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忆昔游

2015-08-15/

青年文学 2015年10期
关键词:炼油厂

⊙ 文 / 瓦 当

小说Fiction

忆昔游

⊙ 文 / 瓦 当

引子

“有必要先介绍一下炼油厂,简单来说,炼油厂就是把原油(也就是人们平时说的石油)提炼加工成柴油、汽油、液化气、乙烯、丙烯等化工产品的工厂。石油是一种黑色、黏稠的液体,经过常压和减压处理后,提炼出渣油、蜡油和粗柴油,渣油、蜡油再经过催化裂化处理变成轻柴油和汽油,汽油经过气体分离后出来液化气,液化气再提炼出乙烯、丙烯等等。整个产业链业内称为‘油头化尾’,其中,催化裂化是整个链条的关键,重中之重。”

……

“先讲这么多吧,”李烈热接过我递过去的万宝路,“讲多了你也不懂,讲到哪里不明白,我再给你解释。”

李烈热当时所在的就是催化裂化这个工序。他说炼油厂由许多高大的炼塔和其他一些巨无霸的装置组成,连接其间的是密密麻麻的各种管线,共同组成一座茂密的钢铁丛林。

“这么说吧,你小时候拆过收音机没有?”

“当然拆过,小时候谁没拆过。”

“那就好,你打开收音机后盖,就会看到一些奇形怪状的元件、电路,把它们放大N倍,炼油厂大约就是这个样子。懂了吧?”

打火机咔吧一响,李烈热美美地吸了一口,缓缓吐出一个漂亮的烟圈。

“懂了,”我说,“请继续。”

上篇

二十岁那年我从北京一所类似蓝翔技校那样的学校毕业了,学的是电气自动化专业。毕业后,我回到了老家。正好老家新建了一座炼油厂,急需大学毕业生,仿佛专为解决我的就业问题。我报名后很快就被录取了。时间是一九九五年八月二日。很好的一天,阳光明媚,晴空万里什么的。我先去人民医院体检,一点毛病都没有。当然,间歇性忧郁症除外,但这种病没有人能看得出来。或者说,没有人能看得出在我猥琐的外表下,深藏着一颗诗人之心。

我去体检时正好碰见我的中学同学宋兵乙,原来他也报名了。

宋兵乙读的大学和我们学校半斤八两,两校只隔着一道墙,但我们平时很少来往。我当时目空一切,一心想成为名扬天下的诗人,而他只是个循规蹈矩的普通理工男。道不同不相为谋。有一次,我去他们学校闲逛,路过他们宿舍,就顺便进去扎了一头,看见宋兵乙对面床铺上扔着一本《西方现代派诗选》,不由得吓了一跳。暗想,这里居然还藏龙卧虎。我跟宋兵乙打了个招呼,就把这本书借走了。第二天上午,一个留着马尾巴的家伙敲开了我们宿舍的门。当时,我正在追我们的班花杜小燕,眼瞅着马上就要得手了,铿铿的敲门声打断了我们的缠绵。

我一把拽开门,没好气地问:“你找谁?”

马尾巴被我的气势吓到了,结结巴巴地说:“李……李烈热是住这儿吗?”

我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我就是。”

他的目光迅速地掠过我的肩膀,扫向室内,飞快地指了指桌子上面堆的一摞书:“我是来取我那本书的,你看完了吗?我?我叫陈操。耳东陈,曹操的操。”

这个叫“耳东操”(我给他起的绰号)的家伙,也是个未遂诗人,他听宋兵乙说有人拿走了他的这本书,激动得一晚上没睡着。要知道这本书他放在床头上已经有半年,从没人去翻一翻。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没想到在这个兔子不拉屎的鸟学校,居然还有如此高雅的知音。那天我们从克尔凯戈尔聊到维特根斯坦,从荷尔德林聊到海德格尔,从海子的死聊到达达主义……一知半解煞有介事热火朝天大吹牛逼,颇有英雄相见恨晚之势。最后,我们一致达成共识:这将是被写进中国文学史的一次会面。陈操沉吟片刻,又补充了一句:“去掉‘中国’。”这时,杜小燕早已穿戴整齐,并从食堂打来了丰盛的午餐,热情地招呼客人吃饭。想来她年纪虽轻,却已颇有贤妻良母的风范,实在让人感动。可惜我更需要的是志同道合的诗歌同志,不是什么贤妻良母。

后来,我就频繁去找陈操。有一次,我进屋发现只有宋兵乙自己在宿舍,蹲在地上做拉屎状。我瞥了一眼:“靠,皮鞋能用水洗啊?!”

“关你屁事?”宋兵乙还我以眼白。

“好,不关我事。”

从那以后,我和宋兵乙就更少来往了,几乎形同路人。

与此同时,我和陈操决定发起成立一个文学社。不是学校官方的那种文学社,而是一个纯粹的民间诗歌小组。陈操带来他一个喜欢诗歌的女同学阿诗玛。她真名不叫这个,因为是云南人,人又长得漂亮可爱,所以我给她起了个阿诗玛的昵称。然后我在顶楼走廊的尽头发现一间空房,用第一代身份证三下两下将门捅开,从原来的宿舍搬到了这间空房里,以便更好地从事文学活动。一个夏日的午后,阿诗玛站在落满尘埃的窗前,朗诵了茨维塔耶娃的组诗《致勃洛克》中的一首:“温柔的幻影,潇洒的侠客,你在我青春的生命中充当什么角色?……天蓝的眼睛,雪一般的歌手,你给我招来灾祸。”她嗓音纯美似悦耳的琴声,小巧的胸脯微微起伏如风吹湖水,黑色短裙和黑色丝袜令我浮想联翩。我立即爱上了她,并果断和杜小燕分手。虽然我没有天蓝的眼睛,也不是潇洒的侠客,但我愿意给你“招来灾祸”。我当时是这么想的,后来也是这么做的。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诗人们中间流行的一个说法是:我和谁谁有一段诗歌生活。我和杜小燕没有诗歌生活,我和阿诗玛有诗歌生活。所以,我放弃杜小燕,选择阿诗玛,自以为天经地义,毫不足惜。杜小燕呢,也很快有了新的男朋友。她的从容淡定,倒让我刮目相看。

我们的诗歌小组便以“三人行”为名。我和阿诗玛关系的快速升温令陈操措手不及,他喝醉了酒喊我到楼下花园里决斗,我这才知道他一直暗恋着阿诗玛。

“她太纯洁了,简直是个天使,你居然跟她……”陈操痛苦地把眼一闭,“你居然跟她搞上了。”

“呸,古人云,朋友如手足,女人如衣服,没想到你堂堂耳东操,居然为了一件衣服不惜和朋友决斗。”

“废话少说,要做普希金还是丹徒士,随你选!”陈操说着将一只白手套扔到我脚底下。

“我去!”

我将手套捡起来又扔回他,他捡起来再扔给我。阿诗玛倚着门框,嗑着瓜子,饶有兴致地看着我们两个男人玩丢手套。几个回合过后,难分胜负,我突然发觉飞过来的手套变重了,砸到我的脑壳上,生疼,低头一看,是一本崭新的精装本《尤利西斯》。

“靠,你来真的!”我恼羞成怒,抓过一册《追忆似水年华》还击过去。

这场文斗最终以双方的笑场告终,既没有造成俄国诗歌太阳(高尔基对普希金的赞美)的沉没,也没有给中国文学带来不可挽回的损失。我们两个都把阿诗玛当成缪斯女神,我们三个就好比里尔克、帕斯尔纳克与茨维塔耶娃,诗歌的友情将我们紧紧地凝聚在一起。

这一天,如果不是体检遇见,我就完全忘记宋兵乙了。他穿了一身崭新的藏青色西服,因为瘦小的身材撑不起来,感觉很滑稽,脚下则是一双刚刚水洗过的锃亮的皮鞋,裤脚太短,露出里面的白色棉袜。我开玩笑说他是要相亲呢。他正色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没个好工作,连对象也找不上。”宋兵乙是个老生子,他爸妈盼媳妇盼得厉害,难怪他言必称对象。

我们那一批被录取的有五十多人,都是刚毕业的大学生。体检完毕,并没有马上进厂上班,而是先去东营的石油大学培训了四个月石油炼制理论,然后又去滨州炼油厂实习了三个月,转过年来四月份才正式到单位上班。之所以兜这么大个圈子,一则确实出于业务需要,更主要的是我们要等新上的催化裂化装置建设完成,才有工作岗位。

石油大学有一座占地两千四百多亩的校园,在扩招之前,已经有了两万多名学生,当时号称只比清华小一点点。培训刚开学那会儿,我借舍友李正良的眼镜,蹲在六楼宿舍窗台上看楼下放学经过的女生。足足观察了十分钟,没有发现一个入眼的。于是,我对接下来的生活感到无比悲观。睡在我下面的崔有园安慰我道:“厂里有个万雪丽,非常漂亮,回去就好了。嘿嘿。”那意思仿佛是为我准备的。崔有园和我们不一样,他是从厂里抽调出来学习的调度员。

我在校园里四处瞎转。当时学校正在建一座新图书馆,有个看工地的老头抽一种粗大的水烟枪,很神气的样子。我看着眼馋,就说:“借我抽抽?”老头把烟枪给了我,我使劲嘬了一大口,却什么也没嘬着。“你不会。”老头不屑地把烟枪抢了过去。我便悻悻地走了。

学校前面有个很大的人工湖,湖心亭上有两个二货在弹吉他,我觉着他们可能和我是同类。我走过去,跟他们合唱了一回校园民谣《青春》:“青春的花开花谢,让我疲惫却不后悔,四季的雨飞雪飞,让我心醉却不堪憔悴……”一问,他们是学校实验炼厂的工人。我想,当个炼油工人还是很浪漫的嘛。

在石油大学的学习生活非常枯燥,跟学生一样每天课程安排得满满的,中间还有几次考试。我考得差极了。当时,我的心思一点都不在这里。我根本就没想要在这里上班。我的心飞到了遥远的云南。阿诗玛大学毕业后回了她的老家云南中甸,那时候还不叫香格里拉,陈操跟她一块儿去的,他们去了同一家制药厂工作。我本来也想跟他们一起去云南,但父母不同意我离家那么远,他们连哭带闹的,我就没去成。

后来,我还是去了趟云南。我在培训中间以回学校取档案为名请了一个月假,跑去云南待了一个月。阿诗玛陪我去丽江爬过玉龙雪山。那时玉龙雪山远没有现在这么俗气。在它面前,我完全呆滞了。但一下到昆明,我就立即不辞而别,像我当初的半途而废一样。那时我年纪轻轻,觉着整个世界都是为我准备的,却不想为别人做任何一点牺牲。出于现实的考虑,我又回到了石油大学,这时培训已经行将结束。我给带队的生产科韩科长送了两瓶五粮液,这样,他就把我留了下来。

我们结束了石油大学的学习,稍事休整之后,即开赴滨州炼油厂实习。这时,就要分配工种了。男的无非工艺、电工、机修、仪表这四个工种,女的则一般都去化验室。工艺是生产的核心,负责整个生产过程的操控,电工就不用介绍了,机修负责除电气、仪表之外其他设备的维修,仪表负责监控温度、流量、压力等等的各种仪表的维护。这几个工种里,工艺最重要,仪表最轻松,机修活儿最重,电工马马虎虎。炼油厂流传着一句老话,大体意思是说:追求上进的干工艺,吊儿郎当的干电工,力气大的干机修,上边有人的干仪表。

我本以为自己一定会干电工,但没想到最终分到了仪表车间。原因是计划分到仪表车间的李正良被调到了财务科,仪表班临时出现了一个空缺。大概是生产科科长看我还比较灵光,再加上那两瓶酒潜移默化起了点作用。李正良大学是学财务的,又很会来事,之前大家就议论他可能在一线待不长。

关于李正良,还有一事值得一提:在石油大学学习期间,有一个星期天他的女朋友来看他,我才发现他的女朋友是我高中同班同学陈美容。陈美容读高中时,很有点暗恋我的意思,她曾借我新买的运动服穿,去学校外面的麦地里拍照,回头还送我一张照片留念,照片背面的赠言写的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但我对她没半点兴趣。后来我才发现,她对哪个男生都差不多,大约属于欲望过盛的那种。那天中午我和李正良“伉俪”在石油大学西门附近吃了一顿大盘鸡,喝了不少酒,然后李正良骑摩托车送陈美容去车站。我回宿舍的路上,正好碰见赵文学。

赵文学跟李正良是大学同学,但吃饭时,李正良没有喊他,可见两个人关系很一般。

赵文学给我讲了一个李正良和陈美容的段子。李正良在天津上学,陈美容在北京上学,有一个周末,陈美容跑到天津去看他。李正良请她吃小龙虾,结果两个人看错了菜谱上的小数点,28元一斤看成了2.8元一斤。吃完后没钱走不了了,李正良只好把陈美容押在饭店里,跑去跟同学们借钱,其中也借了赵文学十块钱,“到现在也没还”。这可能就是李赵二人龃龉的缘由。更有意思的是,当李正良揣着东凑西借的钱气喘吁吁地跑回饭店,发现陈美容居然和那家小店的老板喝上了。没等李正良不高兴,陈美容竟率先恼羞成怒,拂袖而去。李正良还了酒账追赶上去,想弄个究竟。陈美容怒发冲冠:“谁要你回来的?那个好色鬼正要给我免单呢!”

赵文学还向我透露,李正良上初中时,家里就给他和邻村的一个女孩订了婚。那个女孩长得很丑,李正良自己一直很不乐意,不乐意归不乐意,但也把人家给睡了。李正良家里很穷,是那个女孩家一直在接济他。听赵文学这么一说,我才知道他和李正良不但是大学同学,而且老家是一个村的,是老乡兼小学同学兼中学同学兼大学同学。身边有这么一位知根知底的老熟人,我立刻觉着李正良简直太悲催了。

记得那天告别赵文学后,我去小卖部买烟。那时候,我最大的爱好就是抽烟。常常花一块钱,在小卖部买两根三五牌香烟。那时的小卖部也好,面向学生,香烟可以单支卖。抽完一支烟,我又想起来石油大学外面的小市场内有好几家录像厅,刚刚有了镭射影碟,每到晚上十点多,老板就说:“每人加一块钱,给大家放个好片。”有时候,我们等不及了,就大声喊:“老板,放个好片!”好片就是A片,赤裸裸的性交场面,很刺激,但看多了难免恶心。那天晚上我又去了录像厅,而且遇见了生产科科长老韩,我递给他一支烟,他笑笑,什么也没说。而且老板放个好片时,录像里有个日本AV女演员的大胸有点像陈美容,以至于我在那天唯一一次对陈美容有了性幻想。

除了录像厅之外,石油大学还有那么两家小书店。我在其中一家买过一本双语对照的《飞鸟集》,当作生日礼物寄给了阿诗玛。在另外一家书店买过一本《麦田里的守望者》,那是我在石油大学培训期间唯一读过的书。我读的那个版本是浙江文艺出版社的缩印版,里面除了《麦田里的守望者》之外,还包括了《九故事》。我利用一个周末的白天,坐在体育场看台上读完了《麦田里的守望者》,还顺便读完了《献给爱斯美的故事——怀着爱与凄楚》。那时我年轻啊,喜欢这些煽情的东西,喜欢被煽情。那时候我还没开始写小说,正在一心成为一个诗人。我嫌小说太慢。我知道加里·斯奈德、布罗茨基都当过工人,我觉着一个诗人的简历上如果印有“工人”字样会显得很酷。没有人知道我正在暗地里使劲发育。

滨州炼油厂位于三十公里外的滨州市东北郊,四周被臭水沟和农田包围。厂区面积很大,但大部分是空地,长满了野草。院子西北角有三排简陋的红砖平房,我们这批实习生住了一排半,另外一排半则驻扎着一个肥城的农民工安装队。房间很小,墙角和窗户都透风撒气,但室内一点都不冷。一根水桶粗的蒸汽管线从窗户底下贯穿整排房屋,生铁铸造,锈迹斑驳,嗡嗡作响。感觉房间里太干燥了,我们就往管线上泼一盆水,房间里便扬起一股毛茸茸的铁锈味。

我和赵文学、杨万里三名仪表工,还有工艺车间的崔有园、李猛五人共住一间宿舍。赵文学建议将五张床并在一起,并成一个大通铺,这样既节省空间,而且比较暖和。崔有园、赵文学、杨万里他们三个并了,我没并,自己睡到靠门口去。我多少有那么点洁癖。李猛也没并,他皱着眉,没说话,直接搬到市里亲戚家住了。

滨化是个很大的企业集团,炼油厂只是其中的一个分厂。集团总部位于市区,那里有职工活动中心,下班后我们常去那里打台球。有时去职工浴池泡澡,澡票三块钱一张。不过车间里利用装置上的蒸汽余热建了一个小淋浴室,供工人平时下班换洗使用,是免费的。赵文学为了省钱,常跟着师傅在那里蹭澡。洗澡间太狭窄,有一次赵文学一不小心蹭到了蒸汽管线上,屁股被烫成了猴子腚。杨万里拉着他去厂医院敷了药,倒没大要紧,但一段时间内睡觉只能趴着,不能仰卧和侧卧,盖被子都疼得受不了。杨万里灵机一动卸下窗户上的铁栅栏,弯成马鞍状,罩在赵文学的背上,起到了很好的保护作用。然后,再把被子盖上,赵文学的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好多年后,回想起这一幕,他们的友情和智慧仍令我感怀不已。

巧得很,赵文学在滨州复读高三时的同学龚得剩就在滨州炼油厂仪表车间上班。赵文学读了三年大专,龚得剩读了两年职业技术学院,早他一年上班。这样,龚得剩既是他老同学,又是他的小师傅。但赵文学不管龚得剩叫师傅,而是叫小龚。小龚则管他叫文学,或者叫大哥。渐渐地,我们也管赵文学叫大哥。这个大哥不是江湖上那个意思,而是农村里那种叫法,年长为大。但赵文学误解成了江湖上的意思,未免有些扬扬得意。我们回单位正式上班以后,有一次,我听到他教育一个刚上班的学徒工:“你也不管我叫大哥。”我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有一次上班闲聊,我们说起石油大学的录像有多好,由此感慨滨州没有东营开放和发达。热爱家乡的小龚当即不服气,表示滨州也有,晚上他就带我们去看录像。小龚骑一辆大金鹿自行车,我坐后面,大哥坐前边横梁上。大哥因为上学晚留级次数多,所以年龄偏大,而且已提前谢顶,几根可怜的头发留得很长,左圈右绕,忙于地方保护中央,个子也小,只有一米六二,坐在小龚怀里,像一个大头娃娃。录像厅在大约五公里外的黄河八路,一个很正规的地区电影公司放映厅。自然也没有那种片子。我们就又开始抱怨滨州没有东营开放、发达。小龚依然不服,却不知如何反驳,他对家乡的一腔热爱徒然溢于言表。

而更巧的是,小龚的对象叫胡红霞,是我的师傅。在工厂实习先要请师傅,一个师傅带一两个徒弟,胡红霞带我和杨万里。胡红霞是仪表车间唯一的女工,她比小龚还大三岁,人长得挺漂亮,就是很少见她有笑的时候,总是一副冷若冰霜拒人千里的样子。小龚对她很好,甚至可以说是毕恭毕敬。每天中午给她打饭,下班给她拿工作服。当着她的面,小龚从不胡言乱语。那时候他们已经忙着收拾新房了。我们实习第二个月,就赶上了小龚和胡红霞的婚礼,我们每人出了一百块钱的份子钱。听赵文学说,本来他们是计划春节后结婚的,但是俩人一合计,到时实习生们就走了,少挣千八百块的份子钱,于是就提前到我们走之前。

我发现那些师傅们都在本单位找对象,感觉很费解。我天真地以为婚姻一定是建立在爱情基础之上,而爱情是可遇不可求的,那么多人在一个单位里发生爱情,我觉着不可思议。小龚很不屑地说:“因为炼油厂效益好待遇高啊,你们将来肯定也这样。”后来,事实证明果然是这样。

小龚结婚那天,他的车间主任老窦喝高了。老窦有四十来岁,整天板着张脸,架子十足,我们都不喜欢他。当轮到新郎新娘给老窦敬酒时,不知为什么,老窦梗着个脖子就是不喝。场面一度有些尴尬,胡红霞一扭头哭着跑开了,老窦这才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在滨州炼油厂实习期间,比在石油大学学习要有意思得多。那段时间,我所看到的最大一个热闹是一场爆炸。全厂几百名职工没命地奔跑,一直跑过厂区北面的空地,跑到围墙边。杨万里以百米十秒二三的成绩跑了个第一名,本人屈居亚军。赵文学跑得不算快,但跑得最远。他跑到墙边没有停下,而是一直翻过墙去,在冬天的麦地里沐浴着雾气又滑翔了二百米。爆炸的破坏力比预想的要小得多,响过一声之后,消防车已经开始上场,逃跑的人们已经都停下来,站在那里观望,一点一点地往回走。这时,赵文学提前谢顶的头才从墙头上浮现出来,一脸惶恐。于是,他迅速成为人们嘲笑的对象。这就叫五十步笑百步。

爆炸引起的火灾很快就扑灭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我们这帮实习生意犹未尽,一直谈论到下班。这时门突然哐的一声被人从外面踹开了,小龚扛着一把管钳从外面进来,他的脸色煞白。赵学文见状迎过去:“小龚,怎么了?”没想到被小龚一把推了个趔趄,赵学文瞠目结舌地扶着工具柜站住,就见小龚把管钳远远地往桌子上一扔,哐当一声,桌子上的几只杯子都被震倒了,水洒了出来。我和杨万里手忙脚乱地去扶杯子,擦桌子,却谁也不敢动那把管钳。

“我操他妈的,炸了才好呢。炸死这些狗日的们!”小龚猛地一声吼叫,他瘦瘦的脖子上喉结几乎要跳了出来。我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谁也不敢说话。过了一会儿,小龚似乎也觉着自己有些过分,伸手从桌子上够过一只水杯,里面只剩下半杯水,他缓慢地将水杯捧在手里,停顿了一下,又将嘴唇缓慢地凑到杯沿上,我清楚地看见他的手在瑟瑟发抖。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将头和杯子一起上仰,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了半杯水,然后单手将杯子往桌子上一顿,终于将头抬了起来。我们几个人的目光齐齐地望向他,他的目光依次跟我们三个人碰了一个遍。

⊙ 朱 个·柳树来不及反应就下雪了

本期插图作者 / 朱 个:八〇后女作家,浙江嘉兴人。文学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收获》《小说选刊》《散文选刊》等刊,曾获“西湖·中国新锐文学奖”“浙江省优秀文学作品奖”。小说集《南方公园》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13卷。写作之外,爱好摄影。

“跟你们没关系。”他说。然后,又开始了沉默。直到胡红霞和另外两位师傅从外面进来,他才恢复了常态。他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帮着胡红霞开工具箱、换下工作服,然后又把胡红霞换下来的工作服小心翼翼地挂在衣帽架上。他的脸上重新露出了笑容,像晚晴的天空,灿烂掩饰不住力不从心的伤感。

火灾过后,我们的实习生涯也接近了尾声,回想起来那次爆炸仿佛是为我们放了一场焰火。我们在福临门酒楼大摆谢师宴,众星捧月之中,老窦喝高了。酒足饭饱后,实习生簇拥着师傅们往外走。这时,小龚突然从后面嗷的一声蹦起来。我们还没看清楚怎么回事,他已经连捅了老窦的屁股两刀子。最后一刀捅歪了,小龚的右手拇指也差点切下来。

小龚结婚七个月,胡红霞就生了一个大胖小子。那时候小龚还在看守所里,他嘱咐胡红霞给赵文学寄来了一张照片。我抢过去看了看,很扫兴,因为那个孩子长得实在挺像小龚,一点都不像老窦。

春暖花开之时,我们终于结束了实习,正式回单位上班。这时,我们服务的那项装置施工已经接近尾声。我们的工作就是配合施工单位干些零活儿,等待一个月后的试车。

当时,洛阳石化设计院的几名技术专家在现场指导仪表安装,他们之间互称张工、李工、赵工等等。我们也学着以工相称:赵工,你吃了吗?杨工,你亲自上厕所?把工艺车间的那些家伙们听得乐不可支。

那段时间,我们的具体工作是穿仪表线,安装压力表、阀门、流量计、热电偶什么的。爬到三十五米高的炼塔上,大风过来,塔身会晃动不已。我的安全帽被刮走了,掉到水泥地上,摔了一大条裂缝。我们在十六层的反应塔塔顶停下来,偷偷抽一支烟。炼油厂是严格禁烟的,发现一个烟头罚五百块钱,发现两个直接开除。好在还没有投产,管得不严,也没人告密。很多时候,我们是在塔顶上磨洋工。天气好的时候,从塔顶上可以看见远处城里农业银行楼顶上的大钟。那时候没有手机,也很少有人戴手表。看到大钟时针指到十一点十分,我们就开始往下走。走到值班室放好工具,然后再磨蹭到厂门口,刚好放喇叭。炼油厂上下班都放喇叭,上班时间以喇叭停为准,下班时间以喇叭响为准。上班多放《闪闪的红星》《我的祖国》《歌唱祖国》,下班多放《打靶归来》《在希望的田野上》《骏马奔驰保边疆》,偶尔也与时俱进,放《东方之珠》《走进新时代》。那时候,我绝没有想到自己后来会成为那个放喇叭的人。

经过二层平台,我发现那里有个焊工正骑在一根管子上焊法兰,举着电焊罩,周身火花四溅。我一只脚踏下台阶,心里突然一动,又转回身来。我发现那个穿着蓝色工作服的焊工,安全帽下露出一缕乌黑的长发。我就绕过去,站在对面的半平台上,过了两分钟,那人察觉到了,把罩子一扔,抬起头来冲我来了一句:“看什么看!”

“呀,”我叫起来,“你是个女的啊!”

“女的怎么了?”这是一个年龄跟我差不多的女孩,长得非常清秀,瞪着一双杏核眼。

“没怎么,”我说,“请继续。”

我一边走,一边想着她的脸。我觉着我喜欢她。后来,我有事没事就跑去看她。

“你看什么看?”

“我看温度表又没看你。”

“滚!”她一扬手,一根不锈钢焊条像飞镖一样冲我扎过来。幸亏我躲得快,不然非被扎个窟窿不行。虽然遭她驱赶,但我还是放不下她,四处打听她是哪个部门的。赵文学看我动了心,讪笑道:“你就别想好事了,人家是中石化项目部的,会看上你这地方小厂的?”

“哦,怪不得那么牛逼。”话虽这么说,但我心里很不服气。我很流氓地想,哪儿的不能上啊?

很快就到了开车阶段,厂里的氛围骤然紧张起来,各个岗位严阵以待如临大敌。点火是在下午五点十八分,工艺车间的监控器上显示反应炉出口温度在迅速上升,十几分钟时间升到了七千六百多度,已经达到爆炸的临界点。工艺车间领导怀疑这个数据的真实性,生产科长命令我们到现场检测一下。

傻子也知道这是玩命的活儿,但又不能抗命不去。大家磨磨叽叽,没有一个动的。最后,刚当上班长的赵文学说:“走吧,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们只好不情愿地站起来。这时,杨万里说:“等等,我去上个厕所。”他一走,我们就又坐下了。好,我们等你,要死一块儿死。杨万里刚刚走到值班室的拐角,突然传来轰的一声巨响。我当时正坐在靠后窗的位子,推开窗子就跳了出去。

果然是爆了。反应炉出口被爆出一个三十厘米见方的豁口,一块五厘米厚的钛钢钢板飞出二十多米,落在水泥地上,砸出一个拳头大小的坑。因为刚开始试车,装置里面只有很少量的原油,所以没有引起火灾。裂口被焊好后,重新点火,终于试车成功。可我成了赵文学似的胆小鬼,就连杨万里也来嘲笑我,我毫不客气地回击道:“我跟你没法比,你那一泡尿救了整个仪表班的命啊。”杨万里嘿嘿一笑,毫不谦虚地说:“这倒是真的。”赵文学笑道:“还真他妈的是这回事。”

那次爆炸虽然有惊无险,但从那儿开始我就经常做梦,梦见着火和爆炸的场景。时间长了,我知道炼油厂像这样的小爆炸和小火灾实属家常便饭,也就见怪不怪了。

一天傍晚,我正好休班,在家听到一声巨响,看见西北天空浓烟滚滚,猜想一定是厂里出大事了。看看时间,刚好是下班时分,我骑上自行车就往厂里赶,一路上接连看到六辆消防车呜呜地朝炼油厂奔去。不是我有多勇敢,而是追求在场感。一出县城就看见北方天空漆黑一片,时而火光晃动。当我骑行到城北的苹果园时,正好一个女孩骑着自行车从炼油厂方向往回走。一边骑车,一边抹眼泪。我一看,正是那个骂我滚的小焊工。

我将自行车横在她前面:“哟,怎么哭了?”

她认出是我,有些诧异,但不说话,只是哭,同时拐了一下车把,绕开我,继续骑。我也掉转车头,跟着她往城里走。路上她跟我讲,是正在检修的一个原油罐爆了,顶子整个被掀开了。当时,她正在楼上值班室填写交班记录,感觉地面晃动了一下,以为是地震,跑出来才知道出大事了。我说,要不回去看看?她说,不用去了,现场已经被封锁了。原油罐区位于整个罐区的最南边,往北紧邻蜡油罐区,蜡油灌区再往北是柴油和汽油罐区,汽油罐区往东隔一条生产路就是液化气罐区,整个炼油厂就像一个巨大的火药库,一旦产生连锁爆炸,那简直不敢想象。我们背对炼油厂小心翼翼地骑行,随时准备被身后席卷而来的巨大冲击波吹到天上去。我想象着一场大火正把炼油厂烧得精光,只剩下我俩像一对亡命鸳鸯,心中不觉升起一股好莱坞大片里的那种铁汉柔情。

一直进入县城,仍然没有再听见爆炸声。路过滨南采油四矿门口,我们停下来,回头望望北边的天空,已经看不到明显的火光了,浓烟似乎也比刚才低落了许多,绷紧的心这才稍稍有些平复。路边有家新开的小饭馆,我试探着说请她吃点什么压压惊,她同意了。结果,她只要了一碗阳春面,我要了一碗牛肉面。那是我们的第一次约会。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一碗阳春面吃完,她不但告诉我她的芳名叫王媛,并默许了我的牵手。我才知道,她对我早就有好感的。我把她一直送回她的宿舍,然后依依不舍地吻别了。世间最美好的事情莫过于两情相悦,一个电焊工和一个仪表工碰撞出的火花足以点燃一座炼油厂。

炼油厂有很多危险,不但有可能被烧死、炸死,还有可能被冻伤、冻死。液化气的温度很低,不小心喷上就会冻坏皮肤,即使是三伏天,液化气管道漏缝处也会迅速凝结起一层霜雪。液化气灌区的车间主任头顶缺一大块毛发,就是被冻掉的。我们安装在液化气罐区的气体泄漏检测器非常灵敏,装上之后就响个不停。厂长大手一挥:“全给我拆了,听着心烦。”我们便赶紧都拆了。这下心倒是不烦了,改发毛了。

有一天晚上我值夜班,深夜一点多钟突然听见外面有人在大声呼喊。我以为又着火了,跑出去一看,就见有一个人在管廊中间疯狂地连蹦带跳,嘴里发出阵阵惨烈的哀号。他穿着一件黑色的雨衣,身材又单薄,远看活像一幅皮影。看到雨衣,我就明白了是宋兵乙。宋兵乙进厂以后一直身体不好,常年吃药看病,同事们都让着他,不让他干重活儿。值夜班时,他常常穿着雨衣到天台上去睡觉。他将自己裹得像一个襁褓中的婴儿,舒舒服服地躺在容201下面,像一只小黑羊依偎在一头白色大母羊的肚皮下。容201的“乳房”里灌满高浓度的碱液,他却毫不理会。今晚该他倒霉,容201出口处的一只阀门(那位置相当于母羊的肛门)突然发生泄漏,碱液正喷到他脸上和眼睛里。好几个人冲上去,将宋兵乙拖到自来水管前一阵冲洗,随即又赶紧送往医院。宋兵乙的两只眼睛总算保住了,但视力降低了很多,脸上留下了一串碱液烧烫的疤痕,但也因祸得福,他出院以后,没再安排他回车间,而是调到生产科做了一名安检员。从此,他经常很神气地下到车间转来转去,鼻梁上多了一副茶色近视镜,目光傲慢而涣散,俨然是个人物。即使这样,直到我后来离开炼油厂,他也一直没找上对象。

在车间上班收入高,但是很辛苦,而且很危险。因此,所有的年轻人都想调到后勤岗位去。有一天,老韩把我叫到一边,说是工会俱乐部缺个音响管理员,想从我们仪表车间抽一个人,工会王主席向他打听过我。老韩叫我长点眼力见儿。我明白他的意思,当天晚上买了点东西去王主席家走了一趟。王主席长期从事思想政治工作,理论水平很高,他跟我聊了一通国际国内新闻,出了几道公务员申论似的题目,问我平时都读什么书报,我佯作羞怯地说《青年文摘》什么的,其实我从来不看。他说《半月谈》挺好,以后多看看《半月谈》。我唯唯诺诺。他还故意考验我,美国刚出台的专门制裁古巴的叫赫尔什么法来着?幸好我刚看了新闻联播,说是赫尔姆斯伯顿法吗?他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次谈话我才知道这个岗位不但管舞厅音响,还要管上下班放喇叭,原来的老管理员退休了。工会主席还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可别小看音响管理员这个岗位,他管的可是炼油厂的喉舌。”

没过多久,调令就下来了。我去办交接手续,赵文学看着有些闷闷不乐,但他还是尽量做出仁至义尽的样子说:“晚上,弟兄们给你送送行!”我随便客气了一下,他不耐烦地一摆手:“都定好了,川江舞酒楼,吃完快滚蛋!”

赵文学一说川江舞酒楼,我忍不住笑了。那是我们常去的一家饭店,其实是叫川江酒楼,但招牌上在“川江”和“酒楼”中间有一个大大的“舞”字。我们第一次去的时候,杨万里奉赵文学之命打电话通知我,说的就是川江舞酒楼。我骑着自行车围着我县的红灯区集贸城转了一大圈,发现有川江小酒楼,也有川江大酒楼,就是没看到川江舞酒楼。

那时候吃饭便宜,一百二十块钱可以上一大桌。吃饭还在其次,妙在可以边吃边跳。每个房间里配两个服务员,既管上菜又陪跳舞,加钱还可以多陪,跳着跳着就搂到一块儿了,连亲带摸。只要不干真事,其他都包括在每位服务员每小时五十块钱的服务费里。都是二十郎当的小青年,那时候真是赶上了价廉物美的好时代。除了李猛,我们自然谁都没闲着。李猛虽然名字起得阳刚,但人却阴柔得吓人。他身材修长,眉清目秀,走起路来扭扭捏捏的,很像一个女人。说话的声音也很娘,口音带着南方地区的温软。其实,他是地道的北方人,只是在上海上了几年学而已,他大概就是相书上说的那种“北人南相”吧。

那晚是赵文学请客,他请一位新来的服务小姐跳舞,那个女孩不但不跟他跳,而且说:“叔叔,我不会。”这下,把赵文学惹恼了。他啪地一摔杯子:“妈的,谁是你叔叔?我有那么老吗?你哪一年的?”女孩颤巍巍地说八〇年。“八〇年?”赵文学眼睛瞅着天花板算了算:“十七?”女孩点点头。赵文学掏出身份证给小姐看:“这是我身份证你好好看看,我是七二年的,我只大你八岁,你管我叫叔叔!妈的,今天我不埋单了,谁爱埋谁埋!”听了这话,我们都赶紧放下各自的舞伴跑过去劝他,又嘱咐服务员一定把赵总(自从赵文学当了班长以后,我们把他的称谓由赵工直接升格为了赵总)看好,防止他跑了。

后来,赵文学和杨万里从川江舞酒楼隔壁的一家酒店合伙包了一位小姐。他们在炼油厂附近的枣园村租了一间农民的房子,金屋藏了个娇。再后来,杨万里得了直肠癌,发现时已经是晚期了。原来,他们不仅同搞一个小姐,而且两个人之间还相互搞,都说杨万里的直肠就是被赵文学搞坏的。杨万里死得很快,他一死,他们合伙养的那只金丝雀也飞走了。赵文学擦干眼泪,开始认真谈恋爱了。他谈的对象居然是陈美容。话说当初李正良调到了财务科,被安排在厂区后面的销售公司收款,第一天收了一百八十万现金,他一下子就蒙了。终于有一天下班后,他没有提着箱子上保卫科的偏斗摩托,而是上了一辆早已等候在门口的没有牌照的黑色轿车,从此不知去向。当时,他和陈美容刚刚结婚两个月。陈美容作为同案嫌疑人也被警方控制起来了,但经过调查发现她确实不知情后便放了出来。陈美容出来以后,就到法院申请与李正良离了婚。

赵文学对陈美容一点都不自信,他坐在值班室里支颐沉思:“李烈热,你说,陈美容长得那么漂亮,能看上我吗?”

我从没想过陈美容能和“漂亮”二字联系在一起,一口茶全喷到了桌子上。

赵文学与陈美容第一次约会回来后唉声叹气,原来他闹了两件糗事。在街心公园,他买了两听可乐,第一听一拉拉断了拉环,没有打开。第二听倒是打开了,泡沫喷了一脸。这还不是最衰的,当他去垃圾箱扔可乐罐时,不小心踩了一脚黏糊糊的东西,他以为是烂西瓜皮,没在意。回来后,陈美容说怎么这么臭啊,他还以为是说水塘里的花,就做出见多识广的样子说:“就是这味,俗名臭芙蓉,又名夜来香。”

陈美容叫了起来:“什么夜来香,你踩屎了吧?!”

赵文学哀叹自己真是交了狗屎运,自觉没有戏了。没想到,陈美容主动来找他了。第二天,赵文学腰酸背痛地说:“陈美容太厉害了,我不是她对手。”没过多久,他们就欢天喜地地结了婚。

下篇

不知不觉,我已经在炼油厂工会俱乐部做了两个月的音响管理员。听起来,这是一份“有故事”的工作,事实上,没有做过的人是很难想象得出它有多枯燥、多无聊、多寂寞。除了每天上班下班放那些破烂玩意儿之外(我恨不得把那些歌曲全部换成摇滚),每个周末的晚上,我都枯坐在不足十平方米的音响控制室里,透过一个不足一平方米的窗口眺望灯光摇曳的舞池。那些在美妙的音乐声中翩翩起舞的人们,通常会忘记了我的存在,更别说体会到我的孤独。他们只是在要求换舞曲时,才会偶然想起我。即使这时,他们也不屑叫我的名字,或者他们压根就不知道我的名字,而是站在舞池中央,扯着脖子喊:“换一个!”虽然我不会跳舞,也不喜欢跳舞,但我仍难以忍受这种喧哗中的孤独。我刚刚大学毕业,精力充沛,豪情万丈,一想到自己一生都将在这昏暗的小屋里度过,常常不由得悲从中来,难以自禁。有时,我甚至怀念起车间的生活。

这时候,王媛单位在我们厂的项目已经完成了,她哭哭啼啼地跟我告别。说是以后还可以保持联系,她会来看我,我也可以去看她。我心里明白,这只是一些套话,我们的爱情超越不了地理的空间。更重要的是,我已经开始厌烦她了。她不像最初那么可爱,而且她迟迟不肯让我攻克她身体的最后一道堡垒。她跟我说起过,他们项目部有人在追她。我明白她犹豫不决,她根本没那么爱我,我也正好解脱。说起来,这太没劲。但事实就是这样,人生很多事情都那样随随便便就结束了,就像随随便便地开始。似乎为了证明对我的感情,王媛回到省城后给我来过几次电话,但显然已经没什么话可说了。最后一次,我不耐烦地把电话挂了,她从此再也没有打过来。挂掉她电话的那一瞬间,我忽然想起了上学时的一件往事。陈操借给我一本苏童的《红粉》,那是我第一次读苏童的小说,读完以后,我陷入了痛苦的绝望中。我一个人走出了校园,在赤日炎炎的街道上走了很久,一直走到郊外的野地里,双手紧握泪水。我没想过女人是这样的动物,我没想到爱情会像我现在经历的这样脆弱和虚无。

我渐渐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悲哀,特别是在我见到化验员万雪丽之后。老实说,万雪丽并没有当初崔有园说的那么漂亮,但她有点像莫迪里阿尼画的少女,有种忧郁的白日梦般的神情。比起王媛来,她更对我的胃口。万雪丽经常来跳舞,通常是和李猛跳。他俩是一对完美无瑕的舞伴,就像两只天鹅在月光下起舞,感觉那样优美、高贵,令人不敢接近。而且只要万雪丽在,李猛就不和别的女孩跳。当万雪丽接连来了三四次后,我痛苦地发现自己已经深深地爱上了她。可是,她几乎从来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我甚至怀疑她都不知道我的存在。

想来想去,我们只有一次单独接触,那是在一次舞会结束之后,我从一把椅子上发现了一件米黄色的披肩。人们已经走光了,我不知道它的主人是谁,就只好先把它放进音响控制室里。正想锁门,就听见楼梯“噔噔”作响,跑上来一个女孩。一看,正是万雪丽。她气喘吁吁地问我:“对不起,我有一件衣服落下了。”我从音控室里拿出那件披肩:“是不是这件?”“是,谢谢你!”她伸手去接,我无意间摸到了她的手,柔软、细腻得如同那件羊毛披肩。看着万雪丽婀娜的身影消失在黑漆漆的楼道口,我情不自禁地把手放在鼻子前闻了闻,闻到一股淡雅的清香。这一天夜里,我失眠了。头脑里转来转去都是万雪丽的身影,我想,如果不把我的爱向她表白,我会憋死的!

那天半夜里,我从被窝里爬起来,写了一封情书,准备在万雪丽再来跳舞时偷偷塞给她。虽然我不善言辞,但至少语意真诚。写完信,我又反复读了几遍,结果自己感动得直流泪。我知道在这个信息化的时代,写信已经是很落伍的事情,可像我这样内向的人,实在找不出比写信更好的方式。我把信写好了,到了周末万雪丽却没有来。那天晚上,我故意延长了开放时间,盼着她在我最失望的时候出现,然而,最终失望的依然是我。我自我宽慰道:她大概是有什么事情。可是,一连几个周末,她都没有出现。渐渐地我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这一段时间,李猛也没有来。他俩之间似乎有某种默契。我这样一想,心里顿时就像打翻了醋坛子。我想起了一支流行歌曲中这样唱:“我不是痴心的人,却被你伤得最深……”

又过了一个星期,万雪丽还是没有来。可是,李猛却出现了。那天晚上,舞会已经接近尾声。他拒绝了好几个女孩热情的邀请,直奔音控室来。他站在窗户外面问我:“请问万雪丽来过吗?”我说:“你说什么?我听不见!”实际上我完全听清了他的问话,只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不想理他。李猛只好从门进来,走到我身边,我立刻闻到了一股扑鼻的香气,让我联想到万雪丽的手,心里感到很不舒服。“我想问一下,万雪丽有没有来?”我摇了摇头。李猛失望地转身就走,我跟着问了一句:“李猛,你是不是和万雪丽谈着呢?”李猛的身子一颤,脸顿时就红了:“你说什么呢?”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李猛一连来了好几个星期,万雪丽却一直都没出现。后来,李猛也不再来了。

我的那封信一直没有机会送出去,爱情在我心里也逐渐趋于枯萎。就在我发誓要把万雪丽彻底忘记的时候,她却突然又出现了。那依然是一个周末,舞会结束以后,我正在收拾东西。万雪丽进来了,把我吓了一跳。她穿着一条黑色的真丝长裙,出现在我的身后。

“吓死我了!”我一边想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一边结结巴巴地问道,“你有事吗?”“请问李猛来过吗?”万雪丽问我,她的眼睛明亮得令我心醉。“今天没有,不过以前他来找过你好几次。”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镇定。“那……等他再来,麻烦你把这东西交给他!”万雪丽说着,把一个纸包放在桌子上。

我把万雪丽送到门厅,告诉她:“楼道里的灯坏了,小心一点!”“谢谢你!”万雪丽甜美的声音有如毒药灌入我的耳朵中。可是,我却突然没有了把那封信从衣兜里掏出来给她的勇气。走到大门口,我总算鼓足勇气问了一句:“你最近怎么不来跳舞了?”“我?”她一愣,“我,最近有事。”“你的舞跳得真好!”我由衷地赞美道。“谢谢!”她笑了。笑得那样美,我的心不由得收紧。

我把那个纸包打开,发现里面居然是上次万雪丽落下的那件披肩。我仔细看了看,这披肩是用很细的纯羊毛线编织成的,花纹精美、细腻,一定是李猛买来送给她的。现在,她把它还给他,一定是和他告吹了。我忽然幸灾乐祸起来,嘎嘎地笑了几声,在空荡荡的舞厅里,回音阵阵,听上去活似一只歇斯底里的乌鸦在叫。

第二天,我恰好在餐厅里碰见了李猛。我对他说:“吃完饭你到我宿舍里来一趟,有一件东西给你。”李猛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万雪丽给你的!”我把那个纸包递给他,不动声色地盯着他看。他脸上的肌肉一阵抽搐,拿起纸包就走。“怎么不打开看看?什么宝贝呢?”我不无恶意地说。他没有理会我,一言不发地往外走。“你可真是艳福不浅啊!”我追出去,恶狠狠地加了一句。“你说什么呀!”他猛地回过头来,脸突然变得煞白,眼睛里溢出了泪水,吓得我再也没敢言语。

又过了一段时间,市总工会下来一个文件,说是为迎接国庆节,将举办一个全市职工交谊舞大赛,给了我们炼油厂一对参赛名额。王主席向我打听:“谁的舞跳得好?”我老老实实地告诉他:“李猛和万雪丽。”其实,我的心里藏着一个不可告人的想法,我想看看万雪丽有什么反应。王主席一个电话打过去,李猛很痛快就答应了。可是,万雪丽却一个劲儿地谦虚,一会儿说自己不行,一会儿又说没时间,最后,王主席火了,砰地把电话挂断了:“毛病!一点集体荣誉感都没有,我就不信离开你,地球就不转了!”

王主席另给李猛找了一个舞伴,这个女的比起万雪丽可就差远了。主席派他们两个先去区文化馆参加为期半月的集训,他对我说:“我就不信缺了万雪丽就拿不上名次!”然而,不出我的预料,李猛和那个女孩在舞蹈大赛中铩羽而归。他俩参加的是国标组,得了个三等奖。每组总共六对选手,评一个一等奖,两个二等奖,三个三等奖。

比赛那天,王主席带去了一个规模庞大的啦啦队,我也是其中的一员。我们坐在看台上,使劲儿地为李猛他俩加油,那劲头不亚于参加奥运会。可是,他俩还是不争气。李猛的舞伴显然跟不上节奏,而且身子僵硬得像一根木头。主席看着他俩,一个劲儿地摇头,狠狠地把烟头掐死在座椅下面。

比赛结束的那天晚上,大伙去黄河饭店吃饭。同桌的除了王主席、李猛和他的舞伴,以及我们几个服务人员之外,还有一个女的。她是李猛的舞蹈教练、区文化馆的音舞教师姜兰。我第一次见到这个女人,她看上去有三十五六岁的样子,但我猜想她的年龄可能不止这么大。因为,她的目光里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落寞,那是经历沧桑的中年人才有的。虽然她的皮肤保养得很好,但眼角的鱼尾纹却无法遮藏。饭桌上,主席依然做出一副高兴的样子;首先感谢姜兰老师半月来付出的辛劳,接着又对李猛和他的舞伴说了很多鼓励的话。饭菜十分可口,大家有说有笑,吃得很尽兴,渐渐把比赛的事情忘记了。只有李猛,依然闷闷不乐。王主席不时向他投去不满的目光。闲谈中,不知是谁说了一句:“今天的比赛很精彩……”李猛竟然哇的一声哭了。我们大家面面相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你怎么回事?”主席的语气表明他已经出离愤怒。“算了吧!”坐在李猛旁边的姜兰轻轻拍了拍李猛的头:“这次只是发挥不好……”她的声音很温柔,充满慈爱,甚至可以说是充满母爱。没想到,李猛听了这话,哭得居然更厉害了。老王终于再也忍受不了,他啪地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扣:“哭!哭!像个男人样吗?以后什么活动你也别参加了!丢人!”

我们都停下了手里的筷子和杯子去劝。然而李猛还是哭个不停,真不知道他心里有多少委屈。王主席气得两手不住地颤抖,如果不是有外人在,他说不定会狠狠地抽李猛几个耳光。后来,他提起这事仍然牙根痒痒:“我最瞧不起这种男人了,动不动就哭。你们说,他那叫男人吗?比个娘们还娘们!”王主席一边说,一边有力地挥舞着胳膊,他的右臂袖口挽得很高,露出一道寸把长的疤痕。王主席是从部队转业到炼油厂的,那道疤痕就是他早年间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时留下的纪念。一枚子弹从他的胳膊上穿了过去,可是,他“连叫也没叫一声,而是枪交左手,照样把那家伙毙了”,老王说起当年之勇,我们便只有崇敬的份儿,对那女人般哭哭啼啼的李猛,更增添了几分鄙夷和不屑。

我总觉着李猛的哭泣另有原因。他不是因为比赛失利而哭,而是为万雪丽而哭,他分明是在哭自己失败的爱情。可我心想,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知天高地厚,就你这不男不女的样子,万雪丽能看上你?我忽然觉着自己的眼前出现一个光明的景象,万雪丽正含情脉脉地向我招手。几乎就在主席宣布宴会结束的同一瞬间,我下定了这个决心: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把对万雪丽的爱情进行到底!

一个很好的上午,蓝天白云、阳光灿烂。我们一帮人坐在办公室里闲聊,不知不觉把话题又拉回到了那天的比赛。王主席的心情平静了许多,看问题也客观起来。他说:“说真的,拿不上名次真不怨李猛,是那个××不行,她拖累了李猛。李猛的舞艺是没说的,这小子也就干这个行,就连姜兰都夸他,说他天生是块跳舞的料,可惜在这小地方屈了才。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一个大男人家跳舞就是跳破天也算不上什么本事呀!男子汉大丈夫,应当冲锋陷阵马革裹尸死而后已。跳舞?现在说得好听:什么舞蹈家、艺术家,出在旧社会,这纯属下九流;出在‘文革’,这是资产阶级的腐朽生活方式!哼!”我们都跟着笑了起来。一说到跳舞,大家都觉着自己有发言权,因为现在的歌舞厅、卡拉OK厅太多了,大家都有很多实践的机会。话题转到了歌舞厅,就愈加没有多少正经了。本来就是吗,一帮男人在一起瞎扯,能有什么正经呢?

大家很快由歌厅的小姐谈到了其他女人,特别是身边的女人。戴眼镜的黄秘书突然结结巴巴地说:“那个叫万雪丽的女孩长得……啧啧……”黄秘书今年三十五岁,已提前谢顶,看上去足有四十好几,一双色眯眯的眼睛藏在茶色眼镜后面。我早就看出他对万雪丽有想法,有好几次,在舞会上,他觍着脸去邀请万雪丽跳舞,都被万雪丽拒绝了。万雪丽的漂亮是公认的,大家都觉着黄秘书说了一句废话,没人接茬。黄秘书也觉着有几分尴尬,又说:“那个姜兰虽然徐娘半老的,但仍很有几分风韵,年轻时候一定不丑……”

“姜兰?”我们几个小青年一时没想起姜兰是谁,可是,主席却一下子把原本放在桌子上的双脚放了下来。“姜兰?”他大声说,“那当然了,绝代佳人!年轻的时候,风靡一时啊!”主席说话有个特点,就是爱滥用词。我们都笑了。

“姜兰,”黄秘书在一旁提醒我们道,“就是那个区文化馆的音舞老师,辅导李猛他们的那个。”经他这么一提示,我们就都想起来了。

“姜兰可不是一般的人物,”主席对我们说,“你们都太年轻,不熟悉本城的掌故。可是,像我这么大年纪的人都知道姜兰,因为她那时候实在是太出名了。”有人递给主席一支烟,主席兴致勃勃地讲起了姜兰的故事。

二十多年前,十六岁的姜兰接了她父亲的班,在城中心最热闹的十字大街上的国营副食品商店站柜台。一天,区文艺宣传队的队长到商店买火柴,一下子被姜兰的身材和长相镇住了。当场就叫姜兰唱了两嗓子当时谁都能哼哼的现代京戏,一板一眼的蛮是那个味。队长爱才心切,随即就问姜兰愿不愿意进文艺宣传队。年轻漂亮的女孩谁都盼望能登台亮相,姜兰想,那可比站柜台站得脚都肿了强,就点头表示愿意。队长回头就向有关领导做了汇报,说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一颗夜明珠埋没在粪土中。领导听得动了心,就招了姜兰去试试。没想到,一试就成功了。就这样,姜兰由一名售货员变成了演员。老城里人都还记得姜兰演的《红灯记》,她扮演的铁梅不亚于样板戏明星刘长瑜。但真正使姜兰名声大振的还得说是一九七八年秋天演出的《李慧娘》。剧中的李惠娘身着青衣,舒缓水袖,声声泪、句句血,怒斥大宦官贾似道。那时候刚刚恢复了传统戏剧,连演十八场,场场爆满。主席感慨万千地说:“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我到现在还记得那个场面呢,人们冒着瓢泼大雨排队买票,多少年都不会再有那场面了!我就是那时候记住她的名字的。看完了《李慧娘》没多久,我就随部队去了云南前线,现在看来,那热闹的演出就像是专门为我送行似的。”

“姜兰是怎么由京剧转向舞蹈的呢?”有人问道。

主席吐了一口烟,说:“我也不清楚。在好多年里,我都没见过姜兰,也没有听说过任何她的消息。‘文革’结束后,区文艺宣传队改成了京剧团,后来又改成了吕剧团,再后来就什么也不是了。戏曲的衰败仿佛是在一夜之间的事情,再没有谁愿意听戏,当然也没有人记住那些戏子。算起来,姜兰还比我大上个三四岁呢,我总以为,在销声匿迹的那些年里,她大概和所有的同龄的女人一样完成了人生中该完成的步骤:结婚、生子……可是,事实却不像我想象的那样,她竟然一直都没有结婚,更别说是生儿育女。这并不是什么秘密,在我们这个小地方,很多人都知道。说起来还是姜兰自己把她的隐私公之于众的——”主席扳着手指头算了算,然后肯定地说:“是一九九一年,错不了,人大换届选举,五年一届。一位区里的领导就要调到市里任职,区委区府在区宾馆为他举行了盛大的欢送宴会,到场的都是区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大家争相向那位领导敬酒,生怕以后沾不上光。可是,正当宴会进入高潮的时候,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突然闯了进来。她直呼那位即将高升的领导的名字,接着,竟然指着那位领导的鼻子连哭带骂起来。她的声音尖锐、高亢,把一腔的愤怒和委屈发泄到了淋漓尽致,感情真挚,如滔滔江水,令人无不动容。那声音一听就知道受过专业的声乐类训练,很多人当时就联想到了一九七八年的滂沱大雨和雨中的《李慧娘》——李慧娘化为厉鬼一头撞死贾似道……人们目瞪口呆地听那个女人‘哭唱’她不幸的遭遇:她和那位领导长达十年的恋情,他毁了她的青春,却想一走了之,她直等到青春凋谢,到头来等到的却是一场空。当时,那个领导的太太就在领导旁边,一身大富大贵的肥肉,和体态婀娜的姜兰相比,简直有东施与西施之别。谁都想象得到,将会有多大的热闹可看。欢送会最终变成了一出大闹剧,两个女人的哭喊构成奇妙的和声,作为男主角的那位领导在一片混乱中抱头鼠窜。第二天一早,全城的人就都知道了这件事情。”

“那个女的就是姜兰。闹了这样一出之后,那位领导照样去了市里任职,而且吓得再也不敢回本城了。”主席叹了口气说,“姜兰那时候太年轻了,自己把自己毁了,谁还肯要这样一个女人呢?女人的名声是非常重要的,坏了名声也就坏了一生。按说凭她的长相,不知有多少男人梦里念着,可是谁肯把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再者说,虽然那位领导把她甩了,可是,谁又敢动领导动过的女人?现在,一晃四十多岁的人了,人老珠黄万事休……唉!”

我们听了姜兰的故事,都心有戚戚焉。从姜兰的遭遇中可以看见,对于女人,特别是漂亮女人来说,爱情是一件多么需要慎重的事情啊!怪不得《诗经》上说:“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尤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我一边替姜兰惋惜,一边暗自为万雪丽祷告:千万别上那些臭男人(除我以外)的当呀!

过了不长时间,我又一次见到了姜兰。厂里举办职工文化艺术节,我和主席去区文化馆借功放机。在文化馆新建的办公大楼二楼的走廊里,我们和姜兰走了个对面。主席同她做了一番简短的交谈,我借机特意仔细打量了她,想从她的眉宇间、皱纹中读解到她曾经的风流。那是初夏,她穿着一套月牙白色的裙子,修长而白皙的脖颈裸露着,上面戴着一条纤细的白金项链。她的脸色有几分憔悴,眼角的鱼尾纹细密、清晰,脖子上的皮肤还有些皴裂。她淡淡地和主席互致问候,询问厂里的效益、汽油的价格,像所有不太熟的人通常表现的那样寒暄着。主席笑着再次感谢她为我们曾经做的指导,说了些“以后少不了还要麻烦您”之类的客气话。姜兰谦逊地摆摆手:“谈不上麻烦,有什么事说一声就行了。”接着,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哎,你们厂里那个小伙子,上次跳舞的那个,叫什么来着呢?”主席一愣:“李猛?”“对,就是他,”姜兰妩媚地笑了,“他真有意思,居然哭了,哈哈……”主席也陪着笑了一气:“那个孩子,小家子气得厉害!”最后,主席和姜兰握手道别。姜兰从我的身边擦肩而过,一缕幽香熏得我心里一动。多么熟悉啊,仿佛万雪丽身上的香气。我呆呆地望了望姜兰的背影,她的背影袅袅婷婷,裙子的布料有些透明,可以看见后背里面胸罩的束带,玫瑰红色的,很扎眼。

走到楼梯口,主席突然伸出右手往鼻子上抹了一把,随即呸一声吐了口唾沫:“她娘的,这妖精不知道抹的什么玩意儿,贼呛!”

再后来,万雪丽成了我的女朋友。说起来,这完全是天意。事情发生时,我已经彻底对她失去了信心。那封迟迟不能送出的信,也已被我撕碎了,冲进马桶中。因此,现在想来,我不得不相信缘分这玩意儿。

那天晚上,我正待在单身宿舍里看书,隔壁的崔有园过来敲门。说是玩“刮风”,三缺一,问我愿不愿意玩。我本来并不喜欢玩牌,可是又不想扫他的兴,犹豫半天还是扔了书跟他去了。老崔的屋里坐着两个女的,一个是他女朋友张萍萍,另一个就是万雪丽。我这才知道,张萍萍是万雪丽的远房表姐。张萍萍嗑着瓜子指着万雪丽对我说:“你们俩一帮,我和老崔一帮!”我的心顿时狂跳起来。

这就是我和万雪丽的第一次亲密接触。那天晚上,我打得臭极了。本来是成对的牌,却拆散了,该加的分忘了加,该毙的牌也随着出了。结果是,老崔两口子节节高升,我和万雪丽落后了整整一圈。虽然我的牌艺欠佳,但也不至于输得这么惨。怪只怪在我心不在焉,手里摸着牌,眼睛和心思全都跑到万雪丽身上了。

那天晚上,万雪丽穿着一件黑色的无袖紧身连衣裙,显得很性感。一对小乳房隔着衣服一颤一颤的,看得我心里特紧张。后来,我的脚不小心在桌子下面触到了她裸露的小腿,她挑了挑眉毛瞥了我一眼,虽然是无意识的,可我的脸还是红了。老崔看见我脸红,哈哈大笑起来,说我:“一定是输草鸡了!”我赶紧趁着这机会退了出去,我怕自己再待下去会控制不住自己。我在宿舍楼前面的草地上转了两圈,心情才稍稍平静下来。外面很黑,还飘着零星的雨丝,远处的炼塔灯火通明。我转着转着,张萍萍和万雪丽从楼道的另一个出口出来了,挽着手向对面的女职工宿舍走去。她们并没有注意到我,路灯把她们的影子拉长,她们的高跟鞋咔嗒咔嗒地响。张萍萍是一个丰乳肥臀的女孩,老崔却长得和豆芽菜似的,他们俩的身材一点都不协调。经常有人开老崔的玩笑,说他是因为自己营养不良,才找了个大肉老婆补补。也有的说老崔从前比现在壮多了,是被那女的耗尽了脂膏。如此一想,万雪丽在黑夜里的身影更加袅袅婷婷,令我痴迷而又心碎。这时,我突然听见一阵美妙的歌声。是万雪丽的声音!她唱的是什么呢?没等我听出来,歌声已经消失了,她的身影也随之消失在女职工宿舍的门厅里。我心里突然感到莫名的兴奋,仿佛那歌是专门唱给我的。

没过两天,我再次参加了老崔主持的牌局。这次,是我主动去的。老崔两口子对我都不怎么欢迎,他们嫌我的水平太差。万雪丽坐在一边,笑而不语。那是因为她和我不熟的缘故,即使不欢迎,也不好意思说出来。我知道成败在此一举了,如果还和上次一样输得那么惨,以后就彻底没有这么好的机会和万雪丽接触了。我全神贯注,使出浑身解数,和万雪丽积极配合,结果打了一个漂亮的翻身仗,把老崔两口子落下半圈。万雪丽高兴得直夸我:“什么时候学得这么厉害了?”我故弄玄虚地说:“半夜里睡不着,偷着练的!”万雪丽撇了撇嘴:“瞎扯!”老崔两口子也一个劲儿地啧啧称奇,嚷嚷着非要报仇雪恨。我说:“行!不过天不早了,明天再报吧!”老崔一看表,十一点半了,不情愿地收牌。同时,对他女朋友和万雪丽说:“明天早点过来!”

当我和万雪丽第六次作为对门出现在老崔主办的牌局上时,我们心中早已达成了一种无法言说的默契。第四局该我们洗牌,趁着万雪丽不注意,我偷偷塞到万雪丽手心里一个小纸团。她愣愣地看了看我,然后装作若无其事地把纸团放进了口袋里。过了一会儿,她出去了。老崔的女朋友探出门去说:“快点回来!”而老崔也在屋里说了一句:“懒驴上磨屎尿多!”万雪丽从外面回来,一边坐,一边瞟了我一眼。我们的目光接触仅有短短的一秒钟,可是从那以后,我们的牌就输得一塌糊涂。这一下,老崔两口子高兴坏了,一个劲儿地连蹦带唱。

我们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结束了牌局。我站在黑暗的草地上,看着张萍萍和万雪丽一起上了楼。老崔两口子都很虚伪,他俩早就同居了,但表面却装得很正经,经常是牌局结束后没多久,我就听见张萍萍又偷偷地回到老崔的屋里。可是,万雪丽回来不回来,我却还拿不准。我的目光一直紧张地注视着女职工宿舍的门厅,那里有一盏昏黄的电灯。十分钟后,一个臃肿的身躯遮住了那盏灯光,那是老崔的女朋友。她东张西望,鬼鬼祟祟地进了我和老崔住的宿舍楼,样子就像一个特务。她的举止是那样滑稽,我险些忍不住笑出声来。老崔的女朋友离去以后,女职工宿舍的门厅口恢复了宁静。这宁静一直持续到上零点班的哨响,很多人披着衣服急匆匆地从宿舍里跑出来。我怀疑万雪丽是否混在她们中间,可是,当上班的人走光以后,万雪丽仍然没有出现。我痛苦到了极点,我开始觉得自己付出的一切都是白费。说不定,她现在已经熟睡了。我的心顿时陷入了无边无际的荒凉中,这感觉就像在黑暗狭窄的音响控制室里,透过小小的窗口,眺望灯火摇曳的舞池时一样孤独、一样绝望。

就在我痛苦不堪的时候,突然,身后传来一声清脆的咳嗽,我回过头去,猛一阵惊喜:万雪丽长发飘飘,面带微笑地站在我的面前。

“你终于来了,”我激动得语无伦次,“怎么没见你出来?我一直在看着那门口……”

“我从卫生间的窗户里爬出来的,”万雪丽略有些羞涩地说,“我怕人看见……”

我们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自从我和万雪丽好上以后,生活中就充满了阳光。万雪丽开始重新光顾职工之家的舞厅,而我也不再仅仅是蜗居在音控室里。我放好音乐,就赶紧跑出来,和万雪丽共舞。在万雪丽的悉心传授下,我逐渐成长为一个“舞林高手”。我们跳舞,总能吸引到人们艳羡的目光,就像当初万雪丽和李猛跳舞一样。而李猛仿佛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样,我已很长时间没有见到他了。

怀里搂着万雪丽这么一个大美人,我常常自己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不止一次地问她:“你怎么看上我了呢?我这不是在做梦吧?”这时万雪丽就伸出食指,点着我的额头啐道:“我就喜欢你这傻乎乎的样子!”我现在终于明白了,啥叫“好汉无好妻,赖汉攀花枝”。这年头,聪明的男人太多,我这模样的反而显得弥足珍贵了。“女人这玩意儿真他妈的怪,”看到我和万雪丽亲密的样子,黄秘书嫉妒得牙根痒痒,“谁寻思你这傻小子居然中了大奖!”

我问起万雪丽她和李猛的事情,万雪丽说:“哪儿的事,根本就没有过。”“没有,怎么可能呢?”我说,“谁都知道你和他好,总在一起跳舞。”“跳舞是跳舞,恋爱是恋爱。”万雪丽解释说,她和李猛是大学同学,上学时关系就挺好。李猛为人特别善良,很容易相处;再加上两个人都喜欢跳舞,就常在一起,结果就被人误解为两个人在谈恋爱了。“你觉着你的话值得相信吗?”我说,“如果没谈,你们怎么现在不来往了呢?再有,他送你的那件披肩又是怎么回事呢?”

“问题就出在这儿,”万雪丽无奈地摇了摇头。她说,她只是把李猛当成一般的朋友,没想到李猛竟然爱上了她。任她怎么解释,他也不听,没办法,只好不再理他了。至于那件披肩,万雪丽告诉我:“那是李猛自己织的。”“什么?”我大吃一惊,“他会织毛线?”“是的,而且织得相当精美。”万雪丽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轻轻叹了一口气,“他长着一颗女孩的心,我怎么可能爱上他呢?”

下午下班后,我和万雪丽经常离开炼油厂,到五公里外的市里去玩。与整天乌烟瘴气的炼油厂相比,市里的空气要好得多。时间是盛夏,植物贪婪地疯长,夜空中弥漫着栀子花的芳香。我和万雪丽沉浸在幸福之中,城里的公园、电影院、马路边、小河旁,到处留下了我们相爱的足迹。有一天晚上,我们游荡到了一个偏僻但很整洁的新建小区里。小区的中央有一个不大的广场,广场中央有一眼偌大的喷泉,在五彩的灯光照耀下,显得格外摇曳多姿。在看到喷泉之前,我们首先听到的是悦耳的音乐。“是舞曲,”万雪丽闭上眼睛一听,就听出来了,“华尔兹!”当时,我们正穿过一片茂密的雪松,在黑暗和潮湿中忘情地亲吻、抚摸。树林在小路拐弯处突然中断,我们看见了一座五彩缤纷的广场,以及广场中央那耀眼的喷泉。一些人围着喷泉翩翩起舞。

“来吧,我们也加入进去!”万雪丽拽着我向广场跑去。

我们汇入欢乐的人群中。音乐、舞蹈、爱情,多么美妙的世界,所有人的脸上都荡漾着幸福的笑容。透过喷泉,我突然看见对面有一对舞伴似曾相识。男的穿着白色的衬衫和黑色的裤子,女的则是一件杏黄色的宽摆连衣裙。他们的舞姿是那样的优雅,两个人靠得很近,当喷泉从他们头顶落下,他们更像两只天鹅在绕颈嬉戏。而当他们转到灯光的背面,两个人的头就互相轻轻地枕在对方的肩膀上。

音乐停下的瞬间,我立刻拉着万雪丽跑出了广场。

“跑什么?怎么回事?”她边跟着我跑,边不解地埋怨。我们在松树林边站住了,我这才气喘吁吁地对万雪丽说:“我看见李猛了。”“李猛?”她一愣,“在哪儿呢?”这时,音乐再次响起,这一曲是平四。我们一起回过头去,我在人群中很快就辨认出那对天鹅般的舞者,并把他们指给万雪丽看。

“他和谁?”从万雪丽询问的语气中,我听出她对此并不热心。

“姜兰。”我惊魂未定地说。

“姜兰是谁?”没等我回答,万雪丽又说,“不管她是谁,我们也用不着跑啊。你好像怕他们似的,他们还能吃了我们吗?”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定了定神说,“也许是我大惊小怪……”

万雪丽对我的新工作很满意,觉着我有出息了,渐渐地跟我商量着要结婚。我心不在焉,不置可否。我不是觉着她有哪点不好,只是没想好,要不要结婚,要不要和这个女人白头偕老,要不要在炼油厂待一辈子……这些都是未知数。我已经跟她上过床,果不出我所料,她早已不是处女。太阳之下无新事。在漆黑的音响控制室里,我无数次睁大眼睛盼望着生活出现奇迹,像秀才盼望着革命。我那颗不安分的心总是莫名其妙地隐隐作痛。

我们一起去看过新居,新居坐落在河边。一座尚在建筑中的五层楼,透过防护网,我依稀看见两个人在厨房里忙碌,锅碗瓢盆地碰撞。生活就是那个样子,我不知道生活应该是什么样子,但不应该是这个样子。

有一天晚上,我突然梦见了阿诗玛,梦见她又给我朗诵茨维塔耶娃,依然是背对着我。我已经很久没跟她联系了,我感觉她和我不值一提的青春都随风而逝了。我已经很久没有写诗了,我变成了崔有园、赵文学一样的人,要命的是我不知道应不应该为此羞愧。梦见她的第二天,我一度想给阿诗玛打个电话。就在这时,万雪丽从外面进来了,一把把我推倒在床上。刚刚拨出去的电话被压断了。直到目前为止,除了打牌和做爱,我还没有发现万雪丽有什么其他爱好。

几天以后,一个非常平静的午后,刚刚上班,门卫打电话说有人找我,叫我赶紧到门口。我满腹狐疑地往外走,远远看见一个年轻女人,穿着一套大红大绿的裙子,头戴一顶造型夸张的白色凉帽,站在炼油厂门口路灯下面,一副顾盼多姿的样子。我的心跳猛地加速了,走近一看,真的是阿诗玛。

“你……你怎么来了?”

阿诗玛还是那样漂亮,看着我,只是微笑。这时,她旁边两米外蹲着的一个闷头抽烟的男人突然站了起来,“嘿嘿,还有我呢!”

“靠,耳东操!你也来了!”陈操的脸晒得黑黑的,马尾巴剪掉了,改成寸头,我重重地在他胸前捶了两拳。

“关云长千里走单骑送大嫂,我三千里坐火车送弟妹。怎么样,够哥们儿吧?”

“滚吧。”我和阿诗玛异口同声。

他们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又换汽车,换马自达,才到我工作的炼油厂。我瞒着万雪丽带他们去旅馆登记了一个房间,陈操一个劲儿地问:“我呢?”

“你住我宿舍。”

阿诗玛也愣了:“那我呢?”说完脸就红了。

陈操骂我猥琐不减当年,推说出去买包烟,顺便逛逛街景。他走后,房间里只剩下我和阿诗玛。阿诗玛打开皮箱拿出几件换洗的衣服,叫我坐着看电视别动,她抱着衣服进了卫生间。我听见卫生间的门锁咔吧一声,心里突然有一种强烈的受挫感。漫无目的地换了几个台,脑海中却怎么都想不起阿诗玛的脸,只有一对朦朦胧胧的乳房在浮动。有一会儿,我不知怎么很想离去,我看着桌子上有一个便笺本,抓过来,想留个言,却不知道写什么。这时候,卫生间的门开了,阿诗玛换了一件白色的连衣裙,散着长发走出来,两只乳房在胸前若隐若现。她站在镜子前梳理着头发,婀娜的身姿在墙壁上布下弯曲的阴影。我忽然想起了她站在我宿舍窗前朗诵阿赫马托娃的情景,一种久违的温暖突然袭来。我走过去,轻轻抓起她的手,却被她冷冷地甩到一边。我再抓,这样三四次,她终于不躲了,任由我握住。我搂着她,闻着她发丝的清香。这样静静地待了足有五分钟,她的胸脯在镜子里开始起伏,最终转过身来投入我的怀中。就这样我们开始了做爱。我感觉她的乳房比以前丰满了许多。我插入的时候,她疼得叫了起来,一些模糊的记忆突然被唤醒,一时间百感交集不知身在何处。

“我不走了。”她说。

“你得走。”

“为什么?”

“因为,”我说,“我已经有女朋友了。”

完成之后,我们面对面躺着,阿诗玛看着我的眼睛:“你说的是真的?”

“真的。”

“你再说一遍。”

“我有女朋友了,”我说,“我们分手吧。”

沉默了半分钟后,“好。”她说。

“对不起。”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抚摸她的头发。

她再次把我的手甩开,而且突然重重地给了我一巴掌。

“你这个烂人!”她的眼泪夺眶而出。

陈操一直到晚餐才回来,这时我们已经恢复了平静。我问陈操去哪儿了,陈操笑而不答。后来,他才告诉我,他到对面一家按摩房放松了放松。

“你们这里的服务水平不行。”他摆出经验老到的样子。

“操!”

那天晚上,陈操跟我回宿舍住的,阿诗玛自己住旅店。陈操感觉有些诧异,但没有问怎么回事。我们谈了一夜,但很奇怪就是没谈诗歌和文学。陈操对炼油厂这个庞大的钢铁怪兽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对我在这里的生活充满好奇,他一根接一根地给我递烟,让我讲炼油厂的故事,他说他已经不写诗了,正在学习写小说。他问我现在写什么,我说,早他妈的不写了。夜班工人上班集合的哨声响起,我一头歪在枕头上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饭后,阿诗玛和陈操走了。从那以后,我们一直没有再联系。但是在我和万雪丽准备结婚的前夕,收到了一封陈操寄来的邮件。打开是一本文学杂志,杂志里面夹着一张照片。我先看照片,大吃一惊,是陈操和阿诗玛的结婚合影。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字:天空没有飞鸟的痕迹,而我已飞过。我认出正是阿诗玛的笔迹,字体飘逸,像一记耳光打在我脸上。

我静静地想了想,发现自己其实还是爱阿诗玛的,但有件事情,让我一直耿耿于怀。那就是在我之前,她有过男朋友,而且跟他上过床。而我在她之前,没有过别人。我和杜小燕没有做过那事。我知道自己不应该计较这些,可我做不到。正如诗人陈操后来在“他传体”小说《忆昔游》中写道的:我就是个烂人。我想,只有一件事情比这更严重,就是我让她怀孕,然后流产。功夫不负有心人,我在与她分手之际终于达到了这个目的。但我并不知道,是陈操陪她去医院做了手术。

陈操把这些事情都写进了《忆昔游》中,又把刊登这篇小说的杂志连同他和阿诗玛的结婚合影一起寄给了我。我忽然想起多年前他和我之间的那场决斗,最终其实是他赢得了胜利。我有些羞愧,但也止于羞愧。有句话说,谁年轻的时候没爱过一两个人渣,我也忝列其中。《麦田里的守望者》中霍尔顿的老师教导霍尔顿说,一个不成熟男人的标志是他愿意为一项事业英勇地死去,一个成熟男人的标志是他愿意为一项事业卑贱地活着。我的问题是,无论英勇地死去还是卑贱地活着,都没有这样一项事业,因此也谈不上英勇还是卑贱,只是活着。

后来,我也没有跟万雪丽结婚。就在领结婚证前一天,我最终确定了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想起了我曾经热爱的一些诗人:加里·斯奈德、布罗斯基、狄兰·托马斯、海子、阿波利奈尔……我感到一种从未经历的生活在向我召唤,一股不顾一切的冲动使我热血沸腾。那一天,炼油厂下班的喇叭没有响起,周末的工会俱乐部也没有音乐和灯光。万雪丽声嘶力竭的哭声惊动了整个炼油厂,我冷酷无情的决然出走给当年的同事们留下了深深的印象。

那以后,谁也没想到,我见到的最后一个熟人居然是李正良。在远离家乡的广州火车站,他衣衫褴褛、蓬头垢面、龇牙咧嘴地挥舞着一条脏得看不出颜色的破衣服,像是对我的迎接,又是对我死无葬身之地的明天做出预言。

半年后,我在一家网吧意外地收到了一封崔有园发来的邮件,他说:李烈热,你知道吗,万雪丽嫁给了黄秘书。

瓦 当:一九七五年出生于山东利津,著有长篇小说《漫漫无声》《到世界上去》《在人世的悲伤》《焦虑》《河与流》,中短篇小说集《去小姨家》《多情犯》《北京果脯》,传记《慈悲旅人:李叔同传》等作品多部。

猜你喜欢

炼油厂
也门亚丁一炼油厂爆炸起火至少15人受伤
茶壶炼油厂面临挤压
变频调速技术在炼油厂节能改造设计中的应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