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贮藏机器的房子

2015-08-15/

青年文学 2015年10期
关键词:小雨豆子大队

⊙ 文 / 李 浩

贮藏机器的房子

⊙ 文 / 李 浩

肖二家的那间房子对我们向阳大队的孩子们来说充满了神秘。这神秘是被渲染出来的,我、屁虫、豆子,我们的母亲都曾明确地告诉我们,整个向阳大队我们都可以去玩,但绝对不能进肖二家的房子。他们一致地斩钉截铁。他们说肖二这个人真怪,也不知他在那间房子里弄了些什么。他们说我们不能跟怪人在一起,是学不出好来的,会变得神神经经的。他们说肖二在他那间房子里总不见出来,肯定那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见不得就不要见了……因此,肖二家的那间房子成了我们几个人最想去的地方,我们心照不宣地想着。之所以一直没能去成,最主要的原因是没有一个人率先提出来去那间房子;只要有人提出来我们肯定会一致同意的,我们会紧紧地跟着他,可这个人迟迟没有出现。

第一个提出来去那间房子里看看的是肖二的儿子肖小雨,因为他是肖二的儿子,因此我们的热情也大打折扣。他是在讨好我们,可他的提议却遭到了普遍的怀疑:“肖小雨,你不是想害我们吧?里面有没有鬼?”“肖小雨,你爹是不是在里面养了许多的蛇?南镇就有养蛇的,全是毒蛇,咬死过好多人呢。”“肖小雨,是不是……”肖小雨的脸涨得通红。他几乎要哭了。他低下头去好一会儿,然后向我们解释:那间屋子里既没有鬼也没有毒蛇,只是一些机器。有这样的,有那么大的,还有长长的管子……

肖小雨向我们比画着,可我们仍是一脸茫然。

“是,是拖拉机吗?你家会有拖拉机?”豆子问。

难怪豆子不信。我们向阳大队只有一台拖拉机,我们对于机器的概念全部来自那台拖拉机,可我们向阳大队却是只有一台,唯一的一台,平时在大队里放着都很难见到。肖二家怎么会有拖拉机这样的机器呢?

“不是拖拉机,而是别的……机器……”肖小雨的手臂摆动着,毫无用处地摆动着,看得出他根本无法跟我们讲清楚了。他拉了拉豆子的衣襟:“你们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吗?”

豆子看了看屁虫,看了看我,说:“我们不去。你怎么证明里面没鬼?”我们冲着豆子点了点头。是啊,如果没鬼,如果没有毒蛇只有机器,我们的母亲干吗不让我们去?难道怕我们看拖拉机吗?

“里面就是没鬼嘛。”肖小雨的嘴又咧开了,“你们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吗,你们看看吧。是我让你们去的,我爹不会骂的。”

“不去,我们就是不去。”

“不去就不去。”

“你们胆子真小。胆小鬼。”

就你肖小雨也敢骂我们胆小鬼?我和豆子、屁虫冲上去把肖小雨按在地上,让他吃土。在他大哭不止的时候我们放开了他,他捂着脸上的土跑远了。

望着肖小雨跑远的背影,豆子突然对我们说:“操,咱们不如去看看了,说不定真是机器呢。”

那天的遗憾跟随了我们很长一段时间,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和豆子、屁虫,我们曾多次密谋去肖二的那间房子里看一看,但因为种种原因我们未能付诸实施。在那段时间里肖小雨重新成了我们的朋友,他跟在我们的后面,我们曾几次暗示他带我们去他父亲的那间房子,可他总装作没有听到,只字不提他父亲房子里的事,那些机器。

“你爹真的懂机器吗?”豆子问。

“每天都这样玩真没意思。肖小雨,你给我们找一个好玩的地方。”屁虫说。

“肖小雨,你爹修机器的本事是从哪儿学的?大队的拖拉机别人都弄不好,可你爹一弄就行,你没跟他学学吗?”我一边和肖小雨说着话,一边用眼睛瞟向他家的那间房子。可肖小雨没有听见。他愣是没有听见。他的手指向了一棵柳树的树梢,说:“看,一只蝉,你再看它的后面!”

这时豆子对我们说,他的牙痛了。他说:“如果肖小雨再不领我们去他家那间房子里看看,我的牙会痛掉的。”屁虫说:“你的牙痛根本与肖小雨没有关系,你把牙吃坏了,都长虫子了,怎么能不痛呢?”“你知道个屁!”豆子抬起脚来,屁虫的屁股上立刻出现了一个脚印。他嘻嘻地笑着。

终于有一天,我们目睹了肖二那间房子里的东西,那些奇怪的,被称为“机器”的东西。它们从那间昏暗的房子里被拉了出来,混乱地堆在他家的院子里,有几个小孩踩着一些木质铁质的东西爬上去,他们的脚下发出一阵断裂的声响。我们目睹这些东西比别人都略晚了一些,而且我们不是由肖小雨领去的,因此我们看着那些奇怪的、被称为“机器”的东西时不由得有些恼怒。“踩,踩坏它。”豆子悄悄地在我们耳边下了命令。于是我们和前面的那几个孩子会成了一团,我们跑着,跳着,任凭断裂的声响在我们的脚下此起彼伏。一个孩子从“机器”的上面掉了下去。一股鲜红的血从他的脑袋上涌了出来,他的双眼努力地朝上望着,望着血液蚯蚓一样地爬过了他的额头、眼眉、睫毛,他才啊的一声尖叫了起来。尖叫声几乎震聋了我们的耳朵。

自始至终,肖二都面色惨白地蹲在一个墙角,确切地说是团在一个墙角,他的头、手和脚都在用力地缩着,仿佛要缩到他的肚子里去。他的一只脚伸在外面,一只脚趾伸在鞋上一个破洞的外面,他的脚趾在发抖。他的脚在发抖。他的裤子在发抖。一个戴红袖章的人站在他的身侧。

最后有两个戴红袖章的人从他的那间房子里抬出了一筐黑色的东西。不知是谁说了句“炸药”,空气立刻凝固了,有些突然的凉。我和豆子、屁虫以及另外的一个孩子站在“机器”上,我们摇晃着,我们想要制止这种摇晃可制止不住。我的心猛烈地跳着,我的眼睛里一片鲜艳的红色,仿佛我的心是另一筐炸药,它也是炸药;我如果再制止不住摇晃,我的心就会炸药一样炸裂,让我粉身碎骨……

几天之后我和屁虫、豆子聚在一起,我们没有去捕蝉也没有去捉鱼,而是聚在一起交换有关肖二的种种传言。传言仿佛冒出水面的气泡,我们能记下来的只是很小的一部分,微不足道的一部分,但这也足以让我们的脑袋装满了,甚至,屁虫因为往脑袋里装这些传言他的腰都有些弯了,像个罗锅。这话是他自己说的。传言之一是肖二被捕了,在“人民民主专政”的强大攻势下他交代了他的情况,他原来是国民党潜伏下来的特务!他想炸毁我们的公社、大队,他在制造一种让人发疯的炸弹!传言之二同样是肖二被捕了,不过他交代的内容有所不同。他原来参过军,后来投靠了国民党,他在那间屋子里是想造一架飞机,逃往台湾!至于炸药是准备制造混乱用的,他在向阳大队制造了混乱;人们都在忙乱的时候,他便可以轻松地逃跑了。传言之三仍然是肖二被捕了(这是我们亲眼所见。用这个事实作为开头自然会使以后的内容显得可信),他交代,他的媳妇是一个中统的女特务,他受这个女特务的指挥。(对于屁虫提供的这个传言,我和豆子都表示了怀疑。在电影中我们所见的女特务使的都是美人计,可肖二媳妇一嘴黄牙一脸横肉如何施展美人计?丑人计还差不多。不过我们还是让屁虫接着说了下去。)他俩装出一副好人的样子,其实是为了刺探我们的情报,为国民党反攻大陆做准备。传言四、传言五又有了一些不同,但有一点是相同的,即肖二是破坏分子,他要与人民公社与人民政府为敌!

“多亏我们没有进去。若不然,还不知会出什么样的事呢。”豆子舔了舔自己的嘴唇。是啊,还不知会出什么事呢,我们都是一样的心有余悸。

“肖二肯定会杀死我们的。”屁虫推测。

“去年我们村西丢的那个小孩,是不是被肖二杀了,埋起来了?”沿着前一个推测,屁虫再深入了一步。他伸长了脖子看着我们。

咔!豆子的手砍在了屁虫的脖子上,屁虫一边缩起自己的脑袋一边尖叫了一声:“妈呀,吓死我了。”

“胆小鬼。”

“你不是胆小鬼,那天你怎么不进去?”

既然提到了那天的事儿,我们就不能不想起肖小雨。这个小子,跟他父亲一样恶毒,原来他想害死我们!怪不得他要装出一副可怜样,讨好我们的样儿。

“这个肖小雨,我们不会放过你的!”

肖小雨被我们追得屁滚尿流。

他就像一只老鼠,总得躲在我们找不见的地方,但我们总能把他从某一个地方抓出来,他是一个人,可我们有三个人,有三只鼻子六只眼睛。他狼狈的样子就像在水里泡了很久,用尽了力气才爬到岸边的老鼠,爬着爬着他就爬到了我们的脚下。他再没有力气躲开我们的脚了。

在我们追赶着肖小雨把他追得无路可逃的时候,他的父亲肖二和他母亲分别被关在公社的两间偏房里,两间房之间隔了五间办公室和一条小路,两棵柳树。也就是说,他俩之间传递不了任何的消息。我们几个人曾去公社里看过他们,可我们去得不是时候,肖二被押走了,而肖二的媳妇也被别的公社给借去了,据说有人想看看女特务到底长得什么样。我和豆子趴在窗口向里面望了一会儿,里面空荡荡的,有些黑,也有些凉。我们看见了地上的一张破草席,不知那张草席上睡的是肖二还是肖二的媳妇。我说对面的那间屋子才是关肖二的那间。可豆子坚持这间就是。我们争执了一会儿没有结果,本想让屁虫裁判的。可屁虫却不见了。等了好长的一段时间屁虫才笑嘻嘻地出现在我们面前,说:“我往对面的那间房子里撒了一泡尿。臭死这些叛徒!”

在肖二和他媳妇被抓走的第七天,他终于被押回到我们向阳大队。观看他们游街的人如同潮水,咒骂、小孩的哭声、说话的声音连成一片,在那群黑压压的人头中发出来,那么混乱。我和豆子、屁虫、肖洋、王海在拥挤中被挤散了,我挤进里面去时批斗会已经散了,肖二和他媳妇正被押着向台下走来。我被夹在一群坚硬的肉中间左右摇晃,肖二媳妇也是这样被夹着夹出来的,她的头垂着、身子垂着,她的腿和脚也跟着垂着,她的脸更丑了。肖二的情况略好一些,他瘦弱的身子在一步一步地摇晃,可他始终没有倒下去,有几次他几乎要倒了,我认为他肯定是要倒了,但他又勉强地站住了。他冲着黑压压的人群张了张嘴。他张了张嘴,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的举动引起了一阵哄笑。突然一个霉烂着的西红柿落在了肖二的肩膀上,他一惊,伸出手来想把烂西红柿的液汁抖掉,可另一个西红柿又飞到了他的脸上。笑声此起彼伏,肖二脸上身上的各种颜色多了起来,他用手盖住了头,但这阻止不了西红柿、黄瓜、泥巴和臭鸡蛋的速度。肖二媳妇和架着她的两个民兵的身上也出现了西红柿像花一般开放的痕迹,开始那两个民兵还对着人群叫骂,但很快就落荒而逃。肖二媳妇真的瘫在了地上。她面无表情地看着西红柿、臭鸡蛋和烂茄子,它们落在她的脸上、身上。

“落水狗。”看着他们的样子我和屁虫、豆子都感到无比的兴奋,“打,打落水狗!”但我们没有臭鸡蛋也没有西红柿,只有空空的手。后来,豆子在地上捡了两块干干的牛粪,他递给我和屁虫一块,然后把他手上的牛粪掰开,朝着肖二和他媳妇的头上扔去。牛粪太轻,而我们的力气又太小,一时间牛粪纷纷扬扬,一些牛粪的碎末被风吹了回来,吹到我们的脸上、身上和嘴里。“你们干啥!”一个高大的男人一边吐着被吹进嘴里的牛粪碎末一边回过头来,他一回头就挡住了我们的视线。我们没看清他究竟是谁。我们像一群欢快的狗,嬉笑着逃出了人群。

屁虫说他的牛粪是朝着一个戴红袖章的人扔的,可惜没有扔到。

屁虫说那不是个好人,他母亲游街时他总要欺侮他母亲。

屁虫说有机会他一定也狠狠地批斗他。

“你母亲才不是好人呢,要不她干吗游街?你不要与人民为敌。”豆子说。

屁虫看了看他,然后看了看我。我看见他的脸红了,他向游街时的肖二张了张嘴。

我们设想,肖二肯定会被枪毙的。啪!子弹打在他的脑袋上,他就躺倒了,藏在头发里的黑洞向外面涌着黑色红色白色的液体。他肯定会在村东的那块荒地里枪毙,以前我们曾在那里看过被枪毙的另一个人,他的脸虽然看不见,但一想到他,我依然感到有些害怕。屁虫比我们的记忆力要好一些,他除了记下了那具尸体的样子,还记下了那天的天气,他说那天的河水也流得很急,一些干枯的草都被河水带走了,而且他听见河对岸有时断时续的哭声。自然我们不信,河那么宽。河的两岸离得那么远,即使大声呼喊有时都听不到呢。豆子说你们听不到是因为你们太不用心,如果用心的话连树的哭声都能听见。于是我们前仰后合地笑起来。豆子用他红红的脸望着我们,一个,又一个。

然而我们等待了很多天,肖二和他媳妇都没有被枪毙。肖二回来时简直是一个英雄,他从一辆绿色的吉普车上走下来,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对于从吉普车里走出来他已经很不情愿了。他的嘴翘到后脑去了,甚至,他走下车后还停了一会儿,朝我们几个孩子招了招手。只有我们几个孩子和一个晒太阳的老人看到了这一幕,看得出肖二对此有些失望,肖二的媳妇对此也有些失望。她冲我们伸出了手:“过来,过来,吃糖,吃……糖。”她说到“吃糖”时突然泪流满面,因此“吃糖”也就说得异常艰难。我们一哄而散。

我们怎么会要一个叛徒的糖呢?

说不定上面涂满了毒药!

尽管只有一群孩子和一个晒太阳的老人看到了如此的一幕,但肖二不仅活着回到了村子,而且还是坐着和拖拉机不一样的车来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风一样吹遍了红旗公社向阳大队的每一个角落。肖二真的是在造飞机!

一向卑微、懦弱的肖二从来没有那样神采飞扬。他对着满屋子黑压压的头说,他当时也认为自己是必死无疑了,谁能相信他是在造飞机呢?如果发生在别人身上他也不会相信的。他为什么要造飞机呢?肖二的目光掠过了那群黑压压的头,然后用力地咽了咽唾沫:“我先不说这个,我接着说我在牢中的事。”

他被关在一间黑洞洞的屋子里,每日蹲在一大堆有些潮湿的稻草上,那堆稻草散发着一股股霉烂的气味。他几乎要疯了。

“你们没进过监狱不知道那个滋味。”他就那样一天天地等着,其实是在等死,可有一天他等来的是,他被叫到了另一间房子里。

⊙ 朱 个·桥上人不少

肖二在那间房子里见到了某某军区的司令,可后来向阳大队的队长刘珂更正了他的说法,刘珂说那个人是县武装部的部长,他们经常在一起开会。那个人听了肖二的叙述后拍着肖二的肩膀:“很好,你很有志气,农民就不能造飞机吗?我们打日本鬼子那会儿,没有枪也没有炮,连炸药都是自己造的,我们不也造出枪炮来了吗,我们不也把日本鬼子赶走了吗!不敢想不敢干,什么事能干得成呢?”

我们在肖二家的门外,在众多的黑压压的脑袋之间伸着脑袋,但很快我们的脑袋就被众多的脑袋挤了出去。

“肖二这个人,还真行。”豆子非常郑重地和我们说。是啊,肖二还真行,原来我们还都瞧不起肖二和肖小雨呢,我们还以为他是叛徒呢。

肖二家的那间屋子里重新安装了“机器”。肖二家的那间房子一时间熙熙攘攘,县里的、公社的领导下村时只要到我们大队,肖二家是肯定要去的,他们摸摸那些机器,问一问飞机建造进展情况,然后用力地拍拍肖二的肩膀。有人拍肖二肩膀时肖二的肩膀就像受不了那样的重量一般低了下去,而他挤在一起的鼻子、眼睛和嘴则努力地向另一个角度倾斜,我们中间数屁虫学得最像。有一次他正学着的时候肖小雨在他身边出现了,我们都看到了肖小雨只有屁虫没有看见。他的脸正努力地歪着,肖小雨的手掌已清脆地落到了屁虫的脸上。啪啪。屁虫的脸更歪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恢复过来,他的眼圆圆地望着肖小雨。

“你们别不知好歹。”肖小雨的手指指着我们,然后扬长而去。

肖小雨走出很远之后,豆子用力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操,神气什么,当时还管我叫过爹呢。”

是啊,神气什么。但好汉不提当年勇,现在的肖小雨可不是原来屁滚尿流的肖小雨了。屁虫蹲在地上哭了起来。他说他的牙痛,肖小雨打在他的虫牙上,虫子们被震醒了。

因此肖二用了半年的时间也没有把飞机造出来,我们是高兴的,他永远造不出来才好呢!来他那间屋子的人越来越少了。几乎所有的人对肖二造飞机的话题都感到了厌倦,只有在外村的亲戚来时他们才会谈及此事,来的亲戚一边听着一边点头:“是啊是啊,我都听了八遍了他怎么就造不好呢!”

半年的时间里,肖二的工作好像就是把大队的拖拉机拆了、拉走了发动机,如果不是公社里瞒着,如果不是县武装部和县文革委对我们大队重新支援了一台拖拉机,刘珂肯定会以破坏生产把肖二拉去游街的。即使如此,刘珂也不时地在开会时对肖二点一下名,还叫人扣掉了肖二的口粮。可肖二不在乎这些。肖二的眼里只有他的那些机器,有时半夜里肖二的那间房子会突然传出发动机的轰鸣,接下去静寂被打破了,在各个地方一蹿一蹿的狗叫也蛋黄一样流了出来。

肖二让我们不得安宁。

进入了腊月就有了年的气味,这年味是我和豆子、屁虫、肖祥、王海最先闻到的。我们像一群提前知道了水的冷暖的鸭子,我们说,过年能穿没有补丁的衣服了,过年能吃一顿有肉的饺子了。屁虫说过年母亲答应给他买两挂鞭炮,这让我们羡慕得要死,我们决定不理他,直到后来他答应要是他母亲真给他买了鞭炮,他一定和我们起放。

腊月二十八,我们家刚刚贴上对联,邻居刘环兴冲冲地撞进了我们家的院子,对我父亲喊:“三哥,肖二的飞机造成了,初五到场里去飞!”他的声音把我家院子里那棵枣树上的雪都给震落了。

因为这样的消息,年的气味一下子被冲淡了,年显得不是那么重要了,原本准备初一穿的新衣服只有屁虫穿到了身上。年好像挪到了初五,初五的早晨,我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豆子说也是,他的舌头碰到了心的尖,以至他不得不张着嘴,怕在闭嘴的时候把心脏咬破。

初五那个早晨简直让我们产生了晕眩!

在众人的帮助下肖二的飞机被拉到了打麦场里,此时的飞机只能算是一堆“机器”,机翼和机身还是分开的,同样在众人的帮助下飞机被组装了起来。在组装的过程中不知是谁出现了一点小小的失误,把一块木板给弄断了,为此肖二冲着帮忙的众人发了好一阵的火,那些人嘻嘻地笑着,没有一丝恼的意思。这个失误很快被解决了。

那是一个奇怪的机器,不像什么飞机倒像是什么长了翅膀的怪鱼,甚至肖二还在前面用墨汁画了一张狰狞的嘴。它显得异常粗笨。

“飞机是这样的吗?”豆子悄悄地问我。

“飞机……我不知道。”我又没见过。

“嘻嘻,我看它不是飞机倒像是鱼。”屁虫用同样悄悄的声音俯在我们的耳边。豆子白了屁虫一眼,说:“你懂什么!鱼能飞吗?鱼能有翅膀吗?”

我们几个人在众人拥挤的头、拥挤的脚之间穿行,我们听到了有关对飞机的种种议论,但当时没有一个人对飞机能不能飞得起来有所怀疑。这有什么可以怀疑的?公社书记、县文革委主任都讲了话,县武装部和县报的记者站在众人的前面,我们屏住了呼吸,我们在静静等待着那激动人心的一幕。

发动机的轰鸣突然响了起来,它很快地漫过了我们。“飞机”屁股后面的火药也被点燃了,坐在飞机上,肖二的脸向一边歪着,歪得相当难看;他朝着背后,朝着我们挥了挥手,众人开始喧哗。一些身体在向前拥去,我的视线被一个挤出来的后背挡住了,而在我再次探出头来时,一切好像都结束了。

肖二狼狈而难看地趴在了地上,他的屁股高高地翘着,两团火焰分别在他的裤裆处和裤脚时隐时现地燃烧着。而那架飞机,暂且还称它为飞机吧,它的狼狈程度甚至超过了肖二;它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地向前爬去,带着巨大的轰鸣和浓烈的火焰,爬着,它的一只翅膀便掉在了地上,可它已顾不了这些。它撞在了一棵树上。

肖二站了起来。他没有理会众人的哄笑,而是朝着“飞机”爬行的方向看着,他没有理会所有的人。

这时有人喊:“肖二,你的裤子着火了。”

这时有人喊:“你的屁股露出来了。”

这时有人喊:“肖二你前面的东西也露出来了。”

灰头土脸的肖二突然转过头来,他冲着我们惨白地一笑,分明地露出了惨白的牙。然后,他再一次突然站起来,捂着他的屁股朝着村子外跑去。他很快就跑远了。

屁虫终于挤到了我的身侧。接着是豆子。屁虫跳着,他冲肖二跑远的方向喊:“肖二你怎么不往家跑!肖二你的蛋都露出来了!”屁虫的呼喊引发了哄笑。

我需要继续那种长话短说的习惯,这么说吧,在此后的两年里肖二前前后后又进行了六次结局类似的飞行实验。最后一次实验时打麦场上已经空无一人,肖二和他的儿子肖小雨站在空旷的场上,远处的树正在纷纷地落下它们的叶子。肖二把火柴远远地扔在了一边,他抱住自己的头,像一只狗一样哭起来。

肖小雨出现在我们面前。他不安地搓着自己的一个衣角。

“求求你们,去场里玩吧。我爹放飞机呢。”

“不去不去!你爹的飞机飞得起来吗?看他不如看屎壳郎呢!”

“你们去看吧,去吧,这次肯定能飞得起来,我爹说了。”

“你爹的话能信吗?你怎么保证它飞得起来?”

“肯定能飞得起来,我爹说了。我求求你们。”

肖小雨的辩白没有任何的力气,他的声音也没有任何的力气。他几乎也要哭了。可我们不为所动。凭什么让我们去看那架丑陋的笨重的机器?反正它是绝对飞不起来的,反正它只能像屎壳郎那样缓缓地爬,反正它不是落进水沟就是撞到树上,我们干吗要一遍遍地看这些?

终于肖小雨忍不住了。他哭了。他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对我们说:“你们去吧,求求你们了,我给你们糖。”

“你们家那么穷怎么有钱买糖?”

我们的怀疑是有道理的,肖二因为造这架破飞机把他家的东西都卖光了,他们家饭都快吃不上了,哪来的钱买糖?但肖小雨真的拿出了糖。那怎么还能算糖呢,看上去更像是几块泥巴,糖早就化开了,它们和糖纸粘成了一片。

“操,这是糖吗?是你老奶奶那时留下来的吧?嘻嘻。”屁虫用一根手指按了按那些糖,他把肖小雨的手也按了下去。这时豆子推开了屁虫,他把糖抓在了手里放在鼻子上闻了闻。

“是糖!好吧,我们去,我们去打麦场!”

可当我们赶到打麦场时,打麦场上已经空无一人。只有一个角落里有堆尚未完全熄灭的灰烬,它们一层层地被风吹散。

“你爹在那儿!”

顺着屁虫手指的方向,我们看见了肖二的背影,他正费力地拖着那个丑陋的、笨拙的“机器”,一点一点地挪动着。从他的背影来看,他比实际的年龄苍老很多。一片落叶落在了他的后背上,稍稍地做了一下停留,然后翻动了一下落了下去。肖二谁也没有理会,他也没有理会跟在他背后的肖小雨。肖小雨小心地跟着。

“唉,平时肖二光打肖小雨。”屁虫说。

“今后我们要对他好些,你们都记着。”豆子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又拍了拍屁虫的肩膀。

幸亏豆子的决定,我们接纳了肖小雨,让他成了我们的朋友,这使我在想起往事、想起肖小雨和那间贮藏机器的房子时,略略地有些心安。不过这是后话。现在让我的话题仍回到肖二家的那间房子上来吧。

肖二家的那间贮藏了机器准备制造飞机的房子又恢复到冷静中。可怕的冷静。我猜想肖二坐在那间房子里时肯定会一直不停地打着冷战。在那间房子之外,我们大队正在发生着很多的变化,譬如地主胡有宗死了,据说是被打死的,详细的情况我和豆子、屁虫都不是非常清楚。譬如屁虫的母亲挂着破鞋没完没了地游街,我们像当初疏远肖小雨一样地疏远了他,我们才不让他也丢我们的脸呢,我们才不要这条跟屁虫呢!再譬如,一个叫商姚的女知青无缘无故地投河死了,她被埋在了河边一块荒地里,那年连日的大雨使河水迅速地上涨,大水淹没了商姚的坟,等大水退去之后那里又是一块荒地了,商姚的坟已不知去向。我们不知道肖二在他的那间破屋子里鼓弄什么,反正他是绝不会造出飞机来的,有一段时间我们曾试想把肖二拉出来批斗一回,想想吧,“文化大革命”革得这样热烈,可他非要弄什么飞机!但肖小雨是我们的朋友,我们去斗他爹总觉得有点……

有一天,屁虫想出了一个可以供我们批斗的人。“我们去斗朱贵吧!”他说。但被肖小雨否定了。“朱贵,咱们能治住他吗?”肖小雨说。想想也是。朱贵怎么会让一群孩子来斗呢。但在那段时间里我们几个人已对批斗会上瘾了。

“我们斗知青吧,他们肯定不敢打我们,要是他们打了咱们,哼,我们就把他赶出大队,不分给他口粮,让他喝西北风去。”但这个提议同样被否决了。

……

最后我们达成一致意见,决定批斗大队里的孩子,逮着谁就斗谁。但好景不长,那些被批斗过的孩子由他们的父母领着,依次敲开了我们家的门。一阵人仰马翻,鸡飞狗跳。我们几个捂着红肿的、青紫的脸聚在了一起,仍然是豆子宣布,批斗会再也不搞了。他还说:“我们反正也没事干,干脆我们也造飞机吧。”可是屁虫说,豆子的这个提议才是屁呢,他才该叫屁虫。

还不要说,真的有一个没事可干的人走进了肖二的屋子,要和肖二一起造飞机,那个人是插队的知青。开始两个人合作得挺好的,并且非常卖力,我们村上又开始响起机器的轰鸣声。有人找到队长刘珂,他说有一个肖二折腾还不够吗,又加了个知青,他们是想把人吵死啊!但刘珂同样没有办法。

好在他们的合作时间并不算长。

据说他们的分歧主要出现在用不用火药的推动上。那个知青说不能用火药,要靠发动机的力量。肖二则坚持用火药。他说我们所用的发动机的力量是远远不够的,无论是子弹、导弹,什么什么的,没有火药它们怎么能飞那么高,那么快?两个人一边喝着一瓶劣质的白酒一边面红耳赤地争吵,最后两个人扭在了一起。

他们两个人的扭打和吵闹很快吸引了很多人。豆子在我家院子外面喊,快看打架去!而我们赶到肖二家里时他们两个的扭打已经结束了,我看见肖二正蹲在一个黑暗角落里一口一口地喝着酒,而那个知青,正用一块肮脏的破布擦着头上的血迹。他对我们说,又好像对肖二说,又好像是对自己说:“什么都不懂,死犟,你也能造成飞机?哼,还不如死鸡呢。”

他说:“你肯定什么也干不成。”

他说:“再说你造成了飞机又有什么用呢?现在原子弹都爆炸了,国家的飞机都那么先进了,你造的破飞机又有什么用呢?”

肖二从那个黑暗的角落里站了起来,他的头在左右摇晃:“你给,给我滚。”肖二手中的酒瓶举过了他的头顶。

“你就是……”那个知青看了一眼肖二手中的酒瓶,他飞快地钻入了人群,“不跟你这样的人一般见识。”他在人群中小声地说了一句。

“我操你妈!”肖二向人群中伸长了他涨红的脖子,他挥动着酒瓶,像一只鸭子一样向着人群走过来。他伸出一只手,抓住了一个人的衣领:“你说,我干不成你你你干吗和我一起干?”那个人挣脱了他的手,说:“谁跟你干找谁去,又不是我。”肖二那只干糙、粗笨的手又朝着另一个衣领抓去,问:“我我他妈的怎么就干不成?我干不成你干吗不早说?”

许多人躲避着他的手,许多人嬉笑着躲避着他的手,喊着:“肖二喝醉了。肖二醉了!”是的,肖二醉了。他伸着他那只醉了的手,每抓一下他就问一句,我干不成你干吗不早说?他那只醉了的手自然什么也不可能抓住。大人不会,孩子们也不会,我们怎么会被一只醉了的手抓住呢?当肖二的手向我伸来时我故意一动不动,而在最后的时刻我还是轻易地躲开了。我的耳朵里钻进了几声哄笑。

喝醉了的肖二已经站不住了。他相当缓慢地倒在了地上,一边向地上倒着,一边把自己的眼睛、鼻子和嘴歪向了一边:“你干吗不,不早说呢?”

正当我得意扬扬的时候,突然瞥见了躲在另一处黑暗里的肖小雨。因为黑暗,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要不然,我们在晚上偷偷地把机器偷走,把它们埋起来,没有机器了你爹还造什么飞机?”屁虫看了看肖小雨,然后又看了看我们。

“要不,咱们给你爹的炸药上倒上水,或者把那间房子点了,或者把他的工具藏起来……要不你怎么办呢?”

“是啊,要不肖小雨该怎么办呢?”

肖小雨说:“我爹和我娘的婚肯定离不了。再说,我爹这段时间也不常上那屋子去了。”

说着,我们看见路上远远地走来两个陌生人,他们一前一后。

我说:“这两个人来干什么?我们要不要离开这里?”

肖小雨站了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说:“我会记住你们的。”

肖小雨说着,就朝着那一前一后的两个人走了过去。

“他是什么意思?”屁虫抓了抓自己的头皮。

豆子也站了起来,他在自己的屁股后面也拍出了一股黄色的烟。“我的草还没打呢,我家的羊快饿死了。谁跟我去打草?”豆子说。

……

第二天上午我们没有找到肖小雨,缺少了他,我们在一上午的时间里只抓到了两只蝉,一只是哑巴蝉,另一只被豆子用土块给砸烂了。没有找到肖小雨的上午,我们略略地感到缺少了点什么,没想到,我们再也见不到他了。

中午的时候,我被我娘按在了炕上,逼我午睡。我闭上眼。我的确有些困了,可我不能睡着,我和豆子、屁虫已经约好了去南河洗澡,我在等待着他们的到来。树上的知了漫长地、枯燥地叫着。我的眼皮粘在了一起,我用力地把它们撑开。等我再没有力气把它们撑开时,我的耳朵里却有了一声很响的雷。接下来是一阵喧嚣,混乱的脚步声,我的父母也夹在那些脚步声里跑了出去。我揉了揉眼,然后飞快地穿上鞋子。

肖二家那间贮藏着机器的房子,用来造飞机的房子,此刻已不知去向。它被炸毁了,它只剩下一堵黑色的墙,一股股浓烟正从那堵墙的下面冒出来,带着重重的气味。当我赶到肖二家时,一只手突然从他门前的那棵槐树上掉了下来,引起了一阵尖叫。但那只是手,不是一个人。肖二、肖小雨和他的母亲呢?我在人群中找到了豆子、屁虫,然后我们三个人在废墟里找到了肖二的脸,他的衣服,他的裂开的裤子,都涂着一层炭一样的黑色。后来有人在那堵冒着黑烟的墙角找出了两条大腿。只有在两条大腿上有一些别的颜色,那是血。血还在流着,如同钻入了泥土的蚯蚓,它们流着流着就变成了暗红,黑色。

如同第一次在场里试飞飞机时的情景,灰头土脸的肖二突然转过了头来,他冲着我们惨白地一笑,分明地露出了惨白的牙。他有些阴冷地、咯咯咯咯地笑了起来,我的双腿在他的咯咯咯咯笑声里,突然颤抖起来。

肖二,他笑了。

李 浩:一九七一年生于河北海兴。著有小说集《谁生来是刺客》《侧面的镜子》《蓝试纸》《将军的部队》《父亲,镜子和树》,长篇小说《如归旅店》,评论集《阅读颂,虚构颂》等。曾获鲁迅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河北文艺振兴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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