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中的处世之道
2015-08-13于丹
《论语》这部书,教给我们很多处世的方法、做人的规矩。这些道理看起来很朴素,这些办法有时候在原则中透着一些变通。
简单地说,它告诉我们的是做事的原则和把握原则里的分寸。
我们在生活中常常有这样的困惑:
父母对孩子关爱得无微不至,却常常招致孩子的反感;
亲密无间的好朋友,却常常做出彼此伤害的事情来;
有时费尽心机想和领导、同事拉近关系,却常常适得其反。
为什么会这样?
怎样的关系才能称作“好”呢?
孔夫子认为,太过疏远和太过亲密都不是最佳状态,所谓“过犹不及”。为什么两个人很亲密却不是相处的最佳状态呢?
孔子的学生子游说:“事君数,斯辱矣;朋友数,斯疏矣。”(《论语·里仁》“数”是“屡次”的意思。如果你有事没事总是跟在国君(领导)旁边,虽然表示亲近,但离自己招致羞辱就不远了;你有事没事总是跟在朋友旁边,虽然看起来亲密,但离你们俩疏远也就不远了。
有一个哲学寓言,名叫《豪猪的哲学》。
有一群豪猪,身上长满尖利的刺,大家挤在一起取暖过冬。它们老是不知道大家应该保持一种什么样的距离才最好,离得稍微远些,互相借不着热气,于是就往一起凑凑;一旦凑近了,尖利的刺就彼此扎着身体了,就又开始疏离;离得远了,大家又觉得寒冷……经过很多次磨合以后,豪猪们才终于找到了一个最恰如其分的距离,那就是在彼此不伤害的前提下,保持着群体的温暖。
在我们今天这个社会,尤其是都市里,原来的大杂院都拆了,建成了单元楼,已经没有这院里头一家包饺子,十家挨着都送到的事了,已经没有大院一起过年,大人一桌小孩一桌的情形了。往往是同在一个单元里边住了三四年,邻居都认不全。
因为周围人际关系冷漠,人与人之间沟通的障碍越来越多了。
这种障碍多了以后会怎么样呢?就会加重我们所信赖的几个朋友身上的负担。
你会觉得:我的好朋友应当对我好一点,我也会自觉地对他好一点。你会觉得:你们家有什么私事,比如两口子打架了,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我可以给你们调停啊!
我们很多人都有这样的想法。
大家真的应该听听子游的这句话:“事君数,斯辱矣;朋友数,斯疏矣。”距离过近,必然要伤及他人。
那么,应该怎样与朋友相处呢?
子贡曾经问过他的老师,孔夫子告诉他说:“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勿自辱焉。”(《论语·颜渊》)看到朋友做得不对的事,你要真心地劝告,善意地引导,如果他实在不听就算了,别再说了,不要自取其辱。
所以,与好朋友相处也要有个度,不要什么样的事情都大包大揽。
《论语》告诫我们,无论对朋友还是对领导,都要保持一定的距离,掌握好亲疏的分寸。
那么,对待自己最亲近的家人,是不是就可以亲密无间了呢?
父母和子女之间、夫妻之间、恋人之间,也需要保持适当的距离?
心理学上有一种界定,说现代人的交往中,有一种行为叫做“非爱行为”。什么意思呢?就是以爱的名义对最亲近的人进行的非爱性掠夺。这种行为往往发生在夫妻之间,恋人之间,母子之间,父女之间,也就是世界上最亲近的人之间。
夫妻和恋人之间经常会出现这样的场面:一个对另一个说:你看看,我就为了爱你,放弃了什么什么;我就为了这个家,才怎么怎么样,所以你必须要对我如何如何。
不少母亲也经常会对孩子说:你看看,自从生了你以后,我工作也落后了,人也变老变丑了,我一切都牺牲了,都是为了你,你为什么不好好念书呢?
所有这些,都可以称为非爱行为。因为,它是以一种爱的名义所进行的一种强制性的控制,让他人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做。
我曾经看到有一本写如何为人父母的书,作者是一个英国的心理学女博士。她在书的开头说了一段非常好的话。她说: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爱都以聚合为最终目的,只有一种爱以分离为目的,那就是父母对孩子的爱。父母真正成功的爱,就是让孩子尽早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从你的生命中分离出去,这种分离越早,你就越成功。
从这个意义上来讲,距离和独立是一种对人格的尊重,这种尊重即使在最亲近的人中间,也应该保有。
无论父母子女之间,还是多年夫妻之间,一旦没有了这种距离、这种尊重,越过了这个尺度,到了《论语》中说的“数”这个阶段,彼此已经不独立了,就产生了隐患,离疏远甚至崩溃就不远了。
《论语》告诉我们,要本着平等和理性的态度去尊重每一个人,彼此之间留一点分寸,有一点余地。
这非常像禅宗所推崇的一个境界,叫做“花未全开月未圆”。
这是人间最好的境界。花一旦全开,马上就要凋谢了;月一旦全圆,马上就要缺损了。而未全开,未全圆,仍使你的内心有所期待,有所憧憬。
朋友之道,亲人之道,皆是如此,稍微留一点分寸,得到的往往是海阔天空。
说话要用脑子,做事要考虑后果,这是为人处世很重要的一点。
要想在纷繁复杂的现代社会中,处理好各种各样的人际关系,更重要的是自己要懂礼节。
那么,在孔子看来,什么叫礼节呢?
孔子很重视日常生活中的礼节。他尊礼,守礼,行礼,并不是做给别人看,而是一种自我修养。
当做官的人,穿丧服的人,还有盲人,路过他面前,不管这个人多么年轻,他也一定要站起来;如果他要从这些人面前经过,他就小步快走,这表示对这些人的一种尊敬。
对有官位的人,应该表示尊敬;对身上戴孝的人,他们是遭遇不幸者,也应该表示尊敬;对盲人,用今天的话来说叫“弱势群体”,更应该表示尊敬。你不要打扰他们太久,不要惊扰了他们的伤痛,你应该悄悄地从他们面前经过。
这就是一种礼仪,这就是对人的一种尊重。
孔夫子在其他场合也是这么做的。
《论语·乡党》记载:“乡人饮酒,杖者出,斯出矣。乡人傩,朝服而立于阼阶。”乡亲们一起行乡饮酒礼,仪式结束后,孔子总是要等拄手杖的老人出门后,自己才走,绝不与老人抢行。乡亲们举行驱除疫鬼的仪式,孔子一定穿着朝服,恭敬地站在东面的台阶上。
这都是一些最小最小的礼节。大家可能会觉得,一个圣人做这点事,还用记载在典籍上吗?这不是谁都懂的道理吗?这是夸圣人吗?
其实,所谓圣贤的言谈举止就是这么朴素,朴素得甚至让今天的我们都有些怀疑。这种故事就像发生在你的邻里,发生在你的家里。
但这是多么温暖啊,它让我们觉得圣贤未远。他依然在把自己感悟到的道理,体会到的经验,留给我们,一起分享。
孔子的学生子路曾经问他的老师怎样才能成为一个君子。孔子告诉他说:“修己以敬。”好好修炼自己,保持着严肃恭敬的态度。
子路一听,做到这四个字就能当君子了?不会这么简单吧?于是又追问,说:“如斯而已乎?”这样就行了吗?
孔子又补充了一点说:“修己以安人。”在修炼好自己的前提下,再想法让别人安乐。
子路显然还不满足,又追问:“如斯而已乎?”
孔子又补充说:“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尧、舜其犹病诸。”修炼自己,并让百姓过上幸福的生活。像尧、舜这样的圣贤之君还发愁在这件事情上没有做好呢。做到这一点,难道还不够个君子吗?
孔子告诉我们的,首先不是如何安天下,而是如何做最好的自己。“修身”,是对家国、对社会负责任的第一前提。孔子和他的弟子力争做“最好的自己”,而目的是为了更好地履行对家国、对社会的责任。
别人曾经问子路:你的老师孔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子路没有回答。孔子后来对子路说,你为什么不这样回答呢:“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
当我发奋用功的时候,我可以忘了吃饭;当我快乐欢喜的时候,我会忘了忧愁。在这样一个行所当行,乐所当乐的过程中,不知道我的生命已经垂垂老矣。这是孔子的写照,也是中国知识分子追求理想人格的一个写照。
儒家哲学说到底,是培养一种践道者,也就是培养一批能够担当文化使命的特殊阶层。这个阶层中的精英的品格,就是范仲淹所说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岳阳楼记》)。他可以忘却一己的得失,把自己融入到一个大的群体利益中。
这是一种信仰,一种情怀,一种社会担当。但其前提又是朴素的,是始自脚下的。修身养性、做好自我,就是起点。
我们常常会听到有人抱怨社会不公,抱怨处世艰难。其实,与其怨天尤人,不如反躬自省。如果我们真的能做到把握分寸,谨言慎行,礼行天下,修身养性,我们会少很多烦恼,就自然会懂得为人处世之道。
怀着乐观和积极的心态,把握好与人交往的分寸,让自己成为一个使他人快乐的人,让自己快乐的心成为阳光般的能源,去辐射他人,温暖他人,让家人朋友乃至于更广阔的社会,从自己身上获得一点欣慰的理由。
我想,这不仅仅是《论语》里面的一种道德理想,它同样适用于二十一世纪。孔子和他的弟子们所享受的那种欢乐,同样是我们今天快乐的源泉。这大概就是《论语》可以给我们今人最大的借鉴和经验所得吧。
(选自《于丹〈论语〉心得》,中华书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