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髻上的花开
2015-08-14虞霄
虞霄
那次母亲血压飙升,被医生强制住了几天院。母亲满怀抱歉,你这么忙,我总是拖累你。
我因此多抽了时间陪母亲,也暂时放下了一些不那么“重要”的工作。以前忙于生计,无暇陪伴老母,如今而立之年,也为人母。两地走,住上三两天,与母亲聊天,逛街,买母亲喜欢的东西。
那天,母亲与我交待她的身后事。
母亲说,自己死后要在广州火化,不要运回连山。母亲说,她喜欢广州的热闹,故乡太冷清,人气不旺,她并不希望魂归故里。母亲说,子女都在外面,她希望离子女近一些,让子女更方便到她的墓地上香拜祭。母亲还说,她连自己身后的丧葬费都准备好了,她不希望增加子女的负担,只希望每年的清明,子女能到她位于市中心的小小墓碑前上一炷香即可。我半晌不语,忍着发酸的鼻子,喃喃说,那是我们应该做的。
母亲一辈子坚强,独立,经历过种种年份,吃过许多苦。家里兄弟姐妹多,常常挨冷受饿,常常辍学,自小要帮外公外婆干很重的农活。小时候,母亲饥一顿饱一顿挨过了三年饥荒,好歹读了个中师,无奈外公重男轻女,不愿掏钱供母亲继续上学,母亲唯有辍学回家务农。
那时,一个农民想跳出农门,无异于异想天开。他们注定一辈子都被捆绑在这片土地上,永远面朝黄土背朝天。解放前,解放后,四清,土改,大跃进,文革,改革开放,下岗,父母这一代绝大多数经历过。幸好老天开眼,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母亲没有遭遇下岗,身体尚算好。今天,母亲仍能领到一份比较丰厚的退休金。
母亲长相秀丽,肤白个高,一条大辫子甩啊甩的,是她们村里出名的美女,也曾是许多后生仔暗恋的对象。母亲十八岁嫁与父亲,得以迁到城里,得以跳出农门,成了一名城镇居民。之后,母亲有了一份体面的工作。
母亲虽出身贫寒农家,却知书达理,大方贤淑,她对子女的要求,首先是绝不能干伤天害理的事,偷鸡摸狗,杀人放火,包括虐待老人这些遭雷公劈的坏事,统统不能干。母亲尤其痛恨“小三”。在家乡,这种破坏他人家庭的行为同样遭人唾弃。母亲坚信一点,天地有眼睛,害了人,会有天收的。对外形象方面,母亲要求我们站有站相,坐有坐相,不许含胸勾背,不许乱抖二郎腿。
在与父亲一起生活的日子里,母亲始终善于勤俭持家,孝顺老人,入得厨房出得厅堂。母亲忙于操劳家务,并不太注重我们的学习成绩,只要过得去就行。在母亲眼中,“做人”才是最重要的。
母亲对我们的管教极严,吃饭时不能用筷子敲碗,夹菜不能夹到碗的另一头。不能自己先吃,要等全家人坐下才能动筷子。不能说脏话,爆粗口,更不能与邻居小孩打架,如自家的小孩调皮惹事,母亲必批评自家的小孩,从不袒护。不似现在有的家长,动辄怪罪学校老师,却从不从自身找原因。
小时候,长幼有分,分鸡腿,分糖果,要先给爷爷奶奶。哥哥不能欺负妹妹,弟弟妹妹不能直呼哥哥姐姐的名字,要叫“哥”,“姐”。家里来客人,一定要礼貌称呼。
母亲不但教我们如何做人,还教我们很多生活常识。记得母亲说过,夏天莫坐热石头,坐上会生热疮。
母亲总说,人的一生中隐藏着太多的宿命,人要敢于认命。母亲还说,三分命七分拼,幸福掌握在自己手中。母亲最看不得那些好吃懒做的人,一提到老家哪位亲戚的儿子几十岁人还一事无成,母亲就“火扯”,恨铁不成钢。她说,穷的人大多因为懒,每天睡到“白埯”,人家都已经农忙回来了,他才出门,这样的人家不穷才怪。
因而我们自小不敢做坏事,哪怕一丁点。有次夜晚,顽劣的我们偷摘了县政府大院里的几朵月季花,心里一直忐忑不安,总觉得会被人发现,至少会被月亮姐姐看到,会告诉班主任,也担心那些月季花被折下来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不好看。当晚的月亮亮堂堂地照着大院,我们却一直担心,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
母亲总是说,现在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以前干农活像头牛,每天粗茶淡饭,晚上睡上一觉,第二天又龙精虎猛继续干活,头疼脑热很少,风湿腰骨痛更少。现在不是血压高,就是支气管炎,天气一变,腰椎和肩周就酸酸痛痛的。现在老犯的肩周炎估计是年轻时生我的时候落下的。
那年我出生后不出半年,母亲又有了身孕,当时却浑然不知,没有任何怀孕反应,依旧每天下地干活、上班、操劳家务。那时的我还在襁褓之中,母亲觉得腹中胎儿与我间隔太密,就想找医生打掉。那时碰上文革,那些医术高明的妇产科医生都被当成牛鬼蛇神关进了牛棚,待他们在牛棚待了几个月出来时,母亲已大腹便便。经过一番痛苦骇人的引产后,母亲被引出了一个约四五个月大的男死胎。为了避免感染,母亲每天都要接受输液,半个胳膊就这样露在外头,冰冷的针水,在寒冬腊月里,严重摧残着母亲的身体。母亲因而落下肩周炎,也落下了严重的盆腔炎。
母亲爱跟我说起她的母亲,我的外婆,一个同样勤劳美丽善良的女人,也是石鼓村人,姓虞,年轻时嫁到了沙田圆珠村我外公家。外公与外婆一共生育了七个孩子,除了一个儿子夭折外,其余的均健康成人。这一点,母亲总爱拿来与我的祖母比,说是祖母生育11个孩子,只养活了三个,能力实在不济。母亲说,外婆比奶奶能吃苦,比奶奶勤快,比奶奶大方,比奶奶疼儿孙辈,但有一样比不上奶奶,就是没有奶奶长命。
印象中,外婆每次来看我们家,都会带上手信,红薯丝也好,炒花生也好,米饼也好,总不会空手来。我们也喜欢外婆,只是外婆六十九岁就罹患心脏病去世。母亲说,外婆年轻时太操劳,太辛苦,营养跟不上,身体累垮了。
黑白相片中的外婆,与母亲有八分相似,盘着一个大大的发髻,穿着对襟的蓝布衣,面容慈祥,只是有些愁苦。
母亲也秉承了外婆勤劳节俭的好家风,家里的一针一线都不能浪费。母亲总是说,只有劳动才能过上好日子,不做工哪来的钱?记忆中,母亲总是“无时得闲”,从没见她闲过,忙完单位的忙家里的,把一切照料得井井有条。一家人的生活也慢慢水涨船高。
母亲从农村出来,却是个极爱美的人,心灵手巧,会做各种家乡美食,会裁剪各种款式的衣服,会织出各色毛线衣物。年轻时的母亲结了两根大辫子,额头上细细的一层刘海显得非常清秀温婉。母亲年轻时总是省吃俭用,扯上几尺碎花布,的确良,自己裁剪出一件件对襟的花布衣和衬衣,非常合身好看。中年时,母亲跟上潮流烫了个大波浪,还配上衬衣黑中裙,在幼儿园里的一群保育员大妈中显得格外标清,鹤立鸡群的。
年近七旬的母亲,依然爱美,参加亲朋戚友的婚宴时略施淡妆,穿旗袍,戴珍珠项链,再配上时髦的尖嘴皮鞋,气场十足。平时的休闲时光,母亲一身的休闲服,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自小到大,从不见母亲邋邋遢遢的样子。爱美的母亲同样爱装扮她的女儿,女儿也因此秉承了母亲热爱生活,热爱美的习性。
母亲总是跟我说,人老有什么可怕?死有什么可怕?该怎样就怎样呗。如今,母亲经常呼朋唤友,尽情享受生活,爬山打拳跳舞唱歌喝早茶,潇洒过许多年轻人。反观我,却愈发害怕自己变老,更害怕母亲老去,害怕母亲终有一天离开我们,害怕母亲交待的身后事我无法面对。而我最不愿意面对却又无法逃避的就是“无父无母”。
我多希望能经常陪母亲逛街,购物,喝茶,讲连山话,聊连山的亲亲戚戚。
我不知道,这种日子还能有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