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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望80年代最另类的一个作家

2015-08-18刘海燕

创作评谭 2015年4期
关键词:阿梅残雪老李

刘海燕

一、一代又一代的读者与残雪的作品擦肩而过

我对残雪的阅读始于20世纪80年代中期。那时我正在大学校园里读中文系,大木质阶梯教室里,主讲当代文学的年轻男教师,讲解残雪的小说时,在一番关于“先锋”“怪诞”的激情阐释后,缓慢地说了一句带有个人生理感受的话,他说:“读残雪的小说—胃里恶心。”这句话。比一切天大的意义更快速地击中我们年轻的身心,并多年来成为我对于残雪小说的情绪记忆。可以说,这是残雪小说在中国读者中具有代表性、也是普遍性的遭遇。

后来,我们这些从中文系走出来的学生,除了个别以文学为职业的人,基本上都不关心文学了,更不要说关心残雪这样的作家了。大家关心的是世俗的成功,是物质的享乐。

多年来,虽然我的生活是以阅读、写作为重心,但也没有跟踪阅读残雪的作品,直到近些年,残雪对于经典作家的阅读札记出现,我才重新关注残雪。

在写这些文字之前,我特意了解了一下现在文学专业的在读研究生和男教授兼评论家对于残雪的看法,并告诉他们一定要给我讲真实。结果现在的研究生和我们当年的感受类似,一段文学课程之后,就再也没读过,因为残雪让人感觉不到现世的温暖。文学教授说,残雪本人就是一个神经病,她的写作太出于观念了。

无论是在20世纪80年代还是在今天,残雪都不属于大众读者,甚至不属于小众读者。作为一种写作特例,残雪更属于文学课程和文学史。事实上也是,残雪的小说不仅进入了我们国家大学的文学课堂,也进入了日本和美国的一些大学的文学课堂。但讲述与理解之间很可能是有距离的、错位的。

我开始疑问,我们对于残雪的这些反应,这些似曾相识的感受,在漫漫岁月中怎么像岩石一样没有改变?也许我们对于残雪的阅读和评价是出于习惯、共识、观念,包括我们的感受,对于文学的理解,很可能都受到了各种文化定势的影响。我们说出的那些感受,未必是真正的个体感受,也可能出自文化无意识,因为个人的感受性需要奢侈的条件,如极其的敏感、思想的能力、静心与耐心等等。也许我们还没有做好阅读残雪小说的准备,它需要读者有和作者相当的心智,相当的反常规的消化能力。

残雪在与日本评论家日野启三的一次对话中,谈到了她对读者的态度:“我考虑读者时,只考虑与自己同水平、同类型的读者。我的小说不是奉献给大众的。”(1)

多年来,残雪坚持不与现实和解的写作姿态,其自我追问、自我解说甚至多于读者的追问,尤其在今天这个微阅读、心灵鸡汤化阅读取代部分传统阅读的时代,谁还想起读一读、说一说残雪?她绝不配合读者,也许可以说,她在培养自己的读者,在改变读者的文学观念。编辑在推荐残雪2008年出版的长篇小说《边疆》时说:“残雪是中国当代文学中最怪异的声音,她的每一部小说都是对读者的挑战。”(2)事实上,有多少读者有足够的耐心面对这种挑战呢?不可避免地,残雪的小说与一代又一代的读者擦肩而过。

二、在残雪的叙事方式里,批评常规无效

近三十年后,我重新翻阅《阿梅在一个太阳天里的愁思》,残雪写于20世纪80年代的这个短篇,像她的众多小说一样,没有我们熟悉的经验背景、国度背景、时代背景,没有明显的文化符号。飘着,像在梦中。也没有明显的故事情节。我们常规阅读和批评的方法,在这里会失效。常规阅读的期待,在这里也会落空,譬如,共鸣和感动几乎不会发生。残雪的小说不是用来消遣的,也不提供阅读享受和对于社会生活的认知,它排斥时代的公共语境和沿袭的文化定势,它要求你回到黑暗之中,在命运诡异、内心孤寂至世界边缘的时刻,去阅读。

先说这个短篇里的婚姻。

几乎每一个成人都在其中,或经历过,这太普遍太日常的生存模式—婚姻,到了残雪的小说里,突然变得我们认不出了,它和我们日常中对于婚姻的期求背道而驰,甚至连背道而驰都不是。这婚姻,没有任何浪漫,也没有任何现世逻辑,那种怪异的没有情感关联也没有物质关联的关系,怎么能叫婚姻呢?

可这就是残雪小说里的婚姻。

男人老李,难看的相貌就不说了,和母亲鬼鬼祟祟也不说了,和阿梅,也就是“我”第一次打招呼时,“我”的出现、他的声音,使彼此都吓了一跳,像遇见了蛇或虫子的那种,吓得往一边蹦窜。有一天,冷不丁地遇见,场所还是在母亲的厨房,有着大蒜味的厨房,而且屋里爬满了细小的虫子,他向“我”求婚,“喂,你,对我有什么意见?”他说话的当儿脸色发灰,一身抽搐,马上想结婚的理由,说来说去最重要的一条就是“我”母亲有一套房子,要是他和我结婚的话就可以住在这里,不用另找住处了。可婚后第二天,他就在屋角搭了阁楼,独自住。无论他在这里还是后来离开,“我”都不觉得,比旁观者还要无关。

如果现实婚姻是这个样子,为何还要这个婚姻呢?但残雪写的不是婚姻的表象,是实质下的实质。

只有弄清了人物内心的底蕴,才会明白这种古怪婚姻的根源。

无论是阿梅还是老李,都是内心特别缺乏安全感的人,需要绝对封闭的空间,需要从与他人的共处中逃脱出来。他们的日常反应呈现出精神病患者的症状,如阿梅害怕邻居家墙上的洞,夜里用被子紧紧地、紧紧地蒙住头;儿子大狗的鞭炮声,吓得阿梅心脏怦怦直跳,用棉花把耳朵塞上。老李在婚后第二天,睡在自己搭的阁楼里,“我在家里一个人睡惯了,跟你一起睡我总害怕,睡不着……”以及他们最初碰面时彼此的惊吓,等等,幻觉和焦虑使他们内心过度紧张、恐慌。

他们害怕被侵袭,把迎面而来的一切视为异物、侵袭者。因此,老李从家里出走后,人也显得漂亮了许多,那种喜气洋洋的样儿完全是一副单身汉的派头。日常人无法忍受漂泊、孤独,把婚姻视为港湾,视为安全的庇护所。但过于缺乏安全感的人,在婚姻中反而会更缺乏安全感,他只有不在各种关系之中时,独自一人时,才能略感安稳。

细心观察一下,我们周围日常婚姻中的男女,大多如残雪小说中写的“一眼就能看出的,身子软塌塌的”,那是稳定性生活滋生出的懈怠,这懈怠日复一日融进一个人的容貌和血液。

但是从婚姻中出来又能改变多少生存的本质呢?

从阿梅这个人物身上,可以看到一切都没有改变。老李又恢复了和母亲以往的那种关系,阿梅和老李碰巧遇见时,还像从前没结婚时的情景。随着时光流逝,这些也没了,老李杳无音讯,母亲把房门紧紧地闩上,为的是不让“我”去打扰她,她自己也感到不会久于人世了。阿梅从来就没抓住过什么,也没有抓住什么的愿望,现在亦是。

这篇小说,叙事的角度不是来自叙事者,而是来自人物阿梅,所以看不出叙事者也就是作者的情感反应,阿梅作为所有生活的旁观者,情感基调是冷漠。

阿梅从来就是所有生活的旁观者,也是她自己的旁观者。因为旁观者对一切的了然于心,所以发生的一切好像都与她无关。譬如母亲与老李的关系,母亲、老李对“我”的态度,阿梅的反应比旁观者更旁观。母亲、老李……这些都是阿梅认识自己、认识这个世界的镜子,从这里阿梅感觉不到任何温度,因为阿梅心中没有温度。这是本质下的本质。

因为阿梅是一个被虚无感所笼罩的人,她已经与尘世的欢乐绝缘。她被抽空了生存的立足点,她不是母亲的女儿,不是丈夫的妻子,不是儿子的母亲,她没有任何确证的身份。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强烈的感觉就是恐慌,儿子的鞭炮声令她恐慌,一阵风声也摧毁着她的神经。这样的人要活下去是多么的艰难!

虚无感本身就是一把双刃剑,本质的东西伤不了有虚无感的人,她们已经同质同构;但一般现实可以划伤有虚无感的人的神经和肉体,甚至连最柔弱的虫子也要挤占她的空间。残雪的很多小说都写到虫子,这种意象,也是人物肉体之身的感受—粘腻、不洁、不踏实。

至少在这篇小说里,人物阿梅没有逾越虚无的能量和冲力,她只是在虚无中艰难地活着,并没有与之搏斗,没有显示出个体生命的力量。这就是残雪的小说与她所喜欢的卡夫卡、博尔赫斯等经典作家作品的距离。

尽管残雪的小说起点很高,绝对是向内挖掘的写作,小说中没有一个人物在世俗伦理中停留、获得满足,但由于残雪写作理念上的高度理性,言语现象上又非常的潜意识化,她太信任潜意识王国了,这两个极端的元素合在一起,使残雪的小说更多地显出怪异,而不是辉煌的艺术力量。或许,这就是读者感觉不到来自作家内心理想主义风暴的深层缘由。

三、残雪这样没有世俗面目的作家,自我建立起精神的通道

这里包括残雪对自我的阐释,对和她同类的世界文学大师的阐释。在此主要谈后者。

无论怎样,在这样一个以世俗成功、享乐为流向的时代,残雪这样纯粹的作家更是值得尊重,她那种向内挖掘、不借助世俗哀乐、暗无天日的写作,需要多么大的精神支撑和心理消耗!

从写作发生学的角度来看,残雪的写作在当代中国作家中是罕见的,即自始自终都不与现实和传统的中庸文化和解。她的文字都是从精神炼狱里打捞出来的,没有世俗的面目,获得不了来自政府的奖项,读者和评论者的反应还大多是错位的,缺乏相应的交流,甚至错误的回应也不是太多。但她的文字中,没有对自身的怜悯,没有伤感,她决绝地向前走着……她写作的力量来自内部,来自她个人不断修炼的精神王国。这是很多聪明的写作者都不愿面对的,没有能力面对的,或者是走着走着撤退了,撑不住了。这种写作需要太大的精神强力,这里面肯定有创造的快乐,但更多的是苦行。

残雪也许是太孤独了,她需要在世界文学的谱系中找到自己的同类,找到自己在历史中的精神脉络。前些年,残雪对《神曲》、莎士比亚、《浮士德》、卡夫卡、博尔赫斯、卡尔维诺、鲁迅的《野草》等,做出了独一无二的解读。刘再复这样评价她:“残雪是一个真正进入文学状态的孤独者,在城市的喧嚣中默默走进经典并与历代大师相遇的奇才,也是在浮华的时代里平实地生活和扎实地写作,而保持文学尊严与灵魂活力的‘稀有生物。”(3)

的确,残雪的这些阅读札记,是我读到的中国作家所写的此类文字中极凝聚、极用心、也是极耐心的文字。

残雪注目于这些把人性的战场从外部移到内部的作家,借助隐秘人性而不是头脑推理来写作的作家;他们把目不转睛的残雪拖到了他们的艺术世界里,或者是他们奇妙的讲述带出了残雪内心的感触,更可能是残雪在拉他们一起讲述那个与物质世界对峙的独立不依的精神世界。

残雪曾借卡尔维诺讲:

一位作家,如果他不满足于描绘“外部” 世界(表层自我),并借助这种描绘来透露出心灵(深层自我)的存在;如果他的渴望导致了最狂妄的野心—要创造出一个独立不依、完全透明,如万花筒一样变幻的魔法王国,他的追求就必然促使他走上卡尔维诺这条绝路……能否绝处逢生,是每一位纯文学作家的试金石。外部世界壅塞着物质,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正在逐渐变为坚不可摧的石头,精神被挤压得无处存身。然而世上还有艺术家。(4)

残雪是这样的清晰和坚定,她是用写作实现信念的典范。她相信文学能使人在内部建立起同颓废、俗气对抗的机制,使人在承受痛苦的同时变得强大起来。“只要处在伟大的追求境界中去完成自己,就是最大的幸福。”(5)这句很高调的话看起来不像出自小说家残雪之口,但真是残雪在《我心目中的伟大作品》一文中讲的,她是当代作家中少见的坚守信念的作家,讲出这样的话也很自然。但愿、也相信残雪是这样幸福着,要不然怎么能坚持这么多年呢?

残雪也在不断地自我阐释着,似乎她认为自己是最能阐释自己的人,她已经不希求本国度同时代人对她的反应及评价。她阐释她的新作《新世纪爱情故事》时,曾这样讲:“我现在应该可以说是通过理性强力控制下的潜意识写作,展示了我们古老文化的深层魅力吧……我的写作同我的世界观是一致的。三十多年来,我一直不妥协地批判我们传统文化的腐朽方面,倡导向西方学习。我深信,没有西方文学和哲学对我的个性的塑造,就没有今天的残雪。正是这种批判立场促进了我的中国式的创新,而这是外国同行们很难做到的,也是我的文学所吸引他们的地方。”(6)

任何一个片段的摘引都可能是断章取义,但可以看出,这些关键词—理性强力、潜意识写作、个性、批判立场、中国式创新,的确是残雪文学生涯中的重要标志,是接近她幽密精神通道的几束亮光。

对于这样的作家,暂且放下情绪判断,应更理性地看到,她特立独行的存在对于整个文学生态乃至精神生态的意义。

残雪:《读到三十才明白》,《中国书报刊博览》2004年12月15日。

残雪:《边疆》封面推荐语,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8年。

残雪:《趋光运动》封面推荐语,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8年。

残雪:《把生活变成艺术:我的人生笔记》,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2007年,第64页。

残雪:《我心目中的伟大作品》,2005年12月28日,http://blog.sina.com.cn/s/blog_46eacfc90100014y.html.

残雪:《新世纪爱情,新世纪的灵魂觉醒》,2013年11月29日,http://blog.sina.com.cn/s/blog_4beacfc90101h9ur.html.

〔作者单位:《中州大学学报》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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