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严羽《沧浪诗话》研究成果的反思
2015-08-27刘泽民王颖
刘泽民++王颖
[摘要]中国文学理论批评中,《沧浪诗话》以其“借禅说诗”遭来了颇为复杂的争论,毁誉参半。20世纪以来至今,对《沧浪诗话》的研究依然是一个热门话题。本文对《沧浪诗话》的研究成果进行总体反思,指出研究中的断章取义、政治意识形态烙印以及比较方法的失范三个问题,同时,认为《沧浪诗话》只拥有一个可待阐释的“潜在体系”。
[关键词]《沧浪诗话》 政治意识形态 体系性问题 比较方法
对《沧浪诗话》的研究成果,归纳起来,大体有以下几个方面:1.影响研究,即《沧浪诗话》所受于前代诗论的影响以及严羽诗论对后代的影响。2.概念阐释。诸如对妙悟、兴趣、气象、入神等重要范畴的研究。3.体系性研究。即关注《沧浪诗话》文本的结构,从“体系”的角度系统评论。4.比较研究。将严羽与古代某位诗论家或与西语世界中的某位文论诗论家做平行比较。5.严羽家世生平行踪。考察严羽的生平、行踪及家世。6.从美学思想的角度。探讨《沧浪诗话》的美学思想内涵。
纵观已有的研究成果,尽管取得斐然的成效,但依然存在以下几个突出的问题。
一、断章取义
在中国历代诗话著作中,《沧浪诗话》尽管有着广为人称道的理论性,但是通过分析,不难发现,《沧浪诗话》的话语逻辑还是呈现为明显的“片断性”,即全文并没有一个一以贯之的逻辑统一性,其话语述行规律并不是推理的逻辑性,而是片段式的论断,体现为一个条目一个条目的累接,片断的观点罗列和堆积。这在《诗法》、《诗评》中尤其明显。就算在理论性最强的《诗辨》中,也不能做到说理的清晰,概念前后抵牾,缺乏推理,更缺乏话语逻辑的先后程序。这一根本的特点给研究和解读带来的第一重后果就是“断章取义”。任何一个阅读《沧浪诗话》的读者、研究者或诗论家都能从中汲取养分,但汲取的又都是一个“片断”。比如元代杨士弘《唐音》和明代高棅《唐诗品汇》是取其《诗评》中的“唐诗分期说”;明代李梦阳等复古思想则是取严羽的拟古、学古主张,所谓“汉后无文,唐后无诗”“古诗必汉魏,必三谢;今体必初盛唐,必杜。舍是无诗焉”,这种决绝口气则是严羽的翻版;其格调说:“高古者格,宛亮者调,沉著雄丽、清峻闲雅者才之类也,而发于辞”则是从严羽“诗之法有五:日体制,日格力,日气象,日兴趣,日音节。诗之品有九:日高,日古,日深,日远,日长,日雄浑,日飘逸,日悲壮,日凄婉“中取某一二“片断”而发扬之结果。作为对明代复古和格调说的反拨,清代王士祯“神韵”说,则是取严羽“透彻玲珑,不可凑泊”之说,“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与司空图的“味在咸酸之外”成就了“神韵”说的艺术旨趣。这说明,在真正进行学理性研究之前,历代理论家对《沧浪诗话》的评论是站在“为我所用”的立场,取其一二“片断”发扬之。在理论的更迭需求来说,这种“断章取义”的发展也是题中应有之义,无可厚非。然而,从研究的角度来说,其终究还是“断章取义”。不仅古代的诗论家如此,现代学理性论文对严羽的研究,也不免“断章取义”,如研究者们在片面上深度阐释《沧浪诗话》的某个概念,如“妙悟”、“兴趣”、“气象”、“入神”等,诸如说“妙悟”是指灵感,指形象思维,指认识和领会诗歌的“兴趣”的能力;“兴趣”指神韵,指审美趣味,指感动兴发,指审美表现,如此等等,不尽统一。这表明各个研究者都是从自己的“前理解”出发而得出各自的结论,断章取义的倾向十分明显。尽管对概念阐释精细是十分必要的,但无论怎样努力,依照这些片面的阐释,却总也无法构建起本乎严羽本意的关于这些“概念片断”的逻辑关系。在严羽的“本意”中,并没有一个清晰的体系严密的理论之“章”。严羽诗论在概念上的多义性提供了阐释的多重空间,其话语表述的“片断性”(碎片性)给后代诗论家和研究者提供了“断章取义”的可能。对于《沧浪诗话》而言,研究成果的断章取义”成为一个合法的可理解的却又是显在的根本性问题。
二、政治意识形态的烙印
除却对《沧浪诗话》的校、注、版本学成果,一旦到阐释,几乎所有的成果都或多或少打上了研究者本人所处时代的政治意识形态的烙印。这一问题最严重的,体现在建国后50年代至70年代末。这一时期,研究者们运用马克思主义文学观、宗教观、阶级观来评价严羽及其《沧浪诗话》,得出了诸如严羽是主观唯心主义、形式主义、地主阶级知识分子,甚至是反动的,有罪的,诸如此类的结论。马克思主义文学观强调文学是社会生活的反映,现实生活是文学创作的唯一源泉,过去的作品不是源而是流。在这种大意识形态的操控下,郭绍虞的《校释》屡屡指出严羽诗论“忽视反映现实”,只强调诗的艺术性,不知道诗从生活中来,从现实中来”,“不从生活现实出发,只在专从学古人出发”,“有主观唯心论的倾向”。张少康、王文生、王运熙均有相类似的看法。黄海章曾指出:严羽“推尊盛唐,以为师法,把诗歌导入唯心主义、复古主义的一条路向,是落后的,甚至是反动的。”刘光裕用阶级的眼光来批判《沧浪诗话》,认为它“集中地体现了我国封建社会后期封建士大夫在诗歌方面的艺术观点和艺术趣味,流毒很深”,最后总结为:“《沧浪诗话》是宋及其以前形式主义诗论的总结和发展,标志着封建社会走向后期时封建地主阶级艺术观点和艺术趣味的转变。严羽的根本错误在于全面彻底地隔断艺术和社会生活的血缘关系,以系统的唯心观点说明艺术问题。他是我国封建社会后期没落的统治阶级对于诗歌的艺术观点最有代表性的人物。他对诗歌艺术特征的认识的某些正确性决不能减轻他在这方面所犯的罪过,这是应该特别加以重视的”。与其说这样的评论是学术研究,不如说它就是政治批判,这样火药味的评论真可算得上是政治意识形态话语暴力操控下的“光辉范本”。此外,周来祥、叶秀山在同郭绍虞的讨论中,强调以马克思主义的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作指导,给予严羽诗论“妙悟”以科学的解释,并结合严羽所处的时代,给予严羽应有的评价。这些被打上了严重的政治意识形态烙印的研究成果与其说充当学术研究,毋宁说构成了后来者审视彼时段政治话语暴力的可靠的历史文本。这一时期的政治意识形态话语暴力使《沧浪诗话》的研究史上蒙上羞辱的一笔,它让政治意识形态话语显露出了它的暴力的粗率与浅露,也让在这种话语暴力下的“研究主体”完全失却主体性和主体意识,丧失了学者的独立性,成了被奴驭的狂吠者。
三、体系性问题
如前所述,已有许多专著、论文讨论了《沧浪诗话》的“体系结构”,所得出的看法只存在一些细末的差异,但基本都认为《沧浪诗话》有较为完整的理论体系。其中,最有代表性的看法是朱志荣在《论<沧浪诗话>的理论体系》认定的,他认为“严羽在《沧浪诗话》一书里阐述了自己具有严肃性、原创性和思想性的诗话理论体系,主要表现在由兴趣、气象、入神和诗歌语言等所构成的具有审美意义的诗歌本体论;由诗歌的体式和风格及其演变与发展规律所构成的诗体论;由“识”、熟参和妙悟构成的主体论:以及力避“五俗”、“五忌”和四个“不必”等方面的诗歌技法论。其中既有宏观的学理探讨,又有微观的技术分析,并体现了审美趣味与历史规律的统一。在研究方法上,严羽主要运用了譬喻方法、辩证方法、历史推原方法等,具有强烈的实践针对性。”这篇论文发表后,关于《沧浪诗话》的体系性,遭来了质疑和讨论。钟厚涛就发表“《沧浪诗话》“体系性”问题再审视”一文,认为“《沧浪诗话》是有体系的”这一观点需要进一步反思和质疑。主要针对的三方面是,1.《沧浪诗话》一方面诟病江西诗派,另一方面又或显或隐承继江西诗派的诗学主张,在立论动因上有矛盾;2.“以禅喻诗”的策略运用暴露常识性错误,受到后人质疑;3.批评后效的检验只是以古人的标准来衡量,“荣古虐今,”一味复古,教会学诗者只会模拟,没有实质性的创新这三个理由质疑。朱志荣教授再发表论文答疑,认为“钟厚涛先生对《沦浪诗话》理论体系否定的角度和方法等是不成立的。严羽说江西诗病不是《沧浪诗话》的逻辑起点,而只是重要论据之一,‘说江西诗病并不代表要对‘江西诗论全盘否定,不能以《沦浪诗话》反‘江西诗派不彻底为依据,来否定《沦浪诗话》的体系。而‘以禅喻诗只是《沦浪诗话》诗论的论证方法之一,不能以比喻中的瑕疵来否认《沦浪诗话》的体系。《沧浪诗话》中的复古继承了复古创新的优良传统,对矫正时弊起着积极作用。因此,钟文抨击《沦浪诗话》的三方面:‘立论动因的消解、‘言说策略的失效和‘批评后效的落空,都不能说明《沦浪诗话》不具备体系,何况这种批评本身存在着逻辑上的混乱。《沦浪诗话》的体系是客观存在的。”这一争议是目前关于《沧浪诗话》“体系性”问题上较为明晰的争辩。通过争辩,我们可以澄清:的确,不能以《沧浪诗话》反江西诗派不彻底、某些观点上的内在矛盾、禅学常识错误以及其理论本身的缺陷比如复古这些为理由来否定《沧浪诗话》的“体系”。但是,《沧浪诗话》的体系也并不是客观存在的。所有认定《沧浪诗话》具有完整体系的研究者忽略了两个基本事实:1.严羽并没有有意识地构建体系。所谓的“体系”那是学术进入现代体制化、学理化之后的“产物”,也就是说,它是一个学术现代性的“编造”。判断一种理论是否具有体系性,最根本性的标准是这种理论话语是否具备述行上的逻辑推理的起点和推理程序,以及各自概念之间是否具有圆通清晰的逻辑关系。而《沧浪诗话》的话语述行是非体制化,非学理化,其话语述行方式仍然是中国传统话语的“独断论”,而非逻辑推论,《沧浪诗话》缺乏逻辑推论的所谓起点与程序。2.《沧浪诗话》的“体系”是经过现代学者阐释过后来认定的,是“阐释学”意义上的“体系”,也就是说,是现代学者按照现有的编造好的某文论或美学原理教材上的概念或结构,寻找《沧浪诗话》里面的素材,进行填充、阐释。它只是“主观的体系”,不是“客观的存在”。基于这两点事实,公正地说,《沧浪诗话》只是拥有着自身的“潜在体系”。
四、比较方法的失范
将《沧浪诗话》与严羽之前或其后的中国诗论家进行比较,是在同一话语语境历史中探求理论的渊源关系。在不同的理论家之间探求“同”或者“异”,都是为了彼此之间的渊源,从而得出严羽所受的“影响”或给予后世的“影响”。这种方法的有效性和所得结论的有效意义完全来源于他们比较的对象都隶属于同一种性质的话语,即古汉语语言体系。但是,20世纪以来,将严羽与西语世界理论家的观点比较,诸如与柏拉图“灵感说”,与柏格森“直觉说”,与康德的“审美四契机”,与俄国形式主义,与克罗齐诗学等等进行比较,这种方法则本然地陷入浅露的尴尬境地,先天地失却了比较的有效性根基。这表现为:1.“比较研究”诞生于19世纪西方殖民拓展后形成的“跨文化历史语境”,当早期的欧洲传教士、探险家和商人踏上异文化的疆界,并在那里遭遇“他者”时,“跨文化历史语境”就拉开了。原本各自封闭、独立的“轴心文明”遭遇异文化他者之后,就自然有了重新言说世界的方式。“比较”就是在这样一种相异文化语境中彼此观照、阐释、渗透、遗弃和创造性转化,它是一个“语际实践”,而不仅仅是一种随意拿来进行类比的方式——像中国学者对《沧浪诗话》进行中西对比所做的那样;在这里,所谓“可比性”的根基在于语际渗透和语际交往。既然严羽的《沧浪诗话》历史性的欠缺着与柏拉图、柏格森、康德等人之间的话语渗透,那么,这些比较无疑就陷入一种无话语交集无根基的状态中。2.基于比较研究的根基在于语际交集,所以,比较研究的法国学派就将“比较研究”合法性范围限定在有语际交集的“影响研究”中。然而,观照中国《沧浪诗话》的中西比较成果,几乎所有的专著、论文都只执着、停留于寻求《沧浪诗话》的某些观点、说法与西方美学家之间的相似性。这种将寻找相异文化之间的“同异”作为研究的主要内容和知识的目标的做法无疑落入最为浅露的平庸境地。异质文化之间“同”与“异”的简单列举与类比,不可能产生有效的批判性知识,这种简单的方法论原则也不可能开展起关于《沧浪诗话》与西语世界之间的“影响研究”。3.中国研究者对《沧浪诗话》所做的“比较研究”的“比较”,只是把《沧浪诗话》个别突出的观点诸如“妙悟”、“兴趣”、“入神”、“熟参”与西方某些突出的观点,诸如“灵感”、“直觉”、“境界”、“细读”等放在一起进行一番交互参照的差异性分析。这种“拿来”参照分析的依据就在于“相似性”,而不是语境交集和语际实践的实际影响,因而,这种“拿来”必然地流于随意性,即根据相似性随意地配置比较。这种静态的“平行比较”因为语际影响实践的缺失而先天地缺失了比较的合法性规范。
作为中国文学批评和美学史上的重要文本,《沧浪诗话》的重要白不待言。关于《沧浪诗话》的研究,固然取得了可喜的成就,然而对所有研究成果进行一次总体反思,指出其缺失或症状,有利于引出更精湛的研究水平。我们呼唤在将来的研究中,确立更合理的学理规范,看到更精确的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