊说,你还有什么事?难道说你还要到街上拉生意?后面是句讽刺话,因为直到现在,那辆混日子的三轮车还没有要回来。周铁民洗过到了床上,发现葛菊光溜溜的,像虾米一样弓着身子。他觉得有点不对头,什么地方不对头,说不清。不过本能让他卸去武装,然后搂住她。葛菊说,你干什么?周铁民说,我还能干什么!葛菊身体一弹,出手飞快,一下掐住了周铁民的下身。周铁民沉闷地叫了一声,轻点!你干什么?葛菊咬着牙,我不要你跟我快活,也不要你跟别的女人快活!周铁民说,我什么时候跟别的女人快活了?葛菊说,别以为我不知道,我都看到了,刚才在羽惠河边,你干了什么?周铁民愣了一下,说,没干什么呀!葛菊手下加了力,周铁民又闷哼一声。葛菊说,别以为我没看到。你老实交待了,今天我便饶了你!周铁民没想到葛菊会出这一招,下身酸疼,心里发虚,说出了是何涓。葛菊将手松了,转身向里,在那里轻声啜泣。周铁民想了一下,又上前搂住她,说,别哭了,我是为咱们好。葛菊不理他,周铁民搂着她继续说话。大意是,儿子不是又来信说,他下下个星期要回来过国庆节吗?儿子回来的目的你还不知道?无非是要钱。可是我们现在哪来的钱?我也是没有办法才想出这招。刘桩被砸死,苏州的那家单位赔了23万。说到这里,葛菊停止了啜泣,吐出了舌头。真的有23万吗?实际情况是,那家单位赔了19万,何涓给了公婆三万,其余的留着她培养儿子。她没有把赔偿金额告诉任何一个邻居,因为在这个穷县城,就算16万,那也是个天文数字。富是不能随便露的。周铁民说的23万,不过是他用来骗葛菊的道具。他说,真的有23万,只要我跟她好上,起码也能捞个十万八万,到时我们离开这儿,过神仙日子去。葛菊说,只怕到时候跟你过神仙日子的不是我,是她!周铁民抚着葛菊的脸,怎么会呢?我们几十年的夫妻,你难道不相信我吗?他赌咒发誓,甚至牵连到祖宗十八代。葛菊捂住他的嘴,别说了,我相信你!周铁民顺势搂住她的身体,你真的相信我?葛菊流下了屈辱的泪水,但是为了生活,她必须忍受屈辱。丈夫和她做爱时,她一直在努力配合,她想用身体告诉他,他们才是夫妻,他们才是黄金搭档,她会在床上等他,等他带着钞票回来,然后一起飞走。
7
何涓从羽惠河回来,爬到三楼,只觉心里怦怦直跳,最好的办法是找米菲聊聊天。她往米菲那儿走了几步,又回头,在自家中照了照镜子,带上毛线,敲米菲的门。敲了半天也没人开门,奇怪,明明有窸窸窣窣的动静,而且屋内有昏黄的壁灯灯光。她又叫了几声,米菲这才开门。米菲的床上坐着个小伙子,见何涓进来,连忙起身告辞。何涓注意到,米菲的床铺整理得有棱有角、一尘不染,这有点出乎寻常,可以想象,刚才那个小伙子和米菲在一起的场景。何涓坐到床上,希望找到蛛丝马迹,她一边跟米菲打招呼,一边用目光在床单上闪来闪去,果然看到一根人体特殊部位的体毛,而且好像是那个小伙子留下的。何涓就很替米菲着急了,刚才那个小伙子是谁?
一个普通朋友。米菲说。
不要骗我。
真的,他是我高中同学。米菲说。
我刚才在门外都听到了。何涓说。
米菲脸红起来,你都听见什么了?
这更验证了何涓的猜测,我什么都听见了。
他是我新交的男朋友,名字叫武新。米菲说。
你怎么能这样呢?何涓有一肚子话要跟米菲说,她要拯救她,告诉她,如果不悬崖勒马,后果是严重的。朱壮才死了多长时间,啊?你就这样,啊?
时代不同了。米菲轻声说。
什么时代不同了?我看你是被狐狸精上身了!明天我带你去看王半仙,他驱狐狸精是很灵的。
明天要上班。再说,我也不想去看什么王半仙。
何涓讲了老半天,也没能说服米菲去看王半仙,这倒也罢了。接下来,米菲竟说教起何涓来,说有病的不是自己,而是她何涓,说爱欲是人的本能,难道你没有爱欲吗?气得何涓扭屁股就走。夜晚,她怎么也睡不着,电视上说,由于近来气候干燥,发生了好几起山林火灾,那些狐狸精没处藏身,都跑到县城来害人啦!县城里到处是狐狸精!她两手抓住铁器,好一会儿才让自己静下来。
第二天早晨,何涓在外间切茄子,周铁民走过来,在她耳边说,今天夜里八点,我在羽惠河边的水杉树旁等你。何涓手一抖,差点切着了手指甲。她轻声说,你想死哩!你再这样,我要告诉葛菊了!周铁民说,你去告诉吧,我才不怕她!何涓说,你这个人,真是不可救药了!周铁民说,我是遇上你才不可救药的。何涓抓住刀背,这才算定了定神,不理周铁民,继续切茄子。
到了夜里八点,周铁民真的来到了羽惠河边,他斜靠在水杉树上想何涓。他希望能把这件事情想清楚。开始的时候,他以为她在勾引他,以后的所有行动,都像是为了证明这个论断的正确性,直到现在,他对当初的论断开始有所怀疑。还有一个问题是,自己喜欢过何涓吗?他可以为何涓而放弃现有的婚姻吗?答案是否定的,他只是有点喜欢她的丰腴。还有,她是不是真的很有钱呢?他宁愿相信那个猜想是正确的,那样什么问题都解决了。让他失望的是,这个夜晚,何涓并没有在羽惠河边出现。
这个夜晚,何涓早早地躺在了床上,两手抓住铁器,尽管如此,她上半夜还是失眠了。她想,这事情应该有个解决的办法,必须回乡下,回到王半仙那儿去,她的精神源泉在那儿。
汪群村离县城并不远,坐上中巴15分钟就能到。下午,何涓坐在王半仙的屋子里,她身下的藤椅只有三条腿,另一条腿用砖块支着。她告诉王半仙,最近县城里狐狸精猖狂得很,就算手里抓紧铁器也不管用。到处都是狐狸精!王半仙穿着白色的马褂,马褂很肥大,肥大得好像马褂里什么肉体也没有。他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下巴,叹了口气,唉,世道险恶啊!事到如今,看来也没有别的什么办法啦!
王半仙将桃木剑指向空中,天窗落下的光包裹着王半仙和桃木剑,王半仙是白的,桃木剑是黄的。何涓躺在床上,脱去了衣裳。她听到王半仙大喊了一声,浑身抖动起来,这说明,二郎神上了他的身了。王半仙也将衣衫脱了,趴到何涓身上,他要把瑶池水注入她的身体里。他那么瘦,又白,一点也不真实。何涓觉得他整个人是一管晃荡的液体,闭上眼睛,王半仙进入了她的身体。起先是头,后来是肩和手臂,再后是腰和屁股,最后只剩下那条瘸了的腿在外面晃悠。何涓总觉得,她手臂搂住的是一张虚无缥缈的白纸,白纸渗出了很多水,王半仙从她身体里退出来。王半仙说,这下好了,你永远也不会怕狐狸精了,狐狸精一闻到你身上的味儿就要溜了。何涓屁股下面垫了被子,她要把瑶池水永远留在身体里。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下了地,又拜谢了王半仙一通,这才回县城。
周铁民坐在新买的三轮黄包车上,因为不敢进内环,他已丢了好几笔生意。天色有些阴霾,不远处的环城河散发着刺鼻的臭味,和清澈的羽惠河比起来,真是天上地下。他打开客人留下的报纸,无聊地读起来。一则关于本地的豆腐块新闻引起了他的注意:
关原县城东部将开辟国际旅游度假区
本报讯:近年来,关原县将旅游开发作为本县经济发展新的增长点,这次县城东部即将开辟的国际旅游度假区将涉及八里乡的郑桥、汪群、过寸三个自然村,占地115公顷。据关原县开发办余主任介绍,郑桥、汪群、过寸三村依山傍水,风景优美。建成后,将成为我省西部最大的国际旅游度假区。同时此举将给当地百姓带来不可估量的经济效益。据初步估算,当地农民将因此每年人均获益3000余元。目前,拆迁工作已拉开序幕,当地村民积极配合,进展顺利,有望在2005年年底完成全部拆迁。
周铁民对新闻的后半部分产生了怀疑,比如:据初步估算,当地农民将因此每年人均获益3000余元。这个是怎么算出来的?真是让人搞不懂。前些年关原县狂修公路,说要想富先修路。结果修了内环修二环,修了二环修三环,路是修得跟上沿海城市了,人民的生活却离沿海城市更远了,而且三环路上半天也看不到一辆汽车。周铁民点了香烟,他想其实自己是很聪明的,要不儿子也不可能考上名牌大学。但是在一件事情上像是犯了糊涂,对于何涓他毫无把握。有时候何涓从汪群村回来,换了个人似的,他所有的杀手锏都只能上废品收购站。周铁民将半截香烟狠狠地扔出去,烟头在沉闷的空气中划了个漂亮的抛物线。和他一起等生意的蔡包子说,前几天方山的那场森林大火是你点的吧?旁边几个三轮车夫露出发黑的牙齿,没淡没咸地笑起来。周铁民骂道:操,是你家爷爷点的!蔡包子不理他,跟在那几个三轮车夫后面笑。周铁民也笑。几个街对面的行人看见他们笑,也笑。周铁民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悲哀。
回到家中,何涓正在外间烧佛扒手,诱人的香味让周铁民的胃一阵阵痉挛,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吃到佛扒手了。他咽下一口唾沫,问何涓,知道不知道拆迁的事?何涓说,知道,村里有的人家确实已经开始拆屋了,但她家不在规划之内。周铁民“哦”了一声,将嘴唇贴在她耳朵边上,今天晚上去羽惠河吗?我等你!何涓说,放正经点。她吐字清晰,四个字像四粒手枪子弹打在周铁民身上。他所有的欲望都没有了,而且胃更加坚决地痉挛起来。
8
吃过夜饭,何涓常常拿着装毛线的布袋子出门,她最喜欢去的地方是网吧。因为夜自习没有老师看管,所以有的学生会溜出来打网络游戏,奇怪的是,她再没有找到刘小杰的身影。她甚至以为小杰学好了,再不打网络游戏了,但是她错了,因为有的网吧是黑网吧,它们很隐秘,比如在黑松后园的那家,门外没有任何关于网吧的标识,有人告诉她那是一家网吧时她还不相信,站在外面犹疑了很久,直到一个学生走过来,看了看她,推开虚掩着的门。何涓跟着走进去。穿过一条长廊,她的眼睛突然向外凸出,像两个巨大的线团,要砸在正打游戏的刘小杰身上。刘小杰有些发懵,做梦也没有想到母亲会找到这儿来,她真是有点神出鬼没呀!何涓气坏了,她拎住刘小杰的耳朵往外面拖。刘小杰叫,你放开我,我疼!何涓说,我就是要让你疼,才长记性!刘小杰抓住母亲的手,使劲儿一掰,身子一挫,把耳朵解放出来,然后撒腿就跑,转瞬消失在静谧的夜里。
何涓像一根桩站着不动,眼泪流下来,又白又透明,珍珠似的融入黑夜里。远处不知谁家的狼狗突然吠叫起来。她有一个姨娘也住在这县城,平时很少来往。但是今夜,她得去打扰姨娘了,谁让姨娘是她在县城惟一的亲戚呢!她坐在姨娘家的沙发上,眼泪要用脸盆来盛。这个姨娘比她大不了几岁,她一边给何涓削苹果一边安慰她,孩子的事,大人常常是做不了主的。何涓说,那我应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呀?为了小杰,我都要把命送掉了!姨娘说,我们怎么说,都是白费劲,因为有代沟。何涓说,不是什么代沟不代沟,是他被狐狸精迷住了。姨娘知道狐狸精在汪群村有些村民心中的地位,也不辩解,说,最好的办法是让年轻人来说服教育小杰。何涓问,管用吗?姨娘说,管用不管用,你都要试试。何涓又擦了把眼泪,那我试试吧。
国庆节快到了,听周铁民说他儿子要回来,她想劝说刘小杰的最好人选莫过周曾谊了。她想这事情得好好跟周铁民说说。但周铁民这几天早出晚归,即便回来吃午饭也匆忙得很,他说,儿子快要回来了,他得多忙些钱。他脸上洋溢着喜气,把儿子要回来的消息自豪地告诉认识的每一个人。知道吗?我儿子要回来了,他要回来了!他有两天没有主动跟她搭腔了,好像把她给遗忘了。男人都不是东西!有好几次,她都要说出口了,可是葛菊在。她不愿意葛菊在场的时候说,她不喜欢葛菊,最近一段时间葛菊对她充满了敌意,葛菊的眼睛像葛菊的手指甲,又尖又长,也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她。不过,机会还是让她等来了,那个上午,整个三楼只有何涓和周铁民两个人,这时何涓才发现,自己是多么的笨嘴笨舌,她竟然不知道怎么跟周铁民说这件事。她只能从佛扒手说起,一只上面划三刀对吗?三刀还是四刀?周铁民说,三刀可以,四刀也可以。何涓又问,你儿子到底什么时候回来,是30号吗?周铁民说,不,是1号。何涓这才话归正题,说,我能请你儿子帮个忙吗?周铁民听何涓讲完前因后果,嘴角露出不易察觉的诡异的笑,这个忙一定帮,关键是我能得到什么好处?何涓只觉心乱如麻,说,你想要什么?周铁民突然搂住她的肩,我想要什么,你还不知道?何涓挣脱出来,说,你干什么!周铁民站在一边,搭着膀子,说,难道你眼看着小杰这样堕落下去吗?我只想要你一次,就一次。今天下午我把葛菊支走,米菲反正在上班,那时你过来,好吗?何涓说,做梦!周铁民说,你再想想,我还要去做生意。说完就离开了屋子。
中午何涓吃得很少,大部分的时间她在看儿子吃。刘小杰对佛扒手又提了一通反对意见,但何涓不理他。儿子上学走了,何涓懒得收拾碗筷,一个人坐在床边发呆。她想为了儿子,今天她算豁出去了,儿子比什么都重要。何涓照了照镜子,又给自己重新梳妆了,这时周铁民还没有回来。该死的,他会不会骗我?这时何涓突然觉得,其实自己对这个下午是有所期待的。她听到院门打开的声音,男人踏台阶上楼的声音,她知道他来了,她拉了拉衣襟,到门外去迎接他。两人是达成默契的,他拉着她的手,直接来到床上。她是多么脆弱,之前所有的拒绝,只是因为缺少一个简单到哪怕不是理由的理由。他打开她,他的手掌奇大,随便一按,便按住了她全部的身体。他也很勇猛,而且做爱的姿势古怪,以致何涓不禁格格笑起来。周铁民问,你笑什么?何涓说,你看你,弄这个还不忘踏三轮车。周铁民说,什么踏三轮车?何涓说,那你两条腿轮流蹬动什么呀?
何涓在认识刘桩之前,认识了一个叫邓建军的木匠。那时她还小,17岁,背后拖着条滑溜溜的大黑辫。那时到她家给她二姐打嫁妆的木匠都叫她小妮子。小妮子,给我倒杯开水吧!木匠们喊。小妮子,我累死了,给我捶捶腰吧!木匠们流着口水开起了玩笑。那个叫邓建军的木匠是好把式,他长得像黑塔,最重要的是他的那双大手,葵扇似的。她喜欢看他的那双大手上下翻飞,把木头整得随心所欲。有一次吃饭,她给他盛饭,他接,她不让他接,一定要看看他的手。他的手真是大啊,而且粗糙,长满了茧子。那个夜里她突然睡不着了,自己多么需要这么一双特别大的手,他可以将她放在他的掌心,像对待精美的木器一样对待她。她甚至开始想象,那长而灵巧的十根指头,会怎么在自己的身体上弹拨。但是,二姐的嫁妆很快打好了,木匠们离开了她家。那天何涓哭了。父亲问她哭什么?何涓说,看到二姐的家具,她就想哭。父亲拍了拍她的肩,傻孩子,将来你也会有的。再过几年,何涓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她首先要看的,是对方的手是否够大、够灵巧。父亲觉得她的想法很怪。何涓解释说,手大,才能给她安全感;手灵巧,才能体贴女人。刘桩的手够大,所以她嫁给了他。可是刘桩的手和周铁民的一比,又有点小巫见大巫了,周铁民的手和邓建军的如出一辙,如他的大,如他的灵巧,他抚摸她时,就像对她在精雕细琢。夜里,她躺在自己布满铁器的大床上浮想联翩,铁器的阴凉感觉对她毫无作用,她彻头彻尾地被狐狸精给迷住了。但她又想,其实不是这样的,她只是为了儿子牺牲了自己。什么叫母爱,这就叫母爱!在她离开周铁民时,她反复强调,这是他们之间的第一次,也是惟一的一次。周铁民不同意她的说法,他说他喜欢她,希望今天可以无数次重复。他的大手、他的话以及他的气息,在黑暗里像毒蛇一样缠绕住她。
9
10月1日那天,关原县火车站出站口,人群拥挤,急得葛菊不停地踮脚尖。看见儿子了吗?周铁民说,快了,横竖是这趟车。火车上下来的人快走尽了,还是没有看到儿子,周铁民的头上开始冒汗,不会出什么事吧?他问一个从火车上下来的中年妇女,你看到过我儿子吗?你有没有看到过我儿子?他身高有1米85,帅气得很,如果你看见,一定会记住他的。但中年妇女对着周曾谊的照片直摇头。有人从背后抓住了周铁民的手,他回过头来,吃了一惊,因为面前的儿子几乎让他认不出来。儿子焗了一头金黄的头发,上身穿休闲西装,下身的牛仔裤破了好几个大洞。夫妻俩把儿子拉到一边,问他,你怎么了?周曾谊说,什么怎么了?葛菊说,你的裤子这么破,还有你的头发怎么换成黄色儿的了?周曾谊说,这叫时尚,我们班的男生全这样。周铁民说,我不管你什么时尚不时尚,入乡随俗,到了县城就得把时尚扔掉。周铁民说得很固执,他不能让儿子在别人面前丢脸。周曾谊只得换了条裤子,并在理发店里将头发焗回了黑色。回到家中,天色有些晚了,葛菊端出儿子最喜欢吃的佛扒手。周曾谊夸赞,佛扒手烧得很好吃。葛菊在旁边笑,周铁民则在盘算儿子这回会伸手要多少钱。吃完夜饭,儿子果然提出了一个数字:4200块。他是这么算的,上次的彩屏手机加三个月的生活费。他表示,这个数字是很保守很客观的,同班同学消费比他高得多,有的人经常去坐饭店,吃一次就要上千块。他分析得有理有据,毕竟是学统计学的。周铁民把香烟屁股在烟灰缸里转了几下,说,钱你不用担心,爸爸有。你要花心思的,是怎么把学习弄好。
二楼有一个空房间没有租出去,周铁民在那里支了钢丝床,把25■的彩电也搬下去。儿子喜欢独立的空间。周铁民回到三楼,看看时间,已经是夜里11点,葛菊面朝床里打起了呼噜。周铁民抽着香烟,他想,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国庆节三轮车的生意再好,也赚不到儿子要的零头。他必须从何涓身上下手,才有万一的希望。
他果然下手了。第二天,他跟何涓说,晚上到羽惠河边去。何涓说,你想干什么?周铁民说,不想干什么,只是想和你谈一谈小杰的事。何涓点了点头。她态度这么好,容易让人想入非非。两人晚上来到羽惠河边,星光灿烂月光朦胧,这儿有好几对谈情说爱的年轻人。到了国庆节,什么都得排队,连谈情说爱也是。两人生怕被熟人瞧见,只往更僻静的乡间阡陌上去。在另一棵水杉树上,周铁民将何涓压住了,他的两只大手在她的身上四处游弋。他最近总是这样,只要单独和她在一起,欲望的力量掩埋了一切。而何涓要清醒得多,周铁民发现,她柔软如水的身体变得坚硬如铁。她浇灭了他,浇透了他。他只得将她放开。何涓问他,事情说了没有?周铁民说,还没有,明天就跟儿子说。何涓说,那好,我们分头回去吧。周铁民说,我还有件事,不知道怎么跟你说。何涓说,说吧。周铁民说,我最近特别缺钱花,你知道的,我刚买了三轮车,儿子回来又要花钱。我想向你借点钱。何涓问,多少?周铁民原来计划说3000块的,现在硬着头皮说了4000块,没想到何涓很爽气,行,明天我拿给你。
何涓说到做到,10月3日,真的把4000块钱交到周铁民手中,而且连借条都没让他打。夜里,葛菊把4000元人民币数了好几遍,问:何涓真的有23万吗?周铁民说,是的。葛菊说,那我们是不是发财了?周铁民说,发不发财还很难说。但葛菊沉迷于她自己的想象中,把23万看成了囊中之物。她又想,这样做对何涓也许太残酷了。我们只要她十万块钱。她说,其余的给我们也不要,你说,对吗?周铁民拍了拍她的头,对!
这时,周曾谊正陪着刘小杰沿着羽惠河散步,完成父亲交给他的任务。两人说了没几句,周曾谊就脱离了主题,因为他也热衷于网络游戏,热衷于《传奇》。两人就网络游戏中的细节展开讨论,相互交流经验。直到从羽惠河回头,周曾谊才重又想起父亲的话,你还是不要上网打游戏的好。
为什么?刘小杰说。
因为你要考大学,上网会影响你的学习。
可是你刚才还跟我说,上大学不是惟一的成功途径,各人有各人的路。你还批评了中国的应试教育,你说在美国,孩子爱干什么家长就让他们干什么。
唉,这个……
现在大学里不是还有网络游戏专业吗?
唉,是的。
那才是我最想去的地方。
唉,是的。也许你能成为一个网络高手,到时要多送点装备给我,还要教我作弊的方法。
那是一定的。刘小杰显得很自信。
10月4日,何涓瞅个刘小杰不在身边的机会,问周曾谊,小杰听你的吗?周曾谊说,听的,他全听。何涓一激动,差点把眼泪激动下来,他真的不再上网了吗?你是怎么跟他说的?周曾谊有点不耐烦,他不会再上网了。我还有点事。说着,离开了屋子。
在一家黑网吧,周曾谊找到刘小杰,两人并肩作战,在网络世界里大呼小叫。
10
周铁民认为自己很聪明不是没有道理的,比如他看到电视上一则关于大豆诈骗案的新闻,很快触类旁通,想到用黑米作为道具,来骗取何涓的人民币。国庆黄金周刚刚过去,也就是10月8日的上午,何涓正在外间一边看锅子一边打毛线,周铁民领着一个人上了楼。那人西装革履,圆脸,秃顶,说一口广东味很浓的普通话。他坐在周铁民搬来的椅子上,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这帮关原人,真不是东西!周铁民说,话不能这么说,关原也有好人。那人说,我不是说你。除了你,做生意的关原人没一个好的!他一边说,一边用手帕不停地擦汗,这可怎么办怎么办?周铁民说,你再跟老板说说,看看能不能再缓些时间?那人说,我跟我们老板说了,他给我一个星期的时间,可是一个星期的时间,我哪里能筹到100吨黑米?这次我把买黑米的钱都带来了,你看看你看看!他打开黑色旅行包,里面是一扎扎的百元大钞。可是没提到货,这帮该死的骗子!周铁民说,你也不用担心,我有一个亲戚在林双县搞农场,我替你问问,也许他能帮忙解决问题。周铁民接过那人的手机,拨了林双县的一个号码,但线路忙,过会儿再打,还是线路忙。周铁民说,等下午我再试试。那人握住周铁民的手,兄弟,这回可全靠你了!那人递过名片给周铁民和何涓,他管何涓叫弟媳妇,他说,弟媳妇呀,我老弟这人实在,你要好好待他。何涓待要分辩,那人已下了楼,说要回广东办事,一个星期后回来。兄弟和弟媳妇,到时你们可要帮我把黑米弄到手!周铁民跟着下了楼,说,一定的一定的!待他从楼下回来,何涓还坐在那里打毛线,连姿势都没有变,名片放在一边,上面写着广东某某贸易公司驻某省办事处主任胡大光的字样。周铁民有点摸不到何涓的底,他掏出烟盒,抽出一根烟,说,怎么样?何涓说,什么怎么样?周铁民说,这笔交易怎么样?何涓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周铁民摸了摸下巴,尽管事前考虑周详,但真正去做,还是有点失语了。他解释说,他刚才拨打的号码是假的。他知道林双县的亲戚肯定有100吨黑米,但他不能让亲戚跟胡大光直接交易,他要赚中间的差价。他明天就要到林双县去,照他的估计,100吨他可以赚十万块。火车票已经订了,早晨八点的火车,两个小时能到。何涓说,你今天怎么变得这么啰嗦了?周铁民说,我马上就要赚到大钱了,你不为我高兴吗?何涓说,你赚你的钱,关我什么事?周铁民说,我赚到钱就能还上借你的钱了。何涓眼睛里只有毛线,那我就等着你还吧。
中午周铁民没有回家吃饭,他在好再来小吃店买了一份三块钱的快餐。包括几片土豆丝、一小碗素汤、一只荷包蛋和尖尖一大碗饭,许多踩人力三轮车的喜欢到这里吃,图的就是大碗饭的实在,能撑饱肚皮。他斜躺在三轮车的靠垫上,微闭着眼睛,觉得这个中午的阳光有点不那么真实,那些街上行走的人,像一个个逆光的剪影。而那个名字叫何涓的女人,也因为无法把握变得虚无飘渺起来。他灰心失意,甚至怀疑起自己的表演能力。但是假如就此罢手,前期投资岂不全打了水漂!他想,他必须振作起来,他是一个聪明人,是能把这件事干得天衣无缝的。下午四点半钟的时候,他回到家中,何涓仍坐在外间打毛线,旁边灶上煨着一锅赤豆粥。她坐在那里,像一整天没有动弹。周铁民朝她笑了笑,还告诉她,事情已经谈妥,中间的差价真的有十万块钱。不过,林双县的那个亲戚坚持要他先付八万块订金。唉,我到哪里去凑八万块钱?只能眼看着即将到手的十万块从手指间溜走。何涓的头又低了些,你就不能跟你朋友借吗?周铁民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的朋友都是穷朋友。再说这么多钱,不是小数目,就算人家有钱,也不敢借给我这个穷光蛋。唉,要是现在谁肯借给我八万块,等交易做成,不但马上把八万块还给人家,还要从获得的利润中分四万给人家。不,分五万。他突然上前一把抓住何涓打毛线的手。没有人能帮我,只有你,你一定要帮我!他着急的样子,一点不比昨天那个叫胡大光的办事处主任差。何涓缩回手,抽身往自己房间走。周铁民跟过来,哭丧着脸说,你一定要帮我!何涓退到床边,说,好吧,我帮你。周铁民犹豫了一下,他觉得何涓的话里有一种敷衍的味道。
你真的肯帮我吗?
是的。何涓说。
你真是我的好人。周铁民扑上前去,一下摁倒了她。何涓说,你干什么你这个人!周铁民说,你太让我喜欢了。一边手足狂舞,奔向性福的康庄大道。何涓说,小杰马上要回来了。周铁民说,还有一个多小时呢!何涓说,锅上的粥要煳啦!周铁民说,那就让它煳吧!何涓说,你想死哩!周铁民说,我就是想死哩!何涓反抗得不够果决,更激起周铁民无边的欲望,他要在她丰腴如水滑腻如雪的肌肤上求证:她和她说的话,都是真实可信的。他如愿以偿,又一次进入她的身体。何涓闭上眼睛,自己完啦,浑身发软,一点抵抗力都没有。他的手那么大、那么灵巧,以至于无处不在。有一刻,她差点要叫起来。她咬着嘴唇,右手向床单上抓去,手心处一片冰凉,无意中竟抓住了藏在床单下的铁器。像是冥冥中神给她力量,何涓挥起铧头,敲在周铁民的头上。周铁民“啊呀”一声,跌落在地,抢过衣裳,连滚带爬地回到自己家中。对着穿衣镜一照,后脑勺上起了个大包,刚刚穿上的衣裳被虚汗濡湿了。他的目光有些呆滞,直到现在还没有缓过神来。
何涓的手举在空中,她不相信,是自己用铧头砸了周铁民,只听“砰”的一响,周铁民不见了。他去哪里了?他受伤了没有流血了没有脑震荡了没有?她不是有意的,而且现在也已经想通了,要以她朋友的名义借八万块钱给他。甚至刚才周铁民和她做爱时,她是愿意的,尽管她觉得不应该愿意,但他的大手让她迷失了自己。她起身去看周铁民。周铁民坐在椅子上看电视,他的脑袋后面明显鼓起来一块。她真的很想伸出手去,好好地抚抚突出来的瘤子。不要紧吧?她问。
不要紧。
真的不要紧?我看看。
你不要过来。周铁民发现,直到现在,他对这个女人一点也不了解。人们常说,最毒妇人心;又说,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是很有道理的。她的掌心攥着什么刀片也说不准。
何涓止住脚步,你不想让我看看吗?
刚才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喜欢你。我是喜欢你才那样的。周铁民答非所问。
我知道,我知道你很喜欢我。何涓说。关于那个八万块钱,我想过了,我一个要好的姐妹,只要我开口,她肯定借给我。但是你说过五五开的,你要分五万块钱给她。
唔!周铁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时候能到手?
明天吧。何涓向前进了一步,她想,如果周铁民突然抱住她,她会化在他怀里的。而且她还找好了理由,是为了儿子的五万块钱。但是周铁民纹丝不动,死了一样。
第二天,何涓到银行里提了八万块钱,交给了周铁民。但周铁民并没有去林双县,而是去了茂虎县。他和葛菊租住在偏僻的乡下,把钱在屋子里搬来搬去,有一刻,他们甚至怀疑这些钱全是假的,葛菊抽出一张,非要到外面用着试试看不可。当然,这是真的,这些全是他妈的真的。葛菊倒在周铁民怀里,眼泪下来了。她问,公安局会不会找到这里?周铁民说,他连借条都没打,无凭无据,公安局凭什么相信她的话!葛菊又问,何涓会不会找到这里?周铁民说,我从来没有跟她说起过茂虎县。葛菊捏了他一把,那你还想她吗?周铁民看了看葛菊干巴巴的身体,他的确有些想那个丰腴的女人了,他其实是有些喜欢她的,只是不知道这种喜欢能不能叫做爱情。夜深了,两人都还没有睡着,外面起了风,窗帘被吹得“刷啦啦”响。葛菊起身去关窗子,手刚碰到插销,她突然感到外面有许多黑色的手想要从窗栅栏外伸进来,拖她。她吓坏了,叫起来:有鬼!周铁民睁开惺忪的眼睛,哪里有鬼?葛菊牙齿格格响,到处都有鬼!周铁民将窗户关上,说,哪里有鬼?这是外面树的影子、你自己的影子、橱子的影子,你再看看!只是一些影子而已。
11
刘小杰不仅喜欢打《传奇》,还喜欢打一款名叫《尾行3》的日本游戏,在游戏中,他将尾随一名放学回来的少女。天空像蓝黑墨水画的,那个少女,两条雪白的大腿摆呀摆的,超短裙飘呀飘的,风为什么不能再大些?让她暴露迷人的臀部。他下了网,还在想着方才游戏中的情节,夜有些黑,巷弄逼仄,像游戏中的场景。巷的拐角处,少女闪了一下。她穿着黑色的上装,下着白色牛仔裤。刘小杰跟了过去,他要继续游戏,完成游戏中不曾完成的使命。真是刺激啊,在夜幕的掩护下,他才知道,自己的偷窥欲是如此强烈。他想起在小学的时候,最喜欢做的事情是偷看妈妈洗澡。农村洗澡不像城市那么讲究,将门一掩,里面摆上大木盆。只要看看四围没人,刘小杰就将眼睛凑在门缝里看。母亲的屁股圆滚滚的、白花花的,像是雪堆起来的。那女孩显然发现后面有人跟踪,脚步快起来,但是当她转过一条巷子时,刘小杰居然站在她的面前。
你想干什么?女孩背靠在墙上问。
夜色又黑又厚,女孩靠着的市一中围墙很高,她的裤子实在白,不知是不是表里如一。刘小杰伸了伸舌头,冲上前对女孩动起手来,他想占点便宜就走,哪怕只是看到女孩屁股上的肉。女孩叫起来。
汪群村的西边,开进了两台挖掘机,它们高扬着机械臂,对王半仙的小屋虎视眈眈。村支书来做过几趟工作,但王半仙不搬,他认为这里风水好,是福地。再说,他单独住这里,给外界一种神秘感,对于算命,这是很重要的。但是他王半仙再怎么神眼通天,也不能与拆迁大形势相抗衡,在亲眼目睹几个钉子户的房屋被强行拆迁后,王半仙的信心开始动摇。村支书给他下了最后通牒,必须在一个星期内自行拆除,否则后果自负。阳光从天窗上漏下来,照在王半仙洁白的身体上。他想,这次拆迁后,算命生涯也许就到头了,要为自己剩下的时光作想。好在这些年总算聚了些钱,加上拆迁补偿费,可以盖个好点的房子,然后娶个媳妇,过上平常人的日子。他想到了何涓,她真是白啊,他喜欢白的女人。王半仙主动将房拆了,也将村上给的宅基地选好了。建房之前,他决定去趟城里,看一看新房可能的女主人。
他拄着拐棍,来到了县城里,何涓以前给他的地址写在一张黄纸上。天有些擦黑的时候,王半仙找到仙鹤路,看到了胡老板,他浑身发亮,像刚从油池里捞上来似的。王半仙鼻子抽动了一下,他问胡老板,仙鹤路二巷14号在哪儿?胡老板问,你找谁?王半仙说,找一个汪群村的女人,叫何涓。胡老板说,你问我,算是问对人了。你是她什么人?王半仙说,我是她表叔。
王半仙顺着胡老板指的路,继续往前走,他想,这时何涓在干什么呢?她也许躺在床上。王半仙眨了眨眼睛,仿佛已看到何涓那活色生香的躯体。这女人,味道还是挺不错的。
何涓做梦也没有想到,儿子会因为猥亵女青年而进了看守所,她在米菲的房间里放声大哭,这叫我怎么办,怎么办?米菲安慰她,不就是关一个月吗?耐心地等吧,什么都会好起来的。但何涓认为,不会再好起来了,因为学校已经将儿子开除,也就是说,儿子上不了大学。上不了大学,我还要这个儿子干什么?我完了,我什么都完了!米菲说,人生的路千万条,大学也不是非上不可。何涓已完全听不进去了,坐在床上干嚎,一边骂,这个狐狸精,该死的狐狸精!
米菲一点办法也没有,不过她想,等何涓哭得眼泪掉不下来的时候,也许就平静了。事实正像她所想的那样,何涓平静下来了,并且为儿子打算另一条路,应该让小杰学个手艺,比如,木匠就不错。
米菲第二天早晨打点了行李要走,她要住到武新家里去,他家有的是房子,不住白不住。何涓说,你们还没结婚,这怎么可以呢?米菲说,我乐意跟他一起住。既然我乐意,为什么一定要等到结婚呢?
“我乐意”这个词让何涓想了很长时间,她想她这辈子,到现在为止,有没有做过“我乐意”的事情呢?答案是否定的,她总是为别人活,为别人乐意。整个三楼现在只剩下她一人,空空荡荡的,要是周铁民在这里就好了。说来奇怪,周铁民夫妇去林双县快一个月了,还没有回来,到底出了什么事?难道说他骗了我吗?不会的不会的,她问过房东的亲戚,他们并没有退房,他们的东西全在这儿,又怎么会不回来呢!也许周铁民已经将事情办好,在跟葛菊办离婚,他说过要跟葛菊离婚的。谁都知道,结婚容易离婚难,一个月的时间又算什么呢!她对儿子失去了信心,可是她还可以将后半生的希望寄托在周铁民身上。她想,她也是可以做一件“我乐意”的事情的,那就是和周铁民在一起。
想起周铁民的大手,她甚至可以将狐狸精忘得一干二净,虽然整个三楼只剩下她一人,但她不愿意离开,因为这里有他的气息。夜里,何涓躺在床上,看到了王半仙。她不知道王半仙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王半仙开始剥她的衣裳,她说,不要这样。可她一点反抗的力气都没有,像中了魔法。王半仙自己也脱干净,他那条瘸腿,是一条多余的尾巴。他还是那样瘦、那样白、那样飘忽,他的胸部是透明的,像水做的。何涓害怕了,挣扎中,她抓住了床单下藏着的锹,使劲向王半仙铲去。没有铲到,王半仙身子一滑,像一道白光,钻入地下不见了。何涓翻身起床,才知是个梦,窗外月光正好,洒得屋内一片洁白。她向来没有拉窗帘的习惯,喜欢月光的洁白。她有点嫌热,重新躺下,掀掉了半边被角。
那个穿白衣的王半仙,此时来到了院门外。
责任编辑 赵剑云
王夔,本名王魁,男,1970年生,江苏省作协会员。已在《飞天》《钟山》《雨花》等刊物发表小说60余万字,有小说被《小说选刊》《短篇小说选刊版》选载。现供职于泰州日报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