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向感”的迷失:生态视域中的《鸟儿们的河口》
2015-08-15李伟萍
李伟萍
(滨州学院中文系 山东滨州 256600)
《鸟儿们的河口》是日本作家野吕邦畅的一篇环境小说,创作于1973年,译文刊载于2010年《世界文学》第二期。日本环境文学小辑译入中国已有4个年头,但国内读者关注度明显不够,中国期刊全文数据库尚未收录相关学术论文。今年,我国当代环境文学作家哲夫在答《北京晨报》记者问时说:“对环境文学的忽视,背后是对环境问题的忽视。”[1]野吕邦畅出生于1937年,死于1980年,一生大部分时间居住在九州有明海海滨城市谏早。这篇小说的环境就是有明海湾,作者以失落的笔调预言般地描述了有明海湾在现代化进程中遭受的破坏。在作家死后不到十年,从1998年起,国营的谏早海湾填海工程就开始了,这个工程对有明海湾的自然和生物带来的不利影响成为人们忧虑的问题。1997年又建设了隔开有明海湾与谏早湾的堤坝,这成为全日本关注的社会问题。文学之所以伟大,很重要的原因之一在于他的预见性、前瞻性,试想,如果在填海工程开工之时,野吕先生健在的话,那对他又是一种怎样的打击?
一、“鸟儿”的迷失
《鸟儿们的河口》一部经典的环境小说,击中了现代社会发展的软肋,足以引起我们的反思。这部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个形象模糊的“男人”,无名、无姓,其实他就是人类的象征,赋予小说普世性的启示意义。男人之前曾在一个中等城市的电视台担任摄影师,在一次劳资纠纷中,男人冲到前面来到局长室门前,当局长打开门时,后边的工会代表往前挤,男人身体失去重心,手不小心按在局长身上,结果局长顺势倒下。但男人没意识到这是局长早就训练过多次的完美的一倒,是一个阴谋,于是接下来男人就被起诉、被停职进而被孤立了,最终迫使他提出辞职。辞职后的男人带着病蔫蔫的妻子来到了儿时生活过的河口,有了100天无需“汇报行踪”的彻底的假期。河口,充满着男人美好的儿时的记忆,那片沉浸在原始寂静中的沙滩,成为失意男人的心灵慰藉。可惜男人已经十几年未曾踏足过河口,如今的河口还是记忆中的河口,还是鸟儿们的天堂吗?候鸟迷失了方向,鸟儿的尸体随处可见,渔民几乎空船而归,秃鹫袭击人类,现代工业园的规划……通篇充满了压抑、低沉、灵魂无所寄托的荒凉之感。
作品一开始就带给读者一种阴森、压抑的不祥之感,完全没有题目所昭示的开阔、明朗、自由,是“鸟儿们的天堂”。随着男人的脚步,读者很快就看到了从喉咙到腹部皮开肉绽的野鸭的尸体,这样的尸体还很多,根据男人100天来的日记,光野鸭的尸体就有19只之多,还有很多其它种类的鸟的尸体。接着男人又发现了桦太青苇鹬的身影,这种候鸟出现在河口很不正常,根据男人的日记,发现鸟的时间是12月19日,并在记下桦太青苇鹬的最后一页画上了问号?因为这种鸟应在印度过冬,为什么飞到河口来?还有大嘴燕鸥、鹳、灰翅足鹬、灰雁、麻鸭、尖爪鹡鸰等等,还有那只男人从油污中救起,精心护养痊愈的鬼燕鸥,它本应栖息于蒙古、中国大陆东南部,冬季飞到印度、泰国,为什么会绕远飞到西九州的海滩来了呢?男人意识到“它是整个自然界的一种反常现象。这种反常现象导致鸟群迷失了方向才来到这片海滩。”[2]鸟儿们方向感的迷失多是由于堆积在鸟体内的有毒物质,逐渐侵蚀鸟的细胞,使其丧失了精确的方向感。因此,鸟才迷失了方向,来到不应来的的河口过冬,最终的结局便是死亡。
在小说的结尾,病蔫蔫的妻子终于走出了家门,带着痊愈的鬼燕鸥来到了沙滩上放生,给作品带来了些许欢乐的气氛,读者也期望像传统小说那样会有一个圆满的结局。但妻子的到来没有给男人带来丝毫的安慰,因为,一,河口很快就会被建成现代化工业园,不再是鸟儿的故乡;二,鬼燕鸥本应在印度、泰国过冬,日本有明海湾本就不是鬼燕鸥的故乡,因为体内储存的有毒物质损害了它的方向感才来到河口。鉴于以上两点,鬼燕鸥即使痊愈后放生也是获得暂时的生命,最后还是因为人类对自然的掠夺而死亡。所以男人无情地对他妻子说“鸟,没有故乡”,这也是男人对自身处境的决绝回答。是的,因为人类,“鸟儿没有故乡”,也因为人类,自己也丧失了故乡。
二、“人”的迷失
卢梭曾说:“人类的所有进步都是与他的原始状态相背离的。我们获得的知识愈多,就越会失去获得有关‘人’的重要知识的途径。因此,在某种意义上说,我们研究人类的过程反而使得我们自己更加不可能了解他了。”[3](P2)是的,随着科技的发展,人类社会的物质财富获得了极大的增长,但人却同时变得越来越复杂,失去了纯粹的素朴之心,价值观变得混乱,越来越迷失了方向。鸟儿们方向感迷失不正是由于现代人的迷失造成的吗?作品中男人的困惑正是对现代人迷失的反思。唯利益至上与心灵自由之间充满了张力,撕扯着男人的灵魂。
现实中,男人曾有一份不错的工作,从乡间河口奔向大城市发展,也算是一个成功者。但几年的打拼后,男人的内心伤痕累累,对自己曾经的追求产生了深深的怀疑,局长设置的阴谋,同事的孤立,都让他感到人与人之间充满了尔虞我诈,人是丑恶的。带着心灵的创伤,男人于是回到儿时生活过的河口——那片记忆中的鸟儿的天堂。初来河口的男人发出了“鸟儿真美”、“鸟真自由”的感叹,因为“鸟拥有天空和一对翅膀,能够自由地翱翔天际。天空中没有围栏,而鸟也无需汇报行踪”。但是,河口——鸟儿们曾经的天堂如今却也到处充满了不和谐的音符。这种不和谐均来自于工业文明的践踏,来自于人类对河口自然环境的破坏,来自于人类价值观的扭曲,人类的迷失已侵入到这片纯粹的澄明之境。
对物质的过度追求,已严重扭曲了现代人的价值观,唯利益至上,唯发展至上,一切从人的利益和需要出发,无视其他生命的存在,这是一种典型的人类中心主义。现代科技的发展无疑又助长了人类中心主义观念的膨胀,成为掠夺自然、扼杀生命、破坏生态环境的工具。卢梭曾言:“人类这种出众的、几乎无限的能力正是人类不幸的根源。正是这种能力,通过时间的作用,使人类脱离他曾经享受的安宁而单纯的原始状态;正是这种能力,在各个时代中,使人们显示出他的智慧与错误、他的邪恶与高尚,从而最终使得人们成为统领自己和自然的暴君。”[3](P3)作品中的渔民抱怨道:“比起鸟,人家把工厂看得更重啊!”是啊!建工厂可以带来无比的物质财富,鸟儿们的生命又算得了什么呢?因此,鸟儿们的天堂很快就要建成工业园,渔协的决议已经通过,最终是“几百万年形成的海滩三年就被糟蹋了”。个别渔民对此充满了惋惜和抵制,但抵制是无力的。因为长期的工业污染,导致如今的河口已再不是鱼虾满仓的天然渔场,已经无法带给渔民充足的物质生活,渔协的决议是从渔民的物质利益出发,因此得到了绝大多数人的支持,河口鸟儿们的性命就在这项决议的背后被判了死刑,鸟儿们的天堂也就变成了鸟儿们的地狱。后来,在这片沙滩上又出现了一个男人,这个人在男人过去工作的电视台所在的城市经营着一家印刷厂,是印刷厂的社长,他提议男人出版摄影集,他说:“对鸟类来说,这儿是他们的天堂。可五年内,这里就要被填平,变成石油联合企业什么的。这样一来,侯鸟就无处栖身了。趁现在,拍一本摄影集怎么样?为飞到这里的鸟类留一册值得纪念的影集。天草的羊角湾……”社长在男人同意后兴奋地展开双臂,开心地大叫:“海就算填平了,只要能留下摄影集,鸟和海都将永远活在这里!”男人觉得这像戏剧的台词,有些滑稽,为社长的天真感到“羞赧”。最后影集也没有出版,若出版了,恐怕这也只能成为鸟儿控诉人类罪恶的明证吧!
更有甚者,这种唯物质至上的价值观已侵入到家庭生活中,就像癌细胞一样,侵蚀到社会的各个角落,成为普世的价值观。蕾切尔·卡逊早在1962就年发出了这样的哀叹:“现在是这样的一个专家时代,这些专家们只盯着他自己的问题而不清楚套着这个小问题的大问题是否偏狭。现在又是一个工业统治的时代,在工业中,不惜代价去赚钱的权利难得受到谴责。”[4](P11)这不正戳痛了现代唯利益至上的价值观念吗?小说中,男人本想到河口获得暂时的超脱,但他的家庭生活中却充满了不和谐的音符,矛盾的焦点就在于河口与城市、自由与物质的对立。同男人一样,作品中妻子的形象也是模糊的,给读者的印象是病蔫蔫的、心情烦闷的、孤独寂寞的……妻子消极的情绪无时无刻不把男人带回现实的烦乱之中。当男人心情放松回到家后,妻子的抱怨之声就会在耳边聒噪,再次让男人回到心烦意乱的情绪中,家庭生活没有一点和谐的音符。当妻子一个人啜泣的时候,男人也不会再去安慰妻子,而是极力不去听妻子的哭泣,把一只耳朵贴在榻榻米上,“用另一只耳朵贪婪地听着渔船发出的声音。”那渔船的声音与身边啜泣的妻子带给他的心情形成了鲜明对比,渔船连接的广阔自由的大海,妻子连接的是冷冰冰的、现实的物质世界。妻子的抱怨一方面因为生病、孤独寂寞,更重要的应是对现实的不满足,女人大都喜欢繁华的都市,物质生活的富足,而男人却失了业,并且都市生活是他心里的伤疤。每当夜深人静之时,“男人睁着眼,聆听者匆匆作响的金属声,仿佛听见了城市的声音”,男人的神经就会绷劲,心情就会烦乱。城市的声音是冷漠的,但为了生存又是无法逃避的。就像他身边的妻子,他们曾经深爱过,而如今却成为彼此的负累。他们也在反思“生活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呢?”男人觉得睡梦中妻子的笑脸“就像稀世珍宝一样”,“如果你能一直保持这样的笑容,我该多高兴啊。”这就是男人对妻子低廉的渴求,但现实中的妻子就是笑不出来了,现实中的人们不也是因为太多的念想而丧失了真挚的笑容吗?
100天结束了,男人曾想像那位乘竹筏的少年那样,再制造第二个竹筏,重新回归现实生活、回归城市,他充满了信心。但是,秃鹰的出现,彻底打破了他的梦想。其实,秃鹰存在作品的始终,作品伊始那个庞大的黑影就是秃鹰,皮肉绽开的野鸭就是秃鹰造成的。秃鹰在男人在河口的最后一天却开始袭击人类,与男人展开了殊死的搏斗。秃鹰被打走了,但男人泄气了,他不是一个胜利者,他精神沮丧至极。秃鹰与他,自然与人类成了确定的对立关系,秃鹰袭击人类是因为人类剥夺了它的故乡。因此,当男人的妻子带着痊愈的黑燕鸥来到男人身边放生时,男人没有感到一丝的安慰,“鸟儿没有故乡”,这是他对妻子无情的回答。明天就要离开河口了,妻子的渴望是回归城市,所以她快乐了,然而,男人却不知魂归何处,城市不是他的故乡,儿时的河口也不再是他的故乡……心灵无处寄托,这就是现代人类的处境。这种灰心、绝望的情绪笼罩着小说的结尾,看不到一点未来的希望。
三、从天堂到工业园的反思
明治维新使日本走上了现代化道路,但它的另一个结果是大规模的工业化给自然风景留下了伤痕,并威胁到植物、动物和人的生命,严重破坏了生态环境。“一旦我们周围的创造物失去了它们在存在之链中获得地位的意义,他们就容易被当作我们计划的原材料或工具。”[5(P6)]鸟儿方向感的迷失是由于现代人的迷失造成的,对生命敬畏和尊重感的丧失,对物质的过度追逐,导致唯利益之上的过度开发,对自然的无情掠夺,使鸟儿失去了曾经的天堂,使人类丧失了心灵的故乡。因此,在现代化进程中,敬畏生命,重建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的良好关系就显得尤为重要,这一良好愿望的实现有赖于人们的担当精神,把生态意识落实到行动中去,做卡森一样的真正的生态保护行动者。
工业化进程切断了渔民与大海的关系。小说中描写了渔民焚烧废船的情景,焚烧后船那“缺了顶的桅杆微斜在黄昏的河口,宛若神像天空的墓标”。是的,经济盲目发展的最终结果就是让这片净土成为船的墓地。因为海边已经出现了种群的变异,黄鲫鱼养殖场出现了一条奇形怪状的鱼,身体弯曲成“く”形,“有可能是鱼饵中所含的抗生素使它的脊椎骨产生了变形,还有可能是养殖场附近的农药厂排放出的工业废水所致。”男人回忆少年的自己晚上撒网捕鱼、抓蟹的情景,那沉甸甸的渔网与如今几乎空船而归的现实形成了鲜明对比。
经济的发展切断了人与自然的关系,也扭曲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夫妻之间缺少了家庭的温暖,同事之间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异常冷漠。小说中唯一和谐的人际关系就是男人和渔民之间的关系。渔民和男人素不相识,但是当渔民知道男人为救治黑燕鸥买虾时,无偿给男人不少基围虾,并和男人谈起渔协同意建工业园的决定,发出“渔民离开了海,靠什么吃饭哪?”的感叹。继而,渔民又邀男人一起出海。这是一种非常素朴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但这种关系又是非常短暂的。就像水上勉在散文《核电站建成,素朴之心消失》中那样感叹的,核电站建成了,经济发展了,但“父子一起在青叶山分校爬上屋顶修理毁于台风的校舍的风景,变得陈旧、遥远了。”素朴之心消失了。在文末,水上先生给自己今后文学之路定下了基调:“重新思考与此相关的今天的‘饥饿’,似乎就是我今后的工作。只有在被城里人称作‘核电银座’的乡土掘井。我想这就是我的路。”[6]是的,我们今天的“饥饿”是什么呢?不是食物的匮乏,而是素朴之心的消失,人与人之间真诚的消失……
日本环境小说是二战之后经济腾飞的产物,是对唯经济发展至上的反思。作为环境小说的原点乃是“原爆文学”。
美国在1945年向广岛和长崎各投下一枚原子弹,日本人民和环境遭受了另一股力量的蹂躏。1945年1月,作家太田洋子为了躲避对东京的火焰弹轰炸而返回广岛。8月,她被迫再次躲避,这次躲避的是原子弹。她和姐姐、母亲、侄女逃到乡下。原子弹爆炸后,她的小说《残丑》(1948)描述了这次袭击后她几个月里的生活。1945年8—11月,太田洋子狂热地写作,害怕自己会像周围许多人那样因放射病而死。该小说本身可以作为她和其他人经历的对原子弹爆炸后果的恐惧的证据。对太田洋子和其他原子弹轰炸后幸存的作家而言,这颗原子弹切断了他们与她们熟悉的一切事物的联系,原子弹爆炸永久地改变了受害者的生活,它也决定了太田洋子无法摆脱原子弹爆炸造成的难以抗拒的影响。《夏之花》、《黑雨》等都痛诉了原爆对普通人生活造成的灾难,原爆症让他们失去了基本的追求幸福的权利,在病痛的折磨中艰难度日。
受原爆文学及日本传统文化的影响,日本的环境文学也往往透露出绝望、低沉的基调,但其中也回响着为保护生态而战的决绝的斗争精神。石牟礼道子被称为日本杰出的自然作家,她在《苦海净土——我们的水俣病》(1969)中,详细叙述了水俣病史,水俣病患者少年山中久平的形象深深刺痛读者的心,他那颤抖着的身体在专注地打棒球,却怎么也打不着。听棒球赛是他唯一和全部的情感寄托,长期病痛的折磨使这位少年失去了对人类的信任,拒绝一切救助,如果逼急了,他就会说医生“会杀人的!”是的,正是人类杀死了自己,人是会杀人的!《苦海净土》出版后不久,有佐吉和子发表《复合污染》,讲述了化学污染物对人与环境的影响。其中最令人感动的是本田的领导,“如果达不到标准,就生产两轮摩托”,不是唯发展、唯利润之上,而是为环境而战,我们今天缺少的正是这种把环保放在实际行动上,敢于担当的精神。在忙碌的生活中,我们不能忘却反思,忽略了四季的变换,听不到鸟儿的歌唱。
[1]哲夫.答《北京晨报》记者问[J].海南人大,2014(5).
[2][日]野吕邦畅.鸟儿们的河口[C].林涛译.世界文学,2010(2).
[3][法]卢梭.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M].李常生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
[4][美]蕾切尔·卡逊.寂静的春天[M].吕瑞兰,李长生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7.
[5][加]查尔斯·泰勒.程炼译.现代性之隐忧[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
[6][日]水上勉.林涛译.核电站建成,素朴之心消失——风景中的昭和·若狭[J].世界文学,20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