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嵇康诗歌“伤渊雅之致”
2015-08-12张旭
摘要:钟嵘《诗品》尚“雅”,其论嵇康的五言诗:“过为峻切,讦直露才,伤渊雅之致。”本文对“雅”进行了梳理,钟嵘以雅论诗,“雅”在《诗品》中有多义性,除了指《小雅》之外,还指高雅、文雅。钟嵘言“伤渊雅之致”是因为嵇康诗歌的情感表达方式过于直露,无所顾忌,不够含蓄婉转,内心的情感一泻无余,又因“讦直”导致嵇康诗歌词采不足,缺少了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审美效果,不符合钟嵘的“滋味说”。
关键词:嵇康;《诗品》;雅
钟嵘《诗品》评嵇康诗歌曰:“其源出于魏文。过为峻切,讦直露才,伤渊雅之致。然讬谕清远,良有鉴裁,亦未失高流矣。”钟嵘认为嵇康诗歌“伤渊雅之致”是因为其诗“过为峻切,讦直露才”。对此,陈衍《平议》言:“‘讦直露才,‘ 伤渊雅之致,此言尚允”;而张怀瑾先生《钟嵘诗品评注》并不认同,他说:“云“讦直露才,伤渊雅之致”,这就未免太苛刻了。”又言:“要求诗家以“渊雅”指导吟咏,并且以之作为诗评标准,这是儒家学派论诗有关“诗教”说的遗风。由此可见钟嵘师宗儒学,正是《诗品》论诗的主导思想。”很多学者也从儒家的传统观念出发,认为《诗品》论诗从《国风》、《小雅》、《楚辞》追溯渊源,而《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悱而不乱,即《国风》虽然写男女爱情,却不放纵淫乱,《小雅》虽抒发不满情绪却有节制,这正是儒家所提倡的“温柔敦厚”的诗教观。嵇康诗歌不符合儒家诗教“雅正”的标准,故钟嵘批评其“伤渊雅之致”。但是,这样的解释并不全面也不够确切。
“雅”作为中国古代重要的审美范畴之一,其内涵极为丰富。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作家或批评家对“雅”又有不同的诠释。“雅”字的原始意义是一种鸟。《说文解字》解释:“雅,楚乌也。一名鸒,一名卑居,秦谓之雅。从隹牙声。”后来,“雅”字被广泛应用于文学作品中,如先秦典籍中的“雅言”、“雅乐”等,并逐渐向审美领域渗透。《论语·述而》:“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
何晏注:“孔曰雅言,正言也。”即孔子在讲《诗》《书》或执礼时要用王畿一带的语音声调,以表示郑重。《论语·阳货》:“子曰:恶紫之夺朱也,恶郑声之乱雅乐也。”这里的雅乐是指周代郊、庙、燕、射之乐。先王之乐为雅乐,与郑卫之音是雅俗对立的。可见“雅”成为一种审美观念,在最初是雅正的意思,与先秦儒家思想有密切的关系。
“雅”在魏晋南北朝时期逐渐成为一种艺术审美理想和文学批评的标准。曹丕在《典论·论文》对文学进行了最早的文体分类:
夫文本同而末异,盖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此四 科不同,故 能之者偏也,唯通才能备其体。
曹丕将文体分为“四科”: 奏议、书论、铭诛、诗赋。“雅”是奏议这类文体的行文标准,“奏议宜雅”指呈现给帝王的奏议类的文体应该文辞典雅,这与儒家的雅正思想没有了联系,而是一种审美特征,是对文体风格提出的要求。陆机在曹丕“四科八体”的基础上,对文体进行了更细致的分类:
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碑披文以相质,诔缠绵而凄怆。铭博约 而温润,箴顿挫而清壮。颂优游以彬蔚,论精微而朗畅。奏平彻以闲雅,说 炜晔而谲诳。虽区分之在兹,亦禁邪而制放。要辞达而理举,故无取乎冗长。
陆机将文体分为10类,并细化了每一种文体的风格和审美标准。陆机认为“奏平彻以闲雅”,即向君主陈述事情的文体应该词气平和而说理透彻,言辞文雅。此处的“雅”和曹丕的“奏议宜雅”一脉相承,都是就文体的审美特征而言的。
在钟嵘《诗品》中,“雅”成为了一条重要的审美标准。钟嵘多次用“雅”品评诗人,除了评价嵇康“伤渊雅之致”,还有如下几处:
(曹植)骨气奇高,词采华茂,情兼雅怨,体被文质。
(阮籍)其源出于《小雅》,无雕虫之功,而《咏怀》之作,可以陶性灵, 发幽思。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洋洋乎会于《风》《雅》,使人忘其 鄙近,自致远大,颇多感慨之词。厥旨渊放,归趣难求。
(应璩)祖袭魏文,善为古语。指事殷勤,雅意深笃,得诗人激刺之旨。
(鲍照)然贵尚巧似,不避危仄,颇伤清雅之调。故言险俗者,多以附照。
(颜延之)虽乖秀逸,固是经纶文雅。
(任昉)善铨事理,拓体渊雅,得国士之风。
(王彪、徐干)白马与陈思答赠,伟长与公幹往复,虽曰“以莛叩钟”, 亦能闲雅矣。
(谢庄)希逸诗,气候清雅,不逮于范、袁。然兴属闲长,良无鄙促也。
(谢超宗等)檀、谢七君,并祖袭颜延,欣欣不倦,得士大夫之雅致乎!
(张欣泰、范缜)欣泰、子真,并希古胜文,鄙薄俗制,赏心流亮,不 失雅宗。
钟嵘论诗尚“雅”与先秦儒家的雅正思想有很大区别,不是从思想内容的雅正标准出发,而是从审美角度对诗人作品进行品評,更侧重于情感的表达方式。《诗品》中的“雅”具有多义性,可分为三类:阮籍条中的“雅”是指《小雅》;
鲍照条、谢庄条和张欣泰、范缜条中的“雅”是指高雅,与俗相对而言;曹植条、嵇康条与其余各条中的“雅”是指文雅,富有词采,耐人寻味。
钟嵘评鲍照诗言其“不避危仄,颇伤清雅之调”,“ 危仄”就是险俗,鲍照诗歌的艺术风格俊逸豪放,喜偏僻字求新,其拟乐府作品语言浅显,不事用典,钟嵘云“故言险俗者,多以附照”。钟嵘又在《诗品》钟宪条中说“大明、泰始中,鲍、休美文,殊已动俗”。此外,萧子显《南齐书·文学传论》云:“今之文章,作者虽众,总而为论,略有三体:……操调险急,雕藻淫艳,倾炫心魂。亦犹五色之有红紫,八音之有郑卫。斯鲍照之遗烈也。”可见,当时鲍照的文学风格被视为“险俗”或“险急”,故钟嵘言鲍照诗歌“伤清雅之调”也在情理之中。
谢庄清正典雅,不沾俗气所被钟嵘称赞为“气候清雅”。
钟嵘推崇曹植,认为曹植的诗“骨气奇高,词彩华茂。情兼雅怨,体被文质。粲溢古今,卓尔不群”。这正是钟嵘诗歌审美理想的核心。 钟嵘评价曹植诗“情兼雅怨” 古直笺云:“《史记·屈原传》:‘《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悱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情兼雅怨,谓《国风》、《小雅》之长也!”陈延杰《诗品注》亦云:“陈思有忧生之嗟,故乐府赠送,杂诗诸什,皆是《小雅》怨悱之致。”曹操过世后,曹植一直受到到曹丕和其子曹睿的排挤和迫害,其怀忧思哀伤之情多诉诸诗篇。其《野田黄雀行》、《朔风》、《矫志》、《七哀》、《吁嗟篇》等诗的悲伤之情与《小雅》相似的情感色调,哀而不伤,悲而慷慨。曹植能够将非常激愤的情感表达的婉转深沉,反复低回,具有一种含蓄蕴藉、回味无穷的美。曹植郁郁不得志,但他没有直接表达内心的哀怨不满之情,如《七哀诗》中,他借思妇诉说被夫君遗弃的哀怨情怀,暗喻自己被长兄疏远排斥的苦闷和郁抑,表达得比较委婉含蓄,既有哀怨之情又蕴藉典雅,所以钟嵘赞他的诗歌“情兼雅怨”。 颜延之诗用典过于繁密,失去自然之美,据《南史·颜延之传》曰: “延之尝问鲍照己与灵运优劣,照曰: ‘谢五言如初发芙蓉,自然可爱。君诗若铺锦列绣,亦雕缋满眼。”但也因颜延之善于用典,注重字句的雕琢,追求形式的整饬美,甚至“以学问为诗”,钟嵘才称其“经纶文雅”。钟嵘说嵇康“伤渊雅之致”,反对其“讦直露才”、“过为峻切”, “渊”在字义上是深广的意思,嵇康诗歌伤于浅显,伤于直露。因为嵇康诗歌的情感表达过于直露,无所顾忌,内心的情感一泻无余,缺少了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审美效果,不符合钟嵘的滋味说。钟嵘喜好怨诗,但是对激愤不平的怨情的表达要寓深沉悲愤于婉转曲折之中,贵在含蓄蕴藉,达到“味之者无极,闻之者动心”的艺术效果,能产生反复回味,自由联想的余地。
嵇康是个性情刚直的人,这点不论从他的文章,还是他的诗歌里我们都能看到,他的诗文的好处与缺憾正在于此。他文章写的刚直峻切,喷薄而出,具有一股气性。 四言《幽愤诗》是诗人在狱中所做,将无辜被捕入狱激愤不平之情倾注于诗中,具有强烈的感染力,如“对答鄙讯,絷此幽阻。实耻讼冤,时不我与。虽曰义直,神辱志沮。澡身沧浪,岂曰能补?”嵇康诗歌情感表达地坦率,毫无顾忌的特点。其情感呼之欲出,无似乎的含蓄婉转。五言诗《述志诗二首》的言辞更是无所顾忌了。
潜龙育神躯,跃鳞戏兰池。延颈慕大庭,寝足俟皇羲。庆云未垂景,盘 桓朝阳陂。悠悠非吾匹,畴肯应俗宜。殊类难徧周,鄙议纷流离。轗轲丁悔 吝,雅志不得施。耕耨感宁越,马席激张仪。逝将离群侣,杖策追洪崖。焦 朋振六翮,罗者安所羁。浮游太清中,更求新相知。比翼翔云汉,饮露餐琼 枝。多念世间人,夙驾咸驱驰。冲静得自然,荣华安足为。
斥鷃擅蒿林,仰笑神凤飞。坎井蝤蛙宅,神龟安所归。恨自用身拙,任 意多永思。远实与世殊,义誉非所希。往事既已谬,来者犹可追。何为人事 间,自令心不夷。慷慨思古人,梦想见容辉。愿与知己遇,舒愤启幽微。岩 穴多隐逸,轻举求吾师。晨登箕山巅,日夕不知饥。玄居养营魄,千载长自绥。
诗歌中“悠悠非吾匹,畴肯应俗宜。殊类难徧周,鄙议纷流离。”直言不讳地表达出诗人对世俗的不满,流露出旷迈不群,高傲不合流俗的心性。“畴肯应俗宜”是最为峻激讦直之语,清代成书在《多岁堂古诗存》中曰:“‘畴肯应俗宜是他一生性气”,表达出嵇康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坚决态度。 嵇康主张“越名教而任自然”,冯友兰认为嵇康“任自然”的要点在于《释私论》中所言的“值心而言”、“触情而行”八个字。这个八字就是说“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想怎么行就怎么行,这就是‘任自然”。嵇康生性率真,不拘一般俗节,任性而为,追求自然本真,可谓是“称心而言,率性而行”。他在《与山居源绝交书》中称自己的性格为“吾直性狭中,多所不堪”、“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很准确的概括了他的个性。
钟嵘提倡“雅”,认为诗歌应有“雅”的審美意义,但是从诗人所入品第来看,具有纯“雅”意的诗人除了应璩和颜延之列入中品之外,其他诗人皆在下品,而嵇康“伤伤渊雅之致”,鲍照“颇伤清雅之调”扔列入中品,故钟嵘虽然称许“雅”,但不倚重雅。事实上,钟嵘并不完全排斥俗,钟嵘推崇五言诗,认为“五言居文词之要,是众作之有滋味者也,故云会于流俗。岂不以指事造形,穷情写物,最为详切者耶?”五言诗从民间歌谣发展而来的,具有世俗的特色,而经过文人加工创作的五言诗,情感丰富、文辞华美,具有“雅俗兼善”的美学风格。
参 考 文 献:
[1]戴明扬.嵇康集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
[2]殷翔,郭全芝.嵇康集注[M].合肥:黄山书社,1986.
[3]曾春海.嵇康的精神世界[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9.
[4][南朝宋]刘义庆编.朱碧莲,沈海波译.世说新语[M].北京:中华书局,2011.
[5]曹旭.诗品集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作者简介:张旭,中国传媒大学2013级古代文学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批评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