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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药

2015-08-13刘云芳

散文百家 2015年8期
关键词:书店爷爷读书

刘云芳

1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进城,也是第一次看见书店。

屋里的书架塞满了各种图书,地上也摆得到处都是。纸张的味道那么迷人,我呆呆地站在门口,挪不动步子。

母亲还沉浸在悲伤的情绪里,就在半小时前,她捏着心电图报告单去找大夫,一个工作牌上写着“实习”的女大夫轻蔑地看了我们一眼,说,窦性心律不齐就是窦性心律不齐啊。她转过身去,母亲依旧凑到跟前问,那我娃的病怎么治?她漫不经心地说,这哪治得好,得去北京治。母亲问,那得多少钱?实习大夫眼珠上翻,朝天花板看看,说,怎么也得二十多万。

二十多万?这对我家来说,是个天文数字。别说二十多万,就是两千块钱我家都不见得有。我从三楼跑下去,城市街道上正开着红火火的石榴花,世界如此娇艳蓬勃,而我却时日不多了。那年,我十四岁。

我和母亲一前一后地走着。她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便问我,吃这不,吃那不。我一直摇头。后来,她又说,就算砸锅卖铁也要给我治病。我满心英勇地想:我才不怕死,但绝对不能拖累父母。我在为生命中最后的时间做规划。

我首先想到,要读书。在山村,书是极为罕见的东西,哪怕缺头少尾的一本书,借阅者也都是连排队带抽号,那些书最终都难逃被翻烂的命运。之前,老师找我谈话,叫我不要再看闲书,更不要写小说,都是耽误学习的事。这时一想,反正活不久了,学习好坏也无所谓,倒不如好好享受读书的乐趣。如果可能,我还想开家书店。

正想着,眼前就出现了书店。虽然书店的规模并不大,但足以让当时的我兴奋。我呆立于书架前,脸和手烫得要冒汗。店老板说,想买什么书,自己挑!母亲从后边轻轻拍了我一下,我才往前挪了两步。目光被那些文字浸泡着,体内涌动着一股从未有过的力量。这种无法向人诉说的体验和感动让我忘掉了心电图,忘掉了实习医生……整个世界似乎只是捧在手中的一本本书。我感觉到自己摸书的那只手在颤抖。

接连翻了很多本书,我都规矩地放回原位。母亲看透我的心思,她从未有过的大方,说,喜欢就拿着。

但丁的《神曲》、张爱玲的《倾城之恋》、林清玄的散文,外加一本盗版的外国文选,加起来将近一百块钱。母亲眼眨也不眨就把钱交了。

那时的小山村,一百块钱是多么金贵呀。在别人质疑的时候,父母从来都不吱声,他们守着我命不久矣的秘密。直到夜深,关上房门,拉上窗帘,才讲起我的病。我听见一声叹息之后母亲压低声音问可怎么办呢?回答她的是另一声叹息。

2

我休学了。

大部分时间,我都钻进桃园,采来一把又一把的野花,在纸上描摹它们的样子,又去拣枯枝拼成画。我一遍遍翻看那几本书,在文字里信马由缰。鼻血总是不期而至,滴到野花上、书上。我用一团又一团的卫生纸止不住地擦拭。每次这一切之后,地上的卫生纸摆成一片,好像土地上开出了刺目的花朵。

母亲看着我的样子唉声叹气,唯一能做的就是四处搜集书,好像它们是救命良药。

我那时是多么忧郁,现在想想,我白衣白裙站在房顶上吹响笛子的样子,一定能把父母的心割出道道伤痕。

在城里工作的周叔,跟父亲是发小,他来家里后,把我的病历和检查报告带到城里。一周后,周叔特地跑回来,要带我去检查。

摇头晃脑的老大夫坐在一把大木椅上闭着眼给我号脉。屋子里满是草药的特殊气味。他看了我的瞳孔,又看了舌头。问了些问题后,开了几包中药和一些维生素片。听到医院里实习大夫的言辞,他的眼睛忽然睁大,接着又半眯起来,然后淡淡地说了声:“无碍。”

没有像预期的那样需要砸锅卖铁。周叔付了药费,除此之外,他还给我们一百块钱当路费。母亲带我去了书店,用欣喜的调子说:“挑吧!”

在那一年里,我一直认为这是父母和周叔设的骗局。我在许多本书里徘徊,认为自己可以坦然面对生死。是文字让我重新审视父母家人。我有规律地作息,帮着父母做力所能及的事情。

父亲电工的工资微薄,还得去挖矿补贴家用。受一本经营类书的启发,我忽然想开个小卖部。父母却并不看好。但为了让我顺心,还是把那头老黄牛卖掉,并以此做本进了货。货架是他们用桐木板架着砖头做成的。我用白报纸把砖头与木板糊了个遍,又在上边描描画画,竟然非常像样了。

小卖部的生意意外地红火,作为奖励,父母有时也会托人给我买书。村里人总是不解,母亲说:“她一看书就精神了,让她看书,总比花钱吃药强。”

那时,我家成了书籍聚集地。不识字的村里人撕掉一页书想生火的时候会忽然想起我。他们送来的,有时是一本民国时期的学生课本,有时竟是有关夫妻生活的书,令人哭笑不得。

我流鼻血的次数越来越少。一年后,我感觉到了身体里的力量,确信自己真的“无碍”,一个人翻过三道山梁回归校园。父母每每想起来,都对实习大夫抱怨不止:“分明就是看不起乡下人!”

很多年过去了,我发现休学的一年在我记忆里占的版图最大,份量也最重。我知道,是那些书滋养了我的生命。

3

我对书的钟爱,是受爷爷的启蒙。

因为喜爱读书,爷爷在村里有了“文化人”和“懒汉”的名声。若不是家里穷、当时教师的工资又太低,现在,他应该是退休教师,说不定也像汤先生那样被不同的学生探望,格外风光,而不是背着柴禾望着从汤先生家进进出出的汽车。

爷爷这辈子,遵从道家思想,使自己的生活趋于天然。他读过很多医书,明白食物间的属性及辩证。这使得他长寿,八十多了依然身体康健。爷爷宽容,不与人计较,遇到受气的事儿,顶多说句:“跟他吵什么?我跟他讲四书五经,他懂吗?”虽然有些泛酸,但至少避免了一场争吵。

爷爷嘴上说读书是最无用的,可我分明看到许多本书已经在他的生命里汇流成河。每每干活累了,他总是抱着书翻看,过会儿便又精神抖擞,好像读书真能驱散疲乏似的。

得知能去外省读写作班,我心里是狂喜的,我知道外边的世界正在为我打开一扇门。

那时,村里正是私人煤矿开采的高峰期。金钱的诱惑,让很多男孩扔掉课本,在矿洞里靠力气谋生。他们早早挣足了钱,把媳妇定下来,过上富足的日子。从表面上看,找一个勤快的挖矿好手无疑是一个姑娘最好的归宿,尤其像我这样动不动头疼、时不时流鼻血的女孩。跑到外省念书,着实让人不放心。再加上这个专业太不具实用性,进账遥不可及,却要先花上一大笔钱。就在村里人都反对我读书的时候,爷爷硬是塞给我二百块钱。

到了学校,我认识了更多好作品。每次走进图书馆,我感觉那些字好像都在以书香的方式向我伸触角,我的眼睛如饥似渴,想把它们一一揽过来。我体会着爷爷遇到某一个好句时手舞足蹈的疯狂。

读书似乎可以完成生命的嫁接。那些文字逐渐像羊群一样啃掉了青春期里蚀骨的忧郁,我感觉阳光正从远处一点点漫过来。

4

毕业后的就业极其困难,后来有了工作,却又遭遇诸多不顺。那时,我跟同学用八十块钱租了一间小屋,我们用尽可能少的钱解决温饱问题。一有时间就读书,并且分享。我们感动于《我爱比尔》让人心碎的爱情,也着迷于圣埃克苏佩里的哲思。有时也读当时流行的卡耐基。甚至在没有暖气的寒冬,我们一唱一和,假扮《红楼梦》里的人物。有时伤感,有时发笑,但似乎真能御寒。

每个星期天,我都早早去新华书店,直到“回家”的萨克斯曲响起才不舍地离开。我发现读书不只能哄心让它安宁,还能哄胃。每次我都庆幸又省去了两顿饭费。

就这样,我们以读书的方式成功抵御了那些时光里的窘迫。

而今,我已经在城市立足,也因为写了点东西而受到邻里尊重。日子虽然普通,但买书不是难事。并且,在今天,书店、网络……买书是如此便捷。相对十几年前那个以为自己命不久矣的山村少女,现在的生活无疑是天堂。我不敢说是书改变了我的命运,但它们确实把我磨砺得格外圆润皮实,并且在生命中的低谷一再把我的心举向高处。对于人生来说,这真是一场救治。

最令人惊奇的是,我再也没犯过头痛病,鼻血也流得少了,最近这几年竟一次也没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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