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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橚《元宫词》的诗史意蕴和价值

2015-08-15黄凌云汪如润

天中学刊 2015年5期
关键词:诗歌

黄凌云,汪如润

(1.安徽省艺术研究院 研究部,安徽 合肥 230001;2.安徽省地方税务局 办公室,安徽 合肥 230061)

朱橚(1361―1425年),朱元璋第五子,洪武十一年(1378年)封周王,驻凤阳,十四年就藩开封,谥定王。在明初波谲云诡的皇室斗争环境里, 朱橚屡受牵连陷入危境,这位天潢贵胄过深地品尝到了皇权的残酷和世事的无常,促成他逐渐远离政治,走上了治学的道路,为后人留下了医药、植物学和艺术等方面的财富。

七绝联章体的宫词组诗创自中唐王涯、王建,用小诗体制发挥长诗作用,集中反映宫廷生活的百态。这种诗歌样式历宋元明清而不衰,成为我国诗歌史上的一道特殊景观。明代藩王创作宫词者较多,如周定王朱橚、宁献王朱权、秦王朱诚泳、蜀成王朱让栩、唐恭王朱弥钳、赵康王朱厚煜、武冈王朱显槐等。成书于永乐四年(1406年)四月的《元宫词》是周定王朱橚的代表作之一①,共 103篇,主要歌咏元末宫中遗事,诗歌的笔触主要沿故朝遗事、元宫景致和红颜宫怨等方面展开,在藩王与宫女的对话中,元宫旧事像尘封的工笔画卷缓缓舒展,江山鼎革后苍白枯槁的往事焕发出触手可及的灵动生机,蕴含了历史的厚重沧桑。

一、故朝遗事:太平宫里时行乐

民众的思想主要来源于正史与传说,汉人往往是正史与传说制造者,这样一来,“层累地历史”便在我们思想中烙上元代横征暴敛、痛苦不堪的扭曲景象。傅乐淑指出:“蒙古人治下,生活并不痛苦,所以然者,蒙人以三大事为主,即战争、狩猎与宴会……总之,生活在蒙古人治下,人民活泼,生活在道学束缚下,人民并不愉快也。”[1]89蒙元治下民众所受的压迫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酷烈。朱橚见证了元末宫廷的风云幻灭,用笔触描绘出鲜为人知的元宫侧景:

雨顺风调四海宁,丹墀大乐列优伶。年年正旦将朝会,殿内先观玉海清。[1]1

百年四海罢干戈,处处黎民鼓腹歌。偶值太平时节久,政声常少乐声多。[1]89

很难想象这些吟颂元朝的诗篇出于一位明代藩王的手笔,不过在明初文网严密、治风酷厉的政治气候中,此类诗歌也只有皇室才敢写出。再如:

十六天魔按舞时,宝妆璎珞斗腰肢。就中新有承恩者,不敢分明问是谁。[1]30

背番莲掌舞天魔,二八娇娃赛月娥。本是河西参佛曲,把来宫苑席前歌。[1]31

十六天魔舞可能是由西夏传入的一种舞蹈,是佛事娱神的女子群舞,被元代统治者所嗜。

《元史·顺帝纪》记载:

至正十四年,时帝怠于政事,荒于游宴,以宫女三圣奴、妙乐奴、文殊奴等一十六人按舞,名为十六天魔,首垂发数辫,戴象牙佛冠,身被缨络、大红绡金长短裙、金杂袄、云肩、合袖天衣、绶带鞋袜,各执加巴剌般之器,内一人执铃杵奏乐。又宫女一十一人,练槌髻,勒帕,常服,或用唐帽、窄衫,所奏乐用龙笛、头管、小鼓、筝、緌、琵琶、笙、胡琴、响板、拍板。以宦者长安迭不花管领,遇宫中赞佛,则按舞奏乐。[2]918

奇氏家居鸭绿东,盛年才得位中宫。翰林昨日新裁诏,三代蒙恩爵禄崇。[1]43

高丽国向元朝进献女子长达百年,许多高丽女子成为宫中的嫔娥乃至后妃。其中,最为辉煌的是元顺帝皇后奇氏完者忽都。完者忽都在元统元年(1333年)还是一名宫女,善于烹茗,被元顺帝宠爱,因出身微贱,迟迟不得继位中宫。至正十六年(1356年),元顺帝命翰林院、国史院、太常礼仪院拟定次皇后奇氏三代功臣谥号、王爵,至正二十五年(1365年),完者忽都被册封为正后,此时距其得幸之初已经33年。

“中国古典诗歌始终对往事这个更为广阔的世界敞开怀抱:这个世界为诗歌提供养料,作为报答,已经物故的过去像幽灵似地通过艺术回到眼前。”[3]3不难发现,元末年间的宫廷往事通过诗歌重新获得生命力,不禁让人唏嘘不已。

二、元宫景致:向晓内园春色重

元代有两个首都:大都和上都。大都即北京,元廷每年九月至次年三月设于此;上都即今内蒙古锡林郭勒盟多伦县,元廷每年四月至八月设于此。元代宫城极其雄伟瑰丽,以木结构建筑为主,普遍采用色彩绚丽的琉璃装饰,承袭了汉族传统宫殿风格。《元宫词》有诗描绘了元代宫殿的情景:

春日融酥上翠台,芳池九曲似流杯。合香殿外花如锦,不是看花不敢来。[1]3

东风吹绽牡丹芽,漠漠轻阴护碧纱。向晓内园春色重,满栏清露湿桃花。[1]7

元宫有香殿三座,东西香殿在玉德殿的两侧,诗中所咏的香殿即与流杯池邻近,在西宫御苑内。元时非常看重牡丹花,朝廷的工部官员设法移植百余株于苑中,亭亭数尺,花大如斗。值得注意的是,《元宫词》中从未涉及巍峨宏丽的宫殿,总是将细腻的笔触放在繁花如锦的宫廷景致上。这也印证了《南村辍耕录》所言,相比唐宋宫殿的“宏丽可怖”,元代宫殿“顾力有可为而莫为,则其所乐不在于斯也”[4]126。

戏龙舟本是汉族习俗,元朝建立后,擅于走马射猎的蒙人逐渐染上汉族习俗。《元史·顺帝纪》记载,顺帝亲自设计龙舟样式,并携嫔妃在禁苑太液池中往来游戏[2]918。《元宫词》对此也有描绘:

合香殿倚翠峰头,太液波澄暑雨收。两岸垂杨千百尺,荷花深处戏龙舟。[1]8

《元宫词》有诗吟咏“誓俭草”:

瑞气氤氲万岁山,碧池一带水潺湲。殿旁种得青青豆,要识民生稼穑难。[1]21

元世祖忽必烈思虑创业艰难,取班朱泥河畔青草一株,种于大内丹墀之前,建栏杆以护之,谓之“誓俭草”,欲使后世子孙知勤俭之节。有元一代,不少诗人歌吟此物,如柯九思《宫词》:“黑河万里连沙漠,世祖深思创业难。数尺阑干护香草,丹墀留与子孙看。”[1]21大司农达不花公、张昱等皆写过同类诗歌。

莴苣颜色熟樱桃,树底青青草不薅。生怕百禽先啄破,护花铃索胜琅璈。[1]108

这位白头老妪对宫中景致十分熟稔,时过境迁,数十载年华湮然消逝,而昔日青青樱桃树仍清晰可忆,树上所系护花铃历历在目。面对此情此景,诗人似乎也忘记了藩王的身份,深深沉浸于诗歌中,用艺术的想象去填补残存碎片似的元宫景致。

三、红颜宫怨:四十年如梦一场

宫中女怨历来为诗家所吟哦,这种诗体以措辞委婉,浑然不露,而又能以摇曳之笔,写曲折沉挚,凄然动人的衷情为上品。明初,摹写宫词者为君主所忌,高启的腰斩便与《宫女图》一诗有着隐隐的瓜葛。而作为藩王的朱橚,忌讳不多,摹写深宫情怨之词,自然比一般诗人更为淋漓尽致。《元宫词》中抒写红颜宫怨之诗篇最为突出,宫女少小入宫,青春年华虚耗在高墙深院之中,她们的精神与物质两重世界很难为一般人所想象。相对历来诗家带有猜想性、寄托性的宫怨之词,《元宫词》由白发老妪娓娓道来的红颜宫怨就有着特殊的韵味和价值。

二十余年备掖庭,红颜消歇每伤情。三弦弹处分明语,不是欢声是怨声。[1]38

月明深院有霜华,开遍阶前紫菊花。凉入绣帏眠不得,起来窗下拨琵琶。[1]39

哀怨之词,语音咽塞,有长门宫人之清怨凄楚,却十分逼真地刻画出宫女无奈的生命痕迹。陶宗仪在《元氏掖庭记》记载,顺帝时,有才人程一宁尝在春夜登翠鸾楼,倚阑弄玉龙之笛,声音呜咽悲凉,顺帝感叹:“闻之使人能不悽怆?深宫中有人愁恨如此,谁得而知?”[1]38

元宫中有不少江南女子,一别家乡数十载,天涯路遥,唯有梦里依稀可见儿时的西湖莲桨:

暑风催雨滴檐楹,深院吴姬睡不成。梦入西湖荡莲桨,起来弹泪到天明。[1]75

蒙古人惧炎热,每年必至上都避暑,途经缙山,此地奇峰秀石,杂以嘉木香草,流潦如奔泉,颇有江南越中风味,不禁勾起吴姬江南之思:

年年避暑出居庸,北望滦京朔漠中。经过缙云山水秀,吴姬疑是越江东。[1]49

诗歌意存含蓄,语多浑厚,词意绝而神味不尽。

元宫有探亲之例:

胭粉钱关岁岁新,例教出外探诸亲。归来父母曾相嘱,侍奉尤当效力频。[1]12

一别诸亲三十年,诏令相见出宫垣。就中苦乐谁知得,内侍丛中不敢言。[1]56

从第二首诗中可以猜测服役满 30年的宫女方可出宫探亲,不过相比“十三初到捧罏香”,出宫时已然是一位白发老妪。言事写情,入微造极,有一股泣诉之恸。的确,诗人以白发宫妪的视角在若干年后追忆往昔,郁结多年的怨恨化为深情,真切、细腻之处是历代代言体宫体诗难以比拟的。

诗史是中国古典诗学中的重要概念。每一首具有诗史意蕴和价值的诗歌诞生,都源于一段历史往事,诗歌与历史的交融,既让诗歌浸透了历史的厚重感,具备了历史批评的价值,又赋予史实以美学意境,更容易打动读者的心灵。

《元宫词》问世后,其诗史意蕴和价值就一直被世人称道。在明代,这本小册子就被誉为堪比记载秦汉都城建设的历史地理名著《三辅黄图》[5]228。清代中期,由于对元宫典故陌生,四库馆臣认为该书虽有不少诗篇切中元代旧事,但“皆无注释,后人亦不尽解”[6]1594。海外学者傅乐淑先生是元史专家,她在《元宫词百章笺注》指出,“余年来研究元史,颇注意当时宫廷之生活状貌,参证此书,时有悟解。”

其实,朱橚在《元宫词·序言》中就开宗明义:“然要知一代之事,以记其实,亦可备史氏之采择焉。永乐元年,钦赐予家一老妪,年七十矣,乃元后之乳母,女常居宫中,能通胡人书翰,知元宫中事最悉,间常细访之,一一备陈其事。故予诗百篇皆元宫中实事,亦有史未曾载,外人不得而知者,遗之后人,以广多闻焉。”[1]1在创作《元宫词》百篇时,朱橚的诗性思维和历史意识融为一体,从诗史思维出发面对苍白破碎的元宫旧事时,既多方位、多线索地铺陈史实,又对具体生活片段进行生动的雕琢,交织完成了一副追忆元宫往事的工笔画卷。

纵观《元宫词》百篇,历史的框架中隐伏着诗人跌宕起伏的复杂情感,这也可以认为是命运多舛的人生遭际让诗人在现实中感到郁结和无力,从而面向历史争取广阔的精神空间,这种融诗心于史迹的抒写方式形成了丰富的思想经验和历史隐秘。

注释:

① 美籍华人傅乐淑先生在《元宫词百章笺注》中指出,《元宫词》乃周宪王朱有燉所撰。笔者在《〈元宫词〉非朱有燉所作考辨》一文中,将傅先生所列证据逐一推翻,认为在没有新资料出现的情况下,还是认定《元宫词》出自朱橚之手较为妥当。见《文献》2009年第2期184―187页。

[1] 傅乐淑.元宫词百章笺注[M].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95.

[2] 宋濂,等.元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6.

[3] [美]斯蒂芬·欧文.追忆——中国古典文学中的往事再现[M].郑学勤,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4] 陶宗仪.南村辍耕录[M].北京:中华书局,2004.

[5] 何乔远.山藏[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

[6] 四库全书总目[M].北京:中华书局,19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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