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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对象的牙齿

2015-08-15/

青年文学 2015年10期

⊙ 文 / 沈 念

散文Essay

没有对象的牙齿

⊙ 文 / 沈 念

站在县城法院的阶基上,头顶上是一个硕大的国徽。云姐迅速把眼睛往低处放,像是搜寻失落的东西。她的手,不易察觉地抖动着。这一幕让陪着来办离婚手续的我瞅个正着。我装着什么也没看见,只是说,我再打个电话。

电话是打给法院的人。我托了在县城工作的朋友,朋友又找了一个朋友,此般辗转,终于在法院办理离婚的民事庭找到了一个熟人。

因为没有来办过,听说手续很复杂,尤其是云姐这样的情况。当事人一方不在,无法现场宣判,必须公告,且公告半年时间。起初还有人说,你必须把那个人找回来,不然这婚一定离不了。云姐在“找回来”面前退缩了,对于寻找极大可能找不回来的那个人,她束手无策。

那个人,也就是云姐的丈夫,十二年前离家出走,再也没回来过,连他自己的父母也不知道他生在何处,死在何方。倒是经常会有些乡邻春节返乡时突然间说起,好像在东莞的街头看到过,不过到了另一个人嘴里,那街头又变成了深圳、虎门、汕头,有的还说是沈阳、长春。

十年前,她就可以申请离婚。面对旁人的碎语,她不知是内心恐惧这个让女人害怕的词汇,还是真的如她所言,她的妹妹还未成家,不想让外人说三道四。云姐就是这样优柔寡断地沉默着,仿佛她来到这世界就是为跟她有关的人而活着。

填表、登记、交费,留下电话地址,基本上没有什么问询,离婚的程序就结束了。临近午时,办事员也许急着要去赶一场宴聚,一切从速。云姐长吁一口气,说,没想到办得这么快。对于一场乱成一团糟的婚姻,这当然是一种利索的解脱,若是办事员刁难般地提出几个问题,她又会打退堂鼓。她很难得给自己做一次主。余下的事情就是等,办事员说,我们会安排人去男方家中调查,只要基本情况如你的离婚申请所述,很快就宣判,公告半年后我们会通知你来领证,你可以走了。

我可以走了。云姐如释重负。走出法院二十四小时都发出“吱吱”警报的安检门,拾级而下,她望了我一眼,有感激,更多的是灰色的迷惘。

几年后在她给我转述那个几乎掉光全部牙齿的梦境时,我脑海中第一时间浮现出她走下法院石阶的背影,漫长空荡的石阶,仿佛那些人生中经历不尽的苦难和悲伤在人间孤独地摇晃着。

去云姐家的小路,经久未修,雨天催生的厚厚泥辙在暴晒下凝固成微观“喀斯特地貌”。两个村庄的交界,星点般散落十多户砖屋,车声杳无,少人走动。一条沟渠隔离成一个个废弃的荷池,鱼塘,鸭子的水上乐园。云姐搬回了这个被新农村建设遗忘的角落,在家门前的田里干活儿,或者跟父亲养的几条偶尔浮出水面吐纳的鱼说话。

那次聚了几个乡下亲戚,谈起云姐离婚一事,几句空虚的咒骂之余就是保持沉默,只有我在一旁煽风点火。一个名义上的丈夫,一个曾经的赌徒,把一份工作和一个完整的家给输没了。这样的不靠谱,有何留恋?我在亲戚的一次寿宴上与这位姐夫有过一面之缘。他坐在牌桌上,望着桌沿上的小面额纸币,懒洋洋地打着哈欠。对这种小赌资的亲友间娱乐,他完全是一种应付疲软之态,而听说一旦参与到大的赌局中,他两眼射光,情绪激昂。

很早之前,云姐的丈夫在乡镇的农电站,端着一个农民羡慕不已的铁饭碗。云姐在站里的食堂帮厨,婚后不久添了孩子,日子其乐融融。手头先宽裕起来的云姐的丈夫,被镇上的一些牌鬼朋友招呼聚过几次后,就乐不思家了。每月的工资再不见拿回家,反倒是输光口袋后,从云姐手里连哄带骗地要走了她辛苦的积蓄。随着赌瘾加重,赌资亏空,云姐的丈夫从单位会计那里寅吃卯粮,发展到最严重的一次,是他监守自盗,伙同镇上的几个混子,在他值夜班的空当,把站里购置的变电设备当作废铜烂铁给搬出去卖了还赌债。派出所的找上门,把鼾声如雷的他从床上逮下来,硬生生地架上了车。家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斜靠在后排椅上,半睁着眼说,慢点开,再让我睡会儿。这一度成为乡邻四里的笑话,乡下亲戚听到后扭头就走,装作不认识这样一个“笑柄”。

有了孩子,云姐更忙了。农电站的职工有的是外地的,食堂一日三餐没的少。那时云姐住在公公婆婆家,不争气的儿子染上赌博的恶习,脾气粗暴的公公非但不指责儿子的过错,反倒数落媳妇:“没用,管不住自己的男人。”这些事当我后来从旁人的嘴里听到,就替云姐愤愤不平了。可她从不反驳,也不跟人诉苦,骨子里对命运不公的接纳,让她一味摆出忍让之姿。

看似平静的乡野终因改革的滚滚车轮驶至而沸腾起来。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乡镇机构改革、站所合并成为茶余饭后的焦点。农电站的职能压缩,首当其冲的改革第一脚就把云姐的丈夫这类表现恶劣的人踢出队伍。据说他非但没拿到一分钱的失业补贴,还亏欠单位几千块钱。这些钱,后来都是云姐从娘家一百两百借来还掉的。

云姐的娘家家境也不好,没有副业,看天吃饭,六亩七分地的出产,要养活一大家。云姐是家中长女,二妹跟她是孪生,下面一对孪生弟弟出生不久夭折了,小妹比她晚出生十二年。她母亲读过几年私塾,那个时候主张再苦再难也要送女儿读书。这个沉默寡言性格倔强的农村女人,所坚持的观念确实改变了另两个女儿走出田野的命运。但命运之神也不经意地跟云姐开了个玩笑。云姐参加中考那年,湖区涨大水,防汛抗灾一线旌旗招展,人潮涌动,村里的男性劳动力都上了堤。这一年的洪水差点吞掉了云姐家所处的洲垸。她父亲描述,水看着看着就涨上来了,贴着堤面上劳力们的脚尖晃荡,所有人的心都吊在嗓子眼上。日夜鏖战,终于等到洪峰慢慢低头,晒得一身黝黑疲倦的他回到家,二女儿拿着本县卫校的录取通知等着他拍板。学习成绩同样优异的云姐报考的邻县中专学校,却迟迟没有寄来通知。一直在为女儿学费发愁的父亲终日忐忑,自私的他提前就认可了上天的这种安排,一个女儿继续求学,一个女儿留在家中务农。那个特殊时期,所有的工作重心都转移到了这场保全生命财产的防汛大战中,乡镇邮政所的邮包积压着厚厚的信函,粗心的邮递员把云姐的录取通知漏掉了,等到开学一个月后,这份录取通知才姗姗来迟。

意外从此改变云姐的一生。照她父亲的说法,当时主因是家里没钱,小女儿刚刚蹒跚学步,田里农活儿需要人手,同时供两个孩子读书压力太大,云姐这位长女自然被说不清的命运挑选出来多承担一些生活的重压。云姐的人生就在那位邮递员的一次工作差池里滑向另一条道路。据说那位憨头憨脑的邮递员还试图追求过云姐,却被“秒杀”出局了。后来,妹妹毕业分配到乡镇卫生院,吃起了国家粮,嫁给了一位老实敦厚的中学教师。而亲戚们偶尔叹息着追忆这种荒诞的人生遭际时,回到“田土”之上云姐却从没流露出悔意,她似乎更早地认可了命运的安排。

离婚事宜办好后的第三天,云姐就去了深圳。深圳是去南方打工者都喜欢挂在嘴边的一座城市,又是一个非常庞大复杂的所在。深圳关外的周边地区,有多少家工厂,多少个来去匆匆的打工者,恐怕不会有准确的答复。人们拼命挤上开往南方的火车和大巴,摇摇晃晃地穿过那些陌生的地方。

云姐又去了她干过的那家电子厂,流水线,一天十个小时,坐在一盏小日光灯下,给某品牌或杂牌的耳机内颅贴线。她不认识那些电子元器件,不认识那些英文标识的LOGO,她也许从来没想过要去认识从手里流到全世界的这些品牌。这种固守不改的心态曾经让我恨恨地批评过。早几年我托朋友帮她在一家全国连锁的大商场找了个轻松、有固定收入的工作——楼管,每天在负责的楼层巡视,与那些城市里有钱的红男绿女、一线品牌厮混,过不了几年就会从形象到气质上发生改变。她却不是这么想的。那一年她回乡下过春节,信息传递给她后,竟然被拒绝了,理由是从我提供的住处到商场每天要坐公交车跑,她晕车。我当时是无语了。她从深圳挤那种塞得满满的大巴车,颠簸十几个小时,一路走走停停,也没听过她叫苦喊累。既然云姐喜欢在陌生的地方,不愿回到自己的家乡,喜欢沉浸在机器人式的生活状态,也就没有人能够阻拦。没有坚持并说服云姐,这件事到今天都令我后悔。

在那家普通的电子厂,云姐有一个时髦的名字,童丽君。这是她入厂时同乡借来的身份证上的名字,那次招聘的年龄限制在三十岁以下,可云姐已经远远超过。以他人身份证的信息登记进厂,在南方的工厂里随处可见,这种掩耳盗铃的做法,工厂也不在意,看上去年轻,看上去能干事就成。云姐就是凭着一张还算年轻的脸,换上“童丽君”这个名字后开始流水线上的工作。那是她第一次出门打工,有同乡的帮助,她没有遭遇太多不顺。那时,她是负气离开的,丈夫有一年多没归过家,他说自己在县城搞点生意,似乎还混得不错。“什么赚钱就干什么”,事实上他不过是跟着一个流动的赌博团伙,设局引人上钩。他口袋里有一点钱,就想着要在那几张扑克牌里赚出更多的钱来,可没一次成功。

云姐那时早已失业在家,孩子上小学,她在田里干些农活儿,做公公婆婆、小姑小叔一大家人的饭菜。没有钱,分不了家,小叔子一家也住在一起,她是最累的,主要原因就是没能管住不争气的丈夫。有一次回自己父母的家,听进几个同乡的劝:“你吃尽了亏,还像是寄人篱下,不如干脆出去打工挣点钱,有钱才是硬道理。”

“伢子又不是你一个人的,有爷爷奶奶带,你操么哩心?”

“我看你伢子蛮会读书的样子,以后还有的是用钱的地方,一起去,我们有个照应。”

南方打工已经在乡村变成一个挣钱的代名词。一向谨小慎微的云姐在同乡的鼓动下迈出了从农村到城市的第一步,就再也没有回到土地上。云姐后来跳过好几次槽,别人是越跳越好,她却是常不如意。没有学历,随遇而安,思想封闭的云姐,注定她永远是离辛苦的流水线上最近的人,而好运气也在她踏入城市的茫茫人海后被悄无声息地吸干净了。

那时我跟云姐联络极少,但从亲友的拼凑讲述里,云姐忍受着底层生活的重压,工厂再差的住宿生活条件,劳动强度再大再累的工种,她都咬着牙扛着。她的身体越来越瘦,和她的孪生妹妹相比,容貌上的差异令人诧异。前年春节,在外打工的平辈兄姊间聊到打工的问题,大家在谈收入,谈认识的哪个人开个小店比打工强多了,谈经济形势对企业的压力,云姐却说一句:“人在外面就怕生病,生病的时候特别想家里。”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对生活的感慨。她在这些兄姊里年长,吃打工这碗“青春饭”的艰难让她忧虑重重。我想到美国诗人狄金森曾经给霍兰医生的信中说:“身体好的时候,时光如飞。一有病,时间就走得慢,甚至完全止步不前。”我不知道云姐在外面孤单一人,是如何度过那些病痛来袭的时光的,即使是一场小小的感冒呢?

云姐把玩具厂的工辞了,她说都快把自己的名字给忘记了。丽君,童丽君,工友们都这么喊她,工资条、存折上,都是这个名字。有工友问,你会唱歌吗?她摇头。工友说,你的名字跟邓丽君的一字之差,不唱歌可惜了,一唱准红。集体宿舍里,有人打开手机,播放邓丽君的歌,云姐特别喜欢那首《小城故事》,她慢慢地跟着哼唱“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后来她学会了唱“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仿佛在唱出这些曾被命名“靡靡之音”的歌词后,她的生活也因此“像花儿开在春风里”般灿烂甜蜜起来。

其实,换了这家新的玩具厂后,云姐就后悔了。新厂的宿舍很挤,最主要的问题是潮湿,床上经常爬动着臭虫。它们蹭着她的皮肤,在温暖的被窝里通夜狂欢。有一次云姐翻身,把三只臭虫压扁在床上,散发出一种青涩的气味,极其难闻。云姐连咒骂的气力都丧失了,用手把死去的臭虫从床单上拍落,又倒头入睡。高强度的工作让她累成了一个机器,身体和思维都是麻木的。她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而活着。在时间的刻度表上,她到点起床,到点吃饭,到点上班,到点上厕所,下班却是不能到点的。这些她都可以忍受,那么些工友能坚持,她也可以,云姐的人生观里,就一直把自己与那些遭遇病痛灾难而更加悲惨的人比较着,这样比较的时候,绷紧的情绪会稍加缓解,她那被黑沉沉的幕布遮挡的人生舞台,会有一些光透过来。这就是希望。也许幕布某一天会拉开,舞台上的光柱会一束束地聚拢,汇成更大的光源。

⊙ 朱 个·万物皆孤独

但云姐仍然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疲惫,就在刚跳槽进新厂的第二天,她到邮政银行ATM机取钱,不知是着了别人的迷药,还是被胁迫着,站在柜员机前,她糊里糊涂地把卡里两个月的工资全取出来给了那个瘦瘦的中年男人。等到她清醒过来,心急火燎地跑到了派出所门口,又踅转身,黯然神伤地走了。她想哭,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转,却掉不下来。她忍受着这突如其来的伤害。除了瘦,她对那个男子没任何印象,这种事她曾听一些工友茶余饭后议论过,但没想到有一天会在自己身上发生。她苦不堪言,那件事发生不久,我正好借出差深圳之机顺道探望她。她半是叹惋半是自嘲地讲述这件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糗事,却没想过在情绪最低落的那一刻打电话跟家人倾诉一下。距离那么远,谁能帮上她呢。除了几个分散在不同工厂的同乡,她几乎没有朋友,大家从五湖四海的不同地方过来,有的地名云姐从未听说过。这些人,今天还在,可能明天就辞工或跳槽了。性格内向的她一开始就没打算交朋友。她低眉顺眼地与室友相处,听她们吹牛、唠叨、抱怨、数落、怒骂,从来就不附和。有人向她靠拢,她会后退,退到没有可退处,就拨开人群逃走。

那次见云姐,时间很短,我跟她约好一起吃中饭。我站在锈迹斑斑的厂区铁栅门外,等着她下班。大门里是几栋颇有些年头的旧厂房,油漆剥落的门是虚掩的,三个穿工装的女孩,很青春的脸庞,胸前工作牌露着个背影。她们互相递烟抽烟,嘻嘻哈哈地打闹着,一个女孩眯着眼,望着被树荫挡住的天空,一连吞吐出几个漂亮的烟圈。

终于到下班的时刻,人群像开闸的水,哗啦啦地流泻出来。瘦小的云姐是卷在“水流”的尾部出来的,一见面,她连忙抱歉地问我是不是等了很久。她的眼袋有些肿,眼角的尾纹比过去更深了,皮肤蜡黄。钱被骗的事刚发生不久,她夜里做噩梦,没睡过一个完整的夜晚。她还在为此事懊悔,人怎么就会突然间神情迷糊,那可是辛苦积攒的血汗钱呀,说没就没了。我也无计可施,只是安慰她花钱消灾,外面人员混杂,以后多加注意,尽量少外出,要如何如何管好钱物。她笑了,说上了这次当下次不会了,现在办的是存折,只是取钱麻烦一些,到银行大堂里有保安,也不那么容易被骗了。我问她有没有想过回去,难道在外面打一辈子工,云姐一声不吭,很久以后才回答,一个人在外面习惯了,回去也没事可做。我象征性地劝解她,还是要多往后想想,年纪大了,打工也不现实,还是回去,找个合适的事,做点小生意,也比在外漂着强。那次的午饭本该在一个小时内结束,云姐打了电话请假延长了半个小时,她拖着我到路边上的照相馆,站在蓝天碧海的布景前照了张合影。后来我在她带回家的相簿里看到过这张照片,更多的是她的单独照,我不知道这些影像会帮云姐留下些怎样的时光记忆,那些定格在脸上的笑,却莫名地让人在心底感到有冰冷的忧伤流过。

照完相,我送云姐回厂的路上,一个搬玻璃镜的人与我们并肩行走。他的手接触到玻璃锋利的边缘处,是用报纸包住的。他的大半个身体被玻璃挡住,玻璃上的灰尘很厚,我们看不到他,却从玻璃镜里看到自己摇晃的身影和无法言述的表情。在散发着粗糙、冷漠气息的街头,这身影和表情都特别陌生。我记得这一幕,原因是随后发生的一个意外。一个骑摩托的少年轰隆隆撞上了这面巨大的玻璃,搬玻璃人的两只手,依然保持着一上一下的搬运姿势,但脸上被碎片划破,鲜血横流。这一切发生得很迅疾,几乎没人看清楚摩托是从哪里飞驰而来,只有沉闷的摩托倒地声和玻璃坠地的刺耳碎裂声。声响离我们已经走出一段距离,我扭转头呆立着想看看这场事故的进展,云姐的手却伸过来拉住我,“走吧,不关你的事”。肯定有人告诫过她在陌生的街头不要去观看热闹,她手心里汗涔涔的,我探测不到她心中的紧张和惧怕从何而来。

大前年,云姐父亲上房检漏,下楼梯的时候摔折腿,膝盖打了颗长钉,在医院躺了两个多月。云姐应召回来陪护,这是她离家十年里的第二次回来,前一次是母亲生病卧床,在外的妹妹是上班一族没有时间照顾,只有她的工作是可有可无的。等到父亲的腿伤恢复好之后,她决定在县城找份工作,也方便照顾父亲和家里。母亲离世后,仿佛就变成了她和父亲相依为命。一个亲戚介绍她到一家小宾馆当服务员,这几年城镇化进程的加速,人们的消费观念发生改变,打牌、聚会、娱乐,都喜欢到宾馆开个房间,大大小小的宾馆瞬间林立在县城的各个角落。宾馆里是两班倒,单身的云姐当仁不让地“被”选择了夜班,下午五点到第二天早上七点,晚上过零点后可以到储物间休息。碰到省心的客人,相安无事睡上一觉,工资虽然比外面差不少,但离家近了,云姐打算先干一段。勤快、麻利的云姐和同事混熟后,一个“好心”的女同事牵线搭桥,把那个矮个子男人带到了她面前。

这一年春天到来的时候,四十三岁的云姐开窍般地恋爱了。听到这个信息时,我真心替她高兴,拖了这么些年,也该找个合适的人成个家了。可从亲友间的议论里,我大概摸清了那个人的“底细”,无业,无房,有一个读大学的女儿,跟父母住在一起,最让人疑惑的是,他已经是两度离异。等到矮个子男人有一次以云姐男友身份出现的家庭聚会中,亲友们看到站在面前一个真实的人,除了个头矮,看上去外表还算周正,不抽烟,不喝酒,也不打牌,言语不多。大家很礼貌地招呼他,他也很客气地寒暄,更多时候是坐在一边微笑着听大家说话。晚饭后,他骑上电动车,戴上小巧的红色头盔,呼哧呼哧地回县城去了。

云姐从来没跟人说起过她在深圳打工那些年的情感经历。年纪、学历、外貌、性格、地域差异,这些因素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跟那些活蹦乱跳的八〇后、九〇后年轻打工仔打工妹一起,“阿姨级”的云姐也许很悲观。所以第一次与被带来见面的这个男人,觉得很顺眼,跟他在一起,有话说。这是他们分手后云姐仍念念不忘的原因。他们好了一年,云姐为他堕过一次胎。她发现怀孕后,甚至连男友都不敢告诉。告诉他有什么用,他一没钱二没能力,没名没分,生下来就是累赘。她找到医院工作的妹妹,人工流产,回家躺了两天,第三天又上班了。男友一直都是花云姐的钱,她不敢在外面说。男友的这些作为,让她无法跟父亲和妹妹们启齿如何成全这桩婚姻。父亲、妹妹都不赞成她找一个无所事事好吃懒做的男人。妹妹说得更直接,这不是组成一个家,而是给自己造一个牢狱。她还提醒云姐“前车之鉴”不能忘记。云姐垂下头,恨不得找个幽暗的角落重新躲起来,她刚从一个没有责任感的男人的阴影里走出来,恐惧再走进另一个阴影。

云姐在宾馆干了一年后,与领班闹矛盾后愤然离开。领班发现云姐上班期间留宿男友,悄悄扣了她的工资。云姐默认了,不过后来领班经常安排她上完夜班后继续加班,不批她的轮休假。这一点让云姐愤怒了,她卷起简单的行李走了。没有人挽留她,几个幸灾乐祸的同事,还在对她的背影指指戳戳,临走前她无意得知那位好心的介绍人,其实跟她的男友有过暧昧不清的关系。她是那个股市崩塌前还充满信心和幻想的接盘者。

这场恋爱让云姐度过一段心情愉悦的日子,但任何恋爱拖久了,爱情就会变质,何况和非常不靠谱的一个对象,何况有那么多纷至沓来的现实难题。云姐离开宾馆,过完春节,又选择了南下。这次是跟一个表弟进了韩国人开的制衣厂,她笨手笨脚地干了不到一个月,实在挨不下去,就离开了。那天,她打来电话说了很久,大意是那个跟她一直保持关系的男友,突然说要跟另外一个女人结婚了,而且他把相爱的两人最后不能组合的责任推卸到了云姐的身上。云姐不死心,两人电话来来往往,有争吵、懊悔、埋怨、倾诉,这些如今都抵挡不了一个结局——男友真的结婚了。他是跟另一个离异女人,见面三天就把事定了。云姐问他,她长得漂亮吗?你爱她吗?你们真的只是三天就决定了吗?

天真的云姐当然听不到真心话,听到的是一贯的敷衍和欺骗。我看不到她在电话那头的模样,但我能想象出来,她试图装作自己很坚强。她想哭,又不敢大声哭出来,想笑,那就只是笑自己一个人坚守的爱情堡垒,首先从内部爆破了。我听着她絮絮叨叨地说这些话,她肯定心中有太多的倾诉。我料定她是受伤了,这些年她小心翼翼地驾驶情感之船走着自己的航道,她内心深处翘首以待的另一个同船舵手,来了,又跳到别的船上去了。金属片包裹的心,在强酸的侵蚀下炸裂剥落。我第一次听她在电话里说这么多的话。她实在是找不到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了。那一瞬间,我似乎明白,她害怕再次等来的伤害,还是不依不饶地找上门了。

有一天清晨,我的手机短信铃声响起,一看,是云姐发来的。她说要问我一个事,梦见牙齿掉光是好是坏?接着又追问,掉到只剩一颗呢?我回信说,稍后我百度再复。后来上班一忙碌,几天下来,就把百度“掉牙”的事给忘记了。当然云姐也没催问。几天后的半夜,我突然入睡前想起这事,立刻起床打开电脑,各式各样的答案扑面而来,有“家有丧事”“人际关系出问题”“心理上的退行或成长”“坚固的信念开始动摇了”等说辞。多义的阐释,让我不知要如何回复来自云姐的提问。结果是云姐的短信适时而至,仿佛她在遥远的南方夜空看到我纠结的心思。她说,一个梦而已,知道你忙,不用寻找答案了。

我不知道云姐是不是通过别的渠道找到了那个梦的释义,是欢喜兴奋还是平添忧伤。那颗在空荡荡的牙床上孤零零的牙齿,是云姐对自己生活的一种恐惧或悲伤的所思所系,是她选择今年春节不回家的理由吗?

后来我在不同的场合看到一些务工女性的身影,一张张陌生的面庞和错愕的表情,躲藏着不同的心事和经历。我曾试图也进入那样的梦境中,在湿漉软绵黑暗的封闭肉腔壁内,我在摇荡中寻找牙床上只剩下唯一的牙齿,赭黄色,齿边呈现锯齿状,悬在头顶,像一块随时砸下来的巨石,轰隆落地,溅起厚厚尘埃。那一瞬间,我总是感伤地想起异地的云姐,为我的无能为力感到羞惭,曾经我希望自己能帮她虚构一个另外的人生,至少要温暖、幸福一些,至少能让一颗孤独的牙齿找到另一颗牙齿,彼此凝望,彼此依偎。

沈 念:一九七九年出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十月》《天涯》《大家》《中华文学选刊》等刊。出版有散文集《时间里的事物》(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08年卷)、小说集《鱼乐少年远足记》《出离心》。曾获湖南省青年文学奖等奖励。现居长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