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舟向北我向南
2015-08-12一二三
一二三
01.寻找青春
洛轻舟拿到双博士学位的第三年才想到要去寻找青春。
他已经拿不菲的酬劳,买豪宅和名车,并且在上个月为他不学无术的弟弟办了一场砸钱的婚礼。他上台致辞时,西服的边角打理得很整齐,嗓音透着他独有的温润,清清淡淡,又不过于疏离。台下,还有年轻的姑娘冲他眨眼睛。
这时候的洛轻舟,已经三十岁了。
他跑了大半个城市,终于在一条狭窄的小巷子里找到了吃起来有甜味的卤煮面筋。
“卤煮面筋怎么会有甜的?”
在洛轻舟还是少年的时候,他这样问那个离经叛道的同桌。
她毫不在意形象地蹲在椅子上,嘴里咬着面筋,含混不清却信誓旦旦地说:“就在学校对面的小店里,五毛一串。”
洛轻舟露出了嫌恶的表情。
她扭过脸去:“你懂什么,就是要有甜味的卤煮面筋,这才是青春!”
洛轻舟不相信,一直到毕业,也没有去吃过。
他也能想起类似的片段来。
她曾经逃掉一整节课去看闻名校园的帅哥打球,回来后捧着脸颊说:“这才是青春!”
她曾经在月考中交了白卷被点名批评,之后毫不服气地说:“这才是青春!”
她也曾说:“我没见过有人这么爱学习,洛轻舟,你没有青春!”
很多年以后,位于首都的实验室里,洛轻舟突然想到这些话,然后就脱掉了白大褂,订了一张回乡的车票。
洛轻舟在卤煮小店里询问老板:“十三年前,您是否在市七中附近开过店?”
老板诧异又惊喜:“没错,我在那里经营了三个月,没想到还有人记得。”
后来洛轻舟总是来这家店里。
他并不是多么喜欢吃甜味的卤煮面筋,可他总觉得,他忘记了一个与这里有关的很重要的人。
直到他发现了老板的相册。
这种小众小吃的常客并不多,老板与每位常客都曾合影。相册里,洛轻舟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
将照片翻过来,有一行用钢笔书写的排列整齐的漂亮的小字。
——我嫉妒你,洛轻舟!
02.我就是柏宁
洛轻舟尝试动用所有人脉寻找柏宁。
然而,一无所获。
听说她大学毕业后去云南支教,没有网络,电话也来得极少。最后跟她保持联络的同学,也在三年前和她绝交了,原因是她借去两百块,却没有及时还回去。
“据我所知,三年前你月薪八千,别告诉我你们绝交的原因不是你嫌她穷。”洛轻舟平静地阐述完事实,便挂掉了旧友的电话。
他生气了,因为柏宁受到了不公平对待,这通火一直蔓延到前往云南的火车上。
其实他在办数据交接的时候,实验室同事就劝过他:“没有必要为了一个老同学跑那么远。”
洛轻舟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你知道我有重度强迫症,不找到她我睡不好觉。”
同事不由得调侃道:“然后你会把她带回来,这个实验室里就只剩下我一个光棍了。”
洛轻舟的眉头轻轻皱起:“这个建议不错,值得考虑一下。”
因为柏宁长得很不错。
洛轻舟的梦中情人是林志玲,他还偷藏了一张她的海报在衣柜里,多年未揭,柏宁长得像她。
火车即将到站时,洛轻舟接到了来自家里的一个电话。
“哥,我要结婚了。”
“恭喜。”
“借我点钱吧。”
“你去找妈要,回去我报销。”
洛轻舟拿着一张地图坐车往乡下走,所经之处越来越贫瘠,起初是楼房,接着是吊脚楼,然后是砖瓦房。最后,已经一周没洗澡的洛轻舟来到了隔板搭建的简陋的教室前面,边上错落地建着一些石灰房。
他拿出梳子和镜子,好好整理了一下头发,才上前拍了拍一个女人的肩膀。
“请问,这里有叫柏宁的人吗?”
他见过回头一笑时青春飞扬的柏宁。
他见过伏案做题时咬着笔头写不出答案时的柏宁。
他见过吃着甜卤煮还一边腾出空说他不懂青春的柏宁。
可是那个女人回过头来,皮肤黝黑,头发干枯,手指粗糙,唯独一双眼睛里闪动着灼热的光。
她抿着唇轻笑。
“我就是柏宁。”
03.你喜欢吃排骨吗
洛轻舟参观了一节柏宁的课。
她教一年级学生唱歌,四十分钟教了两首,一首是《掀起你的盖头来》,一首是《同桌的你》,听在洛轻舟耳朵里很不是滋味。
“这两首歌的故事其实可以一起发生。”洛轻舟在课后对柏宁说。
柏宁理解得透彻:“你想娶我?”
洛轻舟摊开手:“你是我三十年来除了我妈以外印象最深刻的女人。”
“我可以理解为是你人生里除了你妈以外最能烦你的人吗?”
“可以。”
柏宁把书摔在他身上,转身离开。
学生们还伏在石头和破木板上接受教育,两腮的高原红还没有褪去。就是在这里,一批又一批的学生走出了山里,一批又一批的教师走了进来。
柏宁当晚在日记本上写——我怎么可以跟他走呢?即便他是洛轻舟。
第一次和洛轻舟打招呼的时候,他面无表情地甩来一沓数学卷子:“如果不是班主任要求一帮一,我绝对不要和你做同桌。”
第二次和洛轻舟搭话,他飞快地在纸上写出一道物理题的三种解法:“背下来,考试时往里套,至少一半的分数。”
第三次……“卤煮面筋怎么会有甜的?”
柏宁对于洛轻舟的所有印象,除了学霸、冷漠、固执、孤傲,似乎再无其他。
即便是她不断地讽刺他这样的人没有青春,也不见他的表情有丝毫波动。
双博士学位?科学家?一点也不意外。
但是她见过他打架。
洛轻舟的软肋,是他那一个爱惹麻烦的弟弟。那个男孩才初一,已经招惹了社会人士,被堵在小巷子里,只能打电话向洛轻舟求救。他飞奔过去的时候太过着急,书包也没拿,放学铃声刚打,柏宁就拎起他的书包,一路追到了案发地点。
其实也不算大事,只是在那根棍子落下来的时候,柏宁冲到前面为洛轻舟挡了一下。
被送去医院时,洛轻舟脸色发青,死死抓住柏宁的手,她安慰他:“假如学校知道这件事,一定要全部推到我的身上,你这种人,禁不起有黑历史的。”
洛轻舟的眼泪突然就掉下来了。
落在柏宁的手背上,那么滚烫。
柏宁被记了一个大过,封存在档案里。
洛轻舟毕业时还嘱咐自己,一定要记得柏宁。可是在这之后的漫漫时光里,他却忘记了她,就像他会忘记生命里曾路过的一株小草一样。
三十岁这年的秋天,当家里逼婚的电话打到了实验室来,他才终于能够想起那个瘦小的身影来。他的实验室里没有女人,他也不打算分出精力认识别的女人。
洛轻舟敲了敲简陋的墙壁,隔壁柏宁的声音清晰地传入耳朵里。
“以后可以直接喊话,敲的话,会掉灰。”
洛轻舟连忙收回手,端坐在木板床上:“不知道你考虑好了吗,我有车有房,年薪千万,父母双全,还有一个弟弟,哦你不用担心,他已经结婚了,而且我不打算再接济他的生活。”
“你还是老样子。”柏宁收起日记本,“你不喜欢我吧?”
“感情可以慢慢培养,我不再认识一个女人有十五年的历史。”
“我去菜市场挑一块排骨,虽然没有我喜欢的,但是有比较不讨厌的,我就是那块你不讨厌的排骨。可是洛轻舟,婚姻大事,不应该只是不讨厌而已。”
洛轻舟那里没有动静了,柏宁以为是自己说通了对方,刚要伸个懒腰,就听到隔壁传来微弱的疑问:“你……喜欢吃排骨吗?”
04.他长得不像王思聪
洛轻舟把林志玲的海报拿给柏宁的学生们看。
“以前的柏老师就长这样。”
有位稍大的少年毫不留情地指出:“女大十八变,果然越变越难看。”
洛轻舟满意地摸摸他的脑袋:“如果想让你们柏老师变回来,就劝她回家。”
少年挠头:“回哪个家?”
洛轻舟抬手指着一个方向,这个方向的两公里外有一座大山,阻隔了他的目光:“在那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有冬暖夏凉的房子,有便利的交通,还有肉吃。”
洛轻舟回头看着他红扑扑的脸蛋和灰色衬衣,心里突然泛起一股酸味。
柏宁每周四上绘画课,今天教学生画大象,她发现学生们不约而同地将背景画成了高楼大厦,可是这里不该有高楼大厦。
柏宁皱着眉头:“这是谁教你们的?”
学生们指向年纪最大的少年,柏宁走过去,却看见他手里拿着一张车票。
“洛哥哥让我选择要不要把车票交给你,我想,或许你不该留在这里。走出去的孩子没有一个在功成名就后回来,没有人愿意选择贫穷与落后,对吗?”
柏宁红了眼眶,把他抱在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窗外风轻花好,云雾缭绕着山脉,她哽咽着说:“没有人知道这里有多好,最美的风景不在眼里,是在心里。”
少年其实听不懂,但是洛轻舟懂。当柏宁把车票撕碎扔在他脸上的时候,他都已经快要忘记,十三年前,这曾是他说过的话。
十七岁的柏宁踩在凳子上向他示威:“学学学,你就知道学,咱们班就是因为学霸太多,才在下午的篮球赛上输给了三班!”
洛轻舟扶了扶眼镜:“是输了篮球又不是输了人生,大惊小怪。”
柏宁捂着心口说:“这次班主任们打赌,谁赢了就带学生去春游,爬嵩山。我就这么白白错过了一次好机会,你赔我。”
洛轻舟被她吵得头疼,仰着头:“你下来说话。”
“就不下去。”
“再不下来我扒你裤子。”
柏宁吓得“扑通”一声跳开几米远。
“嵩山有多高你知道吗?本市离嵩山直线距离多远你知道吗?嵩山山顶和山脚的矿泉水差价几块你知道吗?你以为你天天吃甜卤煮就有力气爬嵩山?”洛轻舟鄙夷地看着她,“你的脑子还是空的,身体就妄图一步登天。柏宁,你不会知道数学卷子和物理公式里藏着多好的东西,最美的风景不在眼里,是在心里。”
洛轻舟很少对柏宁说这么多话,柏宁那天不停地偷偷看他,她终于承认,她一点都不讨厌洛轻舟,因为她第一次被说教这种形式的谈话给震撼了。
而如今的柏宁看着坐在床上啃窝头的洛轻舟,气得说不出话来。
洛轻舟皱着眉头:“我不爬山,是因为我不知脚下何时有青苔,我也没有精力去计算需要背多少物资才能够爬到山顶。我现在更不知道,你能够记挂我一句话这么多年,为什么不肯和我回家?”
柏宁冷笑了一声:“你不是喜欢算吗,那就等你算出来我为什么不回家,再来找我。”
柏宁出了门,发现班里的小少年躲在不远处看着他们。她冲他招了招手,他这时候才敢悄悄凑了过来,扯着她的衣角:“别生气,洛哥哥也是为你好。”缓了缓才抬起头认真地看着她,“柏老师,为什么不喜欢洛哥哥?”
这要怎么解释?
柏宁想了想:“因为……他长得不像王思聪。”
05.逃避现实
洛轻舟在更艰苦的条件下生活过。
生物博士在读时,他跟随导师去过非洲一处丛林,那里蛇蚁横行,飞禽无数。他刚进保护区就染上了一种皮肤病,并且在药物匮乏的情况下坚持研究了二十八天。因此,在这个还有窝头吃的大山里,洛轻舟足足赖了两个月。
期间实验室的研究出过一次问题,洛轻舟徒步三公里才找到一家小网吧,和同事视频两天一夜。凌晨,当他迎着露水走出来的时候,衬衫褶皱,胡子邋遢。柏宁正好站在外面,红着眼眶,想开口骂他,却又忍住了。
最后只能有气无力地问洛轻舟:“你一声不吭跑出来,孩子们找你都找疯了,你竟然只是……为了上网?”
洛轻舟想解释,却觉得张口一定会说“说了你也不懂”,于是闭嘴。
柏宁后来劝过洛轻舟很多次——你并不适合这里。
可是洛轻舟用一个理由就轻轻地反驳了她——你在这山里面奔跑了那么久,走路时双腿麻到颤抖,你这样紧张地找到我,绝不是为了要赶我走的。
柏宁也想,是呀,她怎么会想要赶走洛轻舟呢?从见到他的那一刻,到后来所有细碎的时光里,她又有什么时候忘记过这个名字,忽略过他的存在呢?
不喜欢洛轻舟吗?
柏宁想了想,并不是不喜欢。
洛轻舟留下来教数学。
他把高等公式换成了普通算法,又把普通算法变成了基础算数。他徒手画了一个正圆,还没来得及讲解,孩子们趁课间添了两只眼睛和嘴巴,鼻梁上架着一副歪歪的眼镜。洛轻舟刚想发脾气,孩子们就喊:“黑板上是洛老师!”然后他就笑出来了。
没有灯光在不合时宜的时间照射而来,没有人嘲讽洛轻舟只研究学术却不通人情世故,他这三十年来,从来没这么悠闲自在。
于是在看见勘探地形的投资商来到那片坡地时,他跟在校长身后,握紧了拳头。
未经开发的天然坡地,背靠山川河流,风掠长空,漫山的绿植随风飘曳,空气里的水分子宁静而安详,这是再好不过的影视基地。
“公司正投资一笔大项目,电影从筹备到宣传需要一年,我会安排你们住到镇子里。”
大腹便便的商人留下一笔定金。校长是六旬的老人,握着支票不说话。
“走吧。”柏宁回来的时候,意见斩钉截铁,“镇子里的条件,一定比山里好很多。”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背靠着石灰墙,看向墙角的三只水桶,两只小桶下山打水用,打回来的水便存在大桶里。山上的人周而复始着生活,没有人觉得厌倦,因为没见过更好的东西,比如水龙头。
学生们听见要住在镇子里,没有一点被掠夺家乡的不安,反而把小帽子高高抛起,接到手里,又抛起来。
校长不愿意走,但是他让柏宁走。老人固执地坐在板凳上,把支票塞进柏宁手里。
柏宁握着手里的支票,拿起来扇风,还是觉得热,她觉得自己有点虚弱。
“别觉得你守了六十年大山多了不起,合同是你签出去的,也别觉得别人侵略了你的地盘。这些孩子需要你,算他们一个人还能活五十年,十六个学生,八百年的未来你怎么就舍得交到我一个人的手里。这活儿我办不成,你得跟我走。”
柏宁总是这样,她一着急,说话就不中听,她的话不能细想,想想是觉得有道理,然而许多年后再想起来,又会觉得是歪理。
洛轻舟吃过她的亏,伸开双臂拦在柏宁前面:“校长爱这片土地,就像你不愿意跟我走一样。”
“你以为我不愿意跟你走?”柏宁把支票一把甩在洛轻舟身上,“我有多愿意跟你走,恐怕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可是孩子怎么办,校长怎么办?洛轻舟,你三十岁了,责任有多重要,你还能不清楚吗?”
他怎么会不知道呢,实验室的课题研究,昼夜不停徘徊在脑海里的数据,密密麻麻的小数点,还有队员的荣辱,谁说他放下一切只是来寻找青春的?
或者不如说,他是来逃避现实的。
06.这才是我的梦想
弟弟来过电话。
“如果你不给我钱,我就告诉妈你抛下工作去大山里找女人了,用的还是寻找青春这种毫无技术含量的借口。”
洛轻舟躺在柔软的草地上,口吻也温柔:“今天会用完最后一只充电宝,这是我能够接到的最后一通电话。你如果觉得妈会反对,你就去告状,反正我不回家。”
洛轻舟挂断电话,头上出现一片阴影。柏宁手里捧了一碗蛇羹,蹲在洛轻舟面前:“赏你的。”
洛轻舟教学生上山分辨蘑菇的毒性,拿灭了火的火把熏走蜜蜂,带孩子上树掏蜂蜜。他什么都敢拿来吃,捧起碗就喝了起来,和她想象中的科学家大相径庭。
“我听说,你来找我,是为了寻找青春?”
洛轻舟被呛了一口,皱起眉头:“听谁说的?”
“你弟弟寄信来了。”柏宁摊开手,“收件人是我。”
洛轻舟不好意思地抿起唇,实验室的同事们对八卦一向口风不严,弟弟为了要钱更是千方百计,也给她带来困扰了吧?
“十三年前,我说你没有青春,是我一直在骗你。”柏宁盘膝坐下,仰头面对着群山,“谁知道你居然会耿耿于怀这么多年。你那时候样样都好,我又不如你,只能逞口舌的威风。其实你怎么会没有青春呢,你的青春,明明过得比谁都好。”
“我们在少年的时候喜欢歪曲一个事实,认为潇洒的、肆意的才是青春,但我的青春过得太糟糕了。我高中毕业后上了一所民办大学,才明白原来人和人的差别可以那么大。我曾经试图寻找人生的意义,却发现和你这种人认识之后,钱啊利啊,似乎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后来,听说你研究生时期学生物,我就跑到乡下一段时间,一个人种了三亩地的蒜苗。”
“五年前你拿到第一个博士学位,那时候我在一家金融所做风投助理,虽然收入可观,但我觉得我真追不上你了,就跑来这里做支教。老师来了走了一批又一批,我却觉得这里的生活最好,我拥有了一个梦想,让我义无反顾地想要带这些孩子走出山里。洛轻舟,我嫉妒你,所以追着你的脚步走,是你教会我,努力和拼搏过的青春,就是最好的青春。”
柏宁望着远山,没有一丝焦躁和不安,她平静地讲述着。人们在匆忙的世界里行走,她觉得,只要你能安静下来,哪怕就那么一秒,然后,就哲学了。
洛轻舟坐起身来,阳光正打在柏宁的头顶,他为柏宁拨了拨被风吹乱的头发,惋惜地低下头:“卤煮店里有一张照片,背面的钢笔字——”
“是我写的。”
“那么,我是时候离开了。”
洛轻舟心里横着一个结,使得他从三十岁生日那天起,不知今后的人生意义。明明科学院的队友无比信任,明明奖章挂满了一整间房,他依然迷茫,后来他试图用各种办法寻找丢失的东西,一不小心,就找到了柏宁这里。
可是他丢了什么呢?除了年轻的自己,什么也没有。
洛轻舟从那天起就躲着柏宁。再次开口说话,已是两周后了。
柏宁带着学生来到镇子上的时候。
大巴车停在镇子口,柏宁清点下车的人数,看到洛轻舟背着登山包下车,她才瞪大了眼睛:“你居然还没走?”
这是什么话?
洛轻舟想要反唇相讥,又觉得势必会演变成临走前的最后一场大战,于是妥协:“我不是缠着你,我要到镇上取火车票,再倒车去车站。”
洛轻舟很少有这样低头的时候,反而让柏宁觉得欺负了他。
后来柏宁在日记里写,当我还是个少女的时候,洛轻舟是我心口的朱砂痣,可怜的是,我是他白墙上一抹蚊子血。
柏宁安顿好学生,主动提出要带洛轻舟去取车票。
代售点在镇中心,正好赶上一场集会,小广场上有人在舞狮,连过了几条马路都是人山人海,柏宁这才皱起了眉头。
“你拉着我。”柏宁把手伸到洛轻舟面前去。洛轻舟低头看着她的手,呆愣了一下,柏宁这时补了一句:“把你弄丢了,你那个弟弟还不要千里迢迢跑来追杀我?”
洛轻舟的手是做学问的手,细腻纤长;柏宁的手是做业务的手,粗糙强壮。于是,这样的两只手牵在一起,穿过了人潮,穿过了小巷,穿过了十七岁那年柏宁吃掉的卤煮面筋,也穿过洛轻舟走过的所有丛林。见柏宁走在前面,瘦小的身影为他开道,洛轻舟释然了。
取完票后柏宁也不离开,坚持要送到洛轻舟上火车。
站台上的风很大,把柏宁的头发吹得到处飞。洛轻舟从背包里拿出一卷保鲜膜,把上面皮筋摘下来,给柏宁的头发捆上。然后他从柏宁背后绕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这就好多了。”
柏宁的两只手交握放在胸前,抬头看向洛轻舟的时候,眼睛里黑亮黑亮的,还有点发抖。
他轻声开口安慰柏宁:“你别不高兴,你是为了梦想留下来的,我懂。”
他懂什么?柏宁看着他,他一点也不懂吧。
柏宁十七岁,同桌叫洛轻舟,他残忍又强大,只是安静地坐着,就像被罩在了金光里。她怕被嫌弃,才伪装得浑身带刺,他不懂吧。
柏宁二十二岁,在同学聚会上听见洛轻舟的名字。他大学两年修满学分,紧接着是硕博连读,已经被昔日的同学捧上了云端,连这三个字从嘴里说起来,仿佛都能沾上一点仙气。她跑去做和洛轻舟一样的事情,只是人家做生物研究,她在做蒜苗培育。很久之后,她又去吃卤煮面筋,在照片背面留下一行字——我嫉妒你,洛轻舟。他不懂吧。
柏宁二十五岁,抛弃了拥有的一切,毅然决定到山村支教,她只是想知道,拥有梦想的感觉。既然洛轻舟拥有那个东西,为什么她就不能有呢?
柏宁啊,追逐了洛轻舟这么久,一直到最后,一直到洛轻舟来找她,也没能追上他的脚步。
并不是得到了对方的喜欢,就能够与他比肩,在柏宁看来,那是洛轻舟的施舍。
现在的她,凭什么能和洛轻舟在一起呢?
柏宁动了动嘴唇,在火车进站时,伴着汽笛的声音,说出的话也被隐藏在巨大的轰鸣声中。
“我的梦想吗,十三年来,是想要变成和洛轻舟一样的人,这才是我的梦想呀。”
07.青春有所不同
洛轻舟在离开云南的火车上撕掉了他的实验报告。
寻找青春的借口连弟弟都能轻易戳穿,为什么柏宁相信呢?后来他想,因为柏宁从来不怀疑他,他是她所仰望的洛轻舟。
他二十七岁时提出的新项目,论题是贫穷将永远向往富裕,次等向往优等,论据其中一项是城市与乡村人口流动调查,除非是带着项目和资金回乡建设,否则没有人无条件愿意放弃自己拥有的一切,往贫困的地方去。
可是柏宁出现了。
洛轻舟的调查里出现这个久违的名字时,他似乎能想起一些关于她的支离破碎的画面来。于是他辗转反侧,最终决定要找到柏宁,不是为了娶她,而是为了完善数据库。
柏宁是他的实验对象。
可是现在,项目没有意义了,因为柏宁拥有他这种人永远不会懂得的无关利益的梦想。更何况,柏宁做这一切,却是想要是成为洛轻舟一样的人。
他精于算计,为了实验报告跋山涉水,欺骗了一个姑娘,他有什么资格成为柏宁的梦想呢?
洛轻舟三十七岁时,仍然习惯穿白衬衫,他不再孤僻地躲在实验室拒绝一切外交活动。
下班后和朋友去吃饭,每年寒暑假定期参加同学聚会,接受别人投来的羡慕的目光,温柔地听着所有人的意见,善待别人的梦想,甚至如约去见母亲介绍的相亲对象,只是他都不满意。
漂亮清秀的姑娘缺一点韧性,贤惠质朴的姑娘又少了一些才气,而遇见真正才华横溢的女孩,他又会摇摇头——读书读到这么高的程度,恐怕没经历过什么青春。
他如此断言,也不过是拿柏宁的话当挡箭牌。
他也去高校演讲,因为外表帅气,往往场面轰动,座无虚席。
直到那个少年站起来。
他穿休闲的T恤,没有穿校服外套,来时没有带纸笔,举起手时,有老师也站起来,似乎是想要往这边走,以便及时制止他的行动。
洛轻舟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与以往柏宁在大型讲座上想要问问题时,如出一辙。
是问题学生啊。
“我想知道,我和别人一样吗?”少年的声音不大,在安静的阶梯教室里产生不小的回声,“如你所见,我学习差劲,人缘不好,没有梦想,也没有青春……”
“谁说的?”洛轻舟很少打断别人讲话,这次却很认真地皱起了眉头。
少年对视洛轻舟:“大家都这么说。”
洛轻舟把投影上的课件关掉,他的桌面呈现出来,那是一张手机拍摄的照片,青葱远山,河川缭绕,茫茫旷野,一眼望不到边,目光所及之处,山很多,重峦叠嶂,如果那些山再高些,估计可以用不见天日来形容。
学生们想不到这些,前排的女生悄悄说:“洛老师一脸有故事的表情。”
“这是五年前的照片,同年有一部在此拍摄的电影上映,影响不凡,所以你们现在想要过去,看到的恐怕是一片崭新的影视基地。”洛轻舟回过头来,目光扫过在座的学生:“曾经在这片草地上,我的朋友对我说,洛轻舟啊,你觉得你自己没有青春吗?你把时间给了习题,给了研究,给了实验室,给了数据,给了梦想,给了未来,你就觉得自己没有青春了吗?并不是,潇洒肆意的是青春,奋起拼搏的也是青春,谁给青春下定义了?同学,我今天也要告诉你,不善交际并不是贬义词,学习差劲也不代表一无是处,人生自有无数可能,努力学习的是青春,打游戏打出国门赢得荣誉的不是青春吗?把汗水挥洒在球场上不是青春吗?有过一场刻骨铭心的恋爱不是青春吗?青春因为有所不同,才更值得被铭记。”
洛轻舟话音落下,满室寂静,浑身戒备的老师也安稳地坐回座位。不知是谁带头拍了拍手,似乎是一刹那间,教室内便已掌声如雷。
少年抬起头来,黑色的眼睛仿佛被一盏路灯点亮。他怔怔地看着洛轻舟,轻不可闻地动了动嘴唇。
洛轻舟读出来了,他是说——谢谢。
洛轻舟想,他也还欠柏宁一次道谢。
收拾书本,走出教室,洛轻舟的短信声响起,他迫不及待拿出手机,嘴角扬起弄浓浓的笑意。
——最后一批毕业生已送走,新教室也安排妥当。今晚火车票,明晨可抵达,洛轻舟,你说好要来接我的。
洛轻舟极快地回复了一个字——好。
已是秋末,柏宁坐在站台的座椅上,等候火车驶来。她围着厚厚的驼色围巾,怀中抱着她潜心十年终于出版的著作,那是一套图书,封面上印着大大的标题:《科学家使用指南》。
冷风吹起尾页,“后记”的话在白净的纸张上格外显眼。
——当我将自己前往云南支教的信息故意提供给洛轻舟的团队引他到来时,我的目的仅仅是为了给创作提供切身体验,我永远也不会想到,我会爱上他。
编辑/不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