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净沙·秋思》二元主题解读
2015-08-15宋成伟
宋成伟
“伤春悲秋”是我国古典文学中表现得最繁多最丰富的情感,而文人们似乎更偏爱“悲秋”这种情绪。自宋玉在《九辩》中发出“悲者,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之嗟叹起,悲秋情绪便缓缓地在文人的意识中沉淀下来,悲秋形象便渐渐地在文人的作品里定格下来,萦绕盘旋,挥之不去。“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杜甫)、“海畔尖山似剑芒,秋来处处割愁肠”(柳宗元)、“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李商隐)、“江声不尽英雄恨,天意无私草木秋”(陆游)……数千年来,他们把秋作为感怀、思恋、悲凉、孤孑的意象,进而从悲境中创造了不少的经典和大美。
在这繁博的悲秋诗文中,最悲的莫过于马致远的那首俊逸疏宕、别具情致的《天净沙·秋思》了。让我们共同来温习一下这首早已上口的小令:
枯藤老树昏鸦,
小桥流水人家,
古道西风瘦马。
夕阳西下,
断肠人在天涯。
短短二十八字,简约而深刻地描绘了一幅凄凉动人的深秋晚景图:枯藤缠绕,老树栖鸦,小桥溪水,温馨人家,边关古道,飒飒西风,羸羸瘦马,浓浓暮色,踽踽游子,断肠天涯。看似溢满了苍凉、凄楚、衰残、落寞意绪的单独画面,一旦贯串而成一帙秋景长轴,整个静态的画面就仿佛立刻有了灵魂和生命。那四海跋涉的艰辛,那人在旅途的孤独,那夕阳西下的凄怆,那归期难卜的无奈,种种况味,幽幽思绪,一齐涌上心头。于是化景为情,情从景出,抒发了那个飘零天涯的游子在冷秋思念故乡、倦于漂泊的凄苦愁楚之情。作者运用传统的寄情于物的写法,把这种“羁旅行愁,游子思归”的凄苦之情,刻画得淋漓尽致。这篇千古绝唱的“秋思”,美得让人心醉,痛得使人心碎。
文因情而生。《天净沙·秋思》所表达的“羁旅行愁,游子思归”的凄苦之情,这一主题历来为人们所认同,是毋庸置疑的。
诗为志而存。在元代文人中,马致远可以说是传统情结最深的一位。他出生于金朝的中都,年轻时热衷功名,“且念鲰生自年幼,写诗曾献上龙楼”,有“佐国心,拿云手”的政治抱负,希望凭借自己的才能做一番事业,流芳青史。然而,马致远生活的元朝是蒙古贵族统治中国的时代,他们认为儒生无用、“用儒亡国”,连科举也废除了,知识分子被降到与娼妓、乞丐相近的地位。《心史》记载:“鞑法: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猎、八民、九儒、十丐”。以往朝代,从汉代的举孝廉,到唐宋科举,士人无不生活在社会的上层,社会地位高,经济上也受到优待。而在元代,士人不但政治上没有出头之日,经济上也极窘迫。尽管后来恢复过科举考试,但极为不公,蒙人与汉人分榜考试,“以至于所取蒙人多不能执笔行文,以汉人小吏配之”。“学而优则仕”,而元代科举用人多是选拔下层行政小吏,即使由吏入官,对汉人也百般限制,特别是正官不得由汉人担任。元代的文人,因受统治者的歧视,即便走上仕途,思想仍多苦闷,正如明人胡侍所说:“中州人每每沉郁下僚,志不获展,于是以其有用之才,而一寓之声歌之末,以舒其佛郁感慨之怀,盖所谓不得其平而鸣焉者也。”虽然这条行道之途既艰难又渺茫,但是在传统意识的作用下,儒学之士们还是向着科场仕途频频回首,不禁喊出“士不遇兮”。马致远在他的早期作品《金字经》中唱道:“夜来西风里,九天鹏鹗飞。困煞中原一布衣。悲,故人知未知?登楼意,恨无上天梯!”大意是说,深夜的睡梦里,自己像展翅高飞的大鹏,乘着强劲的秋风,翱翔在九天云海之上。然而,梦醒之后,自己仍是一个困居中原的平民百姓。可悲呀,这境况不知道故人知不知道?心里有登楼的意愿,但可恨没有上天的梯子。“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曲中情志,触之可及,呼之欲出。天涯落魄,这是何等的凄凉;功名不遂,这是何等的悲愤。是啊,“空岩外,老了栋梁材”,饱腹之学,无所用之。抗争之音,期待之音,无奈之音,读来怎能不令人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散曲《金字经》当为马致远在漂泊旅途时的作品之一,而与它同时期产生的《天净沙·秋思》,是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的。“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短短二十八字中排列着十种意象,这些意象“既是断肠人生活的真实环境,又是他内心沉重的忧伤悲凉的载体”。失意、痛苦、悲伤、孤独,一切衷肠,皆系于这十种意象之中了。作为游子的诗人,“夕阳西下”时,仍“断肠”“古道”,“西风”又“瘦马”,人何以堪?这位游子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是什么使他羁旅异乡?是什么使他断肠天涯?是长期的漂泊,是人生的失意,是入仕的理想,是壮志的难酬……子曰:“诗言志。”“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这种人生模式成了中国历代文人的宿命般的必由之路。然而要实现这美丽的“龙楼凤阁”的人生理想,却不可缺少架设在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君臣相遇”的入仕桥梁。纵观历史,儒家文化为为历代知识分子所设计的入仕蓝图都无不带有悲剧色彩。余秋雨先生在其《山居笔记》里深情地写道:“科举制度在中国整整实行了一千三百年之久,从隋唐到宋元到明清,一直紧紧地伴随着中华文明史。科举的直接结果,是选拔出了十万名以上的进士,百万名以上的举人。为了选出这些人,几乎整个中国社会都动员起来了,而这种历久不衰的动员也就造就了无数中国文人的独特命运。”实不知,“十万进士”、“百万举人”,比之皓首穷经的芸芸儒士,不过九牛一毛,万林之木。“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遍长安花”者有几?“二十八人初上第,百千万里尽传名”者有几?“五十少进士”,有多少读书人只能望“君臣相遇”的及第入仕者之后尘而莫及,名落孙山,薄第恸哭。即便及了第入了仕,当权者也不会为他们提供终生的保障,那些登上顶峰的人也可能因登峰者太多,路太窄太陡,而举步维艰,随时都有掉落的可能。滕子京谪守巴陵郡,王昌龄左迁龙标尉,柳宗元心困永州地,苏东坡身陷囹圄中……一宗宗文字狱案,一卷卷贬官文化,怎能不让入仕者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入不了仕,盼“君臣相遇”而“九天鹏鹗飞”;入了仕,怕“恨无上天梯”而壮志难申。这样,众多的古代知识分子就难以摆脱渴望功成名就却总是怀才不遇、壮志难酬的文化怪圈和心理牢笼。“君臣相遇”的渴盼实在累人,儒生累,百姓累,恐怕整个华夏都要被它搞累。“登楼上天”的理想实在苦人,儒士苦,社会苦,恐怕整个历史都要被它拖苦。
可是,儒仕心中的渴望、寂寥、失意、苦闷、哀怨情郁于衷,总要找个方式来排解痛吐和倾诉表现出来吧。于是,他们只能用枯秃的笔“以舒其佛郁感慨之怀”。既如此,笔者就不虑鉴赏家的批评和传统观点的羁绊,不揣浅陋地做出这样的推断:《天净沙·秋思》一文中恬静明丽的“小桥流水人家”的画图,正是作者所追求的人生理想,即一种“君臣相知相遇”所共创的“歌舞升平”的理想王国和人生终极。可以说,马致远的这首散曲最集中地表现了元代文人共有的清寂愁苦的情怀以及因看不到希望而失意苦涩的忧郁。白居易说:“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所言切切也。但是,在元代那个充满种族歧视和阶级压迫的黑暗制度下,知识分子壮志难酬,这种“理想王国”和“人生终极”却是不可实现的,难怪作者要发出“断肠天涯”的悠悠之怨。
清代学者章学诚说:“不知古人之世,不可妄论古人之辞也。”这告诉我们,读诗词要了解作者,考察社会。赏读一首诗词,不能孤立地就诗词论诗词,而应“顾及作者的全人,以及他所处的社会状态”(鲁迅语),才能把握时代和作者心灵的脉搏。读《天净沙·秋思》,不可泥于文字,“当于词意凄怆之处,识其愤激之情;于笔力横绝之处,求其不平之气;于音节顿挫之处,听其深沉之慨”。唐代司空图说得好:诗歌暗示的一种“空”不能尽意,就不必拘泥于作品的语言,而应该在领会语言形式的意味指向的前提下去把握语言的意义内涵,睹象外之象,听弦外之音,品言外之意。笔者以诸多的美学观来观照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提出“羁旅行愁,游子思归”与“功名不遂,儒士苦涩”的二元主题,并对这首散曲的意蕴作了一些新的开拓和补充。唯愿马致远和他的“秋思”风雨沧桑,熠熠生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