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筷神

2015-08-24小河丁丁

少年文艺(1953) 2015年8期
关键词:金城大酒店金鱼

小河丁丁

我们镇上最俊的男子,大家公认是俊叔。

俊叔真是俊极了,然而是个哑巴。大姑娘想嫁给他的,他总要反复思量呀,左也思,右也量,条件好的却又自惭形秽,就被别的小伙子娶了,条件差的又看不上,那么俊叔三十好几还打单身也就不足为奇了。

没有家室,也就没有负担,何况俊叔的房屋在镇集上最热闹的路段,把前面的铺子租给范老板开面馆,按月有房租,日子过得悠闲极了。俊叔喜欢静,干脆把通向铺子的中门钉死,自己从后门出入。后门出去是篱笆围成的院子,院子出去是菜地和稻田,远处是郁郁苍苍的阳明山。除非刮风下雨,时常见到俊叔背着手,隔着篱笆悠然望山,哪里像个农民,简直是个在家修道的。

人一闲,一静,气质就出来了。俊叔走在街上,衣裳洁净,步履轻健,男女老少总要多看两眼,暗自赞叹,多俊的人呀,可惜有口难言。

我尤其喜欢俊叔,因为俊叔养着一对金鱼,我三天两头去看,他也不烦。俊叔也是喜欢我的,因为我一去,闲不住,总要打饭蝇喂金鱼。金鱼大快朵颐,我们站在玻璃缸边不转睛地看,总要会心一笑。金黄的鳞,长长的鳍,大大的眼,金鱼多美呀,又多安静呀,一天到晚不作声。

——对了,俊叔就跟他的金鱼一样,又美,又静,眼睛也是大大的。

二月初的一天,晌午过后,我去到俊叔家,俊叔拿出一张电影票,指一指中门那头,冲我笑着,用眼神说:“我在等你呢,范老板给我一张电影票,你去不去?”

我当然要去。

我们小孩子想看电影,向家长要钱买票几乎是不可能的,不是跟家长去,就是跟相熟的大人去。

我牵着俊叔的手来到电影院,看到检票口两边眼巴巴等候熟人现身的孩子们,心里那个得意呀,好比小鹤童跟着大仙去赴蟠桃宴。

我们的座位是最好的位置。

电影也是最好的电影,武打片。主角是一个滑稽的老和尚和几个更加滑稽的小沙弥。吃饭的时候,那个老和尚对沙弥们说:“练功不只是在练功房练,任何时候都可以练哦。”筷子随意一伸,夹住一只饭蝇,又说,“练成这样,再快的飞刀也接得住。”

电影看过了就看过了,我也不放在心上了,却怎么会想到,这场电影几乎改变了俊叔的命运呢。

过了两天,我再次去到俊叔家,发现他手上拿着一双筷子,眼睛四下寻视什么。正要问呢,他盯着我的头,示意我别动,随即手中筷子朝我头上戳来。我吃了一惊,下意识缩头,看到一只饭蝇飞向墙壁。

俊叔用“叫你别动呀”那种目光瞅着我。

我从墙上取下苍蝇拍,俊叔却摆一摆手,指着橱柜上的筷筒,示意我取筷子。

我说:“你是要练筷子功吧?”

俊叔连连点头,指一指窗台上的玻璃缸,又动一动手中的筷子,意思是说,想喂金鱼了就用筷子夹饭蝇。

哈,有这样好玩的事情!

然而饭蝇不比那种胖胖笨笨的绿皮大苍蝇,饭蝇个头小,眼睛又贼,似乎能猜中你的心思。刚刚看定了它,起念要出手,它就飞走了。你还没有起念呢,它时而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时而又搓搓前脚,时而又搓搓后脚,隔一会儿又抹一把脸,真是气人。

两个人在屋里夹来夹去,老半天一只也没夹到。

我泄了气,把筷子丢在桌上,说:“哪有那么好夹的,又不是武林高手。”

俊叔不愠不火,继续追击一只饭蝇,从饭桌追到橱柜,追到灶台,追到水缸,又追到门外院子里。

我看了一会儿,相信俊叔永远不会成功,就离去了。

第二天下雨,我没有地方玩,又去俊叔家,又见到俊叔练筷子功。

我说:“你陪我玩吧,反正你没有事。”

俊叔摇一摇头,把我晾在一边,自顾夹饭蝇。

因为俊叔不大理我,我去得渐渐就少了。俊叔忙于练功,很少出门,我不去他那里,两人连面都碰不上。下半年我入了学,几乎都把俊叔给忘记了。

那天下午放学回家,听见妈妈对爸爸说:“俊叔下午来过我们家,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站一站,又走了。”

爸爸浑不在意,回答说:“他嘛,闲人一个。”

吃过饭,天还没有黑,我隐隐觉得俊叔是来找我的,就到他家去。他见到我,欢喜得眉毛不停地动呢,当即拉亮电灯,叫我看鱼缸。

鱼缸水面上,浮着好几只饭蝇,都还是活的,在缓缓地划动细腿。金鱼却理也不理,看样子是吃撑了。

用拍子打下来的饭蝇,往往是翅歪肚裂,很少有活的呀。我疑惑地看着俊叔。俊叔咧嘴一笑,伸出两个手指夹一夹,还眨眨眼。

“你用筷子夹的?”我有些不敢相信。

俊叔当场拿起筷子,要表演给我看。正好一只饭蝇落在我手臂上。俊叔看定这个小小猎物,筷子轻轻一伸,饭蝇及时飞起,眼看就要逃脱,筷头却像长了眼睛似的跟过去,不偏不倚夹住它脑袋后面翅根前面那个位置,它又拍翅膀,又划腿,有什么用呢。

俊叔将筷子一松,放走饭蝇,把筷子交给我。我看见饭桌上有两只饭蝇,瞅定一只,筷子还没有够到,它就飞起来了,又去夹另一只,也是如此。

俊叔右手食指点在饭桌上,一边抬起,一边左右移动,反复做了两三次我才明白,他的意思大概是说饭蝇起飞是有规律的。

从此我经常观察饭蝇,慢慢看出一点门道来了。这些小小飞行家搓手搓脚的时候,决计是不会起飞,飞前一瞬总是六条腿同时着地,脑袋似乎也不是乱摇,跟起飞有某种联系。

那天我站在教室窗边,凝神看着窗台上一只饭蝇着迷。等我惊觉语文老师站在身边,这才发现同学们都坐得整整齐齐了。上课铃响了吗?我根本没有听见。

“你在看什么?”

语文老师十分好奇。

“我在看饭蝇,它好像要起飞了。”

我的心神没有完全收回来,答话是如此诚实。

教室里爆发出一阵大笑。

语文钟老师也忍俊不禁,立时又板起面孔说:“你研究饭蝇起飞不无聊么?”停一停又说,“我们不是才学了《丁丁和小飞机》吗?有志气的人,要想着长大了开真飞机。”

这一番话说得我无地自容,心里恨死俊叔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俊叔者,我竟然是这样无聊啊!

我发誓再也不接近俊叔,但是,却偏偏亲眼目睹了他人生当中非常“关键”的时刻。

那是寒假里的一天,妈妈不在家,爸爸懒得做饭,中午带我到范老板那里吃面,却见俊叔系着白裙,戴着袖套,打扮成店小二的样子,白裙口袋里伸着一双显目的红漆筷子。

爸爸对范老板说:“生意做大了,叫房东给你打工了!”

范老板说:“哪里哪里,全靠俊叔帮忙!”停了一下,又说,“俊叔在此,客人就不烦饭蝇了,筷子一出,一夹就中。”

我们邻桌一个人高声说:“俊叔快来,这里有饭蝇!”

可不是,一只饭蝇停在他面碗边沿,正在搓前脚呢。

俊叔拿起红漆筷子,瞅定饭蝇,似乎不经意地一伸手,饭蝇就被夹住了。俊叔开心地笑着,让大家看一看猎物,走向柜台——俊叔的金鱼缸就搁在柜台上。金鱼由一对变成了三双。

“没想到俊叔有这一手。”爸爸笑着,那笑声明显是有嘲讽的意味。

范老板却说:“这一手不要小看哦,好多人来吃面,就是要看这一手呢。”

临窗那边传来一个外地口音:“这里也有饭蝇。”

众人望过去,只见那人红光满面,大肚便便,一身名牌西装,一看就大有来头,何况坐在他身边的是镇长。

俊叔走过去。

我也跟过去。

一只饭蝇停在桌面,沿着桌缝走走停停,浑然不知大限将至。俊叔筷不虚发,一出手就将小坏蛋捉拿归缸。

名牌西装用力鼓掌,那双手像熊掌,又大又厚,指头粗短,戴着戒指。

镇长把范老板叫到跟前,说:“这位是古老板,金城大酒店就是他的。我们镇上出了一个筷神,想请过去撑撑门面,你不会不同意吧?”

范老板明明是不情愿,却赔着笑说:“哪里有我说话的份,看俊叔去不去。”

镇长对俊叔说:“古老板跟我是老朋友,不会亏待你的——古老板要隆重推出你呢。”看一下古老板,又说,“古老板要在电视里打广告,筷神在此,饭蝇难逃!这说明金城大酒店……那个什么来着。”

古老板说:“说明我们卫生是靠得住的,店里没有饭蝇——就算有,客人也不会生气啊,正好一睹筷神的功夫。”

俊叔一下子给封了神,有些手足无措,张着嘴啊啊两声,又说不出话。不过看得出来,他是高兴,是激动。

两个月后的一天傍晚,我和对门曹曹在街心撞羊角,镇长大步流星从街上走过,一边走一边嚷:

“我们镇上出名人啦!筷神俊叔上电视啦!今晚八点本地电视台!”

爸爸问:“是什么节目?”

镇长高声回答:“金城大酒店打广告,筷神成了他们的招牌了。”

乡亲们都到街上来议论。

曹曹妈妈说:“想不到会夹饭蝇也封神!”

曹曹爸爸却说:“头发长,见识短。那些歌星,不过是会唱唱歌嘛;笑星,不过是讲讲相声嘛;运动员,不过是跑得快嘛……那些歌星、笑星,那些运动员,能夹饭蝇吗?”

此言一出,大家都对俊叔另眼相看。

爸爸说:“我们这个小地方,出人物了。”

不等八点,街上一个人也没有了,全进屋打开电视机,调到本地台,音量大得震耳朵。

八点到了,广告一条一条播,果然见到俊叔出现在电视里,昂首挺胸,叉着腰,站在金城大酒店门口台阶上头,身穿练功服,头戴白帽,打扮得武松似的,腰带上别着一双镀金筷子,本来俊气的他,现在简直是帅呆了。只见他拔出金筷,在手上玩着,两根筷子像是两条小龙在指间盘旋,看得人眼花缭乱。一只饭蝇飞过,他信手夹来,那举止,那风度,真是叫人称绝呢。

妈妈说:“想不到俊叔哑巴一个,闹出这么大的出息。”

爸爸说:“有出息的人,往往不爱说话。”转头对我说,“人就怕没有一技之长,绝技在身,哑巴也有人请。”

想起俊叔以前对我那么好,练成绝技第一个就找我,要表演给我看,而我却对他不以为然,心里真是难受。

春天过去了,夏天转眼又过了一半,放暑假了。爸爸要进城办事,头天夜里对我说:“明天你跟我一起进城,你跟俊叔不是好朋友嘛,我们去看看他。”

我支支吾吾地说:“那是以前……”

然而上了床,我一想,心又宽了。不管怎么样,镇上的小孩子当中,只有我跟俊叔好过呀。说不定俊叔正在惦记我,要教我练筷子功呢。

第二天早上,我换了一身干净衣裳,跟爸爸上了中巴车。

身边一个有几分面熟的乡下老汉问爸爸:“老弟,你到城里做什么?”

“办点事……”爸爸这样回答,似乎意犹未尽,补充说,“顺便看一看筷神。”

一车人都朝爸爸望过来,老汉更是眼中放光:“你认识筷神?”

爸爸回答:“一个镇上的嘛,街弟街兄嘛,他对我儿子蛮好的。”

老汉又问:“听说他的筷子功从峨眉山学来的?”

“这个……”爸爸看我一眼,“我们怎么知道?人家的绝活。”

老汉很是失望,埋怨爸爸说:“亏你和他街弟街兄……我知道的,峨眉山的筷子功蛮有名的,那是道家的功法。”

一个陌生青年说:“崆峒派也擅长筷子功的,还有筷子拳。”

又一个中年人说:“咏春拳也有筷子功,我在佛山亲眼见过。”

一时间,车上议论纷纷,听着听着我觉得俊叔好神奇啊,成了大侠,而我却错过了学艺的好机会。

进了城,爸爸带我到一家药店买了两盒药,然后说:“现在我们去看俊叔。”

我很奇怪:“你不是要办事吗?”

爸爸说:“办完了啊,这种药镇上没有卖。”

我们走在街上,一辆三轮车跟上来,那个腰间系着大钱包的车夫问:“要不要车?”

爸爸说:“你知不知道金城大酒店在哪里?”

车夫说:“全城最大的酒店都不知道,我还踩什么三轮车。”

上车走了不多远,车夫不回头地问:“你们是去金城大酒店,还是去酒店附近什么地方?”

爸爸说:“是去金城大酒店,那个筷神是我们镇上的。”

车夫回一下头,那眼光明显是把我们高看了几分:“筷神是你们那里的?好多达官贵人到金城大酒店吃饭,都是要看筷神表演呢。你们那里是不是好多人练筷子功?”

“哪里……”爸爸说,“就筷神一个人会。”

“一个人会?”车夫第二次回头,“总有师傅教他吧?”

爸爸犹豫一下,这样回答:“听说他从峨眉山学来的,也有人说是崆峒派的。”

车夫啊呀啊呀叫了两声,说:“我们这地方竟然出了个武林高手!”

这会儿到了繁华路段,前面老远有一座高楼,挂着比船帆还要大的广告牌,上面赫然画着俊叔,打扮跟电视里一模一样,那么高大,简直是顶天立地,边上写着两行箩筐大的字:

筷神在此

金城大酒店欢迎您

爸爸低头对我说:“男子汉大丈夫,像俊叔这样名扬一方,也不枉为人一世了。”

三轮车停在金城大酒店门前马路边,爸爸拉着我来到台阶下,仰头望着皇宫一样豪华的大门,门边还有两位旗袍小姐,美得跟天仙似的。一有人进去,她们就齐齐行礼,娇滴滴地说:“欢迎光临!”

爸爸踌躇好一会儿,拉着我的那只手直冒汗,终于是走上台阶。两个小姐既不行礼,也不说欢迎光临,仿佛没有看见我们。

爸爸咳嗽一下,紧着嗓子问:“筷神是不是在这里?”

左边那个鼻子尖尖的小姐上下瞅着我和爸爸,瞅得我们直发怵,这才问道:“你们认识他?”

“他……我们……”爸爸把我的手都握痛了,“一个镇的,顺道来看看。”

尖鼻子小姐嘴一抿,说:“你们等一下。”

我们等了好一会儿,尖鼻子小姐才出来,冷冷地说:“你们回去吧,他没有空。”

回镇的车上,一车人又在议论俊叔。有人说:“筷神当了形象代言人,发大财了。”又有人说:“在那么大的酒店工作,认识多少大人物呢。”爸爸也感叹说:“筷神真是不同凡响了,我们一条街的,想去看看他,门都进不去了。”司机说:“金城大酒店,五星级啊,哪里来的饭蝇?”售票员接嘴说:“听说他们养了好多饭蝇,贵客来了就表演给人家看。”

全镇人都以为俊叔从此变成城里人了,范老板还说要买下俊叔的铺子呢,镇长却说名人故居公家要管的。

谁也没有料到,中秋节前,筷神回到镇上,重新过上了他过了小半辈子的清闲日子,衣着打扮也跟过去一样。要说他有什么变化,就是再也不在公众面前表演夹饭蝇了——饭蝇仍然是夹,只有我能见到,仍然只是夹来喂金鱼。

起先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俊叔又是哑巴,也没有办法问他。然而慢慢地,镇上有人说,俊叔本来在金城大酒店好好儿的,不该冒犯大人物。一次,市长在那里招待外宾,俊叔少不了要献艺。俊叔先将几只饭蝇从透明盒子里放出来,然后连夹连中,众人都喝彩。俊叔夹得兴起,发现市长腮边还有一只饭蝇,又是一筷子夹过去,市长却嗷嗷直叫——原来那不是饭蝇,是个小瘤子。市长当众出丑,再也不去金城大酒店了。于是好多官员都不去了,古老板那还不把俊叔开掉?

这个说法多半是真的吧,俊叔回镇没几天,电视里金城大酒店的广告就不见了。后来我跟爸爸进城,特意去看一下金城大酒店,画着俊叔的那块广告牌也不见了。

一镇人都替俊叔感到遗憾,而我觉得这样没有什么不好——似乎俊叔也这样觉得,我去他那里玩,他仍然像过去一样,清闲自得,时常站在篱后望山。

我们站在金鱼缸边欣赏金鱼,像从前一样相视而笑,那种感觉多么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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