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情感的生命诗篇
2015-08-18李旻原
李旻原
近年两岸关系逐渐开放促进了双方艺术文化的交流,自2012年台湾广艺基金会首次与北京国际青年戏剧节合作,举办了“斗梦去——两岸青世代剧展北京part”,邀请北京与台湾各三部小剧场戏剧作品,以双向落地演出的方式,让两地的戏剧工作者能认识彼此的创作环境、方法与形式。2013年这项交流扩大了规模,邀集北京、上海、台北三地共六部作品举办两岸优秀当代作品同台竞技的“2013两岸小剧场艺术节”。2013年5月初《台北诗人》在台北演出后即受到了许多观众的注目讨论,于是受邀于2014年的艺术节与大陆的观众见面,反响热烈,进而在今年六月底受邀巡演于广州、深圳、上海三地。可见“两岸小剧场艺术节”确实成功地为大陆与台湾的戏剧界搭起了一座沟通对话的交流平台,也让两岸正在发展的青年戏剧家与优秀的作品有了让更多人看见的机会。
《台北诗人》由台湾动见体剧团核心成员,新生代的年轻剧作家王靖惇自编、自导、自演创作而成。故事取材自王靖惇已故叔叔诗人王添源的十四行诗集,虚构了一位诗人将近死亡之际,如何通过回到过往的缺席片段,与自我的人生遗憾别离。他说:“这是一出借诗发挥,实则关于爱情、家庭和离别的故事,戏名虽为《台北诗人》,但重点其实不是‘诗而是‘人,是隐藏于诗文后面,那些朴实而动人的生活点滴,那些最私密的情感和遗憾,那些其实也存在你我之间说不出口的话与解不开的结。”若诗人的创作是希望将现实中无法言语的“话”与“结”包覆于“诗”词字句构成的文学意境当中,王靖惇便是试图将原有的“诗”重新拆解转译,将原本被包覆在文字中的“话”与“结”凭借着他的想象重构于剧场语汇的再现情境,重新搬演那因“诗”而生,人与人之间的情感篇章。
故事从主角王暝在病危的梦境中展开,一位黑衣人前来探访,告知将带领他重回生命中的遗憾片刻,寻求诗人一生中不断以写“诗”来逃避现实的真正答案。剧中的时空主要交错在诗人今日病危与过往回忆之间,病危时刻家人们商讨后事的争论与妻子在诗人临终之前希望离婚的要求,显示出了围绕诗人所拥有的“家”(原来和家人在嘉义的老家与娶妻后在台北的新家),都因曾发生的问题造成当下彼此内心的种种矛盾心结;好友哲翔因他的失约,自行搭乘货运火车,却因喝酒睡着后不慎自火车上摔落死去,原本来不及的道别与失约的自责,于是诗人回到了失事之前,虽然即使回到过往仍无法改变好友死去的事实,谈心后的别离却可让诗人自我得以安慰;一生未嫁的大姐一人牢牢守着父母为了逃债而遗弃的家,因为害怕着家人们有天要回家会找不到家,所以内心虽有颗待嫁的女儿心,也只能借由对家的照顾来寄托。诗人一直不愿回去面对这残破的嘉义老家,终于在临终前的梦境中走了回去,明白了大姐心中那份等待家人团聚的盼望,道出了自己心中长久以来说不出的感谢;从小不爱念书的弟弟王道,在那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年代,总是不被家人重视,为了证明自己,激起了心中那股志气,四处流浪学做生意,以“复兴家业”为毕生志向,却也成了他最大的压力来源。诗人在梦中扮演着弟弟经常问诊的心理医生,安慰弟弟能过得自私一点,别为了“复兴家业”成了自以为是的悲剧英雄,而忘了把握自己的人生;因过去破碎家庭的阴影,即使小君嫁给了王暝,诗人也无法给予一个完整的家,时时逃避在自我的诗境当中,冷落了全心付出的妻子小君,妻子无法拥有完整的爱只好选择放手,想要离婚却又面临丈夫重病,终究是爱过的彼此最后以“诗”道出了别离;原本让人以为是死神的神秘黑衣人,最后发现原来是诗人年轻遗憾内在自我的化身,才会在将死之际来带领自己回到过往遗憾的时刻,透过重回到这些回忆片段,诗人曾因缺席而造成的日后误解,能够再一次地因重新“在场”去解开团团的心结,说出原本说不出口的话语,在临近死亡的时刻寻得自我与家人之间的和解,于是“活得安然,死,也就不可怕了”。
与《台北诗人》的主题呼应,编剧将王添源部分的诗句和谐地融入剧中人现实情境的对话,让整体文本的语言涵盖了乡土语言的地方性与文学韵味的诗意性,剧中虽然运用了许多台湾闽南语方言,依照演出后的反响来看,大陆的观众似乎不会受到语言差异的影响,反而对于剧中台湾人特有的情感表现感到温暖。所有叙事中的时空交错,都巧妙地运用了剧场的语汇,将看似写实的文本,穿插了空间的诗意表现。舞台设计简约,仅在左侧舞台放置了病床表示今日当下,右侧舞台的空无,是为了随着诗人过往梦境片段而改变,舞台中间的斜坡长道成了演员主要的出入口,让观众的焦点集中在舞台中央,再游荡于或左或右的当下与过往之间,感受舞台空间与文本再现的整体诗意。
七个角色共由六位演员演出(黑衣男子和医生由同一个演员饰演),全是台湾新生代而立之年的年轻职业演员,戏中多数演员同时扮演着角色人物年轻与年老之时,不同的年龄层次让人看出演员对于同一角色不同的细腻处理。演出具有相当的说服力,让观众能随着台上的人物情感有所共鸣。面对亲情、友情、爱情中的遗憾与如何面对生命最终死亡的沉重议题,主创选择以“轻松戏谑的黑色喜剧风格”手法,让观众免于被淹没在情感泛滥的泪水里,每当情节勾起了动人的情绪,演员立刻以逗趣的言语或姿态(非布莱希特“陌生化”的处理只是避免过于煽情),让观众即使流下了泪也能因笑而止住,进而平静地去聆听观看眼前人物的话语行动,更能感受到编导所想表达的涵义。只是从头到尾过于反复相似引人哭笑的节奏,让戏的整体表现过于单一调性,似乎每当让观众感动之际,就是要“刻意”让观众发笑,原本令人泪中带笑的精彩之处,到了最后却也成为了此剧的可惜之处。
生命本是一场深奥难解的旅程,即便来到了终点我们仍无法完全用语言文字来论尽思绪或参透所有的道理含义,于是有人选择写“诗”,透过诗意的象征让生命刻意地留白供他人去体会。王靖惇将叔叔文字诗中留白的部分,以再度编写的故事去填满,然后再以剧场诗意空间的语汇去渲染留白。让一首生于台湾家族的情感诗篇,能在大陆观众面前展演,也让已故诗人王添源的“诗”重获了新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