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娶媳妇 过日子

2015-08-11王楸夫

延河·绿色文学 2015年8期
关键词:新媳妇二爷骡子

1

一句话让我记住了一个故事。

底下院子,形似半个马勺,高高的崖背底下,打着一孔孔窑洞,分别住着二爷、八爷、三伯和七伯四大家子人,院门前就是很陡的土沟。

那一年腊月二十五,吃过早饭,底下院子就开始热闹起来。二亩台台几乎所有的男女都来到二爷家,前来凑热闹的还有我们孩子。

大家在二爷家的院子和沟岸边说说笑笑,表现出一年里少有的高兴。

一时,八爷站在院门口大声地喊:嗨!嗨!里边和外边说话的都停一停。

立即,大家安静下来,八爷边笑边说:我二哥给娃结婚呢,这是我二哥的事,也是咱大家的事。

二爷笑道:是大家给我帮忙呢。

八爷半开玩笑地说:文厚娶了媳妇生了娃,就是给咱村添丁加口呢!

大家一片笑声,笑声里有人说:八爷不怪当经理呢,就是会说话!

八爷继续说:看样子,天气要变,大家就按执事单上写的,赶紧各干各的活,谁要是耍奸偷懒叫我看见我可不认人。

在又一阵笑声中,大人各忙各的事,有栽杆搭棚的、盘锅头支案的、搬桌子借板头借碗的、担水烧锅准备杀猪的,还有去崖背上边生产队的饲养室给“啦啦车”上搭棚挽花的。我们孩子就在大人中间跑来跑去地玩耍。

大铁锅就支在沟岸边,十一叔撅着屁股在烧火。水烧好了,二叔手里抓着玉米粒,给地上一路洒着,把猪从猪圈里哄到沟岸边——这里边有讲究,从昨天晚上,二爷就给猪断了食,猪当然不会想到,这是人设的一个圈套。

沟岸边站着许多人,猪只顾着吃地上的玉米,突然被众人压倒在沟岸边。它尖锐的叫声立即充满了整个土沟。父亲跪在猪身上,喊了一声,二叔立刻把刀递了过去。我赶紧捂住眼,猪的叫声陡然失了底气。

转眼,猪放进了开水锅里。再一转眼,猪就一身精光,被吊在两棵树中间的木架上。我们娃娃围了过去,在周围转圈圈的还有村里的狗。终于,父亲在割猪“尿泡”,我们碎娃都举着手,但父亲还是给了我。

我们不再关心别的事,从小胡同向坡道上边的麦场跑去。我把猪“尿泡”放在土里用脚搓。大牛说:小心弄破了,说着自己圪蹴下用手来回搓。大怪说:二狗,你回去给咱取绳绳。二狗没有去,却对二春说:二春,你给咱取绳绳去。

大牛把猪“尿泡”弄干净,就用嘴往大的吹。大怪嫌大牛吹得不够大,还要吹,大牛说吹破了咋办?

天气果然变了,有雪花在飘落。

我们六七个娃娃,在麦场里欢声笑语,跑来跑去,用手弹击着猪“尿泡”,让它在头顶上半空里飘来飘去。

在此期间,二爷家的亲戚先后拖儿带女来了。

天快黑的时候,我们把猪“尿泡”弹的从麦场边土墙上飞了过去。墙外边就是七伯家的崖背,崖背上长满野酸枣树,猪“尿泡”就落在了酸枣树上,被长长的刺扎的冒了气。起初,我们还相互埋怨,后来都说是风吹了过去。

麦场里终于安静下来,雪仍在下着。二爷家一千瓦的灯泡突然亮了,把底下院子和半个土沟都照亮。这时,我们的父母叫我们去吃饭。按村里的习惯,帮忙的人在晚上要吃“席面”,就是肉和菜,我们娃娃当然少不了。

吃过肉和菜,我们娃娃仍不愿回家,仍在二爷家亮光光的院子里跑出跑进。

2

晚上,下了不少雪。

天黑的还看不见人,二爷家又热闹起来。有人把凳子放在桌子上,站在上边,用扫帚扫席棚顶上的雪;有人在席棚底下,围着大案板在切白菜;有人围着一口大铁锅在下挂面和饸饹;有人在一口更大的铁锅里烧汤,飘在锅里的“调和”包包有老碗大。还有人站在一张大案板前,把一块一块的大肥肉切成碎块,放到一个铁盆里。有更多的人,在贼亮的电灯底下走来走去,不知道在忙什么事。

天慢慢地亮了,八爷站在院子里大声喊:娶媳妇的快回来了,各人把各人的事都做好。立即,叔父和几个堂哥拿着鞭炮还有大红纸炮从窑里走出来,我们娃娃立即围了上去。

他们在院门上挂了一串鞭炮,在沟岸边的酸枣树上挂了一串鞭炮,还在小胡同边的弯槐树上挂了一串鞭炮。之后,用扫帚在麦场边扫出一条路,通到麦场边的土墙跟前。土墙向西隔着土沟就是回村的路,土墙北端的崖背底下就是底下院子,墙头正对着二爷的家。

所以说,这里就显得高高在上。

所有的人都从二爷家出来,或站在沟岸边,或从小胡同走上来站在麦场里。

零星的雪花还在飘落。站在麦场里,向南边望去,往日缓缓低延而去沟壑纵横的山地,变得如诗如画。没有等多久,有人突然喊:回来了!

果然,在隔沟对岸的大路上,有人牵着骡子从坡道那边爬了上来。骡子头上挽着大红花,骡子身上坐着头顶红盖头身穿大红袄的新媳妇。紧跟在骡子身后有两头驴,驴身上驮的是新娘的嫁妆。我们孩子很奇怪,或者说有些失望,咋不见“啦啦车”呢?我们问大人,原来是因为下雪坡陡路滑,再加之天黑,就改变了主意。

娶亲的人走到土沟对岸,几个叔父和堂哥把大红纸炮蹲在土墙上,尽情地放开了。红红的纸屑四面飞散,落在麦场里,落在积雪的酸枣树上,落在小胡同边积雪的荒草上。此时,我们几个娃娃也忙起来,争着去捡拾地上的哑炮,也趁机在叔父或堂哥的口袋里去抢炮。

骡子进村了,挂在弯槐树上的鞭炮被点着了。众人围了过去,都想看一看新媳妇的模样,可她用红盖头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有人趁她不防备,突然把红盖头给掀开,新媳妇吓得又惊又喜,脸通红通红,差点从驴背上闪了下来,文厚爸赶紧用手扶住。在大家的笑声中,骡子被文厚爸和另一个人牵着小心翼翼从小胡同向底下院子走去。

放炮的人又点燃挂在酸枣树上的鞭炮,牵骡子的人不停地在骡子脖子上抚摸着。有人在院门前放好凳子,骡子走到凳子跟前,新媳妇却坐在上边不下来,因为院门上挂的鞭炮又被点燃了……

前前后后,我们娃娃一边看热闹,一边急着捡拾地上没有放响的鞭炮。新媳妇一进院门,八爷立即在院子里大声喊:开饭了,舅爷家和舅家的人先坐,把汤再往开的烧,用马勺把肉狠劲地往锅里舀。

在大家的欢声笑语中,我们开始检查自己的劳动成果。我们在墙角一处比较安静的地方,拿出小铁盒或火柴盒,把捡来的炮一个一个剥着,如果有药,就小心地倒进盒子里。其实,我们捡来的炮十有八九都叫我们失望了。尽管这样,我们做的仍很快乐,很陶醉。

不知不觉,轮到我们碎娃吃饭了。我们围坐在一张桌上,张大嘴乐呵呵地笑着,看着大人把一碗又一碗的浇汤挂面、浇汤饸饹、还有浇汤烙面端放在桌子上。我们有人想吃挂面,有人想吃烙面,有人想吃饸饹,我们只管挑拣着,吃了一碗又一碗,吃的是欢天喜地,吃的是满头热汗。

吃过饭,我们赶紧跑出二爷家,每人找来两块瓦片,轮流地做一种“踩炮”的游戏——在地上放一块瓦片,给上边倒一点点炸药,又在上边放一块瓦片,然后用脚在上边猛地斜着一踩,立即一声炸响。

这种游戏很简单,很有趣,很刺激,我们乐在其中。

不觉得,多半天时间就过去,有的客人已经吃过午饭要回家去,我们肚子也饿了,赶忙回到二爷家。

中午吃的是“十三花”,大块的热豆腐烩菜用老碗往上端,长条的肥猪肉用蓝海碗往上舀,盛“甜盘子”的碟子和马勺一样大,还有白生生的热蒸馍,仅这几样,已经让我们满嘴口水。我们碎娃围着一张桌,吃得是眉开眼笑,吃得是抡胳膊踢腿,吃得是人仰马翻。

我们吃完饭,客人已经走了,大人们开始拆棚还家具,我们跑去看新媳妇。新房就是一孔大窑洞,全部用筛过的细土拌白灰粉刷一新,土炕大的一排能睡七八个人,炕墙上贴着几张喜庆的年画。几个小青年已经在“耍”新媳妇,其中一人嘴里叼着烟,叫新媳妇给点。新媳妇脸红得像苹果一样,她擦着火柴,可就是点不着,因为烟在青年的嘴边不停地上下左右转动。火柴燃完了,小青年笑道,再来再来。新媳妇又笑笑地点着火,小青年又故伎重演,第二根火柴又燃完了。第三次,小青年嘴边的烟不转了,可新媳妇手里的火柴却转动起来,我们碎娃站在一边看着哈哈大笑……

3

夜幕降临,村里的男人,还有邻村许多男人都来了,他们聚集到“洞房”里,开始“闹洞房”。文厚爸一脸欢喜,拿着宝成牌香烟给大家发。年长的人接了烟自己给自己点着,站在一边笑笑地看着。年轻人就不一样,他们一定要新媳妇点,而且和前边说的一样,把烟叼在嘴里,上下左右转动。新媳妇手里的火柴,虽然也跟着上下左右转,可就是点不着,周围人看着笑声不断。

第一第二个人好不容易点着了烟,站在一边的二叔说:我烟瘾犯得不行了,就像手在喉咙眼里挖呢!

新媳妇看着二叔,一下拿出四五根火柴,嘭的一下点着,把二叔吓了一跳。二叔看着燃烧的火柴说:你把火弄那么大,想烧我呀!

新媳妇笑道:你说烟瘾犯得就像手在喉咙眼里挖呢,我就急着想给你点呢。

二叔笑道:哪怕手把我的喉咙眼挖破,你都不要着急,你都一根一根慢慢地点。

新媳妇笑着:我手困了,叫我歇一下。

二叔笑道:你手困了就叫文厚点。

新媳妇就笑着要把火柴给文厚爸,但二叔却哎了一下说:火柴不能给。

新媳妇说:没有火柴咋点?

二叔说:你拿着火柴,叫文厚拿着你的手。

我们碎娃拍手叫好。

有人把文厚往前推,叫捉媳妇的手,可文厚爸憨憨地笑着就是不做。于是,大家就把矛头指向他,有人用笤帚疙瘩在他头上打,文厚爸抱着头只是笑。

新媳妇终于说:我点。

二叔问:手不困了?

新媳妇笑道:不困了。

再点烟时,二叔仍和从前一样,把烟在嘴边上下左右地转动,新媳妇突然伸出手,夺了烟叼在自己嘴上点着,然后说:给!

大家看着一阵哈哈大笑。

笑声中,二叔让了位,十一叔说:这下该我了。

新媳妇打开火柴盒却说:你看,里边没有火柴了。

十一叔说:刚才还有半盒嘛!

新媳妇笑言:你刚才眼花的没看清。

十一叔说:我婆眼亮的能穿针,我妈眼亮的在月亮底下扎花呢,我眼能花!

在大家的欢声笑语中,大怪和我手里拿着火柴棍,笑笑地给新媳妇。十一叔明知故问:火柴咋跑到你碎娃手里?

我说:她故意把盒盒底下抠烂了。

十一叔一本正经地说:山底下的女子心眼咋这么稠,比筛子眼眼还多。

新媳妇笑道:是我错了,我给你兄弟把烟点上,你一边吃一边批评我。

这一回,十一叔一动不动,叫新媳妇给自己把烟点着,吸了一口说:我不批评你,你回答我一个问题。

新媳妇说:你问。

十一叔说:你的名字叫个啥?

新媳妇说:我没名字。

十一叔说:那你妈从早到晚咋叫你?

新媳妇扑哧一笑:哎!

十一叔忍俊不禁的样子,叫了一声哎,继续说:你今天为啥来二亩台台?

新媳妇指着文厚爸笑道:你问他,我不知道。

十一叔说:你的事,他咋知道?

新媳妇笑道:是他拉着驴接我的。

二叔在旁边接住话说:我咋看文厚拉的是骡子。

新媳妇说:驴和骡子都一样。

二叔说:驴是驴,骡子是骡子,你咋能说是一样的?

新媳妇说:都是两个耳朵四个蹄蹄,咋就不一样?

二叔笑道:好好,你说一样咱就说一样,那我问你,驴下驴,骡子下啥。

在大家笑声中,新媳妇说:骡子下骡子。

二叔说:你这是哪里的骡子,本事这么大!

大家一阵哈哈大笑!

在大家的笑声中,十一叔说: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新媳妇指着文厚爸说:我不是叫你问他呢。

十一叔一转身说:文厚兄弟,“哎”今天为啥来咱二亩台台?

文厚爸只是笑却不回答。

十一叔说:“哎”叫我问你呢,你却不说,那咋办呀?

有人喊:用笤帚疙瘩打,看他说不说。

文厚爸终于笑着说:是我用骡子接来的。

二叔说:“哎”刚才说是驴,你咋说是骡子,到底是驴还是骡子?

文厚爸一笑道:是驴骡子。

有人真用笤帚疙瘩打起了文厚,一边打一边说:你为啥用驴骡子接她?

文厚爸红着脸憨憨地笑道:她是我媳妇。

十一叔问:那你说,娶媳妇干啥呀?

文厚爸依然憨憨地样子说:过日子呀。

在大家的笑声中,有人用笤帚疙瘩狠劲在文厚爸头上打起来,一边打一边说:这驴日娃,看着闷闷的,心里亮净的很嘛!

◎王楸夫,原名王锦涛,陕西礼泉人。中国作协会员,长篇小说《日出日落》曾获《小说选刊》第二届全国小说笔会获奖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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