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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代文学家族的地理学考察

2015-08-20吴桂美

长江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5年11期
关键词:两汉家族文学

吴桂美

(长江大学 文学院,湖北 荆州 434023)

陈寅恪先生曾说:“自汉代学校制度废弛,博士传授之风气止息以后,学术中心移于家族,而家族复限于地域,故魏晋南北朝之学术、宗教皆与家族、地域两点不可分离。”[1](P17)陈先生之语特别指向魏晋南北朝,其实,汉代文学、学术已经与家族、地域联系在一起。由于士族的兴起与文学的逐渐繁荣,汉代产生了不少文学家族。从父子相承的两人模式到几代相承的大规模家族,汉代文学家族对汉代的政治、文学,均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魏晋南北朝的文学家族经过长时期的积累发展,形成了具有标志性的地望。虽然由于豪门士族正处于发展建立时期,两汉家族地望还未确立,但从汉代文学家族的影响及其对家族传承的有意追求来看,其时的文学家族已逐渐有了家风、门风和地望意识。他们的创作等活动,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时代学术及地域文化的影响,同时又对一时一地乃至更广阔时空的文学产生了作用。因此,从这些家族的区域分布,我们可以窥探汉代文学发展及文化中心变迁的个中信息;或者说从一个侧面,去探讨当时学术文化的发展及分布概貌。

一、几个问题的辨析和说明

有学者认为,两汉家族虽已出现由强宗大族向文化士族转变的趋势,诗骚传统和史官文化也相当辉煌,但由于缺少可靠流传的家族文学文本,且六朝以前尚文笔不分,故家族文学史当从魏晋开始。[2]事实上,由于文化士族的逐渐形成,以及文学的逐渐成熟,汉代业已出现大量的文学家族,且不少为后世所熟知。学界论及家族文学时,一般从魏晋开始,这主要是因为其对汉代文学的认识,存在着某些局限。两汉士人及文学家族成员的创作,主要为颂、赞、箴、铭、章、奏、表、议等应用政治型文章。受“魏晋文学自觉说”及西方文学观念的影响,人们对这些文体,采取了非文学或模糊的观照态度,故易疏忽汉代家族文学。事实上,文献史实表明,应用文正是汉代文人创作的主流。因此,我们在研究汉代文学时,没有理由不把这些文体纳入研究范畴之中。只有持这种观念,我们才能还原文人文学在汉代的原生状态。由此,汉代家族文学也就有了成立的前提。我们对文学家族的这一定义,虽超出《汉书·儒林传》、《汉书·艺文志》、《后汉书·文苑传》,以及《隋书·经籍志》等相关记载的范畴,但与中国古代文学的本来面目更加吻合,体现出了我国古代文学大文学、泛文学的特点。

由于地域的广博,地理环境的不同,中国文化历来呈现出多元区域的特点。文学家族成员具有明确的血缘性,也具有明确的地缘性。其产生,既与时代文化、地域文化密不可分,反过来又对地域文化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因此,研究家族文学,必须关注不同区域的文化特点,对汉代家族文学的研究也当如此。有关汉代文化区域划分的依据和标准,学界观点不一。对此,我们综合已有观点,并根据统计的汉代文学家族的主要生活地域,将汉代文化区域大概分为齐鲁、关陇、荆楚、中原、幽并、吴越、巴蜀、岭南等。当然,这一划分标准尚有疏漏和不完善的地方,但为行文方便,本文姑且从之。

二、汉代文学家族地域分布

为清楚地了解汉代文学家族及其地域分布,我们列表1如下。

表1 汉代文学家族及其地域分布一览表

注:资料来源于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中华书局,1958版。

由表1我们很容易得出一个结论:两汉文学家族的地域分布不仅范围很广,且有着区域集中的特点。一般而言,文学家族多产生于政治、经济、文化相对发达的区域,并随着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的变化而变化。各朝都城因其政治中心地位,集聚了全国最优资源,故而其地及其周围地区也会成为文化中心,成为文学家族产生的重要地域。汉代文学家族的地域分布,基本吻合这一规律。通过表1我们可以看到,表中所列西汉15个文学家族,多出现在陕西及其周围地区,如山西、甘肃等地;而东汉37个文学家族,则多出现在河南及其周围的安徽、江苏、浙江等地的东部和南部地区。由此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结论:两汉文学家族的地域分布,明显地呈现出从西部往东部、南部迁移的特点。这一特点,显然与汉代政治中心从长安迁至洛阳的政治背景相一致。但我们知道,文学与地域的关系是较为复杂的。西汉初及两汉交替到东汉初这两个时间段,汉代文学家族的地域分布,又与两汉家族文学整体呈现出的地域特点有所不同。从表1可见,汉初至武帝、昭帝时期,文学家族基本上都产生于山东、河南、江苏等地的曲阜、琅琊郡、洛阳、南阳郡、汝南郡、会稽郡等地,如孔鲋孔氏,贾谊、贾捐之祖孙,严忌和严助,枚乘、枚皋父子,杜周杜氏等等;而作为汉朝都城的关中地区,不仅没有出现什么文学家族,也没有多少重要的学者和作家出现,明显体现出文化与经济发展的不平衡。

汉朝建立之初,政治中心虽在长安,但文化繁荣之地并不在此,而各诸侯国因多建立在战国文化发达地域,又多招揽文学才士,反而拥有较好的文化氛围和传统。如齐鲁之地本是儒学的发源地,汉代早期的儒家代表人物,基本上都出于此地,而曲阜依然是汉初的学术中心之一。又如荆楚之地自古文化发达。战国以来,此地就出现了许多文化名人,如老子、庄子、管子等等。汉初,刘邦封刘交为楚元王。《汉书》载:“元王即至楚,以穆生、白生、申公为中大夫。高后时,浮丘伯在长安,元王遣子郢客与申公俱卒业。文帝时,闻申公为《诗》最精,以为博士。元王好《诗》,诸子皆读《诗》,申公始为《诗》传,号《鲁诗》。元王亦次之《诗》传,号曰《元王诗》,世或有之。”此外,梁孝王武、淮南王安等诸侯王都大量养士,吸引了大批文学才人。因此,汉初楚和齐鲁之地的文化氛围,较其他地区浓厚,更利于文学世家的产生。此外,汉承秦制,秦国所在的关中一带,原本就不是学术文化的发达地区,因此,建都长安的汉朝,在相当长的时期内,都呈现出文学与政治不平衡的特点。这一点,我们从表1可以得到验证:昭帝之前出现的文学家族,基本上都不在陕西境内,而多处于山东和江苏即齐鲁和荆楚等地;但昭帝之后,文学家族的地域分布则发生了明显改变,关中一带产生的文学家族有所增加,如杨敞、杨恽为华阴人,谷吉、谷永为长安人,刘向、刘歆与魏郡王莽一族也多在长安活动。其原因在于:武帝及之前政权对诸侯国的打压,取经入仕制度对士人回归中央王庭的吸引,长安作为都城政治中心对文化繁荣带来的影响;尤其是高祖以来,特别是武帝时,以充外京为目的的几次大的移民迁徙,给关中地区文化所带来的积极影响。《汉书·地理志》载曰:“汉兴,立都长安,徙齐诸田,楚昭、屈、景及诸功臣家于长陵。后世世徙吏二千石、高訾富人及豪杰并兼之家于诸陵。盖亦以强干弱枝,非独为奉山园也。”班固所论甚是。徙民政策,不仅削弱了诸侯及地方豪强的势力,更充实了都城及其周围地区的力量。士人和各地移民聚集京师及其周围,不仅带来了各种文化的相磨相荡,且在取经入仕的社会大背景下,得益于中央王朝的压制和引导,无论王公贵族、富商大贾,抑或豪杰兼并之家,均或被迫或自觉地养成了习经从文的习惯,故而促进了关中地区的文化繁荣,遂使关中逐渐成为西汉王朝的学术文艺中心。至东汉,此一形势又发生了变化。随着西汉的灭亡及光武迁都洛阳,关中文化的优越地位逐渐被洛阳所取代,东汉前期的一些文学家族,如夏阳司马氏、京兆冯氏与张氏、扶风班氏,虽然大都出自关中或与关中相近之地,但更多的文学家族却兴起于东部和南方,如博陵崔氏、颖川荀氏、南阳樊氏、沛郡桓氏、汝南袁氏、江夏黄氏等。这代表了一种新的文化趋向。

从西汉初的东部、南部,到西汉中后期直至东汉初期的关中,再到东汉中后期的东部和南部,汉代文学家族地域分布的变化,从一个侧面折射出汉代文学发展和文化中心变迁的信息。

三、汉代文学家族所属文化区域及其家族文化

为方便对两汉文学家族所属文化区域进行整体考察,我们列简表2如下。

表2 两汉文学家族所属文化区域一览表

总体来看,两汉文学家族出自关陇文化区者最多,其次是中原文化区、荆楚文化区和齐鲁文化区,幽并文化区、吴越文化区和巴蜀文化区产生的文学家族较少。再以朝代来看,西汉文学家族以出自关陇地区者居多,其次是齐鲁地区和中原地区;而东汉文学家族则以出自中原地区和关陇地区者居多,其次是荆楚文化区,其中,东汉关陇地区的文学家族不少出现在两汉之际,明显受到了西汉文化的影响,因此,东汉文学家族总体以出自中原文化区者为多。刘跃进先生曾对两汉的文化区域做过分析。他认为:“西汉时期,文化中心在齐鲁地区,荆楚地区为另一文化中心。而东汉则转到河洛地区,而三辅文人则上升为第二位。这可能由于三辅地区曾经是西汉的政治中心而积累起来的结果。尽管西汉和东汉的文化中心有所差异,但总体上看,这个时期的文化发展多集中在黄淮流域和江淮流域。”[3](P49)刘跃进先生认为,西汉的文化中心在齐鲁和荆楚地区,但是从文学家族的角度考察,西汉都城所在地的关陇地区,却以绝对优势,成为汉代的文化中心。其实,要确定一个王朝的文化中心,是一件比较复杂的事情,因为士人是流动的,他的出生地与主要活动地、创作地可能不是一处。这其中,既有联系又有区别,有时还混淆不清。因此,统计文献所载文士出生地,并以之判断一个王朝的文化中心,虽不失为一种可行之法,但其在某种程度上,也有着理由不够充分之嫌。此时,若从文学家族的地域角度进行相关分析,也许便在上述方法之外,为其提供了一种多元视角,因为文学家族的延续需要文化的支持,而一个文学家族的产生,更与地方文化有着直接的联系。

齐鲁文化区的文学家族,因兴起于儒学发源之地,故其文化传承多与儒学与关。如孔鲋一族中,便出现了不少儒学大师:孔鲋为陈涉博士;孔襄为孝惠博士;孔安国、孔延年皆以治《尚书》为武帝博士;孔霸亦治《尚书》,昭帝末年为博士,宣帝时以选授皇太子经;孔光经学尤明,不到12岁即被举为议郎;孔安国亦治《尚书》,官至谏大夫;孔昱少习家学;孔融性好学,博涉多该览;孔僖传《古文尚书》、《毛诗》;孔季彦好章句学,守其家业,门徒数百人。号称“伏不断”的琅琊伏氏亦然:伏生治《尚书》;伏理为当世名儒,以《诗》授成帝,为高密太傅;伏湛少传父业,光武十分敬重;伏晨好学尤博;伏无忌亦传家学,撰伏侯注。世代儒学而累世为官,再发展成为文学家族,是齐鲁地区文学家族的一个明显特点。

荆楚文化区的文学家族,虽然也有以儒术闻名的沛郡桓氏,但如西汉的枚乘、枚皋父子,刘向一族,东汉的黄香一族,王逸、王延寿父子,沛郡丁氏等,则更偏重于文学:枚乘、枚皋均以赋名闻天下;黄香有集二卷,而《九宫赋》最为著名,黄琼有《因灾异上疏荐黄错任棠》、《封梁冀议》等文,黄琬现存《奏议樊稜许相》和《驳迁都长安议》,皆雅正可观;一部《楚辞章句》,以及《梦赋》、《鲁灵光殿赋》,就奠定了南郡宜城王逸、王延寿氏父子的文学史地位。“惟楚有才,于斯为盛”。与其他地区的家族文学相比,荆楚文化区的家族文学更富有才情。

关陇文化区的文学家族最多。西汉时期,关陇乃文化兼收并蓄之地,故其地之文化,体现出鲜明的多样性,这是其他文化区所没有的。关陇文化区的家族文学创作,既有经学特点,又有一定的才情。以扶风马氏为例,马严“从平原杨太伯讲学,专心坟典,能通《春秋左氏》,因览百家群言,遂交结英贤,京师大人咸器异之”,后并与杜抚、班固等杂定《建武注纪》;马严子马鱄劝学省中,另一子马续“七岁能通《论语》,十三明《尚书》,十六治《诗》,博观群籍,善《九章筭术》”;马融则为一代儒学宗师,“才高博洽,为世通儒,教养诸生,常有千数”,其中最著名的就有涿郡卢植和北海郑玄等。不仅如此,马氏女子同样也有着较高的儒学修养。明德马皇后,史载其“能颂《易》,好读《春秋》、《楚辞》,尤善《周官》、《董仲舒书》”,而且“常与(章)帝旦夕言道政事,乃教授诸小王,论议经书,述叙平生,雍和终日”。由此可见,自马援起,马氏开始学习儒家经典,经过几代人的努力,已有很高的儒学修养,俨然文化大族。正如赵沛所言:“像马氏这样并非师承家学,而是通过官学培养,或师从别家家法,也因家族中都在学传经学,甚至出现了马融这样的经学大家,也可够得上‘累世经学’之经学世家。”[4](P249)马氏家族的文学创作,在东汉文坛上虽算不得十分出色,但在外戚豪族中却独树一帜。据严可均《全后汉文》,马援、马廖、马防、马严、马融皆留下了不少章、奏、书、表等政治应用文体,皆粲然可观:马廖《上明德太后疏》劝谏明德太后将德政一以贯之;马防《奏上迎气乐》建议章帝“作十二月均,各应其月气”,以宣气致和,调顺阴阳;马严《日食上封事》,针对当时存在的“刺史太守,专州典郡,不务奉事,尽心为国,而司察偏阿,取与自己。同则举为尤异,异则中以刑法,不即垂头塞耳,采取财赂”等弊端,提出了“勅正百司,各责以事。州郡所举,必得其人。若不如言,裁以法令”的治吏主张。

中原文化区的文学家族,至东汉而激增,多为政治投机成功士人和外戚所结成的外戚豪族、官僚豪族和素封豪族。东汉政权建立后,迫于皇权的压力,或出于自身自觉,其均有意识地加强了对家族成员的文化培养,故得以形成文学家族。南阳来氏、开封郑氏、南阳樊氏,莫不如此。这一特点,在东汉前期表现得尤为明显。如南阳樊氏本为南阳素封豪族,因樊宏支持光武夺取天下,并与刘氏联姻,而实现了身份的重大转变。樊氏虽为商族,但史载“(樊)重性温厚有法度,三世共财,子孙朝夕礼敬,常若公家”,“更始立,欲以宏为将,宏叩头辞曰‘书生不习兵事’”。由此可见,樊氏已深受儒学熏陶,并有一定的文化素养。东汉建立后,樊氏更致力于家族成员学术文化素养的培育。得益于此,南阳樊氏文学之士代不乏人,如樊儵建立“樊侯学”,“教授门徒前后三千余人”,永平元年,“与公卿杂定郊祠礼仪,以谶记正五经聚异说”;樊準修儒术,颇得和帝器重,现存《上疏请兴儒学》、《因水旱灾异上疏》、《上疏荐庞参》等文。

两汉文学家族的形成发展,与相关地域密不可分。其主要出现在关陇、中原、齐鲁和荆楚地区,而其地也正是两汉时期的文化中心和副文化中心。因此,研究这些文学家族,不仅可以从一个较为新颖的角度,窥探两汉文学的发展路径,还可藉此把握各个文化区域的特点。然而文学与地理的关系是复杂的,若欲真正厘清二者之关系,尚需在上述研究基础上,做更为严谨细致的探讨。

[1]陈寅恪.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2]罗时进.家族文学研究的逻辑起点与问题视阈[J].中国社会科学,2012(1).

[3]刘跃进.秦汉文学地理与文人分布[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

[4]赵沛.两汉宗族研究[M].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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