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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水墨的视觉阀

2015-08-26张嫣格

中国美术 2015年3期

张嫣格

[内容摘要]当代水墨绝非否定传统水墨的价值与地位,而是立足于当代的审美语境,以寻找个人的情感体验和审美观念的诉求为契合点。当代水墨更多强调个人精神在画面中的笔墨基调、构图方式中发生的隐喻关系。本文以当代水墨画家为切入点,探讨当代水墨在视觉语境中对审美空间的理解与诉求。

[关键词]当代水墨 审美空间 审美转型

当代水墨之所以有别于传统水墨,从某种程度上说来源于主体视觉审美范式的转型。随着科技进步和发展,视觉形式和体验呈现出多元化和多样化倾向,这种倾向也在不断地改变着我们对传统水墨的认知,甚至改变了我们对传统文化的理解和经验。正因为如此,当代水墨更能凸显出画家对视觉审美图像的再创造能力。正如海德格尔( MartinHeidegger)著名说法所表述的那样: “世界图像并非从一个以前的中世纪的世界图像演变为一个现代的世界图像。毋宁说,根本上世界成为图像,这样一回事情标志着现代之本质。”他所提到的“现代之本质”从一定角度肯定了“世界图像”在现代世界的重要性。如此丰富的“世界图像”无疑源于人类丰富的视觉审美观念的转变。

当代水墨画家重视对审美空间的把握。有的学者认为,“‘审美空间强调意境是生于象外的‘艺术空间、‘想象空间”,并且提出了“审美空间吸取了前人境界说的精华”的说法,把审美空间与境界关联到一起。与文人画家所言的境界不同,当代水墨画家眼中的境界是一种“世界图像”的呈现。画家多采用隐喻的方式去表达个体生命、精神状态以及内心世界的当代境遇。通过对画面中审美空间的描绘,画家笔下的人与物既继承了传统水墨超越“象外”的艺术趣味,又契合了当代水墨的对“世界图像”的视觉体验。

当代水墨画家笔下的“世界图像”犹如一首意象诗歌。宗白华在《中国艺术意境之诞生》中谈到: “景中全是情,情具象而为景,因而涌现了一个独特的宇宙,崭新的意象,为人类增加了丰富的想象,替世界开辟了新境,正如恽南田所说‘皆零想之所独辟,总非人间所有!这是我的所谓‘意境。”可以看出,这种“独特的空间”与我们所说的审美空间如出一辙。画家正是通过对审美空间的阐释表达对象外之境的深层理解。美国意象派诗人庞德的诗中有画,真识相融,如镜中写影。他从中国古典诗歌中生发出“诗歌意象”的理论。当代水墨画家的画仿佛画中有诗,虚实相生,乃境趣时生。此境乃“弃滓存精,曲尽蹈虚揖影之妙”,弃其象而得其味。

庞德赋予“意象”是“瞬间呈现出理智与情感的复合体的事物”。 “事物”蕴含了人的主体情感,这种情感是不可说的。那些美丽的幻象同样触动了当代水墨画家的心灵,与内心的呼唤一拍即合,呈现出蒙咙、游离、虚幻,又是如此透明、凝练、真实,超越于审美空间,自由之态无不一一呈现。这种自由是大自然或人生的整幅图景,是宇宙本体和生命之道。在四处弥漫着灰色的幻境中,画家们用纯粹的笔与墨探寻着人类生存与存在的悖论,追寻着灵与肉的碰撞。

当代水墨画家笔中之幻境实则“缘情造境”,于诗意互融中呈现画中之境,主动探寻与心灵异质同构的人与物。心灵只有借赋形、造境,方能与外物融合、升华,继而“一切景语皆情语”,外物“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返璞到物的本原状态。这种本原状态完全抛弃了人为的预设,可以说心中没有预备好的情感,也无意捕捉什么物象,触发他们的是诗性经验的意象化过程,也就是通过艺术思维完成意境营造的过程。借用弗洛伊德的术语来说,艺术家在意识状态不可能让无意识显露出来。审美空间的纯粹性使意象活动变得不可见,只有“不可见”才能解释这种纯粹引起的模糊与虚幻,这恰恰就是当代水墨作品的魔力所在。

一、自由空间

“自由空间”的确立,是审美空间不断探索的真实——自由精神的写照。

古希腊有句名言:认识你自己。除了神之外,一切可以表达。只是这种表达不一定采取所谓的标准化写实模式。人类进入了世俗的、泛化的、犬儒主义的时代,图像呈现出对个体的尊重,对偶然性的强化。若缺乏个体性的精神向度,人就无法维持作为个体的身份与价值。画家创作的过程也是一个心灵嬗变的过程。从一个无声且完全可以辨认的图式,嬗变成书写式意象的图像。犹如诗中之画,当主体真正阅读时,诗的形状与结构消失,只存在词与物的堆砌,二者在相互碰撞中显露出象外之意。

正所谓“情以物迁,辞以情发”。当代水墨画家善用“境生象外”的审美空间带来哲思性的人生感、历史感、宇宙感。他们以自由空间的构建彰显对人生的超越,以“胸罗宇宙,思接千古”的气度与胸怀,体现对生命本体的回归。与传统水墨不同的是,当代水墨画家遵循着个性与本我的态度,表面上保持着空间的传统布局,暗地里却逐渐削弱。试图在“物”与“我”之间建立新的关系,明确二者被忽略的某些意义。意义既消亡又再生,既确定又含混;既可见又不可见。李津、武艺、李孝萱、刘庆和、魏青吉,乃至新生代曾健勇、杜小同等人,继承了田黎明、朱新建、江宏伟等人的文人画理念,又丰富了自我的视觉经验及生存体验。

自由空间的描绘正是向我们传达这一哲学思考,在同一个空间内,形状的“尚未说出”和结构的“不再再现”二者逆向而动。形状的“尚未说出”严格来说演变成一种确认,成为一种双重状态:一是无言的外形,诉说着意象的内容;二是书写的内在规律性,即“我”对于笔下之物自主和自由地表达。物象没有丝毫僭越,“物”与“我”交织在一起,构建了一个既无名又无形的空间。

“尚未说出”的空间构成与“不再再现”的形式意味同时彰显出来,既不是形而上的存在,也不是个人情感的宣泄,而是意象的显现,是心灵与物象相遇刹那生成的火花,是自我意识的内向运动,也是心灵的关照与体验。它引导精神直通事物的本真,它不受束缚,是自在的,也是自由的。“目光是一个停顿中的不可见活动——在其中,事物隐瞒自身”,于是,目光需要被重视、被解释,这也是审美空间赋予图像的鲜活生命力所在,一种本原和真实的地位,超越遮蔽真相的“洞穴之见”,挣脱囚禁生命的枷锁,实现真正意义上的自由与真实。画家们重视视觉形式的创新,如李津的“水墨餐饮”是食与色是巧妙融合。虽略带色情意味,却还原了人性本原的欲望与自由。画家在“享乐审美”的自由空间中试图治疗人类精神的缺失。刘庆和只关注真实的生活片断,他笔中的人与事皆是眼中所见之物,不自觉地记录了一个转型中的社会现状。他把巨大的人物形象置于“被看”的境地,是对笔墨介入当代作出的有力回应。

这是一种别样的真实“目光”,是当代水墨画家一直迷恋和渴望的自由空间的体验。画家试图用图像本身构成话语和目光的交迭、传输和生成的新的空间,在理性高度上理解生存智慧与生命自由,既彰显浪漫情怀,又不失理性的夙愿。

二、“前真实”世界

当代水墨之所以能够让人驻足、迷恋甚至忘我,原因在于图像世界是既熟悉又陌生的,是“真实”之外的另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中,空间在某种程度上意味着场所,引申到心理学被称为“心理场”。场所是人参与的空间,人在场所中获得存在感和认同感。因此,理想的审美空间是以建构人类诗意的精神世界为目的的。

正如杜夫海纳所言,由于功利、概念和目的的遮障,人们信以为真的世界其实并非真实。而在这之前, “先见”( foreknowledge)是这个世界最本原的存在, “先见”的世界是“前真实” (pre-real)的。审美空间正是对“前真实”世界的昭示。在这一场所中,人们在认同感的驱使下体验到精神世界的价值与意义。日常状态下之所以看不清事物本身,是因为我们被功利、目的这些“外衣”所束缚。在特定的审美空间里,人物脱掉了这些郁结的束缚,以本原的状态展现在世界面前。场所起到了溶解的作用,将“真实”世界中的矛盾、纠葛、世俗彻底瓦解。人在挣扎与洗礼中进入自我的纯粹的精神状态,从而达到“前真实”的世界,如襁褓中的婴儿一般,获得了新生。

在当代水墨画家中,水似乎是表达空间最好的例证。比如对大海的描绘某种程度上是画家杜小同内心的镜像,他笔下的大海,非平铺直叙,也非波澜壮阔,而是比真实还要真实的“前真实”状态。一方面,大海里蕴含着画家内心的艺术世界,因而有其独特符号化的表情与姿态。另一方面,大海的纯粹性和包容性,把周围的人与物变得柔软起来。大海以无形之形回归到本原的状态。孤独、沉默、矜持似乎都不足以概括,画面中体现的彻底性和纯粹性是“真实”世界中极为稀缺的珍宝。不讲政治,不做宣讲,只是个人心境的写照。在内省、反思与想象中建构人类诗性的世界。大海的自然形态因意识的创造而抵达“真实”的彼岸,于是意识就可以畅游在“大海”中,游刃有余。画家扬弃了大海的自然形态,从无形中而获得自我享受与体验。在这期间,“我”寄予大海双重内在性:形式内在于体验,永恒又内在于形式。这意味着,形式的存在依托于自我体验,而体验的最终形式指向永恒。正如维勒克-沃伦认为人性本身持续不断地在特殊与一般中转换,归根结底反映的只有永恒。

事实上,在当代水墨画中隐现了富有生命意义的“意向性体验”。这种体验是一种自我认识、探索和创造的过程。在人与人的空间感与距离感中,呈现出荒凉、哀伤、冲动、陌生等杂糅的气氛。画中不刻意地强调笔墨技巧,不追求形式意味,而是一种内在的情绪和控制。这种体验是某种精神的执着与坚定,寄予了人性意义和情感真实,使内心回归到纯粹的永恒。

无论谋求何种体验,都需“感物而动”。如同纸做的花,即使再精致美艳,终因缺乏鲜活的生命力而变得不真实。画家们注重个体真实的情感,在“去蔽”意义上敞开心扉。也就是说,在“我”与“物”之间开启自由交流和想象的空间,在心灵自由中体验万物存在的“生生之美”,体悟对“真实”世界的怀疑、探索和发现的过程。

三、灰色幻境

不得不说当代许多艺术家隔岸观火,只是局于一隅。当代水墨受中国传统文化影响较深,能够保持较高的开放性和宽容度,使得画家笔中的人与物穿梭于古今之间,既能妙合古人翰墨,又“刚柔相推而生变化”。这种力量并非单单依靠自书写的形式,更需要强调艺术的生命价值,通晓其生生不息的生机与活力。心物相通,情景交融,虚实相生,变而成文,由实境而产生出幻境来。

意境的创造需要取镜和造境, “境生象外”、 “幻中有实”。正如严羽从虚幻不真中看到了诗的妙处一般,画家在“前真实”世界中找到了心灵的栖息之地,不是以炽热情感的发扬蹈厉,也不是内心的波涛起伏,而是对某种心灵情境精深透微的体验,对某种人生境界内潜细腻的品味。犹如宋人旷达、超然的人生哲学。如果没有锐意进取、没有敢为天下先的胆魄和气度,何以得道?李孝萱前期的作品表现了一种城市心象,画家面对的是生与死、肉与灵、真实与梦幻的境界。画家将木讷的表情、残缺的身形、人身动物脸等怪异、虚伪甚至丑陋的表象呈现给观者,画面中强烈的冲击力和不可说的隐喻性传达出画家的心声。

人物的描绘俨然融于宇宙和历史长河中,个体的存在似乎显得无足轻重,但正是这些渺小细微的点缀,让我们见证了生命力的强大。不带任何宗教符号,也非浪漫的乌托邦情境,将生命从周围的环境中隔离出来,让他们独立不依。这是一个痛苦的过程,没有多少人勇于面对。画家们敢于直视,在迷失中找寻到真实的自我,由此产生了一种挣脱束缚的自由感,一种赤裸裸的生命的真实感。

当代水墨画家追求的幻境是永恒而澄明、无碍而深沉的,有着最彻底的快感迸发与最坚实的理性气质。哪怕艰难如深渊探鱼、薄冰践履,他们也不曾须臾而弃。在灰色氤氲的幻境中,得之“默会意象之表”,在自由澄澈的幻境里,“我”脱离于“物”之外独立显现,将身体、情欲、尘世、物象皆虚化,回归到如其所是的本来面目,获得最真实与最深刻的自我,达至最无限的自由境界中。

毕竟,水墨在今天不再是民族立场的诉说,而是文化多样性与自我超越的多重性问题,甚至是一种文明精神的传递与发扬,与这个时代艺术家坚韧的文化信念有关,这个信念来自于时代对艺术家的磨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