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喻的恶之花
2015-08-18向丁丁
向丁丁
对于期待戏剧带来更多挑战和思考的观众,上海话剧艺术中心的《黑鸟》是一个惊喜。它以十分紧凑集中的篇幅展现男女之间一场激烈的对峙,邀请观众与剧中人物一同拼贴故事,探究真相。它的触角伸向敏感禁忌的恋童话题,叩问理智、情感和伦理之间模糊的边界。《黑鸟》的剧本创作于苏格兰,背景设定在英格兰,创作灵感部分得自美国大兵托比·斯蒂贝克的恋童案,此次演出的导演克劳迪娅·斯达文斯凯来自法国里昂塞勒斯坦剧院,而男女主角周野芒、杨子奕则是观众熟悉的上海演员。国际化的创作背景从侧面表明,剧作是关于人性本身的探讨,因而有着超越国界和文化的吸引力。
《黑鸟》是一部九十分钟的独幕剧。十五年前,四十岁的男子雷曾与十二岁的少女于娜有过一段非法的情爱关系,甚至准备私奔乘船离开英国。最终私奔没有成行,于娜被送回家中,十五年来受尽家人的谴责、他人的冷眼与自我的折磨;雷则服刑三年,出狱后改名换姓,开始卑微而安宁的生活。戏剧展现的是两人十五年后重逢的情景。凭借商业杂志上的一张照片,已经成年的于娜一路追到雷现在的工作场所。她的突然闯入让雷惊骇不已,他徒劳地试探她的来意,劝说她离开这里,甚至试图否认自己认识眼前这个女子。于娜的意图一开始并不明朗,她询问一切:雷的工作,他有否朋友,有否伴侣,他的新名字……锲而不舍地探究,间或夹杂歇斯底里的爆发,逐渐让人了解到她的境况——询问这一切,是因为自己已经失去了这一切。十五年来,她未曾搬家,未曾更名换姓,反复经历羞辱,失去所有朋友,无法把握稳定的爱情关系。就如她的嘶吼:“受惩罚的人是我!……我从来也没有机会重新开始!”雷的态度慢慢软化。他否认于娜对他“恋童癖”的指责,强调对她是真诚的爱情,甚至充满温情地回忆初次相会的情景,以及两人之间的默契、暗号和激情。对话无可逃避地聚焦于两人之间最大的秘密——私奔之夜的真相。究竟是雷蓄意抛弃于娜独自离开,还是机缘巧合下彼此错过?于娜用叙事诗般的篇幅和语调描绘了当晚的经历,追忆自己发现被情人抛弃在陌生小镇时的心碎与惶恐。而雷则讲述自己版本的故事,回顾众人的围追怎样让他无法脱身,错过了两人约定的时间。两番叙述间颇多齿轮咬合,却又有不可弥合之沟,我们能感觉到其中有真情亦有谎言,然而真相的细节已无从考证,令人唏嘘的故事中更夺人心魄的是行为的越轨和情感的错综纠缠。眼前的于娜对雷的态度依然暧昧复杂,怨恨、妒忌和迷恋让她成为一头不肯回头的困兽。
就这样,《黑鸟》用紧凑的剧情和激烈的对峙带观众从安全的地带出走,去看一种恶之花,去窥视“畸恋”标签下的情愫和伤痛,体味罪恶里的绝望之美。戏剧本身没有道德批评,它诚实地探讨感情,也裸露地展现长久不愈的创伤。舞台上是一对可疑的恋人,也是疗伤的英雄,他们身上有令人羞于开口的弱点。两人的角力中充满了矛盾和张力,让线性的叙事多了层次,个人史成为交错循环之圈,罪是确定无误的罪,而罪人亦有了令人恐惧又同情的丰富人格。
《黑鸟》将欧洲言语剧(Verbal Play)的传统运用到了极致,戏剧几乎全靠演员的对白来展开,既构成了舞台上的主要情节,又勾勒出真情与谎言交织的戏剧前史。对白的语言不同寻常,充斥着大量破碎的片语,无意义的虚词,中断的句子,还有突如其来的沉默。哪怕是最长段的咏叹,诉说男女主角最难平的心事,都是短促句子的叠加。支离破碎的语言形成了一种独特的韵律和诗意。更重要地,它与戏剧的情绪构成了巧妙的吻合:从最初小心翼翼的试探,发展到不可抑制的回忆奔涌,及至最终的惊骇和警觉。反映在声音形象上,最贴切的莫过于处处的欲言而止,或者戛然而住,甚至是语言在争执对抗中被淹没归零。这样的对白令人想起贝克特式的荒诞剧,然而《黑鸟》要求演员用纯现实主义的方式来表演,这无疑是一个不小的挑战——只有将情感、节奏和力度都拿捏得十分准确,才能让无意义的言语连缀成为意义本身。《黑鸟》的布景是雷所在公司的员工休息室,钢结构的房屋,色调灰暗,唯一的出口是一扇橘色的铁门。这个空间带有一种幽闭恐怖感,在戏近尾声突然停电、于娜独自在幽暗的光影变幻中挣扎哭喊的时刻,这种感觉达到极致。幽闭的空间与人物的心理形成微妙的呼应:早年的不伦之恋败露之后,年幼的女孩就被旁人的目光、自我的拷问锁在了一个充满疑问、恐惧和绝望的心理困局中。然而即便这样封闭、隐秘的空间,也不时会有外来的声音侵入。当两人的对话正酣时,敲门声、电话铃声和人声间或陡然响起,它们打破言语的流动,让人心里一惊。就像《麦克白》中经典的敲门声一样,这些侵入的声响也象征着人物内心的恐惧和命运冥冥的力量。而最具冲击力的一次入侵发生在剧的最末:疯狂的垃圾之舞过后,于娜和雷拥抱,亲吻,对峙和复仇似乎即将被亲密和宽宥取代。此时,一个真正的十二岁女孩从橘色的铁门闯进画面,亲昵地抱住雷的腿,个头还不及他的肩膀高。舞台的气氛在此刻冷却、凝固。软化的警惕、蔓延的同情被瞬间冻住。她是这样小的一个人,这样稚嫩的一具身体,如此具体的形象让人以最直接的方式意识到十五年前那场恋情的可怖之处。此时崩溃的不只是梦魇重来的于娜,也有以为自己已经放下道德评断、只求探究人性的观者。
《黑鸟》是一部大胆而深刻的话剧。它直视不为情理、法理所容的情感和欲望,裸露难以愈合的创伤,但并不否认恶土上花朵妖娆又哀戚的美。独有风格的对白形式、富有暗示性的戏剧动作和具有象征性的布景设计从各个不同的方面承载着对这一主题的讨论,形成了一个多维度的象征体。剧名中的“黑鸟”并未真正出现,它是萦绕全剧的不祥预感,是禁忌的邀约,是音乐性的意象,是一种隐喻的恶之花。它的羽翼扇起,就像秘密的泛起,精神的骚动。
《黑鸟》也是一部对演员要求极高的话剧。周野芒对雷从惊骇、抗拒到温情乃至激动的情绪把握十分到位,欲言又止的神态也显现出人物内心深处的怯懦和无奈。但他身上干净温和的气质盖过了落魄和狡黠,太容易引起观众对这个人物轻易的信任和同情。杨子奕所饰演的于娜楚楚动人,她的逼问、倾诉和爆发都带有伤痛、惊恐和绝望的印记,仿佛身上还有受侵害的小女孩的影子,令人忍不住怜悯和痛惜。如果她在柔弱的气质之上能加上更多的坚硬和倔犟,那么这个全靠自己力量与创伤搏斗的女性形象还可以更加丰满。
(作者为复旦大学外文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