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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雅的道别

2015-08-27郝康宁

金山 2015年8期

郝康宁

听说国斌患了癌症,我的心哆嗦了一下。

三十多年不见了。那年我去当兵;那年原来居住的巷子被拆迁了;那年各自都成了家,有了新的生活圈子。

三十多年不见,也没有迫切地去见,说明我俩过得都不轻松,更不能给对方多大的帮衬。我在有意无意间把国斌定格成那个年代、那个背景下的一道风景。国斌患病的消息让我用力推开那扇已经落满层灰的窗户,曾经的过往立马回到眼前。

我俩都曾住在长江边上的堂子巷,这巷子里有几十户人家,一条有了年代的青石板路,把我们串成了邻居。1978年爹爹去世后,我就一个人独居十多平米的老屋。那时我刚读高中,这年龄能够不受父母束缚、唠叨,自由自在地读书过日子,真是天天喝稀饭也能在睡觉时笑出声来。

国斌矮矮胖胖,圆脸上架一副高度近视眼镜,那年月,戴眼镜的都是文化人。其实国斌也就高中毕业,视力不好是遗传落下的。他笑点低,没到放声大笑的鼓点,整个脸就已经像风过池塘灿烂开来,风铃般清脆的笑声随后一串串地喷出。这种不加掩饰,发自内心的畅欢,会迅速感染我也一同不由自主地开怀大笑。

在堂子巷就与国斌相处多,我们有讲不完的话。他长我5岁,已经在化工厂上班。我们在一起常谈论比我们更年长的人谈论的话题,有时因思绪飘出去很远,而进入没有任何感知,只能通过逻辑推理的迷幻世界,很是激动。现在叫心中有梦,那时叫大脑进水。

记忆深刻的是,我们把灵感突发的两条建议写成论文寄给了人民日报社。一条是,在报纸广播宣传要和平解放台湾的大背景下,解放军应该改成国防军或人民军,才更为合理;一条是,既然推翻了封建王朝,废了皇帝,就不该再使用万岁,万岁,万万岁。两个多月后,竟收到两本手机大小的采访本,封面上印着“人民日报社赠”的字样,带给我俩莫大的感动。很长的日子里,我都随身携带,装作不经意的在同学、家人面前拿出来炫耀一番,一直没舍得用,后来竟不记得丢到哪里去了。也就是这本采访本,让国斌的睿智被领导赏识,提拔成车间班长。更重要的是,他还被车间一位喜好文学的有夫之妇恋慕了一段日子。这对没有恋爱经历的国斌来说,生活有了温度。

一天他有些颤抖地对我说:“她故意调了班与我一起上大夜班,我们聊读过的书,聊文学创作,聊她女儿。坐在一条长凳上,靠得很近,能听到她的心跳,能闻到她身上上海药皂的香味。后来没话聊了,就依偎着,这时候,时间停止了,空气凝固了,憋了一夜的尿,让胯下又热又胀。后来,连定时控料阀都忘关了,差点出大事故。”他接着说:“她丈夫是钢铁厂的铸造工,这样下去很危险,我该怎么办?”

我没有见过她,只是听国斌描述。她瘦小却不失丰满,皮肤白皙,扎两条长辫子,脸上有可爱的雀斑,是一个很有情怀的女人。

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在他描述的时候,我的心跳得紊乱,一股暖流在体内窜动。

那年头虽然物质匮乏,但本能的欲望依然澎湃。

国斌与同车间的那女人最高潮的时间是发了工资为她女儿过生日,俩人带着女孩乘长途汽车去扬州玩了一整天。国斌为母女各买了一顶很洋气的帽子,玩了瘦西湖和个园,去了富春和淮扬菜馆。就这么浪漫了一把,一个月工资16块泡汤了。国斌回家说谎去扬州出差,工资被扒了,硬把自己关在小厢房里两顿饭没吃。老娘信了,骂了一个月那狗日的扒手。可憋屈的是,她女儿告诉爸爸:“扬州可好玩啦,还有一个胖叔叔一起去的。”

她很快被领导调到了其它车间。国斌被车间主任怒斥了一顿:“文人都他妈风流,你小子被老妇女玩了还偷着乐,要不是我扛着,人家告你生活作风腐化,要吃处分,进档案的……”

虽然这次打击让国斌很长时间处于恐慌抑郁之中,尤其是在单位抬不起头,被人指指戳戳。但是值得欣慰的是,堂子巷除了我知道,没有人知道这档子事,不然,国斌跳江都有可能。

国斌性格总体绵软,可也有开水顶壶盖的时候。一个盛夏的中午,我已放暑假在家闲着。他拎着荷叶包着的猪头肉和一瓶土烧往我桌上一掼:“今天哥俩喝一杯,我在计划个大动作。”

我俩常喝一杯,一般就一个菜,像挣钱养家的成年男人一样享受着生活。

他打开荷叶,一人一碗分了酒。

我关上门,把半导体拨到音乐台,小提琴曲委婉地飘逸开来。猪头肉和土烧混合成的浓香很快找到步点,与这般优雅的音乐搂抱在一起。天窗倾洒而下的一束阳光里,有无数微小的颗粒在舞动。桌子靠墙的正中挂着我爹爹慈祥的遗像,遗像下面是我用白纸写的一幅字——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我俩显然成了舞台剧中的演员,有滋有味地演绎起生活。

他咂了口酒说:“我们来一次畅游长江,像伟大领袖一样,用一种博大和果敢去征服自己,征服世界。我们从平政桥下水,游到焦山。”

我被这想法鼓动得兴奋起来。从平政桥游到焦山,5000米左右,虽然没一次游过这么远距离,但我在江水里躺着,稍微做一点动作,就不会沉下去。笃定的想法,让我有信心去实现这个计划。

平政桥是镇江大运河入江的一座桥,周围停泊着许多等待开闸的货物。船上的女人洗衣、淘米、摘菜,小烟囱里冒着青烟;男人们则忙着装卸货物,号子声悠扬而干脆。低空盘旋的江鸥时而划出优美的弧线,在蓝天碧水间舒展着人与自然的和谐。

这天,我们冲动地把2瓶500ml的土烧喝干了,一起倒在床上,毫无知觉地睡到第二天早晨。虽然有断片,但主要内容仍令人振奋。

畅游长江的计划如期实施,我们四人全程蛙泳,偶尔仰泳,有时只用双腿蹬水,权作休息。途中有客船经过,游客在甲板上为我们呐喊鼓掌,场面感人。照片拍了。在焦山抗英古炮台前的草坪上集体三鞠躬,祭了先烈们一杯酒。然后在草坪上放了张塑料纸,就着在家里炒好的雪菜毛豆、油炸花生米、辣包菜、卤素鸡,四个人喝了顿庆功酒。

……

30多年前的画面切回来,依然鲜活,只是被时间漂淡了感情色彩。我迫切想要见到国斌。情况不像想像的那么曲折,只用了半天功夫,就联系上了他。

他依然笑容可掬,只是整个人变得干瘪弱小,曾经油光的脸,也明显灰暗下来。刚11月他已穿上了线衫薄袄,还戴着帽子,我能感觉到他需要阳光,需要能量。

他用轻松的口吻告诉我:“早先胃就一直不舒服,一查就是贲门癌中晚期。手术很成功,化疗早已经结束了,就是身体虚弱一点,其它一切都很好。”

他依然清脆地笑着,可我却有些酸楚。他接着说:“最困难的时期已经过去了。精神的、肉体的折磨让我清楚了,真正的痛苦是赢不了病魔。恐惧死亡不如与死亡交朋友,让自己安详,让自己优雅。我现在加入了一个癌症患者俱乐部,担任策划和导演,这阵子又是大合唱排练,又是小品演出,挺忙挺充实。”

我无语。他在这种境况下,还在导演着别人的快乐。

我给他准备了一个红包,希望能够贴补一下他的生活。他死活不收,并富有表情地说:“你要尊重我,我不喜欢影响别人的生活,即使对家人也一样。老婆和女儿完全按照她们原来自己喜欢的方式去生活工作,我不会在她们面前愁眉苦脸,也不需要她们为我唉声叹气。我对她们说,死亡只是竞赛场上冲过终点彩带的瞬间,这个瞬间应该在观众的欢呼喝彩中完成。虽然死亡会给身边的人带来痛苦,但是这种痛苦是短暂的,你们会很快回到原来的生活中去。”

这次见面他为我上了一堂关于死亡的哲学课。他不变的性格,让我在推开记忆的窗户后,看到了原来的风景。分手之后,也正如他所说的那样,繁杂的事务和忙碌生活很快就让我淡化了自责,淡化了刚听说他患病时的震动。

2015年6月2日晚上,窗外大雨滂沱,我坐在沙发上,正心情沉重地观看连续播放的“东方之星”长江邮轮昨晚在湖北监利水域瞬间翻沉,搜救工作正在进行中的连线报道。就在这时,我收到了一条短信:

“我是国斌的姐姐,遵照弟弟的叮嘱,一个月后给手机通讯录上的所有人发个短信。告诉大家:国斌走了,不立墓碑,不搞悼念,身体已无偿捐献,供医学研究。顺祝,安好!”

我反复读了无数遍这条短信。我不知道他通讯录上的其他人是什么感觉,我有些眩晕。我还没有从邮轮翻船几百人遇难的事件中缓过神来,就又失去了一个能够掏心掏肺的朋友,泪水顷刻不禁地潸潸滑落。

去年底的那次见面竟成了永别。面对死亡这自然法则,我如何才能把情感化成力量,去救赎这善良的生命。国斌就这么走了吗?他把曾经的风景也带走了。

窗外的雨停了,每一滴雨在砸向地面前,或许都带着期许,可除了绽放出一朵水花外,根本没流到栀子花下。

我的心,一下子空空荡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