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秧歌
2015-08-14臧安民
臧安民
一进腊月,农村的秧歌就打起来了。
还没到腊月的时候,村子里的大姑娘小伙子们就找到村里的秧歌匠,商量入伙的事。秧歌匠自然满脸带笑,一个个答应下来。于是大家就期待着,期待着。
到了那一天,人们早早地就来到秧歌匠的家里。而比大家更早的,是秧歌匠家的院子里,早就摆好了家伙事。一面通天的大鼓,鼓面绷得紧紧的,一动就发出嗡嗡的声音。四周大红的油漆,阳光下刺着人的眼。两个耳朵上拴着粗粗的绳子,上面系在横杆上,横杆两端各自架在两个带杈的棍子上。行走时,横杆搭在两个抬鼓人的肩上。停下打场时,横杆放在地上,由两个人扶着。油光锃亮的鼓棒,一端系着红绸子,随着打鼓人的胳膊起起落落,长长的绸子也忽上忽下,如两只翻飞的红蝶。必不可少的还有一个喇叭匠,那喇叭黄黄的,嘴尖尖的。喇叭匠的婆娘自己用棉布做成一个圆筒,再把喇叭从侧面横穿进去,左右开着口。天冷的时候,喇叭匠把两手伸进去,在里面摁出“1、2、3、4、5、6、7”的调子,腮帮子鼓得像含了一个大桃子。那喇叭的调子就高亢起来,直入冬日里寂廖的天空。大鼓和喇叭是乐队的台柱子,必不可少的。主角有了,还要有配角,那就一副铙,再加一副钹,二者的形状极其相似,只有大小的区别。大的叫铙,小的叫钹。那是生铜打造的厚圆片,中间向外鼓起,形成一个半球形,中间有小孔,穿上红绸子,击打的人手持着红绸子。一手一只,两只向一起碰撞敲击,声音清亮高亢。二者虽然相似,可打法不同,铙是要随着大鼓的鼓点走的,钹随意击打就行。不分节奏,可快可慢,如细密的雨声。
乐队成立了。鼓声一起,喇叭一叫,人们的神经就会跟着兴奋起来。就连场外的行人,也会不自主地随着鼓点的起落,抬脚落脚,生怕自己踩不上鼓点,一步错了,马上停一下,改正过来。
人到得差不多了,秧歌匠开始挑选人员。姑娘和小伙按身高各站一排。秧歌匠一对一地按个头挑选,个头差不多的算是对手,也就是秧歌中的一副架。这副架就是一个固定的组合,是要演对手戏的。虽然没有一句台词,那优美协调的动作和表情达意的眼神,却胜过了千言万语。
人员分配好,就要分发道具了——高跷。一根一米多长的棒子,在粗的一端,劈为两半,到中间的位置停止。再加上一块脚踏板,固定好,在细的尖端,套上一个圆形的铁箍(加固,防止木棒裂开),再锲入一根钉子(防止踩到冰面滑倒),就可以了。使用的时候,脚踩在踏板上,再用绸带紧紧地绑在小腿上,就可以表演了。队员们一绑上高跷,身高立刻就长了半米。
开始训练的时候,是不用踩高跷的,要在地上练习。别看秧歌只是东北的一种民间艺术,其内容也是相当丰富的。讲究进步退步,讲究身法步法,讲究手臂的配合,眼神的配合,更主要的是手眼身法步的完美结合。秧歌队伍中,是一定离不开表演的“老人”(老队员)的。这些“老人”,像学校里的留级生。他们会像老师一样亲自来培育新人,同时还一遍遍地亲身示范。有时,一个动作,老人们要示范上三五遍或者几十遍,也绝不会厌烦。一直到所有的新人都会了,才开始下一个动作。单兵做战的技能都过关了,才开始练习一副架的配合,就是一男一女的对手戏。通常情况下,和其它舞蹈一样,男的进一步,女的退一步,或者反过来;男的前俯,女的后仰;左手的扇子上翻,右手的手绢必定下摆,形成一整套完整的动作,行云流水,流畅自然。还有必不可少的大翻身和小翻身,最难的是一副架上的两个人同时翻身,本来是面对面的表演,一个翻身之后,男女还要回到面对面的状态。如果只是单纯的转身,就太容易了,翻身的时候,必定是要有前俯和后仰的动作配合。这就要看和对手的默契程度了。如果某一方做得不到位,偏离了预定的位置,翻身好的一方要马上调整自己的位置,迎接失误方的到来。这,讲究的才是对手的默契程度。好的表演,能在对手偏出大半个身位的时候,通过调整自己的位置,配合得天衣无缝。只有高明的内行人,才能看出一方的破绽。
所有的对手和单兵都练习好了,就可以排演队形了。
男的一排,女的一排,这是按照原先定好的一副架的阵容来行进的。横排的一男一女是一副架,行进的时候,要对齐了。同时整排队伍里的人也要对齐,动作也要一致。每到了这个时候,队伍就热闹起来了。震天的大鼓,响彻寒冷的冬季,声音传出十里开外。往往在山前的彩排,山后的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再加上钻天的喇叭,清亮透澈,直上云霄,铙钹声声。年的味道,在这吹吹打打中,弥漫在乡村大地,飘散在这皑皑白雪之中。
最热闹的是换上服装的那天。再好的秧歌队伍也是要服饰来包装的。这一般要在小年之后,孩子们掰着手指头算计着,想着盼着。所有的服装,除了大红大绿的,再就是纯洁的粉色,娇嫩的黄色,那股不言而喻的喜气,疯狂地扩张着,流淌在这鲜艳的色彩中。再加上红的粉的绿的手绢和扇子,简直鲜艳得不能再鲜艳了。在这冬季银白的季节里,这种强烈的视觉冲击,带给了人们绝对的震撼和享受。
彩排一直持续到除夕的前一天,整支队伍已经全部成形。无论是单兵作战还是大兵团行动,都能做到完美无瑕。秧歌队会放假一天,所有队员在家好好过个除夕。
大年初一,人们照例早早地吃了饭,挨家挨户地拜年。除了家里的长辈,村邻们,也是要拜的。就连小孩子们,尽管急匆匆地赶着拜年,也会相互抢着鞠一个躬,问一声好。
秧歌队的成员,早就整好了装束,英姿飒爽,焕然一新。喇叭一吹,大鼓一响,首先在秧歌匠自家的院子里打个场。队员们憋了一个月的劲,加之是第一场,表演得格外卖力。十几副架,你不让我,我不让你,都呈现最好的精神状态。表演进行到半个小时,秧歌匠的家属就会出来,把红包递上来。拉棍的(秧歌里有一个不固定的人员,是临时找出来的,他是个很有面子的社会人,秧歌队由他领着,挨家挨户地打场,因为他知道当地的人家是大户还是小户)打开红包,数上一数,大声地喊出“东家赏钱二百”,所有的队员们一齐高喊“谢赏”,喇叭狠狠地吹,大鼓用力地擂,表示对东家的感谢。
打赏过后,一旁歇息的队员纷纷站立,加入到整齐的队伍中。抬鼓的两个人把横杆抬上肩,吹吹打打出了院子,向下一户人家走去。后面的大人孩子就跟着追着,卖糖葫芦和雪糕的小贩,也推着自行车缓缓地跟在后面。
假若遇到一个大户人家,那打场的时间就要稍长一些。人家早早地打开大门,准备了鞭炮,看秧歌队要进大门了,就在里面点燃鞭炮,一霎时,鞭炮声声,锣鼓阵阵,喇叭高亢,铙钹锵锵。队员们踩着高跷,在燃烧的鞭炮上跨过,一个个全无惧色,依旧手舞足蹈地扭着。整个圆场走过,十几副架就要轮流登场表演了。最精彩的是头跷(秧歌队里功夫最深绝活最多的一副架)的表演,那叫一个“绝”。头跷的绝活可真不少,下腰叨花、骑扁担、鲤鱼打挺等等。先说叨花吧,这必定是由头跷完成的。头跷的一副架照例是要打个圆场的,就当是热身了。那动作的协调,眼神的火辣,腰身的绰约,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无不吸引着人们的眼球。当圆场打完,两个人再一次回到中央,鼓声更急,喇叭更响,两个人突然“扑通”一声,双双跪倒在地,还没等你回过神来,两个人早就开始对舞起来。虽然是跪着,舞姿依旧流畅自然。早有另一个人过来,手中拿着一幅手绢,绕着两个人扭着,趁人不注意,悄悄地把手绢朝他们的中间扔去。两人还是按着节奏扭着,一面慢慢地弯下腰去,同时膝盖跪起,头从两腿伸过,叨向那朵鲜花。这个环节,男的往往做着各种怪相,到最后,还是被女的叨起来。这时候,现场的掌声和呐喊声远远盖过了锣鼓的声音。两个人再缓缓地回身,男人这时回身更快,把身子扭向一旁,避开女人,一个鲤鱼打挺,站立起来。女人把手伸向男人,双方一用力,女人也立刻站起。绝活表演宣告结束,这时,东家也会拿出红包。拉棍的大声报数“东家赏钱二百”, 众人齐声致谢。拉棍的报钱数时,通常是按四倍来报的,因为在困难时期,有的人家,只能拿出五角,一元,多说一点,让大家高兴。这样的绝活是最累人的,所以到下一场绝活表演的时候,就要换个花样——骑扁担了。骑扁担要四个人,上面的还是一副架。还要两个抬扁担的,扁担是东家早就准备好的,上面系着一条红绸子或者一块红布。两个男人,抬着一根扁担,一男一女还是在踩着点扭着,扭着扭着,抬扁担的把手中的扁担同时放在胳膊上挎着,男的将身一跃,轻松地坐上了扁担,继续扭动起来。轮到女的上扁担的时候,也是同样,只不过要由先上来的男人伸手拉一下,女的才能上来,稳稳地坐在扁担上,二人对扭。当然,这样的时间,只能持续二三分钟。只要能坐上扁担,绝活就算表演成功。遇到那些喜欢二人转的人家,东家会提出要表演二人转小帽,秧歌匠也早有准备。大鼓的声音变小,喇叭的声调依旧高亢。会唱的一副架就会边踩着高跷,边唱起了二人转小帽。这可真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二人转,“小拜年”、“月牙五更”等应有尽有,间杂着流行歌曲,也能吼得别有风味。
如果是出了本村,到远地方去,就要找一辆卡车,拉着秧歌队早出晚归,一直忙下去。
最热闹的是秧歌汇演,时间是正月十五。所有的秧歌队伍在县城会师,聚集在县政府门口,这也是约定俗成的,无需人组织。政府的接待人员早就准备好了鞭炮,一伙伙的秧歌你来我往,如果正好遇到一起,也会进行一场混战。但不是打架,是进行友谊表演赛。不分优劣,只是各自呈现自己最精彩的表演。
家乡的秧歌除了高跷,还有跑旱船、舞龙灯,那也是很热闹的。只不过从气势上和人数上,和高跷是没法比的。现在广场上的老年秧歌队,是从来不用高跷的。
过了元宵节,秧歌队就要解散了。孩子们就会期待来年的精彩了。
静下心来,细细思想一下,你就会发现,其实秧歌是来源于生活的。那些花样繁复的动作,无外乎两种:一种是生活中生产劳动的动作,譬如摘桃子,割麦子。这类动作,如果不细看,你是分不清楚的。因为一个队伍的大兵团作战,一定会让你瞧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沉浸在优美的乐曲和舞姿当中,哪里有时间去想这是什么动作呢?另一类动作比较明显,是表现爱情的动作。你看,那男女对视时火辣辣的眼神,男人热烈真挚急切大胆豪放,甚至动手动脚;女人妩媚娇羞含情低眉顺眼,一直欲拒还迎,不正是热恋中青年男女眉目传情暗送秋波的最好诠释吗?至于踩上高跷,不也是人们在生活中需要高空作业时增加身高最好的解释吗?
窗外,冬天的太阳暖烘烘的。
耳边,仿佛又传来了惊天动地的鼓声,响彻云霄的喇叭声,金铁相交的铙声,细雨一般的钹声。那一团鲜艳的队伍,那一个个妖娆的身段,那一双双火辣的眼神,还在眼前,流淌,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