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知识产权法院前传
2015-08-12齐岳峰
齐岳峰
2014年12月16日,北京知识产权法院成立以来第一起案件开庭审理,审判区首设法官助理席位,该院院长宿迟(中)担任本案审判长
老法官宿迟还有一年多就将退休。他很欣慰,在共和国的法制史上,自己还能留下一笔。
宿迟的最后一班岗,是在开张半年的北京知识产权法院担任首任院长。
在知识产权日益成为国家发展战略性资源和国际竞争力核心要素的今天,司法在保护知识产权中的地位和作用也愈发重要。此前,中共十八届三中全会明确提出“探索建立知识产权法院”。
一年前的2014年8月31日,全国人大常委会通过《关于在北京、上海、广州设立知识产权法院的决定》,同年11月6日,北京知识产权法院诞生。
对于该院的使命,最高人民法院院长、首席大法官周强曾表述为“加强知识产权司法保护、健全技术创新激励机制、优化科技创新法治环境、全面落实中央司法改革措施”。
知识产权纠纷涌来
作为中国第一个知识产权审判庭庭长,宿迟见证了中国在知识产权保护领域的坎坷来路。
上世纪60年代末期后,版权、专利、商标和商业秘密等知识产权成为重要的财产形式,体现知识产权的产品成为备受关注的社会财富。如何保护知识产权,尤其是在国际贸易中保护本国的知识产权,成了各国政府的重要课题。
1974年,美国修订其《贸易法》,制定了旨在保护其贸易利益的301条款。此后,又不断修订,将“确定拒绝为知识产权提供充分、有效保护的国家”列入可采取限制行动的对象。
1992年5月,从德国留学回国的宿迟领受了一个新任务——时任最高人民法院院长任建新要成立一个专业的知识产权审判庭。改革开放的中国要引进国外先进技术,但中外知识产权纠纷也随之而来。
那时中国还没有成熟的知识产权保护意识,遑论保护机制。
宿迟告诉《瞭望东方周刊》,那时“争斗得很厉害”,“发达国家对咱们的知识产权保护情况非常不满”。外国人说,中国人随意仿造我们的产品,中国没有知识产权保护。当时中国在全球受到很大压力。
全球轰动的第一家知识产权法庭
1991年,北京法院系统,新人张晓霞正面临人生中第一场真正的惶惑与苦恼。
张晓霞的职业生涯起步于令人艳羡的经济庭,不愿意降低自我要求,又被周围的氛围困扰,她说自己“绝对郁闷过”——当时整体的司法环境会让人感到,哪个法官“能办事”就是有能耐,跟书里学到的法律的尊严和法官的尊严毫不相干。
就在那个时段,中国知识产权案件迅速增长,
自1985年至1992年,北京市各级人民法院共受理涉及知识产权的案件727件,包括专利权、商标权和著作权纠纷等案件。而仅在1992年,全市新受理的涉及知识产权纠纷案件就有183件。
1993年,一本名为《中国科技论坛》的杂志披露:北京市高级人民法院副院长唐占蕴宣布,北京市高、中级人民法院知识审判庭正式成立。当时的媒体称,此举在全国各级人民法院中是第一家。
宿迟对本刊记者说,知识产权法庭成立之际“全球轰动”。
此前,北京市的知识产权案件被分在经济庭与民事庭审理。为了成立知识产权审判庭,市高院“从有经验的人里抽调”,宿迟被要求从高院民事庭来到中院,组建知识产权审判庭,并任庭长。
他开始招兵买马,可没有多少人属意。张晓霞却写信自荐。
她说,作为第一个知识产权审判庭的一员非常自豪,因为这里试行了很多新做法,让法官感到受到了尊重,实现了“学校里憧憬的事业感”。
“海归”宿迟要求审判公开,要现场进行证据交换——这在当时的司法系统中都是吃螃蟹之举。
“总是判外国人赢”
1993年8月,中国第一个知识产权审判庭正式诞生。宿迟说,“不到一年就有相当数量的涉外案件送上庭”,主要是迪士尼公司、微软公司、甲骨文公司等外企控诉中国公司侵权。
1994年1月27日,美国迪士尼公司向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提起诉讼称,米奇老鼠、灰姑娘、彼得·潘、白雪公主等卡通人物形象是迪士尼公司创作的艺术作品,并在美国进行了版权登记,而被告北京出版社、北京少年儿童出版社、新华书店北京发行所未经原告许可,在其出版、发行、销售的《班比交朋友》等9本《迪士尼的品德故事丛书》中,复制迪士尼公司的卡通形象,侵犯了迪士尼公司的版权。
许多年后,宿迟回忆说,这个案子获得全球瞩目,那时候外界都觉得,中国法官不可能判中国的大出版社输;而国内也众口一词——如果判了中国人输,岂不是开了一个不好的头?
审理中,宿迟发现,中方出版社曾印刷出版的书中的卡通形象,与原告提供的英文原本完全相同。“这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根据《中美知识产权谅解备忘录》的规定,美国国民的作品自1992年3月17日起,受中国法律的保护。
1995年2月26日,中美双方就知识产权问题达成协议。图为时任对外贸易经济合作部部长吴仪在草签仪式后与美国贸易副代表巴尔舍夫斯基举杯庆贺
最终,中方相关机构被判停止侵权并向美方作出赔偿。
这是美国公司在中国提起的第一例版权诉讼,也是中国在知识产权案件审理中首次直接引用国际双边条约《中美知识产权谅解备忘录》(1992年1月17日签订)作为判案依据。
在随后的60多起同类案件中,宿迟的判决大部分都支持了外国当事人。彼时正值中美贸易谈判期间,发生在两国间的知识产权案件颇受关注。美国媒体惊呼:“中国法院判了中国出版社输!”
案件判决结果对谈判“起了正面作用”,“至少外方认为中国的司法是公正的。”宿迟说。
但很多中国人还转不过弯来,有人公开表示不满:“你们总是判外国人赢!”
让能创新的人敢创新
张晓霞回忆说,那时,宿庭长提出证据开示,是借鉴德国的做法,防止诉讼突袭,这种诉讼理念在当时是全新的;还提出诉讼材料规范化,体现出既要尊重当事人,也让当事人尊重法官的工作,包括书记员的工作。
当时,作为迪士尼案件的书记员的张晓霞,就曾要求代理的大腕律师把提交的诉讼材料裁成符合标准的B5纸规格。
1993年,宿迟36岁,而今,他从风华正茂走到了即将退休的年纪,眼看着22年来,中国加入了WTO,周遭的一切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认为,如果说22年前中国的知识产权保护主要源自外部压力,那么现在的动力则主要来自内在需求——科技在发展,大量创新型企业与个人亟需加大知识产权保护力度。“花了无数代价,请大量专家研发,知识产权如果得不到保护,可能会血本无归。”
他也心痛地看到有医药界的创业者不惜将科研成果带到美国——因为怕被轻易侵权而不敢在中国实践。
虽然美国的迪士尼可以拥有庞大的衍生品与相关产业链,但中国的很多大公司研发新产品后没几天,各地的小商品市场上已满眼都是仿制品,“物美价廉,冲掉了市场,你还能做吗?”宿迟说。
他最担心的是,“能创新的人不敢创新,社会创新能力、造血机能严重受损”,最关键的是,中国因此难以成为讲诚信的商业社会。
依法治国是伟大的担当
宿迟坚持自己的队伍要有“国际一流的法官”,这些法官要做“国际一流的审判”,其目的除了要在国际上有话语权,还要担当起“司法改革先行者和试验田”的角色。
成立以来,他们接了不少国家知识产权局的专利行政案件与国家工商总局的商标行政案件。宿迟坦承,这两个局这些年“做了很多努力”,但中国的商业社会还不成熟,“诚信原则缺失,很多专利是伪专利,目的是拿钱、拿地。伪专利之多,全世界都没见过!”
有人曾在商标局一口气注册上万个商标,然后满世界找人要钱。这让宿迟无比愤怒:“没有商业道德!”
怎么解决?“国家治理现代化的核心是法治”,而法治国家的枢纽则是法院,他们要起到引领社会、解决社会公平正义问题的作用。
他说,党提出依法治国是个很伟大的担当。
宿迟告诉本刊记者,对于法官的监督很多,但首先还是要鼓励法官有创造精神,让他们勇于追求公平正义。“不能像管理工具那样管理法官,那样法官也会把自己当成工具。”
张晓霞记得,本世纪初,最高法提出“法官精英化”,在那个大背景下,她赴日本留学。在东京大学,中国法官的身份颇受尊敬——学校开会,张晓霞是坐在教授席位上的,“这种荣誉感就来自于我是知识产权庭的法官。”她说。
当时,大量的日本工业专利案件进入中国法院审理。
但回国后,张晓霞却被提醒,要保持好心态。她渐渐明白,这种“提醒”,指向国内的现实。比如在探求一个专利侵权的问题时,当自己从专业的角度去判断去思考时,会有同事善意或者指责地说:你能不能不这么书生气?能不能考虑一下我们的民族工业?
十年间,张晓霞自己认为见证了司法的进步。留学可以使人“先知先觉”。比如十年前,接受了日本法律的熏陶,再加之宿迟庭长的指导,作为审判长的张晓霞总是想把判决书写得更详细,阐述更加充分。但却被质疑“言多必失”。而现在的司法环境和法官的素养,使得不会有人敢如此堂而皇之地提出质疑。
想办法创造先例
为筹建知识产权法院,宿迟他们成立了4个调研小组,涵盖了知识产权的专利、商标、版权及综合领域——这在系统内首开先河。
北京法院成立了法官遴选委员会,法官首先被要求“廉洁、品行端正”,审判阅历则是必须具备的。曾审理琼瑶与于正案件的北京知名法官宋鱼水被调来担任副院长。
各界对北京知识产权法院的成立高度关注,据最高法的统计,当时全球1800多家媒体报道此事。
现在北京的知识产权审判,推行案例指导制。遵循先例的目的如宿迟所说,“保证执法统一,约束个体法官的自由裁量权”。但没有先例怎么办?法官要想办法创造先例,这是一种极大的考验——每个案子都要字斟句酌,细细掂量,因为它可能成为标杆。
在北京知识产权法院,判决书被分为三档——公正、令人信服、对社会有引导作用。宿迟说,判决书的终极性、权威性与国家强制性,让法官水平显得尤为重要。
所以他要求团队具备“一流的裁判水平、一流的公正廉洁形象、一流的专业研究能力”。这个没有一分钱补贴的团队,就靠“荣誉感与使命感”维系着。
张晓霞在离开知识产权审判8年后再回归知产,感到宿迟院长的严格从未松懈,依然像23年前一样,不同的是现在的司法环境更能让人做出一番事业。
经历过民事审判的张晓霞,面对很多专业问题,不像很多法官那样直接引用鉴定机构的结论,而是要把鉴定机构的结论重新审理一遍。这是知识产权审判的经历带给她的影响。
回到“老本行”的张晓霞,又将民事审判的感受带到了知产审判。她说,鉴于知识产权审判的专业性,容易导致不接地气。民事案件谁都能评价,很快就能得到检验。而知识产权审判则缺少因为案件带来的法官自我教化功能。
幸而大环境在变化,她也欣慰地看到一批批年轻人赶了上来。就连5岁的女儿也耳濡目染,会问她:我画了一张图,别人在上面加了一笔,这算不算侵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