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中浩荡之思 笔底雄旷之
2015-08-26夏硕琦
夏硕琦
中国文化中有一个传统观念: “文如其人”。魏文帝曹丕在其《典论·论文》中提出: “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也就是说,作家各有自己的气质、性格,而气质有刚、柔之分别,因人而异,不可勉强要求。曹丕强调作家因气质不同而风格各异的观点值得肯定,但他忽略了后天的学习、修养及社会实践活动对文风的影响。
唐宋古文八大家之一的苏辙则明确提出:“气可以养而至”的思想。他认为,加强内心道德修养,如孟子“吾养吾浩然之气”,可以养气;还可以通过扩展阅历,如司马迁“行天下,周览四海名山大川,与燕赵间豪俊交游”,更可以养气。苏辙突破了先天决定论,是其进步的一面,但他尚未认识到社会实践活动的重要,是其历史局限。
清人刘熙载在其著作《艺概·书概》中,有一个著名的论点:“书,也如”。书风就是书写者自身。他进而引申开来:“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总之日如其人而已。”他的书学思想与历代书家强调书法审美境界与书家的品格、学养、抱负、情性、才具、胆识,密切相关的思想相一致,书法全面深刻地表现出一个人。
书画同源,绘画同样反映出画家的人品、修养、情志、胸怀、才华、气质。当然这种反映又是极为复杂而曲折的,不能直接等同,在评价历史人物的书画艺术时,因其具体历史时代的文化风尚、政治变迁、民族关系、价值标准等诸多因素的介入,特别是还要提升到审美层面上去研究,尤其不宜作必然式的僵化理解。
佛教界著名的星云大师,善书法,他也有个既生动直观又深刻简明的提法: “看字如看心”。受西方文化影响的人对中国文化强调人品与画品的关系,总有些不解。英文《海峡时报》记者,就曾向我提出过这个疑问。我回答的大意是:西方近现代以前的绘画其主流强调模仿、再现,中国画则强调写心, “夫画者从于心者也”。中国画是心灵的艺术,绘画是画家的“心电图”。因此,古人讲人品高气韵才可能高。人品俗,画品也难免俗病。
张文华是我多年的老朋友、老同事,我深知其人。他是一个真实的、可以信得过的人。他不好“算计”,不会从自身的利益考量而去“算计”得失。他会为了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为了坚持公平、正义,虽然他明知这种坚持会给自己带来后患、甚至难以承受的后果,但他也决不会去做趋利避害的选择,而是会坦然选择“我去承受”。他把人的尊严,德行,风骨放在第一位。他会义无反顾地去守护天良的天平不被利益扭曲而失衡。他为人磊落,乐于助人。
细品张文华的山水画创作,我不能说他的艺术已经炉火纯青,进入完美至善之境。但是,我每每能从他的作品中隐隐约约看到他这个人。他的画也是真诚于内,神动于外的,他的画品与他的人品相一致。可说是“画如其人”。
古人云: “俗病最难医”。张文华的画可以汪洋恣肆,可以纵横跌宕,可以乱头粗服,可以不顾雷池,可以我行我法。但是,不见媚俗之态,难觅迎合之意,在他的画中难以发现自我推销意识,也决不惊世骇俗故作高深。没有难医的俗病。我就是我!
张文华在山水画创作中,追求阳刚之美,滂沱之气,追求力之遵劲,势之浩大。却难觅婉约之态,拘谨之状,而是解衣般礴,豪气满怀,磊落粗犷。他以己之胸襟怀抱,歌吟天地之大美。
张文华很重视养之扩充,览之纯熟,身即山川而取之。他周游四海,足迹遍踏五大洲数十个国家,但他把自己的创作基地选择在祖国西部,这是因为他曾为考察原始岩画而多次到青海,在那里生活过,足迹曾踏遍雪域的山山水水,他熟悉那里,那是他神往的地方,他与雪域风物能默契神会。
在他的笔下,祖国的大西北,地域辽阔,雪域的崇山峻岭苍浑峻厚,气度非凡,欲与天公试比高。草场广漠无垠,民风淳朴粗犷,内涵着原始的、未被污染的朴野之美,内蕴着中华民族的精神风骨。在他的那些性情率直、不事雕琢,不修边幅,磊落浩荡的画作面前,仿佛给人一种豪歌一曲从天落的精神感染。
张文华创作的《雪域净界》,画得笔法浑凝,苍茫静穆。巍峨雪山,大美不言,其亘古可与日月同寿;其超然物外,又阅尽历史沧桑,神秘而深邃,令人在心生崇敬中领悟净界的永恒。画家调度黑白两极色,使其在强对比中,以雪亮烘托出近景暮色昏暗中的藏经塔影,经幡舞动、塔身膛朦,内涵着宗教性的执著与虔诚,让人在精神信仰的净界中体验永恒的诗情。
他的《穿越唐古拉》又用枯笔渴墨,兼勾带皴,写出苍莽浑沦的雪山意象,山脚下白雪皑皑,寒凝大地。而这一切环境的渲染与铺垫,都旨在突出画面主体:穿越唐古拉山、敢于战胜一切艰难险阻、骁勇彪悍的西域牧者。在纯白反衬下的墨色牦牛、藏獒,以团块的力量,冲向雪域深处,势若狂飙疾风。这幅画画得调式苍浑,郁积厚重,气以御势,势以成气,气势相生。在厚重苍浑中,颇见风骨。寄托着天高任鸟飞,雪域任驰骋的情志。
他创作的《静静的山谷》,取鸟瞰式俯视构图,峰岭逶迤,怪石嶙峋,山体嵯峨,尽收眼底。行笔粗犷恣纵,运墨苍浑生辣。书家谓:正书居静以治动,草书居动以治静。在矛盾变化中求韵味。张文华这幅画,以动中求静的笔法,繁密中求空灵的构意,于峰岭丘壑交错密集中,托出一弯清流,雪白如练,沉静而默然的独自流淌。看此图此景,于苍茫中我忽然忆起: “花发不逢人,自照溪中影”的诗意,孤寂的诗境烘托出“洗尽尘滓,独存孤迥”的高涪情韵。
张文华的《祁连春韵》《雪域胜景》等一系列作品,有一个共同点:颇见性情。从他用笔运墨的节奏感,秃颖粗毫纵横挥洒的豪情,从线条的顿挫,皴擦点染的铿锵有力,肯定果敢,都可以看出:我自有我法,我写我自家之面目的那份儿自信。他作画关注大气象,大局势,大体量,决不在枝节琐碎处斤斤计较。虽然满纸粗粝苍莽,但颇得刚健爽直之气,凌厉一切之雄。
他画辽阔湿地、草原,如《高原湿地》《巴塘天空的云》《沐野》等画,地平线都压得很低,在对比中尤见漫天乌云翻滚之气势,大风起兮云飞扬之豪情。湿地的丹顶鹤,草地的牦牛,可说是涉笔成趣,画家仅用寥寥几笔,便把暴风雨即将来临、气候突变之际,候鸟特有的神情,牦牛憨厚的体态,作出情态生动的表现。
凡此,都可以看出画家进入“创作态”时的用意不分、激情满怀。
张文华也画西南风光,则又表现出另一番情调。他的《雨后山寨新》《山雨欲来风满楼》等作品,画西南山村景色,画风由奇横纵肆,向淹润清旷移步。他把西南地区多雨,空气湿润,笔底含烟,墨气淹润,烟云恍惚景象,把雨后青翠如洗、山岚氤氲气象,作了气韵生动的描绘。木结构的山寨民居,结构灵巧,用笔线条流畅,与藏区土石结构的藏式建筑,不仅建筑风格迥异,而且笔墨结构也大异其趣。他画东岳泰山又与前两者又都有分别,笔墨更多传统意趣,章法更具传统风味,不似他画大西北那样的“离经叛道”。石涛提出“皴自峰生”,“峰与皴合”的创作主张。古人创造皴法,并不是空穴来风,而是根据山石的纹理结构特点变化而来的,有主见、有创造精神的画家,不会不分对象特点而去套用前人皴法,而应是灵活变通,参酌创造,因峰峦、土石的结构特点而化用、而创生新法。张文华走的是石涛路线,并不奉复古主义的清规戒律为圭臬。
张文华多年主持行政出版工作,自然会影响到他的创作。我希望他继续践行“行万里路,读万卷书”的古训,不断总结实践经验,反复深入研究传统经典,积淀,反思,创造,继续向着高峰攀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