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若离别兮
2015-08-12绯虹
绯虹
序
天和年间,平复王朝内乱之时,将士一败涂地,后回鹘可汗应朝廷之请,派王子带兵,三次助王朝太子平乱,收复失地。后太子继位,改号元和,回鹘可汗派使节向王朝求婚,皇帝应允,决定将次女华乐公主嫁之。
隔年,华乐公主正式出嫁,异姓侯夙渊小侯爷亲自请命,护送华乐公主下嫁回鹘。
1.小侯爷
“前面扬沙了,小侯爷说原地休息一下,公主,你要不要出来走走?总在马车里憋着,身体受不了。”
随着一声轻轻的“嗯”,一双白皙的手掀开了轿帘,瘦弱的少女走下了轿子,接过侍女手中的披风,独自坐在一小块水塘旁清洗着双手……众将士的视线情不自禁地挪了过去。
“都看什么?那可是未来的回鹘王妃,你们也不怕被挖了眼睛?有这时间还不如去看着食粮,别被沙狼叼了去。”略带嘲讽的话语凉凉地吹在一干将士的后脑勺。
将士们一僵,立刻躬身回头:“见过小侯爷。”
夙渊拿着一柄折扇,斜靠在装着嫁妆的车上,笑:“见什么见啊!看到本侯知道行礼,看到公主下车怎么都不出声?”
“属下不敢!”异口同声。
“不敢?呵呵!也不知道刚才是哪个盯着公主看得都忘了自己姓甚名谁了。”夙渊扇子一抖,又呵呵了两声,直到几个彪形大汉吓得浑身发抖跪成一片才迈开步子走向华乐公主。
看着走远的背影,带头的那个汉子擦了下额头上的冷汗,摇晃着站起身。
旁边跟着他一起跪下的几个年轻的将士有些不屑地问道:“队长,你干吗这么怕那小侯爷啊?你看他瘦瘦弱弱的,一看就是个纨绔子弟,这大风天的还拿把扇子耍风流,穿的衣服……比花楼里的娘们还花哨,长得也跟个娘们似的……”
带头的汉子吓得赶紧去捂那年轻人的嘴:“别乱说,会掉脑袋的!”
年轻人不服气:“是男人就要能舞刀弄枪站在沙场上,我最看不上的就是这群生下来就是富贵命不懂人间疾苦的人。”
那汉子生生吓出一身汗,一拳就打在那年轻人的头上:“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
年轻人捂着头,依旧一脸的不甘心。
“知道他为什么被封为异姓侯么?”汉子抬头看了眼夙渊的背影,随后压低了声音对年轻人开口,“这夙渊小侯爷可不是一般人,他是戏子出身,后被崇兴将军收为弟子,武艺奇高。内乱时他独自一人杀了镇西王,藩王叛乱时以七千轻骑大破齐休贝子两万兵马,皇上论功行赏时遇刺,他为皇上挡了一箭之后还连杀刺客十一人,因此,皇上才破格封他一个没有背景没有身份的戏子为异姓侯。”
年轻人越听嘴张得越大。
汉子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不用惊讶,起初我也不信,前些天夜里有个胡人企图偷上公主的轿子,小侯爷……唉!不说了,我是碰巧起夜才见识了小侯爷的手段,我等望尘莫及。”
正在洗手的华乐突然听见身后的侍女说了声“见过小侯爷”,弯腰的姿势顿了一下,方起身,甩了甩手上的水。
一方丝帕递到她面前。
华乐并没抬头,只是伸手去拿:“多谢小侯爷。”那人却没松手。
一声嗤笑于身侧响起。
夙渊侧过头看着华乐平静的脸,声音满是戏谑:“公主几时与夙渊如此生分了?”
2.大概缘尽于此
华乐的睫毛颤了颤,松开了手,转身准备离去。
“华乐。”夙渊并没动,只是张口呼唤。
华乐一颤,猛地回头:“放肆!”
夙渊哈哈一笑,转过身,扬着嘴角走近华乐:“我怎么放肆了?就因为直呼公主殿下的名讳?哈哈!真有意思,又不是没叫过。”
华乐嘴唇颤抖了一下,背过身子避开周围人的视线,躲过夙渊的眼神:“夙渊,现在我是和亲公主,而你是送嫁使臣,请你明确你的身份。”
“需要明确身份的是你吧。”夙渊单薄的唇微微勾起,略带血色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华乐,“你不过是皇帝为了安抚人心的一枚棋子,而我,现在是夙渊小侯爷,是护国功臣,连平西长公主对我都礼让三分。论辈分,我是皇上的义弟,你还要叫我一声皇叔。”
说到这,夙渊低下头,暧昧地贴近已经僵硬的华乐耳边:“所以,你是想让我叫你一声侄女,还是华乐?”
纤细的手指根根收紧,指甲深深地陷入掌心,微微的刺痛提醒着华乐此时跟夙渊争辩不是一个聪明的举动。半晌,华乐苍白着脸,平静地开口:“随小侯爷高兴。”
夙渊的表情一僵,慢慢直起身,看着华乐因赶路而略带憔悴的脸,笑容渐收,喉结微动,蓦地一声冷笑,高声道:“华乐公主担心在路上耽搁太多时间,众将士速速整理行装,即刻启程。”说罢,衣袖一甩,对着始终在不远处候着的侍女开口,“还不赶快服侍你们公主上轿?公主思郎心切,耽误不得!”
侍女一惊,赶紧应了声,小跑过来搀着华乐:“公主,我们走吧。”
华乐没有抱怨,依旧是温婉地应了一声,神色淡然地从夙渊身旁走过,上了马车。
夙渊一声冷哼,转身走上自己的轿子。
直到放下轿帘,华乐脸上那副平静的面具才慢慢龟裂。
华乐无力地靠在软被上,闭上了眼睛。
她和夙渊,大概缘尽于此了……
初次见夙渊,是在她七岁的生辰。皇爷爷请了梨园戏子来为她庆生,十岁的夙渊以一副女人扮相唱了一曲《贵妃醉酒》。起初她以为这是个女儿家,便与皇爷爷求了他,却没想到,他是男儿身。
虽然当时还是孩童的夙渊是个戏子,但尖锐敏感异常,虽然归了她,但每天都把自己锁在他的小房间里,足不出户。
是她,每天都亲自为他送上三餐,蹲在门口与他说话,哪怕他不理会她,她依旧风雨无阻。用了整整半年,夙渊才为她开了门。
从那之后,夙渊与她朝夕相处了两年。
其他的公主、皇子们都笑她养了个小丈夫……
后来,她发现夙渊心思聪颖、动作敏捷,便求了崇兴将军收他当徒弟,而后,崇兴将军带走了夙渊。
这一走,就是八年。八年间夙渊偶尔也会回长安,但两个人都来不及多聊一会儿,夙渊就又走了……
想到这,华乐只觉胃部开始抽痛,一股酸腐的气味不停地上涌,便对跟在窗外的将士要了碗水,勉强喝下一口,便又躺了下去。
八年前,夙渊临走的时候似乎问了她一句什么,而她一直急着为他整理包裹,也只是匆匆地回答了他,到现在,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当初问的话。
3.不是意外
时至深夜,风沙始终未停,华乐坐在一直晃动的马车上不停地干呕。
听到消息立刻上了马车的夙渊,此时铁青着脸,从荷包里掏出几个蜜饯,只要看见华乐要吐,就立刻塞几个到她嘴里,也会不时地问一问守在马车外的士兵天气情况怎么样。
看样子,天亮之前这风是停不了了。
华乐惨白着脸躺在被上,跟上来服侍的侍女急得手足无措,不停地问夙渊该怎么办。
“怎么办?哈!我怎么知道该怎么办?是你们公主要嫁过来给自己罪受的!为了当个回鹘王妃,连命都不要了,我有什么办法?”夙渊坐在华乐面前双手交叉环在胸前,冷嘲热讽,在瞄到那侍女吓得缩在一旁不敢出声时,一声冷哼,“这就不敢动了?等你们公主在路上折腾死了,你就等着陪葬吧!”
“侯侯侯侯……侯爷!您怎么能这么说,公主千金之躯,有上天保佑……”
“停!别跟我说那套词,本侯不知道也不想听,我就知道你再讲一会儿道理,公主就要吐昏过去了!”伸出手指放在华乐的额头上,上面火热的温度烫得夙渊指尖一缩。
皱着眉看着侍女笨手笨脚地拿着烈酒给华乐擦手,夙渊只觉额头的青筋突突直跳,最后实在看不下去了,直接伸手指向马车门口:“滚出去。”
侍女吓得一边磕头一边跑下马车。
想了良久,夙渊对着半睡半醒的华乐开口:“我要解开你的衣服给你擦擦身子,再烧下去你身体受不了。”
华乐眉头皱起,开口想拒绝,夙渊冷笑着捂住她的嘴:“小时候你连洗澡都是我给擦背,现在还装什么娇羞,要是不想死,就乖乖地听话。”
好一会儿,华乐终于放弃了挣扎,只是闭着眼睛不出声。
夙渊的喉结微动,撕下一条棉布遮在眼前,伸手去解华乐的衣服……
“侯爷!不好了侯爷!”一声大呼小叫打破一车的寂静。
夙渊不耐烦地扯下棉布:“喊什么喊?如果是小事就自行处理,天天‘侯爷侯爷地喊,你们不嫌累我都累!”
车外的人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侯爷,有三车粮草不知何因烧了起来,现在风这么大,恐怕会累及其他车辆啊!”
“那就把那三辆粮草车舍了!反正离回鹘也不远了,每天减食一餐又饿不死。”
“可是,可是,当初装车的时候担心给公主带的新鲜果菜会被风沙吹烂,就都装箱压在那三车粮草下面了……”
夙渊身子一僵,转身看犹在昏迷的华乐,嘴角一扯:“你倒金贵……”将候在车外的侍女叫了进来让她先给公主擦身体,夙渊跳下了车,留下两个侍卫,带着其他将士向车后走去。
那三车粮草果然烧得厉害,夙渊一边指挥着将士用兵器将上面一层燃烧的粮草全部打落,一边问身边的校尉:“怎么烧的?”
“回侯爷,似是突然就燃了,也可能是这沙漠天气干热。”
夙渊点点头。
过了半炷香的时间火才有熄的趋势,夙渊跳上粮车,检查华乐的果菜有没有受损。突然,一个被烧得焦黑的木棍落入夙渊的眼底……
夙渊捡起,从木棍上传来一股烧油的味道,夙渊神色一凛——这是纵火!不是意外!
就在此时,一声侍女的尖叫随风传来:“啊——公主!快来人啊!公主被掳走了!”
一丝血色在夙渊的眼眸中一闪而过,在众将士回过神之前,夙渊已如一柄利剑急蹿而出!
4.一支素簪
原本夙渊以为是几个不长眼的沙贼,但现在看来,明显是有预谋的。他们早就摸清华乐在哪辆马车,然后烧粮草车将他和将士引到车队尾部,再趁乱杀了两个侍卫,直接掳走华乐。
夙渊的速度极快,很快就看见了沙贼的身影,不过那几个沙贼转身就上了两匹马,转眼间就消失于风沙之中。
后追上来的侍卫皆慌了手脚:“侯爷,这可如何是好?公主不见了,我们怎么跟皇上和回鹘可汗交代啊?”
此时夙渊的表情冷若冰霜,转身从身侧的侍卫身上拔出利刃,直接砍翻那个慌乱无措的侍卫。众人立刻噤声。
夙渊冷笑:“不是本侯带的兵,果然无用。张统领!”
“末将在。”
“留下一半将士守着车队,剩下的向西搜,每过百丈做个标记,看见人烟即刻包围,挟老幼妇孺为质,暂按兵不动,后等本侯烟火为号,若两天后仍没见信号,便可归队。”
“是!但那贼人似是向东而行……”
“哼!只有背道而驰才会护得本家安康,这点道理都不懂?”
“那小侯爷您……”
从张统领身上拿走一个短小的匕首,夙渊露出一抹残忍的笑容:“擒贼先擒王。”
就算华乐仍是浑浑噩噩,但还是晓得自己已经被掳,原本是想努力记住路的,但这沙海绵延数千里,根本看不见任何标志,不得已,华乐偷偷将自己身上的首饰通通摘了下来,每隔一段路就丢下一个。她不奢望这会起到什么作用,只希望这些首饰不会被沙粒盖住,让她自己都找不到回来的路。
“二哥,刚刚那个追得极紧的花衣裳,就是那个夙渊小侯爷?”一个带着口音的男声从华乐身前响起。
夙渊?
听到这个名字,华乐的精神立刻为之一振。
对,还有夙渊,别人不来,夙渊一定会来救她的。
“对,先别说废话,快去老大那,要是被夙渊抓到,我们不死也得脱层皮!”
那两个人策马狂奔了大半日才扯了马停下来,其中一个人要扛华乐下来的时候,华乐睁开了眼睛,自己从马上滑了下来。却没想到那马恁地高大,她一时没够到地,直接摔倒在马蹄下。
周身立刻传来一群男子的笑声。
华乐没有喊痛,只是咬着牙裹紧了散开的衣裳,侧过身一声不吭。
一男子走了过来,伸手捏向华乐的下巴,朗声大笑:“这公主倒是个有骨气的,不知能换多少食粮。”
华乐下巴一收,躲开那双粗糙的大手,闭着眼不吭声。
“喂!公主,你的嫁妆有多少?能不能分给兄弟几个花花?”随着那戏谑的声音传来,又是一双手抚上华乐单薄的肩,轻轻地抚弄。
华乐呼吸一窒,拨下那双手,睁着晶亮的双眼看着那人:“你是首领?”
那人手下一顿,点头,装腔作势道:“正是,公主殿下有何吩咐?”
“把我送回去,嫁妆许你一半。”
那人一愣,随后大笑:“公主好爽快!只是你们人多势众,小人就这么几个兄弟,真把您送回去,万一被抓了,我们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华乐倒也没慌张,从头上拔下一支素簪递到头领手上:“把这个拿去,去找一个叫夙渊的,他自然会给你。”
首领将信将疑地接过那支素簪,掂量了一番,忽然开口道:“我听说曾有和亲的公主被掳,送嫁将军便让侍女假扮公主继续和亲……虽然我是个大老粗,但仍能看出您这支簪子并不是上等好玉,并且手艺粗糙,质地轻浮,不像是一个公主应该戴的……”
华乐张了张嘴,却没说出那素簪的来由,只是告诉首领按她说的做便可。
首领还是有些不信,却在转眼间将视线移到华乐的脸上,脸上渐渐爬上几丝淫欲,讪笑着再次把手伸向华乐:“不管你是不是真公主,就这张脸,倒真有几分公主的金贵……比那簪子,看着更是贵上几分。”
说着,没给华乐开口阻止他的机会,首领直接伸手扯开华乐单薄的衣襟!
一瞬间春光乍泄。
却又闪电般地被一件极其花哨的衣服遮住。与华乐被撕碎的衣裳同时落地的,还有那头领的右手。
首领后知后觉地捂着断手惨叫。
一丝轻笑从华乐身边传来:“首领大人好不识货,那簪子是本侯亲手雕刻而成,天地间唯此一支,别说一半的嫁妆,就算半壁江山,也不一定换得来呢!”
用外袍把脸色苍白的华乐裹紧,夙渊将华乐揽在身侧,把那只血淋淋的匕首放进华乐手中,随后从袖中抽出自己的折扇,对着渐渐围上来的一群沙贼笑眯眯地开口:“一起上吧!别耽误本侯的时间。”
5.我们逃吧
那是华乐第一次看见夙渊杀人,动作如行云流水般华丽,下手却迅速而残忍,不过一个转身的时间,已有三人倒地,一人的两只手臂从肩膀处齐齐断掉,剩下的几人也受了不同程度的伤,皆一脸惊惧地后退着。
夙渊动作潇洒地甩掉扇尖上的血,笑容清浅地走向断手的首领。
首领连滚带爬地躲闪着。夙渊一脚踩到那首领的断手上,满意地看着首领声嘶力竭地惨叫,拿着扇子就要去划他的脖子。
一只细瘦无力的胳膊忽然抱住了他的手:“夙渊,不要。”
夙渊手下一顿,转过身。华乐抱着夙渊的胳膊,祈求地看着他:“别杀他,求你。”
夙渊眼波流转,并没有收回手,只是惊喜地开口:“你刚刚叫我什么?”
华乐耳根一热,微微避开他的视线,却对上了地上惨叫的首领。不得已,华乐抬起头,又一次开口:“夙渊,别杀他。”
夙渊立刻收了扇子,听话地回答:“好,那就不杀他。”
看着那群沙贼死的死、伤的伤,华乐有些不忍:“把我的嫁妆给他们两车吧!”
没等夙渊开口,地上的首领立刻哭号着喊道:“不要了不要了!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公主您快走吧!”
华乐伸手揪紧夙渊的衣服,点点头,刚转过身,又听见那首领的一声惨叫,回过头来,正好看见夙渊从一只断手里拿出她的那支素簪,动作自然地丢下首领的另一只断手,表情无辜地看着她。
离开那些沙贼,夙渊顺手拽走了一匹马,又要了一些水和粮食,便和华乐上路了。起初夙渊是想二人共乘早些回车队,但华乐的身子受不了颠簸,只能让华乐坐在马上,夙渊扯着缰绳,默默地走在荒漠上。
迟疑了好久,华乐才率先开了口:“我留了首饰做记号……”
夙渊笑道:“怎么?公主殿下就这么不想跟皇叔一起?”
听见讽刺之后,华乐憋了半天,吐出几个字:“别误了时辰。”
夙渊脚下一顿,马匹也跟着停下。华乐垂头看向夙渊。
夙渊突然抬起头,直视着华乐的眼睛:“华乐,我们逃走吧。”
“不可!”华乐几乎是立刻高声拒绝。
“有何不可?”夙渊扯过马头,“就当公主被掳,我去救公主时又惨遭敌手。如果真要怪罪,也是我这送亲使护送不力,而我一死,皇上又怪不到别人。然后我们去江南,离长安、回鹘远远的,只有我们两个,这样不好吗?”
华乐几乎被夙渊设想的美好未来所打动,但还是生生压抑住心底的渴望,尽量理智地回复夙渊:“内乱时若不是回鹘可汗的鼎力相助,你我根本不可能还能安然于世,此时正是还情之时,我怎能逃?”
夙渊不管不顾地将华乐扯下马,冷笑:“可以和亲的人那么多,就算让皇帝封个庶女为公主嫁过来也没什么不可,怎么只能你嫁?”
“此时正是父皇巩固皇权之时,正需要回鹘可汗的支持,若是随意嫁去一个庶女又岂能显出我王朝的诚意?长公主已婚,三妹也许了人家,隔年便要嫁,四妹体弱,禁不住这西域的风沙,五妹年纪尚小,只有我年纪合适也未许配人家,不是我嫁又能有谁?”华乐站直了身子,毫不犹豫地开口。
蓦地,夙渊闭了嘴,面无表情地看着大义凛然的华乐,好久好久,嘴角忽然露出一丝狠厉的笑意,高声笑了起来。
应着呼啸的风声,夙渊的笑声显得格外恐怖。
华乐缩了缩脖子:“你笑什么?”
夙渊忽地收了笑,劈手就扯下披在华乐身上的他的外袍,露出华乐衣不蔽体的身子。
夙渊凶狠地盯着震惊的华乐,阴恻恻地开口:“众人都见华乐公主被掳,你名节本就被毁,此时你若挺着这样的身体回到车队又会有什么样的言语流出?华乐,你可知晓?”
已被撕碎的衣服根本起不到任何遮掩的作用,华乐几乎是赤裸地站在夙渊面前。
夙渊恍若未见,只是拿起折扇点在华乐的脸上,笑道:“还是你觉得那回鹘可汗会容你这没了名节,还赤身裸体地走回到几百将士面前的王朝公主做他回鹘的王妃?”
6.赌一个你
华乐一直愣愣地看着夙渊,死死地咬着嘴唇告诉自己不要颤抖不要遮掩,可尽管如此,屈辱的泪水还是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一见到华乐的眼泪,夙渊残忍的表情立刻消失不见,皱着眉侧过头,夙渊僵硬地开口:“哭也没用。”
风沙之中,华乐不停地流泪,最后,颤抖地开口:“夙渊,那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夙渊的身体猛地一颤。
一双冰冷的手握在夙渊的手上,华乐泪流满面:“夙渊,天知道我有多想跟你一起离开这里,但我不能!我是王朝的华乐公主!我这次的和亲不仅仅代表着父皇与之交好的诚意,更是对回鹘动向的监视!一旦回鹘与他族勾连,受威胁的就是王朝啊!我也可以让侍女扮作我去做那个回鹘王妃,可不知使命的她又怎么能妥善地完成父皇交代的任务?只要她一时不查,定会被回鹘可汗发现异常,这种欺骗的后果,可是区区你我能承受的?你我都是见过战争的人,你想再一次看到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伏尸千里、饿殍遍地的天下么?”
华乐哭泣着投入夙渊颤抖的怀抱:“你说得对,我现在已经失了名节,那我该怎么办?夙渊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如果不能安然嫁给回鹘可汗,我该怎么办啊,我们国家又该怎么办……”
慢慢地,夙渊伸出手抱住华乐冰冷的身体,对于华乐的无助无动于衷,淡淡地开口:“八年前,我走的时候曾问过你一句话,华乐,你会嫁给怎样的人?”
哭泣的华乐蓦地收声。
夙渊继续说:“当时你说,如若不是王侯将相,便是权臣贵戚。”
华乐忽地忆起这八年间她始终想不起来的那句话的确是这句。
夙渊依旧平静:“彼时我只是无名小卒,距离你要嫁的人十万八千里,但我不想让你嫁给别人。所以,我就不停地告诉自己,只有不停地变强,才会离你更近。我日夜不休地习武,读兵法,收集奇珍异宝去讨崇兴将军的欢心,只为让他能够倾囊相授……我用三年时间一路从兵士爬到副将的位置,周围的人都说我是天赐的好运,可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有多辛苦,也只有我知道区区一个副将远远不够。华乐,其实我胆子很小,我怕别人瞧不起我,我怕他们觉得我配不上你,我不想离开有你帮助我的地方,我不敢站在战场上,我不敢去杀镇西王,可为了能站在你身边,我只能硬着头皮拼了命去做……当看见有人行刺皇上时,我知道我的机会来了,我明明可以打断那支箭,可我还是迎了上去……华乐,那真的很疼……我的战绩足以被封为将军,但我担心以后会经常出兵打仗再忽略了你,所以请了侯爷这一没有军权的虚职,只为了你……”
“夙渊……”
夙渊恍若未闻,声音悠远:“等我养好身体正式任职时,却突然听说,华乐公主,作为和亲公主,将嫁到回鹘……”
“对不起夙渊……”
夙渊似刚回过神来,对着满脸歉意和心疼的华乐勾唇一笑:“不用对我抱歉,我告诉你我所做的一切,只为了告诉你,天下人的性命我根本不在乎,我只要用我的命——去赌一个你。这个结局,早在八年前你敲开我的门的那一刻,便注定如此。”
7.大义之心
三天后,始终在原地等待的车队终于在风沙中看见了人影,众人欣喜若狂。
只是,在人影走近之后,众人都沉默了。
夙渊小侯爷只着内衫,而华乐公主,身上严严实实地裹着小侯爷的中衣,被小侯爷抱在怀里。
不论夙渊小侯爷究竟是不是皇帝的亲弟弟,他如此在众目睽睽之下与即将嫁到回鹘的华乐公主如此亲昵,仍是有伤风化,更是让看见的人心底抹上色彩浓重的一笔。
但,无人敢出声,哪怕他们知道那中衣之下的华乐公主,肯定未着片缕。
他们沉默地看着小侯爷将华乐公主抱上他的马车,随后让侍女送一套干净的公主衣裳到他车上来,便再也没下过车。
车队又行进了四天,终于能够远远地看见回鹘迎亲的队伍。这时,华乐公主下了马车,神色自然地回到自己的马车上,对于周围试探的目光通通视而不见。
随后,夙渊小侯爷也下了车,只是对着众将士幽幽地说了句“为了你们家乡的老母妻子,要学会如何保命”后,就弃车上马。
将士们立刻跪了一地。
夙渊笑:“华乐公主一路平安到达回鹘,这是喜事,你们怎的如此严肃?”
将士们岂会不知夙渊的意思,纷纷应诺。
把华乐送到之后,夙渊婉言谢绝了回鹘可汗要留他们玩乐一个月的好意,领着众将士休整了三天,便提出请辞之意。可汗挽留不成,只得应允。
看着始终站在可汗身边不出声的华乐,夙渊眉心一跳,随后便是一笑:“此番离别,不知何时还能再聚,华乐从小娇生惯养,还望可汗日后多加包容。”
可汗轻拂胡须,朗声大笑,将华乐向夙渊面前推了推:“你这年轻的皇叔倒是挺关心你的,去和他聊聊吧,也说几句体己的话,侯爷说得对,此番离别,不知何时还能再聚。”
华乐福了福身,走到夙渊身边,低声道:“走吧。”
回鹘风大,华乐那身衣服根本无法抵御冷风,夙渊便拿出他自己的万翎披风披在华乐身上,忽然的温暖让华乐叹出一口气。
夙渊笑:“你还说四公主体弱,你在这里生活,我估计你也活不长久。”
华乐轻声笑,转而看向夙渊:“只有你一人敢如此肆无忌惮地谈论一个公主的生死。”
夙渊微微沉默,过了好久才开口:“最后问你一次,真的不跟我一起走?”
“事到如今,说这些还有何用?”华乐叹息,“在你把我送回来的时候不就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
“哪怕你会死?你已经连续好些日子吃不进去东西了。”
“就算我死,我也是以回鹘王妃的身份而死。”
“只有你才是真正拥有大义之心的公主。”夙渊摇头,视线落到遥远的黄沙落日,“如果你死了,我绝不苟活。”
“我要说的也是这句。”华乐伸手,抚向夙渊的侧脸:“活着不能厮守,死后我也会等你。如果我死了,你还活着,那我死不瞑目。”
夙渊一愣,转过头,看着华乐平静的神情,忽地扬眉,唇边的笑意若隐若现,那笑容越来越明显,竟是灿烂得让人无法直视。
华乐没有躲闪:“如果怨,我也只怨这个兵荒马乱的时代。夙渊,如果有来生,我希望我们会在和平的时代,没有战乱,没有阶级,我们可以自由地相爱。”
夙渊握着华乐贴在他脸侧的手,目光灼灼:“可我很贪心,这辈子就想要你。”
华乐还没有开口,夙渊就放下华乐的手,背过身子,声音朗朗:“华乐,就算你成为和亲公主载入史册,我也会把你的名字,刻在我的墓碑上!”
背对着夕阳,夙渊蓦地转过头,表情在刺眼的光芒下看不清楚:“如果你这辈子还有时间留给我……只要你一句‘我愿意,天涯海角我也会来找你。”
8.两个都要
同年九月,华乐公主大婚。隔年六月,华乐有孕。第三年年初,华乐早产。
“可汗,公主……公主怕是挺不住了。”
华乐躺在床上,明明应是剧痛,可她几乎感觉不到,只觉眼前云雾缭绕,耳朵里嗡嗡作响。
“公主!您用力!用力啊!”
此时的华乐几乎什么都听不见,脑子里只想着夙渊——如果她死了,夙渊知晓后,肯定也不会独活。可他还那么年轻,还有大好的前途……
一双粗糙的大手握在华乐的手上,可汗声音沙哑:“华乐,可是能听见我说话?”
华乐眼神空洞,却向着可汗的方向转了过去。
可汗低声将产婆和侍女都遣了出去,握紧了华乐的手:“华乐,能听见吗?”
迷离的眼神中恢复了一丝精神,华乐张了张嘴,却也只是无声地吐出“可汗”两个字。
可汗满脸疼惜:“让你受苦了,华乐。”
华乐几不可见地摇摇头。
眼见着华乐连喘息的力气都没有了,可汗眉头皱得极紧,好半晌,才哽咽着开口:“华乐,你心里,一直都有个人,是吗?”
见华乐没有反应,可汗又添了一句:“是——夙渊小侯爷,对吗?”
在心底念了近两年却始终没说出口的名字,此时突然被另一个人说出,华乐单薄的身子猛地一震,像是离开水的鱼一样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看着华乐剧烈的反应,可汗心底一抽,又是不甘又是愤怒又是心疼,还没等开口,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可汗,公主……公主耽搁不得啊——”
可汗闭了嘴,侧身让开。焦急地候在门外的产婆和大夫奔到华乐身边,手忙脚乱地围了上去。
“公主一直在出血……”
“不行,公主这两天一直吃不下东西,这都折腾了三个时辰了,公主怕是……怕是……”
直到最后,老态龙钟的大夫一边擦汗一边回头十分抱歉地请示:“可汗,公主和孩子,只能保一个,您看……”
可汗虎躯一震,焦躁地在房间内走来走去,额头青筋暴起,十指紧握。
华乐……这个瘦弱的女人,要挺不住了吗?
想着华乐的柔弱和温婉,这虎背熊腰的大汉心底猛地一揪。
若是……若是……那就……
可汗深深地叹了口气,转过身威严地看着大夫:“公主和孩子,我都要!”
“可是可汗……公主已经没了求生的意志……”
可汗拨开一旁的产婆,伸手握住华乐冰冷的指尖,平静地开口:“华乐,如果你能听见我说的话,就动一下手指。”
细细的手指微颤。
可汗抿了抿嘴,眉目间满是不舍,但还是低沉地承诺:“如果你能撑过孩子生下来,我……就放你走……我说到做到!所以……华乐,你不要死……”
听到可汗的话,华乐原本半眯的眼睛猛地睁大,手指死死地捏住可汗的手,身体猛地向上一挺,随后就是一声惨叫。
“呀!孩子的头出来了!热水!热水!”
“公主,咬着这绢帕,别伤了舌头……”
9.我来迟了
五年后。
“可汗,您找我?”
看着身形依旧纤细仿佛没生过孩子的华乐,可汗深深地叹了口气——她当初听过他的那番话之后,硬是撑着把孩子生了下来,之后修养了整整半年,身子骨才能见风,却一直躲着他,不曾再让他碰过。就算他强行留宿,她也是一副欲哭的模样,害得他也不忍心了……
抿了抿嘴,可汗放下酒碗:“生完扎布勒,我就把你因难产而死的消息传到了京城,直至现在,已经过了五年,皇帝应是接受了你的死讯,不再追查,现在,你可以走了……”
华乐身子一抖,立刻追问:“把死讯传到了皇城?”
可汗明白她的意思,只能苦笑着解释:“这些年夙渊小侯爷一直镇守南疆,不曾回过长安。”
华乐终于松了一口气,泪水渐渐盈于眼眶,嘴唇颤抖:“华乐……华乐……华乐是可以去见他了吗?”
可汗的心一阵刺痛,别过脸不看激动的华乐,喉结动了动:“夙渊小侯爷生性不羁,应该会接受你。我派人把你送过去吧……”
华乐立刻跪下来不停地磕头:“谢可汗!谢可汗!”
可汗赶紧扶起华乐:“你是堂堂公主,怎可跪于我?”
华乐抬头,在眼泪中微笑:“华乐公主早在五年前就死了,现在的我,只是夙渊的华乐,不再是公主。”
华乐带着可汗给的一百个护卫,日夜奔波赶到南疆的侯爷府。华乐用力地捶着大门:“夙渊!夙渊!”
过了好久,一个大汉才困倦地打开大门:“谁啊?”
华乐仔细看过去,忽然认出这大汉正是当初送亲的那个张统领,立刻扑过去抓住他的衣服:“张统领,夙渊,带我去见夙渊!”
张统领似是刚醒过来,揉着眼睛仔细地打量了一番华乐,蓦地震惊了:“华华……华乐公主?”
“是我!”想见夙渊的心已经无法等待,华乐脸上的笑容无法抑制,“快带我去见夙渊啊!”
“公主……您不是……您不是病逝了么?”
来不及想张统领怎么会知道她的死讯,华乐解释:“那是诈死。不要管这个了,夙渊呢?”
张统领的脸忽地一白,结结巴巴地开口:“侯……侯爷他……”
看着张统领的反应,华乐慢慢平静了下来,镇定地看着张统领:“他是娶亲了吗?”
“没有!”张统领立刻反驳,却半天无话,最后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走吧,我带您去见……小侯爷……”
秋风萧瑟,枯黄的落叶被卷起,轻轻地落在一块墓碑上。
“虽然侯爷远在南疆,但一直注意着公主您的消息。直到五年前,探子回报说……公主您……难产而死……小侯爷武艺高强,身子骨极为硬朗,可在听到这消息时,当时就生生呕出一口心血……”说到这,身高八尺的壮汉也忍不住红了眼眶,“侯爷在弥留之际还说,探子报得迟了,他又让您多等他好些日子……”
纤细的手指轻轻地抚上那墓碑——镇南侯夙渊之墓,妻华乐之墓。
“这墓碑,是侯爷亲自刻的,刻完最后一个字,侯爷……侯爷就……”
最后,张统领离开了原地,只留华乐一人。
华乐没有哭,只是坐在那墓前,轻柔地笑,手指一直摸着上面“夙渊”两个字:“对不起夙渊,原来,是我来迟了……”
隔日,张统领再来的时候,发现华乐公主,已经断气在夙渊的坟前……
编辑/不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