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香四溢
2015-08-13韩振远
韩振远
1
马阳开电动三轮车来到桑泉镇时,喧嚣声立刻扑面而来,商贩们正抓紧散集的工夫,扯开了嗓门叫卖,声音一浪高过一浪。江南风情歌舞团的演出场地在镇南车站西侧的一片空场上,那里准备盖一座大楼,场地平整好一年多了还没有动工。歌舞团用红蓝条纹塑料布在场地东侧围成一个圆形大棚,如同蒙古包,只在朝车站的方向留个门。门外,用钢管搭了个高高的架子,上面放几块木板,铺上红地毯,就成了个高台,两只大音箱一左一右,一块背景广告板高耸台后,几位身体半裸的女孩站在上面,随音乐节奏,做着各种舞蹈动作。马阳将三轮车开到场地北侧,选了个位置停下来,先将车厢门打开,再将一道红底黄字的布幅挑在三轮车上,上面写:江南名吃——马阳麻辣粉。又手脚利索地将锅碗瓢盆各归其位,在摊后摆上四张小桌,十六个塑料小凳。干完这些粗活,打开火,让汤熬着,最后穿好白褂,戴上高耸的白帽,冲着车站那边大喊一声“麻辣粉”,三轮车就变成个小吃摊,马阳也变成个厨师,从身体到心思都加入到集市的喧闹中。
麻辣粉小吃摊旁的马阳,成熟而又粗野,冲手机喊:狮子,你狗日的在哪,怎么还不来?狮子是个打火烧的,和马阳年龄相当,家在西马村东的东马村,和马阳同过学,两个人从小形影不离,辍学后,一个打火烧,一个卖麻辣粉,联手摆摊,客人买了麻辣粉后,再买一两个火烧,正好是一顿饭。
马阳的麻辣粉直到狮子来后,烤出一炉火烧才开张。狮子开一辆三轮蹦蹦车,淌着黑烟停下来,手忙脚乱,搬火炉,支摊位,卸面盆,忙得满头汗。狮子的摊位和马阳紧挨,上面也有红布横幅,一行小字写:桑泉传统名吃;大字写:陈金狮火烧夹肉。狮子烤火烧用焦炭炉子,在家里就生好,叫蓝炭火。面也在家里发好,支好摊后,在一张白铁皮上将面摊开,抹上油,撒上小茴香、芝麻和椒盐,手里的擀面杖如同打花鼓一样转动,不时在旁边的木案板上敲击出清脆的节奏。狮子的火烧里夹的是卤猪肉、卤鸡蛋和卤麻辣串,根据不同顾客需要,现从卤汤里捞出来,在木墩上剁成碎末,再剁些青辣椒或生蒜,将火烧片开,用刀将碎末放进去,套上塑料袋,一个火烧夹肉就做成了。卤汤放在一个蜂窝煤炉上,冒着气泡,哗哗滚动,不一会,蓝炭炉里的火烧味和锅里的卤汤味融在一起,香得诱人。
马阳的饭摊做两种风味小吃,一种是麻辣山药粉,这种粉条白净,有韧性,是马阳试过多次后才确定的。另一种是麻辣米线,米线是镇上加工米线的麻黑子送过来的。两种小吃做法相同,用同一种汤,同一种佐料,都要现做现吃。有顾客了,马阳将泡软的山药粉条放进竹笊篱中,抖几抖,粉条便缩成一团,再加两片生菜叶,伸进翻滚的热汤内,不一会儿煮好,倒进大碗内,浇上汤汁,放一把炒好的青豆,再从热汤里捞四颗剥好的鹌鹑蛋放进去,最后,捏一撮芫荽撒在碗里。一碗红绿黄白分明、热腾腾的麻辣粉就做好了。顾客多时,马阳用两只竹笊篱轮番煮,倒也不误事。马阳的麻辣粉色、香、味俱佳,营养丰富,被马阳做出了风味,虽不是桑泉镇传统小吃,却新鲜可口,很受欢迎。其中这四颗鹌鹑蛋是马阳自己加的,以前在饭店学时没有,为的是增加营养。盛麻辣粉的碗是专门从西安瓷器店挑选的,个大,厚实,上面有褐色图案,古色古香,很惹人注目。平常夜市上卖麻辣粉的有三四家,马阳比别家贵两块钱,照样卖得风生水起。
狮子长得五大三粗,虽与马阳同龄,孩子却已两岁,刚开始和马阳搭伙摆小吃摊时,邋遢不讲究,一脸烟火色。后来,马阳买来两套白褂、白帽,连骂带笑逼狮子套上,那一会儿,两个人相互看,感觉怪怪的,笑得前仰后合,不过,都觉得自己像个厨师了。
对面歌舞团大棚外的喧嚣声一刻也不停,霹雳般的摇滚乐似乎想把每一个人都轰进那个不大的空间内。天渐黑,高台上灯火通明,一个男人手持话筒站在高台上,面对台下零零散散、目光发痴的男人,喊:这是一个超酷的夜晚,激情四射的夜晚,劲舞漫歌,提神助兴,请听天籁之音,看美妙歌舞,保证让你想看什么就有什么。渐渐,台下聚起一群灰扑扑的男人,仰头朝台上看。突然,音乐声大作,节奏急迫得让人心跳,灯光照在台上,一个女孩跳出来,扭动腰肢,白生生的手放在血红的嘴唇上,做一个飞吻,浑身的风骚劲儿便在台下弥漫开来,挑逗着每一个男人旺盛的性欲。四月天气不冷不热,女孩穿一件黑色风衣,包裹得如同蝙蝠,男人们正失望,女孩却缓缓解开衣扣,双手将衣襟张开,灯光下的女孩顿时像一只鲜嫩的河蚌,白花花的胴体一闪,随即又合上。一开一合之间,台下的男人被晃花了眼,直勾勾地朝台上望。女孩又手握竖立在台上的钢管,一条长腿高高抬起,做舞蹈动作,大泄春光。台下的男人眼前又是一亮,涎水都快出来了。
旁边染一头金发的男人不失时机,话语如同轰炸般急促而且霸道,敲打着台下男人的神经:买票啦!二十元一张,这几位大哥,别把钱捂那么紧,古人说,钱是王八蛋,今天花了明天还能赚,快来看劲爆歌舞。看美女风骚,大点小点,不如妹妹那一点;直播转播,不如妹妹现场快播。看过妹妹的炫歌浪舞,保证让你心荡神驰,心猿意马,灵魂出壳,想入非非。伴着火爆的节奏,快来买票入场啊。
女孩已脱去了风衣,换上一件湖蓝色短裙,随着男人疯狂的叫喊和劲爆的音乐,踩着节奏,扭动腰肢,不时撩起裙摆,露出雪白大腿和红色三角裤。台下的男人眼睛冒出火来,有人开始难为情地朝那边走,快速掏出钞票,递给卖票的女孩,男人高喊:又有人买票了,一张两张,五张六张,快来买啊,前排才是最好的位置,最能看清你想看的,一会儿就没有座了。唬得那人一溜烟闪进大棚内。
马阳和狮子的生意也正红火,小摊后面坐满了吸溜吸溜吃得过瘾的食客。桑泉镇近来大兴土木,北街要建个星级宾馆,南街要建个大型超市,镇西南五里正在修高铁,北关外还要建两个居民小区。每至傍晚,镇内到处是灰头土脸的外地民工。这些人吃厌了工地食堂粗糙的饭菜,再吃马阳的麻辣粉,如同吃到家乡饭一样解馋。镇上难得来一回这样的歌舞团,民工们像是过节日,吃完了麻辣粉,再把被汗水浸湿的辛苦钱拿出来一部分,看劲爆疯狂歌舞,分解身上无处释放的荷尔蒙。
一个女孩悄悄坐在了马阳摊后的小桌旁,性感的身段仿佛带着某种气息,立刻将简陋的小摊笼罩其中。马阳正在忙,听到一个甜腻的声音:哥,要一碗麻辣粉。马阳以为是妹妹凤香来了。回过头来,立刻和女孩的目光撞在一起,马阳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胆、泼辣的异性目光,一碰,就怯生生收了回来。
那边女孩的声音穷追不舍:哥,少放些辣椒。马阳壮起胆子再看一眼,认出是刚刚还在高台上扭捏起舞的女孩,却又不太像,毛茸茸的湖蓝色短裙没有了,一条发白的牛仔长裤本分而又时髦地穿在身上,两条腿显得很长,上身是一件浅粉色短褂,与桑泉镇的时髦女孩并没有什么区别,再偷望一眼,马阳能感受到女孩长长睫毛下野性的目光。
马阳抓笊篱的手有点抖,后背仿佛被一股力量顶着,有点难受,又有点兴奋,将麻辣粉盛好放在女孩面前,问:要火烧吗?去那边拿。
女孩说:我只是看你的麻辣粉做得正宗,想尝尝,不晓得和我老家的味道一样不一样。
马阳说:你不是歌舞团的吗?
女孩说:歌舞团的就不吃麻辣粉吗?
马阳知道自己说了句蠢话,讪讪扭过头。女孩将麻辣粉送进嘴里,大声说:哇,真不错啊!去了多少地方,还没有人做得这么爽口。
马阳说:我是跟江南师傅学的。
女孩说:做这么好,为什么不开个店,摆摊多不给力。
马阳说:不行啊,老妈生病离不开人,开店要整天守着。
女孩说:就凭晚上摆这一会,能养得了老妈?
马阳说:不,我只是晚上摆摊,白天去地里干活,家里还有五亩苹果园,这几天前两晌疏果花,下午才过来摆摊。
马阳感到不应该对一个陌生女孩说这么多话。女孩却来兴趣,说:这两天,我随广告车下去,看见你们这里到处是果花、油菜花,红的黄的白的,开满一地,真美。疏花,为什么要疏花,听起来残忍又浪漫。
马阳说:你没必要懂这些,唱好歌就行了。
女孩咯咯笑,说:哥,你这人有意思,我喜欢,你家在什么地方?
马阳说:不远,就在镇南三里。
女孩吃得并不斯文,一边吃,一边闪着妩媚的眼望马阳,一会儿就将麻辣粉扒完。临走时,说:你一定奇怪我为什么穿得这么严实?
马阳说:你穿什么都好看。
女孩说:是不是什么都不穿更好看?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不过我不在乎。把你手机号码给我,我给几个姐妹们说说你的麻辣粉,说不定她们饿了会要呢。到时候打电话给你,提前准备。
记下了马阳的手机号,女孩娉娉婷婷离开。马阳突然想起,他压根就没想到收女孩的饭钱。女孩走到大棚门口,做一个飞吻,大声说:我叫宋佳慧,一会来看我们演出,免费,和你的麻辣粉抵了。
那天收摊特别迟,过足了眼瘾的民工从大棚里出来,马阳的麻辣粉又是一阵红火。马阳心不在焉,眼巴巴望着大棚前渐渐清冷,也没看见宋佳慧和她的女伴出来。
回到家都快凌晨两点,妈还没睡,架着双拐站在院里,看马阳停好了车,说:咋回来这么迟。
马阳说:镇上来了歌舞团,生意好。
妈说:要不明天就别去疏花了,凤香放两天假,闹着要去果园疏花,让她替你。
马阳忽然对妈发脾气,怎么能让凤香干这活。
妈说:凤香都十六了,你当年还不到十五,不也一样出力干活。
马阳说:凤香是女孩,和我不一样,你别管,我明天照常去疏花,又不是什么重活,累不着人。
妈的双拐笃笃响,进了屋。马阳胡乱洗过,倒头便睡。
2
朦朦胧胧,马阳感觉有个人站在身边,用催眠曲一样的声音唤他,小阳——声音轻轻的,像从遥远的地方飘来,带着慈爱,又带着几分犹豫,让人特别享受。过一会,又是一声,还是那么轻柔,那么亲切,好像要叫醒他,又想让他多睡会儿。马阳长长吸一口气,浓烈的中药味便扑过来,马阳猛醒,睡眼迷蒙中,妈腊黄干瘦的脸像放久了的苹果一样,带着微笑,用沟壑般的皱褶传达出对儿子的疼爱,马阳说:跟你说别叫,我手机定了闹钟呢。妈说:闹钟都响过好一阵了。马阳冲妈笑,说:就是被头一遍叫醒,再睡的那一会儿回笼觉特别香。
妈蜡黄脸上的沟壑朝一起挤,说那才多大一会,连五分钟都没有。
马阳知道每天这五分钟,妈都一直站在炕头,不声不响地望着他,到实在不能耽误才狠下心再次开口喊他,心里便涌起一阵温暖,说:那一会特香,特幸福。
门外,妹子凤香也刚起床,在院里梳头,冲屋内喊:哥是个大懒虫。
妈嗔怪:这女子,不知道你哥昨晚多会才睡吗?
叫醒了马阳,妈拄着拐艰难地走出去。妈才四十多岁,就像个老太婆般步履蹒跚,五年前爹车祸死后,妈忧郁成疾,突发脑血栓,治疗半年,花光了爹的五万元命价,总算保住命,却留下个后遗症,现在靠喝中药治疗,人便成了个药罐子,走到哪都带来一股浓烈的中药味。刚开始看见妈的样子,马阳想哭。时间长了,妈的样子变成一种固定影像,刻在脑子里,反倒忘了妈健康时的模样,有时候,看妈年轻时的照片,感觉好像是画册上的人,一点也不真实。
穿好衣服,走到院里,从缸里舀几瓢水,哗哗洗了脸,冰凉的水似乎一下洗去马阳刚刚在妈身边还突突往外冒的孩子气,觉得自己老成了许多,一天要干的活,在脑子里渐次展开,年轻的脸上顿时有了沧桑。马阳要做的事并不复杂,只一瞬间,就梳理得有头有序:早晨、中午,去心爱婶果园疏苹果花,中午收工路上,拐到春子菜园现铲些生菜、芫荽,挖两三斤羊角葱。吃完午饭,用十五分钟时间备料,包括泡山药粉条和海带丝。下午五点,离开果园回家,将粉条、蔬菜、液化气灶等一应物品装上电动三轮车,六点,准时开上电动三轮车去桑泉镇夜市摆摊,卖麻辣粉。晚上十二点左右,收摊,回家看十五分钟电视。凌晨一点,睡觉。
晋南乡村一天吃两顿饭,没有晚餐,只有早饭和午饭,早晨九点多一顿,下午两三点一顿,两顿饭将一天分为早晨、中午、下午三晌,马阳一天有两晌半在果园里干活,只用半晌时间准备出摊。
这些事程序化地在脑里过完,马阳脸上露出笑容,想起镇上弄得许多人发狂的那个歌舞团,感觉今天生意错不了,又想起那些身材火爆、神情癫狂的女孩,马阳像被注了鸡血,觉得浑身肌肉都昂扬起来。
空气清爽得让人陶醉,马阳深吸一口气,一股香味幽幽飘来,以为是妹子凤香身上发出的,看了一眼院东面开出满树粉红色花朵的桃树,再看院墙外紫色的桐花,就明白了,春天的花香已经弥漫在清晨的空气中,又悄悄地进入人的鼻孔,让每一个赶早起来的人享受。马阳身上的乏困立刻消失,精神有些亢奋,双手高高举起,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妹子凤香眼睛扑闪扑闪,亮亮怪怪的,盯着他看。凤香头发天然泛黄,梳理得整整齐齐,被清晨的霞色一映,绽出绚烂的光。马阳不知道这古怪精灵的妹子又想出什么花样,凤香说:哥,今个是不是疏果花。马阳说:这关你什么事?凤香说:我也去,这活我能干!马阳说:不行。凤香撒起娇来,拽着哥的胳膊嫩声稚气地说人家在学校闷了两星期,都快闷出病来,学习上的事哥别管,管也管不上。凤香一撒娇,脸上浅浅的酒窝像开出两朵花,特别可爱。马阳知道妹子聪明,懂事,学习不是一般的好,在桑泉镇中学读初三,成绩从没有下过前三名,根本用不着他这当哥的操心。不过,马阳还是不想让妹子去,疏花的女人都是满嘴“泔水”的婶婶、嫂子,在一块嘻嘻哈哈,什么粗话脏话都敢说,虽然人都不错,对马阳母子很照顾,但马阳就是不想让妹子和她们在一起,哪怕干一会儿活也不行。他觉得妹子应该和这些女人不一样。坚决地说:不行,疏花很累,还讲究技术,你干不了。凤香很怕哥,噘起了嘴,泪花儿在眼眶里转。妈在一旁说:让凤香去吧,好容易放两天假,权当去果园散心哩。
妈这么一说,马阳绷紧的脸松弛下来,凤香知道哥同意了,跑进屋里,拿出一把剪刀,朝马阳一开一合,嚓嚓响,说:不就是疏花吗,谁做不了。
妈又想起一件事,说:记着给春子电话,让她提前把生菜、羊角葱、芫荽备好,免得耽误时间。
马阳说妈你别管。又吩咐妈:今天多煮些鹌鹑蛋,其他的都好办,我从果园回来一会就弄好了。
3
出了村,周围是连片的果树,天空澄澈,阳光明媚,空气中的花香更浓了,春天像被花香熏染,变得香喷喷,若许多靓丽的女孩在眼前晃,马阳心情顿时开朗。凤香蹦蹦跳跳,仿佛要去踏春旅行,不时从路边剪下一朵小花,放在鼻下嗅,又插在头上,调皮的脸上顿显妩媚。心爱婶、玉珍婶和花凤嫂已经说说笑笑走在前面。三个女人都和妈年龄相当,花凤嫂年龄还大一些,只是因为辈分小,马阳称她嫂子。女人们和马阳都是没出五服的本家,男人外出打工,女人们干活便搭伙儿,一家干完了再结伴干另一家的。果园里许多活一个人干不了,比如浇园、喷农药、剪枝、施肥。主要还是图在一块有人说话,不寂寞。马阳妈没生病时,就和这几个女人搭伙儿干活,生病后,马阳仍和这几家搭伙,只是一个大小伙子和几个女人搭伙儿,总觉得怪怪的,但没有男人,果园里许多事没法干,去镇里拉肥料,开蹦蹦车喷农药,都需要个男人。马阳干练,勤快,人也聪明,正是不知道累的年龄,倒成了这些女人的依靠。几个女人反觉得占了马阳便宜,对马阳一家格外照顾,有时马阳去镇上摆摊忙不过来,说一声,会有婶婶嫂嫂帮忙照看家。这一段,马阳的婚事成了几个女人最关心的事,看见马阳兄妹,花凤嫂问:“小阳,我给你说的事,想过没有,春子那姑娘人勤快,模样也不错。”心爱婶说:“小阳,今年23岁了吧,村里一把儿的都有孩子了,你不急吗,差不多就行了。”马阳脸红红的,其实他和春子相互都有好感,只是还没捅破那层纸。没等回答,凤香插上话:“给我哥找对象吗?谁是春子?得先让我看看,能不能配上我哥。”花凤嫂说:“这女子,嘴快,鬼精,看将来谁家小伙儿敢找。”马阳想起了春子——微黑的脸上,一双黑漆漆的大眼,说话慢声慢气,挽着裤腿站在翠绿的菜畦间,像一幅画儿,心里便泛起涟漪。
沿着一道汩汩流水的小渠往前走,田野被各色鲜花装扮得五彩缤纷,水渠北是刘家老二的桃园,粉色的桃花早开几天,正妖娆艳丽,努力在蓝天下闹出几分春色。紧挨着的是孙家老大的李子树园,洁白的花朵又是另一种景致,白得让人心静。走几步,水渠南是孙家老三的油菜地,灿烂的花朵汇成一片嫩黄,连路过的人也被映出几分亮色。各种花香交融在一起,浓郁得让人陶醉。每看见一种花,凤香都跳过去,将小巧的鼻子凑上去嗅嗅,带着陶醉说一声:真香。踏过水泥板搭的小桥,再拐过弯,就到心爱婶的果园了。
果园一般分大小年,大年的苹果树开花稠密,结果也多,小年的苹果树开花少,结果也少,弄不好甚至绿茵茵长一树嫩叶,花也不开,果也不结。遇到这种情况,懂行的人会说,这是果树在大年伤力了,要歇歇气。疏果花就是要让果树平均用力,年年结果。心爱婶的果园今年是大年,果花开得繁茂,素白的花儿将果园蕴成花的海洋,树叶刚冒出尖尖的嫩牙儿,毛茸茸,绿雾一样飘拂在花间。
凤香蹦跳着最先进果园,却不知道怎么下剪,花凤嫂说:你看,这一簇花儿共五朵,中间一朵,周围四朵,疏花要一簇一簇疏。凤香说:这样啊。说着,伸出剪刀咔嚓剪去一簇花儿,心爱婶说:凤香,要留够间距,一拃留一簇。
花凤嫂说:也不一定,看哪簇花弱就剪了,留下精神的。
玉珍婶说:还有,下垂枝梢头花不能剪,这种花结出的苹果好。
凤香剪刀伸在半空,把嘴努成花骨朵,说:都把人说糊涂了。
马阳说:我说你干不了这活吧,在地里玩一会,回去看书。
凤香说:我就不信我连这活也干不了,不就是个一二三吗,我按她们说的剪,留够间距,留下壮花,留下梢头花,行了吧。说着,伸出剪刀比画了一下,剪去一簇。
花凤嫂笑,说:这女子鬼精,这种粗活哪能难倒她。
才一会儿,凤香就熟练了,与几个女人围着一树花,只听得剪刀咔嚓响,树下,白色的花朵儿落满一地。凤香耐不住寂寞,问:将来一簇五朵花儿都结了果,不挤成一疙瘩了吗?马阳说:过些天还要疏果,套袋,到秋天还要脱袋,转果,你以为果园是好干的吗,一个苹果不经十几遍手,哪能长成。
凤香说:这么麻烦啊。
几个女人都不说话了,花凤嫂刚想说什么,心爱婶朝凤香努努嘴,花凤嫂就把话咽了下去。几个女人都闭了嘴,又都一起停下剪刀。果园里顿时寂静,好像能听到果花簌簌开放。马阳看出了女人们的心事,对凤香说:凤香,你身量轻,就专门上树剪树梢的花,把树梢花全剪去,一个不留。
凤香说:为什么,刚才还说要一拃留一簇呢。
马阳说:树梢结的苹果个小,还容易被鸟儿啄。
凤香说:明白了。
花凤嫂说:“凤香,往前走走,留出十来棵树,我们说话污你耳朵哩。”
凤香不高兴了,小脸儿拉得老长,说:就是不想让我和你们在一块儿。说完,一溜烟钻进花丛中,雾一样的果花湮没了凤香蓝白色的校服。
凤香刚走,几个女人马上热闹开来,花凤嫂说:玉珍,安定是不是给你打电话了,想你了吧,是不是心里痒得一夜都睡不着。
玉珍说:人家哪里是想咱了,都一个月没音信了,不是他爹病了吗,人家是问候他爹呢,哪里想咱。说我呢,你就不想财旺。
花凤嫂说:想又有什么办法,人家说不定早和哪个女人好上了。一句话没完,眼圈儿倒红红的。
女人们到一起,就是这种话题,马阳知道这些女人都很难,又不爱听,挂上耳机听起音乐,耳畔顿时响起沧桑的歌声,女人们的声音没有了,满园果花、嫩叶似乎都伴着歌声跳动开来,洁白妖娆,绿意蒙蒙,汇成一片,无边无际,如同一个梦幻世界。
手机铃声响了,一位女歌星唱起激扬的歌,在宁静的果园里很突兀。三个女人对手机铃声都很敏感,一齐停止说话,相互朝身上望,以为谁家男人来了电话,等弄明白了,隔着一树果花朝马阳这边望,马阳还沉浸在耳机中的歌声里。心爱婶说:小阳,电话,是不是春子来的。
电话里响起了一个火辣辣的声音。“哥,你在哪儿?”
被妹子凤香叫惯了哥,再被别人叫感觉怪怪的,果园里所有的花儿似乎都一愣神,马阳立刻明白了是谁。她怎么会来电话呢?马上又想起,是自己昨晚给她留了电话。
没等回答,电话里传来欢快急促的声音:哥,我在水渠边油菜地里,来找你。
4
晋南的四月天有点热,马阳沿果树行往出走,身边蜜蜂、蝴蝶飞舞,不时有金龟子从花间嗡嗡飞起。马阳想,这女孩怎么会找到这儿?
出了果园,只见孙老三家金黄的油菜地里像飞舞着一只花蝴蝶,女孩手里已经有一束油菜花,跳跃着,朝马阳挥舞。随即,沿着亮亮的水渠,缓缓朝马阳走来,花的田野中,女孩身上泛出烂漫的光,马阳似乎嗅到了一股浓郁的花香味,心怦怦跳。
快走近马阳,女孩丢下油菜花飞奔过来,双手搂住了马阳的脖子,盯着马阳说:“哥,你这里真好,浪漫。
马阳被女孩的大胆举动弄得很窘迫,脸色潮红,说:你在果园里干一天活试试,就浪漫不起来了。
女孩松开了手,说:干什么活,是疏花吗?
马阳张开手里的剪刀,说:你看,拿这家伙能做什么?
女孩夺过剪刀,说:我试试。
马阳拦住女孩,说:唉唉,地头都疏过了,要疏到里面去。
女孩说:唉什么唉,我快崩溃了,昨晚才告诉你我叫宋佳慧,这么快就忘了,我这么容易被忽视吗?
马阳有些窘,说:这下记住了,一辈子都忘不了。
宋佳慧说:我可不指望你一辈子,只要这两天忘不了就好。
拉着马阳的手往果花丛中钻,不时碰到树枝,果花簌簌落,宋佳慧头顶、肩膀都有了白色花瓣。隔着一树树果花,几个女人的说话声传过来,话题转到给马阳和春子做媒,玉珍婶嗓门大,说:我和春子妈是一个村的,那人脾气不好,难说话,咱小阳条件差,我给她提说过几次了,就是不吐口,这事怕不好办。
心爱婶说:谁说咱小阳条件差,这么聪明、勤快的小伙到哪找。
花凤嫂说:家境不好只是暂时的,以咱小阳的聪明,早晚会翻过身。
几瓣果花飘落下来,马阳停住了脚步,宋佳慧问:就在这里疏花吗?
花香似乎笼住了整个果园,一阵阵往人鼻孔里钻,马阳忽然变得蔫蔫的,拉过一枝果花呆看。宋佳慧问:到底怎么剪啊?
马阳说:隔六七寸留一簇花,剩下的要疏掉,不然会影响下年结果。
宋佳慧咯咯笑,说:这样啊?简单,我试试。
那边的说话声小了,在嘀咕什么,好像听到宋佳慧夸张的声音。
宋佳慧笨拙地张开剪刀,比画着,说:都是一样的花,都这么好看,该剪哪一朵呀?
两个人被果花围成了一个烂漫的空间,眼前,身边,头顶到处都是繁盛的苹果花,宋佳慧发黄的头发、高耸的胸部也沾上洁白的花瓣。马阳眼前的果花却没有了,只剩下了宋佳慧晃动的身影,心跳得厉害。
远处传来轻快的歌声,从果花缝隙中飘出,带着花的清香流动开来,马阳头脑突然清醒,宋佳慧又变得实实在在,成了昨晚半裸着身体在高台上扭动的女孩。歌声一开始轻轻的,有些怯意,娇嫩的若春芽初绽,慢慢就放开了,无拘无束,流畅动人。马阳支起耳朵听,一时忘了身边的女孩。
那边的女人也被歌声吸引,再没人说话。果园里静静的,只剩下馥郁的花香伴着歌声春水般沽沽流淌。
花凤嫂说:是凤香唱歌呢。
心爱婶说:这女子,啥时候学会唱这么好听的歌。
玉珍婶说:现在这些女娃谁不会唱几首歌,可都没有凤香唱得好听。
凤香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歌里。周围全是浓密的果花,看不见一个人,听不到一个人的声音,她被果花的美丽感染着,感觉自己也变成了一朵花,无忧无虑,越唱越忘情,一支接一支唱,以为谁也听不见,她就是唱给果花听的,那一刻,她觉得好像一朵朵果花都在翩翩起舞,和着她唱,朝她微笑。
宋佳慧问:谁在唱歌,这么清纯自然,是个小女孩吧。
马阳说:是我妹,叫凤香。
宋佳慧指着果花深处问:你妈也在那边吧?
马阳说:没有,给你说过,我妈病了。
宋佳慧问:那你爸呢?
马阳说:我爸早几年就去世了。
宋佳慧问:这么说,你们家就靠你撑着,有个生病的老妈,还有个这么天真烂漫的小妹妹?
马阳说:没办法,前几年我在你们那边小饭馆里打工,爸一去世,就回来了。
宋佳慧说:真不容易,你妹多大,不上学了吗。
马阳说:十六岁,上初三,今天放假闹着要来果园玩,说是帮我。
宋佳慧说:你妹妹真幸福,有个好哥,我都快羡慕死了。
凤香的歌一曲接一曲,都是时下的流行歌,唱得流畅自然,细嫩的嗓音给果园增加了一种韵律,满园的果花好像都动起来,眨着眼欢笑。宋佳慧停下了剪刀,静静听凤香的歌,不觉轻声跟着哼起来。
马阳的平静被打碎,眼前出现昨天在高台上狂歌的女孩,花也变得实实在在,呆板地长在树枝上。
宋佳慧说:你妹妹唱这么好,跟谁学的。
马阳说:没跟谁学,自个胡乱唱的。
那边女人的说话声从花间传来。玉珍婶说:咱当姑娘时也这么唱,也是这味。
花凤嫂说:可惜现在唱不出来了,要不在果园里对着花唱,会很美。
心爱婶忍不住寂寞,扯开了嗓子,跟着凤香的歌刚唱了一句,便捂了嘴,说,哎哟哟,难听死了。
宋佳慧随着凤香的歌放声唱起来,声音带着几分磁性,很突兀也很专业,将果花缝隙挤得满满当当,又与满园宁静的果花带着几分不谐调。那边,凤香的歌声却停了下来,女人们的说话声也停下了。果花似在簌簌飘落,空气凝滞了,花香凝固了,浓烈得让人窒息。那边有女人说:这是谁,唱得也不赖。马阳觉得宋佳慧的歌声很刺激煽情,让人心绪不宁,走过去,对宋佳慧说:你唱得不如我妹妹好。
宋佳慧瞪圆了眼,说:怎么可能,这歌我在舞台上唱过不知多少回,观众给过不少掌声,怎么会连一个乡下小女孩也不如。
马阳固执地说:你唱得就是不如我妹妹好听。
那边,凤香好像听到了哥哥的话,歌声又从花间飘逸开来,轻轻的,如同潭水般清澈,花香又浮动开来,缓缓往湛蓝的天空升腾。马阳很想看见妹妹唱歌时的模样,弯下腰朝凤香那边看,只见一根根树干疏朗整齐排列,森林一样,地上却是零零落落的一朵朵各色花儿,有蒲公英、纺车草、牵牛花、打碗花,还有马阳叫不上名字的,红的、黄的、紫的、白的点缀在地面,随着树上的果花轻轻摇曳,却看不见妹妹,就知道凤香是站在树上,一边疏花一边唱。
宋佳慧不唱了,定下神听凤香唱,觉得那边清纯的歌声如春水般流动,花香也如春水般流动,眼前的果花又绚丽起来,像无数欢快的女孩翩翩起舞,她好久没有听过这样的歌了,对马阳说:你说得对,我唱得不如你妹妹好。
马阳竖起食指放在嘴边,制止宋佳慧说话,那面的女人也停止了说话,都怕打断凤香的歌声。不知谁捂嘴轻咳了一下,凤香的歌声又停了,余味好像还久久飘浮在花香中,阳光下,果花更加生动。宋佳慧感叹,说:我一开始,唱得也像你妹子一样好,现在不行了。
马阳说:你受过专业训练,适合在舞台上面对观众唱,我妹子适合在果园里对着花唱,不一样。
宋佳慧说:没想到你还挺懂音乐啊,你妹子是用心在唱,只有心无邪念、无忧无虑的人才能唱出这样动听的歌,我现在做不到了,真羡慕你妹妹。
等两边都不唱了,玉珍婶尖利地一声高喊,吓落几瓣果花:凤香。怎么不唱了。
花凤嫂也喊:凤香,唱啊,我听得都忘记干活了。
果园里静谧得让人心跳,果花深处,传来凤香两声羞涩的笑。马阳和宋佳慧相互望着,花香刺激得两人眼神迷离,血往头上涌,忽然都有一种按捺不住的冲动,隔着一枝果花,马阳搂住了宋佳慧,几朵果花被挤碰,飘落到两人鞋上,灿烂得像绣上去的。
又有几枝果花摇曳,白花花晃成一幅画,花丛中突然钻出凤香被太阳晒得红扑扑的脸,咯咯笑,振得花枝颤,笑完了,对宋佳慧说:你是春子姐吧,原来你们早好上了,花凤嫂还说要给你们做媒呢。
宋佳慧挣脱马阳,问:谁是春子?
马阳说:是头盔庄菜园的女孩。
宋佳慧问:这就是你妹妹,刚才唱歌的?
凤香嘴快,说:你不是春子,我想春子姐不是你这样。
宋佳慧不理凤香,问马阳:我长得是不是也不如春子?
马阳说:不一样。
花枝又沙沙响,几个女人从花枝间钻过来,隔着繁盛的果花,人都像浮在花间,惊讶地望着宋佳慧,玉珍婶问:小阳,这是谁?
马阳说:朋友,昨天认识的。
花凤嫂说:小阳,刚刚我还说要给你和春子做媒,你可不能脚踩两只船。
玉珍婶说:对对,春子可是个好女子。
心爱婶说:呀,我们小阳出息了,自己找对象了,怪洋气的,给我们说说,哪里的姑娘,免得我们再操心。
宋佳慧脸上顿时没有了颜色,有些失落,将剪刀递给马阳,说:哥,我想哭。
凤香狠狠朝马阳瞄一眼,说:哥,再不理你了。
宋佳慧和凤香都钻进了果园,却朝不同的方向走。落花簌簌,暗香浮动,马阳看见宋佳慧和妹子好像都在抺眼泪。
5
一上午,凤香再没有唱歌,几个女人再没有高声说笑,果园内静静的,果花无声飘落。
下午,马阳脑子里始终被两个女孩的影子轮番占据,一个是大棚歌舞团里的宋佳慧,一个是大棚菜园里的春子。太阳还很高的时候,马阳再也耐不住,想给妹妹解释一下,然后离开果园去镇上摆摊。穿过绚烂的果树,一次又一次地弯下腰,想从疏朗的树干间看见凤香,却只看见几个女人挪动的脚步,凤香像从果园里消失了一般。
穿过一树又一树的果花,在果园的另一端,马阳找见了妹妹。
凤香正坐在树杈上抺眼泪,果花挡住了她半边脸。看见哥来了,凤香问:那女孩是谁。
马阳说:镇上歌舞团的。
凤香说:就是那个跳半裸舞的歌舞团吗,我不喜欢她。
马阳说:我也不喜欢。
凤香说:那你为什么抱着她亲嘴。
马阳说:不知道,可能是因为花吧。
凤香说:因为花?
马阳说:对,是因为花。
凤香说:我知道你是个好哥。
马阳说:我就是个好哥。
凤香说:我不许你再和她亲嘴。
马阳哧地一声笑,说:鬼女子,好好,我答应你,不跟她亲嘴。
凤香说:我喜欢春子,我要你和春子好。
马阳说:你连春子都没见过,怎么就喜欢?
凤香说:我就是喜欢春子。
马阳说:我也喜欢春子。
才四点钟,马阳离开了果园,不觉间,朝头盔庄春子的菜园走去。
头盔庄与西马村连畔种地,春子的菜园就在吴老三油菜地的另一端。春子爸是个窝囊老实的男人,长年在建筑工地当小工,家里事全凭老婆做主。菜园本来是个塑料大棚,这几天天气变暖,阳光好得喜人,春子白天将塑料布揭去,露出向阳的一面,晚上再盖上,防止倒春寒。大棚旁盖着两间简陋的小屋,春子和她妈睡觉吃饭都在里面,不分昼夜侍弄看守菜园。这会儿,春子妈该是去桑泉镇卖菜了,菜园里只有春子一人干活。阳光明媚,天气暖暖的,各种蔬菜可着劲长,绿油油。春子肤色稍黑,身材健壮,人却生得俏,与宋佳慧属于不同类型的女孩。马阳到时,春子正站在渠畔给菜园浇水,小渠里的水哗哗往菜畦里流,春子裤角高挽,露出小腿,仍是马阳平常见惯的样子,看见马阳蔫蔫走过来,说:马阳哥,今天怎么早了。
马阳说:我想早点出摊。
春子说:你要的菜我都弄好了,在那边,自己拿吧。
生菜、芫荽、羊角葱捆扎得整整齐齐,绿生生放在水渠边,马阳突然发了脾气,说:不是说好我自己铲吗,你啥时候铲的,放蔫了怎么用?
春子被呛得眼泪汪汪,分辩:妈让浇水,我怕放上水不好铲。
马阳说:就知道你妈,你妈说什么都对。
春子泪眼蒙蒙:马阳哥,你怎么啦?
马阳放缓了口气,说:没怎么,镇上来了歌舞团。
马阳忽然感觉自己朝春子无理取闹,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心烦,自从昨晚见到宋佳慧就开始烦,一直烦到今天,想起与宋佳慧在果园里的那次拥抱,却感到悻悻的,有一种说不出的冲动。
电动三轮车开到歌舞团大棚前时,狮子仍没来,马阳也没有再给他打电话。大棚内静悄悄的,高台上的广告宣传版画面中,两个女孩扭动腰肢朝空无一人的广场媚笑,马阳认出其中一个就是宋佳慧。大棚门帘一动,钻出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朝马阳瞥一眼又钻进去。起风了,大棚前的场子上塑料袋纸鸢一样往空中飞,伴着尘土,飘来一阵阵腐臭味。车站那面,售票女人仍然用微笑迎接着每个过往的人,大喊发车了发车了。看见拿行李的人,如同掳掠到财货一般,使劲推着往车里塞。汽车却像永远钉在那里,纹丝不动。
直到太阳将落时,大棚前又开始热闹。先是音箱轰鸣,朝广场砸出分贝极高的歌声。过了一会,几个女孩从大棚里走出,攀上高台伴着歌声扭动。黄发男人又一遍遍地用夸张的语言招揽观众,广场上渐渐有了刚从工地上回来的民工,一个个目光迟滞、神情专注地望着台上女孩暴露的肚皮和大腿。
马阳又看见了宋佳慧,她的舞跳得很散漫,心不在焉。她也看见了马阳,不再那么火辣辣,无所顾忌地撩动人心,只和马阳的目光一碰,就缩了回去。马阳却大胆地望着,想从她的目光里找到上午在果园里的那个女孩。
狮子来了,又是一阵手忙脚乱,大喊:马阳,没客人别闲着,帮帮哥呀。马阳入神地看着高台上的表演,仿佛根本没听见。摊位摆好后,狮子抱怨:马阳,不够哥们啊,不是看上台上哪个姑娘了吧?听哥的,这种姑娘看一眼就行,千万别认真。
马阳骂:放你妈屁,你才看上了。
狮子说:没看上就好。
直到演出开始,宋佳慧也没来马阳摊上吃麻辣粉。狂野的音乐从大棚中传出,伴着一阵淫荡的喊好声:脱,再脱呀。马阳不能相信中午果园里的那个女孩会在大棚里,又好像看见了宋佳慧的衣饰被一件件剥离,雪润光滑的身体暴露在充满性欲的目光下,这一阵子,她在做什么动作呢,为什么里面的观众会喊得那样冲动。
大棚前游荡着几位舍不得花钱,又想一睹女孩美胴的男人,那位黄发男一次次地撩拨着:几位哥们,外边什么也看不到,想看就进去啊,只花二十元,就能得到美妙享受。
狮子的摊前也没人了,对马阳说:看你魂都快飞到里面了,怎么样,进去看看。
马阳骂:放狗臭屁,你才想进去。
狮子说:别不好意思,哥给你看摊儿,反正这会没人吃。
马阳说:再说,我砸了你火烧摊信不信?
手机铃声响了,马阳心怦怦跳,宋佳慧的。
电话里说:麻辣粉,听见了吗。
马阳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电话里喊:喂,麻辣粉。
马阳明白宋佳慧是叫自己。电话里宋佳慧的口气不容分辩:端两碗麻辣粉,从后面进来!
锅里的热汤突突翻滚,马阳失神地盯着笊篱。
大棚后面开个小门,春天的风吹得门帘来回摆动。不等走进去,马阳似乎嗅到了里面传出的气息,浓烈诱人,带着一种劣质化妆品的味儿。马阳被这种气息熏得发呆,用不锈钢盘端着两碗麻辣粉在门口站了会,定定神,侧过肩膀撩开了门帘,一股浓香扑面而来,呛得他喘不过气。他没想到神秘的大棚后台会如此简陋,随便放几只破旧折叠椅,几件演出服胡乱搭在椅背上,几个女孩浓妆艳抹,身着三点,披着风衣慵懒坐着,无精打采,随前台的音乐晃动着性感光滑的长腿和翘起的脚尖。马阳定定神,没认出哪个是宋佳慧,却听得一声冷冷的话语:放在那边木板上。声音冷漠,有几分熟悉。再看,几个化浓妆的女孩都好像没见过。
马阳眼花缭乱,脑里空空,看哪个女孩都是宋佳慧,哪个又都不像,想看到宋佳慧,又不想认出哪个是宋佳慧。又一个冰冷的声音传来:这是二十元钱,不用找了。一只纤细透明的手,将钞票扔进不锈钢盘,马阳手脚无措地呆站着,不想多收女孩钱,又说不出话来。另外一个女孩嘻嘻笑,说:是个菜鸟吧。
前台又是一阵叫好声,晃动的灯光把一个女孩扭动的身姿投到幕布上,马阳感到浑身燥热,扫几个女孩一眼,屁滚尿流,逃也似的出来。一出门,便感到本来臭哄哄的场子里空气清爽,一阵风吹来,马阳长长吸一口气。
6
大棚里一阵阵哄叫,传出男人们的浪笑声和尖叫声,一个男人用急促煽情的语调喊:下面请我团当红花旦宋佳慧小姐为大家献上劲爆歌舞。大棚里又是一阵怪叫,音乐响起,一个充满磁性的女声传出,竟是上午在果园里跟着妹子凤香唱的那首歌。马阳的头像要炸了,嗡嗡响,感觉像碰上魔鬼似的,急于逃离。
还没到往常收摊时间,马阳便开始手忙脚乱地收拾,锅、碗、瓢、盆,匆匆装上车,连电动车上的横幅招牌都没摘,就要离开。
狮子说:干吗这么着急回去。
马阳说:关你屁事。
狮子说:你狗日的这两天像吃了火药。
电动车灯在乡间路上射出微弱的光,月色朦胧,两面的果树黑黢黢,没有了白天的风采,一阵风带着清新的果花香吹来,马阳的头脑清醒了一些。四月的夜晚有些冷,电动三轮车裹着风往夜色里钻,马阳不由放缓了车速。快到心爱婶果园时,月光下站着个女孩,看身段像春子,马阳心里一紧。
马阳将车头一拐,刹住了车,灯光射向了路边的油菜地,一团油菜花在灯光下黄得灿烂。春子走到车前,灯光照在她丰满的胸口,马阳忽然感到春子异常美丽,是一种不同于宋佳慧的美,没想到,听到的却是懦懦的叫声:马阳哥。声音带着几分柔情,又带着几分怯意。
马阳不由得同情起这个性格懦弱的女孩,问:春子,你怎么在这里。
春子泪花闪闪,说:等你。
马阳惊讶,说:我平常十二点才收摊,你就这么一直等。
春子说:我怕你早收摊,就过来等。
马阳说:春子,为什么这样,中午我们不才见面吗,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
春子说:马阳哥,我和我妈吵架了。
马阳更加吃惊,说:为我们的事吗?
春子点点头。马阳问:为什么突然和你妈吵,我们的事又不是一天两天了。
春子说:凤香找我了,说你和歌舞团的女孩在一起,要我找你。
油菜花香夹带着果花香飘来,在清新的乡村夜晚又是另一种感觉。马阳走到车前,感到春子丰满的身体在簌簌发抖,浑身带着一股花香味。
马阳说:凤香怕她哥跟人跑了。
春子说:我也怕你跑了。
马阳说:我跑不了。
春子说:马阳哥,你喜欢我吗。
马阳身子也开始发抖,说:喜欢。
春子说:那你怎么不抱我,听凤香说,你今天中午抱了歌舞团的女孩。
香花袭人,月光将周围的油菜花、果花照得朦胧若梦。马阳抱住了春子,轻轻亲吻,很快就热烈起来,如黏在一起,随后,又分开,手牵手缓缓走进心爱婶的果园,立刻便被苹果花淹没。
这一夜,马阳睡得很晚,到凌晨两点时,收到一条短信,是宋佳慧的,只有几个字:只想做你妹妹。马阳长时间望着这几个字,似乎嗅到了一股果花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