沦落与救赎:《失明症漫记》中的悲悯情怀
2015-08-15李江秀
○李江秀
(云南民族大学 外国语学院,云南 昆明650031)
一、前言
作家的悲悯情怀是文学作品的灵魂。具有悲悯情怀的小说能够体现出小说应有的魅力,让读者穿越小说事件不断进行思索和审视。《失明症漫记》正是这样一部富有悲悯情怀的作品。萨拉马戈用富有想象力而又冷峻的笔触向读者描述了一个不知名的城市中人们集体失明之后的恐惧、怀疑、无助、孤独、崩溃以及其间的挣扎、追问与抉择。人性的沦落和救赎在书中一览无余。阅读这样一个沉重、冷酷、触目惊心的故事“是需要一点勇气的,仅有勇气还不够,还要有坚强的神经”。[1]但在如此纠结痛苦的阅读体验中,读者能够体会到作者对人类遭受苦难的深切同情,体会到他的悲悯情怀。正如诺贝尔颁奖辞中所写:“萨拉马戈以充满想象、同情和讽喻的寓言故事,不断地使我们对虚幻的现实加深理解。”[2]
二、小说简介
《失明症漫记》是葡萄牙作家若泽`萨拉马戈(1922~2010)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品,被认为可与奥威尔的《一九八四》和卡夫卡的《审判》并驾齐驱。故事发生在一个不知名的城市。一个开车的男人在等候交通信号灯时突然失明,在一个实为偷车贼的热心人帮助下回到家中。随后,第一个失明人的妻子带着他去看眼科医生。在之后的几天里,第一个失明人的妻子、偷车人、医生和所有在候诊室里候诊的病人失明了。唯一幸免的只有医生的妻子。随着越来越多的人被传染又找不到原因,失明的人们被隔离囚禁在一所废弃的精神病院中,有士兵在门外把守。隔离者中有一群暴徒,其中一人有枪,于是他们开始胁迫其他人用钱物来换取食物并提供女性满足他们的欲求,最终引发了大家的反抗。几天后,医生妻子带几个盲人逃出精神病院去寻找食物,结果却发现外面的世界并不比精神病院更好。整个社会已经混乱崩溃,他们找不到可以维持生命的食物。就在绝望崩溃的边缘,所有人的视力奇迹般地恢复了。
失明可以通过目光传染,可以突然发生又突然结束,而且失明者眼里不是一片黑暗而是仿佛有光亮一般的浓浓的白色,这读来多么荒诞不真实。但越往下读越让人提心吊胆,仿佛你就是事件的亲历者,回过神来又庆幸还好自己看得见。这正是因为萨拉马戈用具体而生动的人物和事件使荒诞不经被描写得合情合理,令人信服。细节的真实混淆了虚构与现实的界限。读者在虚构的盲人世界里目睹的却是在现实中能遇到的那些事情。除此之外,萨拉马戈用陌生化的表达方式赋予了这部小说一种普遍性,增加了这个虚构故事的真实感,让读者觉得事情就发生在自己身边,不是在别处;盲人们的处境其实也正是身处现代文明的我们正面临的困境——被灾难置于生死绝境时,是抛弃尊严像动物一样生活,还是勇敢地做“人”?什么才是可以让我们在地狱一般的世界里不放弃人格尊严的驱动力?希望在何方?
三、沦落与救赎
《失明症漫记》中最着力描写也是最触目惊心的便是失明后人们的沉沦和堕落。得益于萨拉马戈独到的写作手法和强烈的使命感与社会责任感,这个故事超越了时间、地点和种族,把人类生存的困境展现在读者面前,也让我们在绝望之中看见了希望。
(一)人性与文明的沦落
在隔离用的那座废弃的精神病院里,盲人们为自己打造了一个地狱。失明给盲人们的生活带来了诸多困难,一切都要靠摸索进行。因为看不见不能也没有耐性去找卫生间,盲人们开始随地大小便。因为周围的人都失明了,没有谁能看得见自己在做什么,也就不用顾忌羞耻这件事情。整个隔离区遍地都是排泄物,臭气熏天。渐渐的大家也接受了空气中弥漫的腐臭气味和周遭龌龊的环境,解决着自己最本能最原始的需求,像动物一样活着。最后一批隔离者的到来让这个动物世界变得更加水深火热。这伙盲人歹徒中有一人手里有枪,于是他们控制了食物的分配权,威胁其他盲人用钱物换取食物。因为那人有枪,盲人们的抱怨和反抗都失败了,大家只有顺从。随后盲人歹徒又强迫各宿舍的女人们轮流来服淫役。女人们为了生存出卖身体,男人们则不得不接受女人用身体换来的食物。盲目的生存竞争让人性中的冷漠、卑鄙、邪恶暴露无余。正如医生说的那样:“我们都是这样的混合物,一半是冷漠无情,一半是卑鄙邪恶。”[3]
精神病院外面也是一个沦陷了的世界。当医生的妻子带着几个盲人逃出精神病院时,眼前的景象让她震惊。所有的人已经失明了,城里没有水,没有电,没有生活必需品供应,食品店被洗劫一空,一群群盲人踩着新的旧的粪便摸索着找寻食物,饿狗们啃咬着路上的尸体,老鼠有原来的两倍大,空气里弥散着令人作呕的腐臭味。为了不被饿死,强壮的人抢走弱小者的食物;一个瘦得皮包骨头、邋里邋遢的老妇人以生鸡生兔为食,她家厨房的“地上扔着兔子皮,还有鸡毛鸡骨头”,桌上的一个盘子里“沾着干了的血迹”,里面放着几块“已经难以分辨,仿佛被啃嚼过许多次”的肉。老妇人告诉医生的妻子:“动物和人一样,最后能习惯吃一切东西。”[3]
在失明的世界里事物才显出真实的样子。当所有人没有了视力,人便不再需要在意别人的眼光和评判,便丧失了自我审视和约束的能力。人性中被压抑的各种丑陋的东西如脱掉了伪装一下子涌了出来。眼盲带来的是更让人恐惧的心盲,大家变成了理智上的瞎子!城市成了一座死城,人性和文明也沦落了。
(二)救赎——崩塌中的微光
故事如此沉重、冷酷,但萨拉马戈并没有把所有人塑造得十恶不赦,在这幅末世图景中他让读者看见了微光。医生的妻子无疑是小说中最具救赎力量的那个,是责任和希望的化身。她是所有人中唯一一个没有失明的人,一个能看又看得见的人。她陪着失明的丈夫一起被隔离在精神病院,尽其所能地帮助着盲人们。
医生的妻子是故事的叙述者,也是丑恶和混乱的见证者,但她最重要的身份是引导者——引导着盲人一点点地重建秩序。在这个盲人的王国里,看得见的医生妻子无疑是最有权力的,但她并没有像那伙拥有武器的盲人歹徒一样做,而是尽心尽力地照顾着盲人们的生活。她不断地告诉同宿舍的盲人“如果我们不能完全像人一样生活,那么至少应当尽一切努力不完全像动物一样生活”。当盲人们受到暴徒威胁,忍无可忍又无计可施时,医生的妻子用剪刀杀死了盲人歹徒头目。逃离精神病院后,她又为一起逃出来的几个盲人寻找食物,把他们安顿在自己家中,为他们找来干净衣服换洗,一起商量接下来要怎样生活。在这个地狱一样的世界里,正是医生的妻子用她的坚忍和悲悯之心勇敢地引导着盲人们一步一步重建着做人的尊严,在崩塌的城市中沐浴新生。以微弱的力量扶持着盲人们使其不堕入深渊并非易事:看得见让医生的妻子目睹了一切如何从美好变为丑恶,人如何变为动物;孤立无援的她也曾动摇也曾想过放弃,从最初害怕自己失明到后来恨不得自己也变成瞎子,这其中的挣扎真是难以想象。然而最终她还是选择了承担,选择了始终保持自我的审视能力,不让理智失明。
在小说的结尾,正如失明症的突然降临一样,所有人突然间恢复了视力。复明无疑是对盲人们处境的救赎,然而复明后的城市已经回不到从前的样子。面对视力恢复后的那个千疮百孔的社会,人到底应该如何生存?复明后的人们会不会回想自己失明时的所作所为?伴随着眼前突然的一片黑暗而恢复的视力让我们不禁怀疑:经历了失明,现在能够“看”的人们会不会去“看见”继而去“仔细观察”?也许萨拉马戈要告诉我们:当人类不能审视自己时,就像活在光明的黑暗当中,是“能看但又看不见的盲人”;当人类看清了自己的真实面目开始觉得眼前漆黑一片时,光明才会重新降临。
四、结语
《失明症漫记》让我们见证了人如何从眼盲变为心盲,由人变为非人,由文明走向堕落;也看见了心明眼亮的医生妻子散发出来的重建和救赎力量。通过这个虚构的现实,我们开始审视自己,懂得如何去看见,不做睁眼的瞎子。小说充分体现了萨拉马戈对人类命运的关心与悲悯。正如被问到为何要毫不退缩地写这样一部冷酷无情的作品时萨拉马戈的回答:“我活得很好,可是世界却不是很好。《失明症漫记》不过是这个世界的一个缩影罢了。作为一个人和一个作家,我不愿不留下这个印记而离开人世。”[4]
[1]陈家琪.活着的人们需要再生[J].读书,2001(10).
[2]王辽南.站在世纪门槛上的敲钟人——萨拉马戈及其《失明症漫记》探析[J].海外文坛,1999(4).
[3]若泽·萨拉马戈:《失明症漫记》[M].范维信译.南海出版公司,2014.
[4]孙成敖.虚构中的真实——萨拉马戈《失明症漫记》浅析[J].外国文学,20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