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屿之失
2015-08-12调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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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我很难过,但是我没有哭,因为我不想让梁谦岛看我的笑话
后来,我很难过,正值青春期的我,看过不少青春小说,书中把这种不爽的情绪称之为忧伤,个别书中还阐述道譬如“他的忧伤是从骨子里面透出来的”、“她疼痛的气息与生俱来”等等。对我来讲,这完全如同八抬大轿都抬不起来的世纪玩笑,并且,我认为每一个人都是从零开始的,每个人的最初都是一片纯白,所以在很小的时候,人是没有记忆、也不知疼痛的,而后,忽然某一天,因为某件事混沌初开,便有了记忆及之后的事情。
四岁时,我看了《小鹿斑比》。我之所以会清楚地记得这个时间点,是因为在那之前,我刚过了四岁生日。七月三号,我的生日,我出生在这种宛如世界末日的炎热天气里。那天,我的父母买了一个大蛋糕,可过堂风吹熄了蜡烛。多奇怪啊!晴朗夏日的风能有多大?可偏偏四根蜡烛全都灭了。那个时候,我还不懂吉利与不吉利、征兆预兆分别是什么意思,总之它们灭掉了,我几乎整个身子伏在桌子上,央求爸爸再点一次,“爸爸,你再点一下啊!”我是这样说的。
我过了一个不错的生日。第二天,七月四号,我看了《小鹿斑比》,它使我第一次有了心痛的感觉。在斑比的妈妈被猎人杀掉的时候,我知道斑比再也见不到妈妈了,眼里登时盈满了泪水。我的喉咙干干的,心脏揪在一起,难受极了。我猜,这就是传说中的难过了,并且我猜对了。我很难过,但是我没有哭,因为我不想让梁谦岛看我的笑话。
我拽过梁谦岛的胳膊,看他的脸,他瞅我一眼,然后继续面无表情地看电视。我问他:“你觉得难过吗?”
梁谦岛又瞄我一眼:“不。”
我说:“可是斑比的妈妈死了呀!你不觉得难过?”我很好奇,在我的印象中,梁谦岛的所有,包括长相、身高、情绪都应该和我是一样的,甚至在我伏在桌子上央求爸爸的时候,他也在我的对面,同样伏在桌子上叫着“爸爸,你再点一下啊!”。
梁谦岛是我的双胞胎哥哥,他提前我十分钟来到人世。大概是那时候的人们知识浅薄,也可能是我所生活的区域没有文化水平较高的人,从小周围人灌输给我的思想都是,既然是双胞胎,那么我和梁谦岛的一切都应该是一样的,没有别的可能,所以年纪尚小的我,固执地认为我难过了,梁谦岛一定也会难过,可是他没有。在这一天,在这个方面,我们不一样了。
当然,长大之后,我明白了,男孩子成熟得晚,比女孩要慢不止一个节拍,但在当时,我确确实实地情绪低落起来。
很快,《小鹿斑比》结束,梁谦岛建议出去玩。这个动画片他是白看了,什么都没吸收到,更别提难过这种高级的情绪了。我的内心各种崩溃,没有心情去玩。窗外大杨树的叶子绿得深邃,夕阳斜插过来,晕出光圈,我忽然非常想要牵起梁谦岛的手,所以我点头同意了。
“就玩一会儿,咱俩快点回来。”我牵着梁谦岛的手说。
梁谦岛的手被我拉着,他用被我牵着的手背蹭了下鼻子,说:“行,就一会儿。”
我们出去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到了院子,我们汇入众多的小朋友之中,我说了只玩一会儿,就只在他们的外围转悠,一会儿上花坛、一会儿荡秋千,梁谦岛却和其他人疯跑去了。晚饭时间很快就到了,大人们纷纷从阳台探出头,喊“XXX回来,吃饭!”,其中也包括我的爸爸,他喊着:“谦岛、让屿回来吃饭!”
他喊第一声我就听见了,我飞快地跑去找梁谦岛,可找到了一圈也没找到。这期间,爸爸的叫声从“谦岛、让屿”变成了“梁谦岛!梁让屿!”。我匆匆跑回楼前,大叫着:“我哥不知道去哪里了,等会儿!”
然后,然后梁谦岛真的不知道去哪里了,谁都找不到他。
那是哪一年呢?一九九几年的时候,大人对孩子说得最多的话就是“要小心‘拍花子”,传说中“拍花子”的手心有种会让小孩乖乖听话、跟外人走的药,那手在头顶摸一下,小孩子就会失去意识。那时候,“拍花子”异常猖獗,我的父母甚至不准我和梁谦岛走在陌生人的身边,还叮嘱我们只要见到陌生人,就一定要躲开;如果陌生人逼近,就大喊大叫,引起旁人的注意。几乎每天茶余饭后,爸爸都要将这事拎出来讲一遍。我想,梁谦岛一定不会那么蠢,被“拍花子”骗走了,可是他去哪里了呢?没人知道。
02.多年后,我一定认得出他,毕竟他是另外一个我
通俗地说,梁谦岛丢了。
渐渐地,夕阳遁去,夜幕降临,院子里的孩子都回家吃饭去了,我想,笨蛋梁谦岛大概是被困在了哪里,想到他一定很饿了,我顿时泪水涟涟。
天黑了,天空聚集起密云。父母召集来亲戚一起找梁谦岛,我被无数个人抓着胳膊盘问:“你和梁谦岛是什么时候出去的?你们出去之后是什么样的情形?出去之前,你们做了什么?”我一遍一遍地回答。我想起梁谦岛牵着我的手去蹭鼻子的模样,想起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想起生日那天被熄灭的四根蜡烛,忽然觉得他已经走了好远了,他回不来了。可是,他一定饿了!他饿了怎么办?就快要下雨了吧?他会被雨水淋到吗?
这天之后,我的生活被挤成一团,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家里来来往往好多人,亲戚、邻居、警察。每天,我的父母都会到街上去找梁谦岛,他们印了寻人启事、登了广告,可是梁谦岛连一点音讯都没有。有人怀疑他被坏人领走了,有人觉得他是自己走失的,还有人认为他已经……我们小区,出去就是一条护城河,有人认为他是失足掉进河里了。父母找人在河里捞过,没有。梁谦岛他去哪儿了呢?
我不知道梁谦岛去了哪里,我只觉得,他孤身一人走了好远好远,他会不会变成三毛啊?他怎么就那么笨呢?居然跑丢了。
兵荒马乱地过了几个月,父母踏上漫漫寻子之路,我则被送去了外婆家。为什么不带我去呢?他们只有我一个孩子了啊!我哭闹着不让他们走,他们对我保证,一定会带梁谦岛回来,我这才放开手。我无比信任他们,我觉得他们很快就会回来,并且还会带回梁谦岛。父母总是无敌的、无所不能的,他们是英雄!
然而,奈何。
我那笨得要死、不知道什么是难过的哥哥,他看不见我,会难过吗?最终,他会明白难过到底是什么吧?他还未学会如何呵护妹妹,就消失在了人海,他对我的感情,有我对他的感情那么深吗?父母卖了房子,去寻找他们的儿子。我没有家了,我明明有父母,却都不在我身旁。当我终于习惯这样的生活,一晃间,我已经是个初中生了。
我住在外婆家,邻居家的女孩叫作何露雪,和我一样大,毫不夸张地说,从我出生我就和她认识了。初到外婆家,她就神秘兮兮地问我:“听说你哥哥丢了?”
我还完全崩溃着,只是哭。后来她就不问了,她说:“你别哭了,以后我陪你玩。”
我和谁玩都没关系,但哥哥我只有一个啊!
初中时,父母还在全国各地奔走。他们很少回来,一是没有容身之所,二是没有钱。但他们有坚定的信念,那就是一定要找回儿子!
十年过去,梁谦岛变成了什么样子,是生是死,全都未知,但他们不愿放弃。
初二这年,我和何露雪十四岁,心思变得缱绻。我们一起看《双面薇若妮卡》,何露雪成天幻想着这世界上还有另外一个自己,与她过着截然不同的日子,还经常神经兮兮地说:“我觉得我并不孤独,因为这世界上不只我一个。”
我从不反驳她,心底在想,这应该是我的台词。我不孤独,因为这世界上还有另外一个我,与我过着截然不同的日子。梁谦岛一定还活着,被富贵人家收养,过着少爷般的生活。他快乐、富足、知晓难过,但生活不予他难过。我这样麻醉自己,我不想梁谦岛过得不好。
这世界上有那么多的“哥哥”,偏偏只有我的哥哥丢了!现在的梁谦岛在我的脑海中只是一个屹立在大风中的瘦小身影,年月漫长悠久,他离我越来越远。我在成长,以后我会读大学、工作、结婚,甚至生小孩,我会忙碌起来,再无多余的时间用于怀念;而梁谦岛将永永远远地四岁,只是四岁,可以永远无知地在外面疯跑,任性地让亲人惦念。
现在除了比较近的亲人,几乎没有人提起梁谦岛,他会被人们忘了的。我越来越懂得难过是什么,难过的时候我总是能想起《小鹿斑比》,混沌初开,那是我最初的情绪,还不复杂。
外婆家在一个小镇上,何露雪家是这个镇上经济条件最好的,她经常跟我说,她爸爸带她去买了运动鞋,或者说市内的摩天轮有多壮观,然后她会像意识到说错话似的捂上嘴:“你是从市内搬来的欸!”
我不接话,她便转了话题:“以后让我爸爸带咱俩一起去玩。”
我也曾接到过这种邀请,可我一次都没有去过,看着别人的爸爸如何如何,再想起自己那饱经风霜的父亲,我会是怎样的心情?
后来何露雪似乎懂了,她明白我为什么会拒绝她,她就不再说那样的话了,而是改成“等有空,我们一起去玩”。
初三这年,我攒了三个月的零花钱,和何露雪去了市内。当年住过的老旧小区即将面临拆迁,住户已经走得七七八八了。那个生了锈的秋千我还认识,我告诉何露雪,那天我就是坐在这上面,看着梁谦岛跑远,却没能跑回来。梁谦岛的脑子真是没有我灵光,他这么蠢,根本没有疯跑的资格!
当年卖房子,父母多次吵架。母亲认为房子被卖掉了,梁谦岛突然跑回来,进不去家门是会哭的;父亲则很有远见地知道,他们将要走很久很久,他们需要钱。最后母亲妥协,她给认识的邻居留了信,说如果梁谦岛回来,请一定一定要告诉他,他的父母一直在等他。
十年来,没有一个人见过梁谦岛,老邻居逐渐搬走,这种事在别人眼里都是微不足道的一桩小事。
见我情绪低落,何露雪有点不知所措:“不是说来玩摩天轮吗?我们……还去吗?”
“去的去的!”我忙点头。
我想象过梁谦岛在富贵人家生活得很好,自然也想象过我会在这座城市和他偶遇。多年后,我一定认得出他,毕竟,他是另外一个我。
03.梁让屿,真是怪名字
不是每一个“我”都有幸和另外一个自己见面的。
我们很快忘了《双面薇若妮卡》,生活中充斥着周杰伦的歌声,满眼都是F4的贴纸,隐退又复出的王菲出了新专辑,Twins红翻天。
你看,世界在变,但总有一些东西是亘古不变的。
何露雪率先学会了用电脑,她迷上一个小游戏,就是把自己的大头贴传到网上,看看自己和哪个明星长相相似。她把自己各个角度的照片都传了上去,玩得不亦乐乎。她也帮我把大头贴传了上去,结果是我与萧亚轩的相似度达到87%。何露雪惊叫不得了啊不得了!
“那萧亚轩和哪个男明星长得像呢?”我问何露雪。
何露雪一愣:“啥?”
“我想知道现在的梁谦岛长成了什么样子,应该和我想象中的有几分相似。”
亘古不变的是,我总能想起梁谦岛。
我和萧亚轩长得像?未必吧,只是脸型相似罢了。我留着短发,头发是营养不良似的枯黄,眼神里有着与年龄不符、和其他女孩子不一样的刚毅。潜意识里,我将梁谦岛代入了自己的生活,但我不是他。
“说实话,让屿,”何露雪打算说实话,她认真观察我的反应,直到我给她一个“请说下去”的眼神,她才接着说,“我觉得你哥哥……是找不到的,都那么长时间了……”
这确实是实话,何露雪这样认为,我也这样认为,接着,连我的父母都放弃了。高一这年,他们回来了。他们在外十二年,收到过所谓的线索,被骗过、被帮助过,度过无数个困苦的日日夜夜,终于,他们放弃了。
他们回来租了房子,到学校门口去卖臭豆腐。梁谦岛是我们家的禁忌,他存在于每个人的心中,但没人提起他。我最怕过生日了,一到那天我便战战兢兢,耳朵里塞满了梁谦岛的声音“爸爸,你再点一下啊!”
你说,好好的蜡烛怎么就灭了呢?
这年,我转回市内的高中,何露雪则是考过来的,我们同班。时间好似忽然大跨步向前,梁谦岛被甩到很远很远的身后,生活步入了还算新鲜的领域。
何露雪家境好,会打扮,受很多人追捧,而我还是那个假小子。我们仍是朋友,直到亲耳听到她对同学说,自己只是同情我才和我一起玩之后,我们还是朋友。
“你们知道吗?梁让屿的爸妈就是咱们学校门口卖臭豆腐的那对儿!”
人是会变的,何露雪从善良的小丫头变成希望受人瞩目的女生,这不奇怪;而我,作为陪衬,也没什么不对的,和她比起来,我确实逊色很多。
朋友归朋友,朋友的作用也是两极分化的,过早懂事的我什么都懂,自然不会心生怨念。
父母回来后,经常在晚饭过后到老房子那边转,我知道他们去了那里,我们心照不宣,从不点破。偶尔他们留在家里,我便到老房子去。
这里的住户都搬走了,楼下一片狼藉,仰头看,有很多家的玻璃都被卸走了,院子里的路灯灯泡几乎全都碎掉了。曾经住过的家,我找不到它在哪儿。
这里太危险了,像随时都会坍塌似的。天太黑,我小心翼翼地离开,心里念着赶紧回家,万一我也从这里走失,不是太滑稽了吗?
后来我把这件事告诉何露雪,她被吓得直嚷:“你别再去了!多危险啊!那种地方!”
“可是……”我想去。
何露雪猜透了我的心思:“以后我陪你一起去!”
“可是你要上晚自习的啊!”她是住校生,必须上晚自习的。
何露雪撇撇嘴,没再说话,可是第二天,她就逃课来找我了。名义上,她是陪我去老房子,实际上,在路上,我就听懂了她的心思。高二年级有一个男生叫作展元,在我们学校,几乎没人不认识这个校草级人物,就连早慧且老成的我,都没能幸免,也偷偷瞧过他。他不算高,一米七六的样子,身姿挺拔、长相俊美,万年第一名,听说成绩好得让年级第二连哭都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姿态,不服气都不行。
最近,何露雪和展元搭档主持即将到来的校庆活动,他有多好,何露雪已经向我描述过几百次了。今天她对我说:“那种感觉你应该从没有过,让屿!”提起展元,何露雪高兴得快要飞起来,“你相信人会有前世吗?我感觉自己认识他几百年了!第一次见面就觉得熟悉!”然后她又奇怪地问,“咱们不是去你家的老房子吗?你带着我往哪儿走呢?”
太抱歉了,我没有带她去老房子。
何露雪错了,她说的那种感觉我也有过,就在我以为自己会走失的那天。
那天,整个小区的灯泡只剩下两三个,天黑得要命,就在我想着快快离开这里的时候,视线尽头忽然闯入一个人,旋即迅速消失。那一瞬间,我怕了。这里难道是我家的永劫之地吗?我真的要在这里……
“嗨!”我没料到的是,那个人再次出现在我的视野里,他朝我扬扬手,“你认识路吗?我走不出去了!”
走近了,我才看清那个人,心底忽地一滞,这个人正是展元。
展元迷路了,我将所有的迷路认定为走失,开口便是:“你是怎么来这里的啊?你怎么就走丢了呢?”
展元戳戳鼻子,笑起来:“我没走丢,路过这里的时候很好奇,就进来了,结果走不出去了。”
我带着展元往出口走,边走边说:“这里的每栋楼都一样烂,看起来差不多,会走丢也不奇怪。”
倒是展元的反应有点奇怪:“我没有走丢,只是迷路了!”
是啊,只是迷路而已。梁谦岛也是迷路了吧?因为没遇上我这么好心的人,所以他一直没能回家。
然后展元又说:“你认识我吗?你怎么一开口就训我呢?”
天啊,我伸手拍额,我和他的认识,完全是我单方面的,我却连句“你好”都没有说,直接问他“你是怎么来这里的”!
我不好意思地笑,展元忽然打量起我来,他问:“你是何露雪的朋友吧?”
在他和何露雪排练的时候,我去过学校的小剧场看她,展元记住了我,于是我顺势自我介绍:“我叫梁让屿,我的爸妈是卖臭豆腐的。”
展元明显一愣,随即点点头,若有所思:“梁让屿,真是个怪名字。”
我想解释我的名字只是为了配合梁谦岛,但是我没有说。这时,我们已经走到了小区外的护城河,展元忽然俯身向下看:“我小时候掉进过这条河,差点被淹死了。”
“咦?”
“不过幸好命大,被救了。”
我不知该如何接话,于是俗气地接起那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嘛!”然后我飞快地换了话题,“你怎么会跑来这个破小区啊?”
展元有点郁闷地看着那个旧小区:“我路过的时候觉得这里非常熟悉,就想进去看看。”
“觉得熟悉?莫非你以前住过这种地方?”
展元摇摇头:“没有,我家一直住在河畔。”
河畔那边是大片的别墅区。
“但我就是觉得这里很熟悉。”展元补充道。
“那你没事常过来溜达吧!”脑子一转,我向展元发出邀请。
展元竟然点了点头。
那之后,我愈发频繁地去老房子,偶尔会碰到展元。碰到他的时候,有时我们在小区里晃来晃去,有时我跟他说我家的事儿,当然,梁谦岛的那部分我会隐藏起来。
我和展元有了约定,所以我不能带何露雪去老房子。
04.他在富贵人家生活得很好,不想再做梁谦岛
私底下,我和展元玩得很好;但在学校里见到,我们是不太说话的。何露雪说我最近有些不太对劲儿,我没觉得自己哪里不对,仍旧留短发,像男生那样邋遢地穿校服,不管看到什么都会想起梁谦岛,午休时间到父母的摊子上帮忙。如果一定要找出与以往的不同,大概就是我更加关注展元了。
我觉得何露雪是被什么蒙蔽了眼睛,才会觉得展元是完人。我留意到,他并没有那么好,我打入高二内部,听说展元极其虚荣,但他品质并不坏,这是我观察到的。这些话我是不会对何露雪说的,她不会信,而且,如果她反问我为何如此关注展元,我要怎样回答?
解释总是苍白无力的。
高二期中考试结束,我请展元到我的摊子上去吃臭豆腐,他拒绝了我。
“我没有心情吃,”展元忧愁地说,“考试之后就是家长会,我爸妈都很忙,每次家长会都不来,我觉得不太好。”
“这还不容易?”我对展元说,“我把我妈妈借给你啊!”
展元扑哧一笑:“别闹了,我妈妈可不是卖臭豆腐的!”
我的心一凉,展元马上解释:“你别想太多,我没别的意思。”
但伤害已经造成了,我的心很凉很凉。
“你别生气啊!我错了还不行吗?”展元推推我。
我泪眼蒙眬,转头看向他:“你看过《小鹿斑比》吗?”
展元一怔:“我从来不看那种动画片。”
“那你明白什么是难过吗?死了宠物、丢了心爱的笔记,或者失去亲人,这种难过,你懂吗?”
展元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你说什么呢?梁让屿!”
他真的不懂吗?真的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吗?还是在刻意避开什么呢?
展元拒绝了我请他吃臭豆腐的邀请,相反地,他要带我去KFC,可我们快要走出校门的时候,何露雪却出现了。她冷笑着:“你们要去哪儿啊?我也想去!”漫长的年月过去,她成了一个爱刨根问底的女生,她不再是那个我不回答就会自动转移话题的女孩儿,现在的她,一定要自己找到答案。
她觉得我不对劲儿,就一定要找出我哪里不对劲儿。
这是赤裸裸的挑衅!
我催促展元快走,展元搞不清楚状况,傻傻地站着。何露雪冲过来,拽着我的胳膊:“你怎么可以这样?梁让屿!你怎么可以这样?”
她几乎失控,展元怔了几怔,忽然伸手推开了她:“何……”他雪上加霜地忘了何露雪的名字。
何露雪不依不饶:“梁让屿!我恨你!你等着瞧!”
展元不明情况,一头雾水地问我:“她到底怎么了啊?”
“疯了吧……”她就是一个疯子,所以头脑才会那么不清醒,所以才会误会我。
我是谁?梁让屿!我四岁时哥哥走失,自此,人生从来没有开始过,现在,我要开启我的人生,何露雪却不分青红皂白地想要掐断我的开始。
我问展元:“你为什么要帮我?何露雪像个疯子一样攻击我的时候,你为什么会推开她?”
他想了想,说:“不知道,但我就是想要保护你,大概……大概我们是一样的?”
他用了一个问句,可见他并不清楚自己的心。
我等着何露雪来给我“好看”,她果然把所有的事儿都做尽了。抽屉里的纸屑、书包里的垃圾、值日时被分配的超级难的任务,这些我都可以忍,在没得到确切的、我想要的答案之前,我必须忍,但她的做法殃及了我的父母,我不能再忍。
何露雪找人去我父母的摊位买东西,故意惹事,砸翻了摊子,热油差点伤到我的母亲。我知道后,揪住何露雪的头发,把她揪到操场上:“你是疯了吗?何露雪!你瞎了吗?你看不出展元是谁?你在嫉妒个什么劲儿?”
何露雪揉着脑袋,红着眼睛瞪我:“你给我说清楚!”
“好,我给你说清楚!何露雪,你是瞎了吗?你看不出展元就是梁谦岛?!”
何露雪的眼睛更红了:“你才疯了!展元怎么可能是梁谦岛?他是……你哥哥?!”何露雪的音调变得很滑稽,我却笑不出来。
是的,展元就是梁谦岛。何露雪觉得第一次见到展元就感到熟悉,我说那种感觉我也有,是因为潜意识里,我们把他当成了与萧亚轩相像的男明星!
当然,展元是梁谦岛,这一点我并非很确定。刚入校我就注意到了展元,我说过,如果多年后遇见梁谦岛,我一定认得他,因为他是另外一个我。我真的遇见了他,他名叫展元。随后,我在老房子和他遇见,逐渐了解了他。
他是梁谦岛吗?他是梁谦岛,但他不承认自己是梁谦岛。在老房子,我告诉他,我的父母是卖臭豆腐的,他那个惊诧的表情我至今犹记得。他想和过去断绝关系,但仍记挂着过去,所以他“觉得”老房子熟悉,却不承认自己看过《小鹿斑比》。他记得小时候掉进过护城河,却不想要卖臭豆腐的亲生父母。
这一切都源于现在他有好的生活,他住在别墅区,他在富贵人家生活得很好,不想再做梁谦岛。
我想,当年他是掉进了护城河,被人救起,随后被有钱人收养了。
是他抛弃了过去!
05.我是你的哥哥,我们是一样的
听了我的话,何露雪冷笑:“说得过去吗?当年你爸妈不是发过寻人启事吗?对方知道是你家丢了孩子,不会把他送回来?”
“如果他们一直渴望有个孩子的话,绝对不会把他送回来!”
“说不通!说不通的!荒唐!我不信!既然他是你哥哥,你为什么不和他相认?”
“因为……他并不想认我。”
我还记得,当我提议把自己的妈妈借给展元的时候,他那个不屑的样子。他连妈妈都不认,我这个妹妹又算什么?
“展元不是那种人!你这是诽谤!不要意淫了!他怎么可能是你的哥哥?!你做梦!”
“你对他了解多少?”我冲几乎神志不清的何露雪吼道,“我到高二年级问过,他是非常虚荣的!不管他是不是我的哥哥,你都看错了人!”
“不不不!”何露雪疯狂地摇头,不想相信这是真的。
为什么她是最难过的人?最难过的人应该是我才对啊!我的哥哥,我惦念了十几年的哥哥,却不想认下我。我的父母为了他放弃了我,把我一个人撇下,我有多伤心?
最难过的人是我,但疯了的人却是何露雪。她忽然跑起来,待我反应过来她是要去找我的父母说这件事时,我已经追不上她了!我眼睁睁看着事情变得混乱,我那痛失爱子的父母,闯过保安的拦截,冲去了展元的班级。这样一闹,校领导全都知道了这件事。
而结果。
结果——展元说:“我也想找到我的父母,不管他们是做什么的,到底是我的亲人,但你们真的不是我爸妈,因为我的爸妈早就……”展元哽咽起来,“我被一对老年夫妇收养,我不叫他们爸妈,而是爷爷奶奶。我小的时候掉进过护城河,是因为他们没有看管好我。我说自己住在河畔,但我从没解释过,我是住在河畔的另一面,那里是棚户区。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过得不好,我承认我很虚荣。”
至于老房子的相遇,那纯属是巧合,展元和我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是我搞错了。
我搞错了,在我计算着以后该如何面对展元的时候,他转学走了。
何露雪继续和我做朋友,她曾经的歇斯底里、曾经的固执,甚至是一往无前,我都懂。我怪自己懂得太多了,很多事都需要自己承担。如果梁谦岛在,他能否与我分担?
半年后,我收到展元的信,来自美国。
他写道:“亲爱的妹妹,我是梁谦岛。
“我是梁谦岛,我说了谎。
“还记得吗?我们四岁生日之前,父亲承包的工地发生事故,砸死了一个女孩,事后,他上下打点,逃过了牢狱之灾,事业却一败涂地。当天看过《小鹿斑比》,我提议出去玩,不幸与小朋友走散,被人抱走。那个人姓展,当初被砸死的女孩也姓展,你懂是什么意思了吗,我的妹妹?我被人抱住,不停挣扎,奈何我力气太小;我被迫被展家人收养,自小他们便告诉我,我是在为父亲还债。开始时我只想着逃走,后来我逐渐长大,逐渐明白什么叫作“还债”。我是应该还债的。开始时他们限制我的活动,后来放任我来去,因为他们知道父母已经搬离了这座城市,并且,我的长相也发生了变化。
“当父母第一天出现在学校门口,我就认出了他们;当你第一次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就认出了你。但是,我的‘父母手上仍有当年父亲事故过失的证据,我不敢与你们相认,我不能害了父亲。现在,他们带我到了美国,我把真相告诉你,但请你不要告诉别人,因为你同样不可以害了父亲。
“当初,我对你说的话真假参半,甚至假装嫌弃你,全都是因为我深知自己不可以与你们相认,却又心有不甘。我应该远离你们,但是我做不到。我故意透露信息给你,希望你认得出我,你果然做到了。你问我为什么要帮你,我说因为我们是一样的。我是你的哥哥,我们是一样的!
“让屿,我想回家!等我回家!
“让屿,这世上没有说法的事,都有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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