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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朵红玫瑰

2015-08-11云岗

延河·绿色文学 2015年8期
关键词:亭亭高峰电话

1

中午下班,刚进家门,手机铃不紧不慢地响了。我以为又是谁约我吃饭,心想早干啥去了,啥时候了,凑人数吗?便想着如何拒绝。倒不是我这人事多,主要是我一回到家,就不愿意出去了。

翻开手机,却是一个生号码。我有点生气,现在的人不知道怎么了,好好一个通讯工具,却成了行骗的工具。上一星期天,我接了一个电话,电话里放的是录音,一个女人义正词严地说,法院里有你一张传票,你必须在x月x日前如何如何,否则将怎样怎样。我听得头皮发麻,目瞪口呆,以为自己摊上事了,摊上大事了。又一想,自己就是一个主任,还是副的,提拔不到半年,不相干的事倒也干过几件,却不至于惹上了官司。心里却不瓷实,便给法院里的熟人打电话。打了一个,无人接,又打了一个,仍然没人接,我傻眼了。都说关键时候无朋友,看来这话在我身上要应验了。这不,八字还没见一撇呢,电话就没人接了。不接就不接,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我一屁股坐到了沙发上。这时候,手机惊心动魄地唱开了,我一看,正是法院副院长高峰,他是我高中同学,忙去接。对方说,是梦生吗?对不起,我刚才洗澡,有事吗?我感动的眼泪差点掉下来,忙把刚才的情况讲了一遍。未待我讲完,高峰副院长断然道:别理他,狗日的是个骗子,我也接到过同样的电话!

这以后,一看到生电话我就来气。

我刚准备摁掉电话,却见来电显示的地方是老家所在的市,便猜想是不是老家哪个亲戚朋友打来的。刚升了职,可不能在父老乡亲面前落下口实。我想了想,便摁下了“接听”。

“是梦生吗?”对方是个女的,说话吞吞吐吐。

我说:“您是……”

“我是……容容。”她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我一下子没有听清,或者说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忙问道:“容容,哪个容容?”

“真是贵人多忘事,升了官,连老同学都忘了!”她轻轻笑了一下。

我呆了,比上次接听到那个假电话还要呆。下意识中我往厨房方向瞅了一眼,只见妻子亭亭戴着围裙正在炒菜,菜蔬落进油锅里的滋啦声甚是热闹。我赶忙往门口挪了挪,空着的右手也不自觉地搁在了嘴边,极力稳定住情绪说:“对不起,这么多年了,不敢相信是你。你好吗?”

“还行吧,但肯定不如你!”容容轻轻地叹了一声,接着说:“前两天和几个同学吃饭,他们说有你的电话,我就要了过来。”

“是吗?”我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

亭亭端着刚出锅的菜出来了,搁到茶几上,又进了厨房。我们一直在茶几上吃饭,这样可以吃饭、看电视两不误。只有来了客人,才在餐厅吃。我一见,忙对容容说:“这样吧,我现在有点不方便,随后我给你打电话。”待容容说“好吧”后,我赶快摁断了电话。适好亭亭又从厨房出来,不知道是我的神色不正常,还是她乱咋呼,竟说:“和谁通话,鬼鬼祟祟的?”

我的脸颊有点烫,又慢慢往四周洇。我似乎看见自己变成了红脸关公,赶忙低了头说:“一个同学打的,有啥鬼鬼祟祟的。”

“不会是老相好吧?”亭亭睨视了我一眼。

亭亭说话尖酸,近来越发来劲。似乎我已到了悬崖边,她不疾言厉色的敲打我,我就要一失足成千古恨。我却多少有点烦。

2

下午,我去省城开会。当了这个副主任后,会还真的就多了。虽然我不大喜欢这样,可毕竟见的人多了,经的世面大了,自己便一天天在变化,可以说越来越像个领导了。但今天我的心情却无法平静,无论在什么地方,一睁眼,一闭眼,眼前晃动的都是容容的倩影。我想不到容容会给我打电话。二十多年了,容容一直藏在我的心底,让我无穷无尽地回味。甚至在反复的回忆中她的面容都有点模糊了。现在容容真的出现了,我却有一种似梦非梦的感觉。

容容是我的初恋情人!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背着馍去一个叫高耳塬的地方上高中。高耳塬不大,却的确高,四围都是沟,好像从沟里长出来的一个平台。我现在无法想象我当时的境况,但有一个字很能说明一切,便是“土”。可以说,土到家了!好在大伙儿都一个样,谁也不笑话谁。

当然也不尽然,容容就是个例外。

容容大名明小容——一个很怪的姓,她来自我现在工作这个市最远一个煤矿,离高耳塬不远。当时的矿上有点乱,她爸望女成凤心切,便把她转到高耳塬磨炼。容容吃着货真价实的商品粮,是我们心目中的城里人。她穿着白底碎红花洋布衫,机器造的平绒系带方口鞋,扎着两个翘翘地小刷刷,在“土”堆中自然很显眼。加之她的皮肤白,说话也很好听,她在我眼里便愈发鹤立鸡群了。

按当时的状况,我不应该对容容抱有幻想,那有点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味道。我明白这个道理,可管不住自己的眼睛。有时是有意识地追寻着她,有时是无意识地锁定了她。到了最后,我的眼睛似乎已经离不开她了,一会儿不见心里便慌乱地好像丢了什么。

容容似乎发现了我的偷窥,有时也回过头看我一眼,开始是惊疑,继而含糊不清,最后竟然充满了迷人的笑意,笑意中又隐含了深不可测的诱惑。每次当我的眼光和她的眼光相撞时,我觉得她的眼光就像一支箭,正嗖嗖地向我射来,方向看似是我的眼睛,中箭的却是我的心。我的心隐隐地疼了起来,很舒服地那种疼。我赶忙收回眼光,仿佛落荒而逃的败将。

这一天,我匆匆从教室出来欲上厕所,却见容容正站在门口。她用书掩住嘴,头微微低下,上眼皮使劲往上翻,死死地盯住了我。这一瞬间,她那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白多黑少,飘忽不定,越发地妩媚撩人。我呆在了一边,傻子一样,不知道该怎么办。容容“扑哧”一声笑了,然后擦着我的身子蹬蹬噔地进了教室。我的心随着她的脚步声扑通扑通地狂跳,两条腿虽向前迈着,却仿佛一个被电脑控制了的机器人,毫无主见。进了厕所,我不知道干什么来了,就那么转了一圈,又回到了教室。

我知道我完了。但完了的我却没有按兵不动。几天后,我斗胆给容容写了一封信,信中最关键的一句话是:“你等着我,我一定会考上大学!”两天后,正当我望眼欲穿,生不如死的时候,容容的信来了,信中也有一句关键的话:“我相信你,相信你一定能考上大学,到了那时候……”信的落款是“容容”。我不敢相信这是事实。我父母给我起了个名字叫梦生,现在我真的恍若梦中了。但看着手里真真切切的信,我却不得不相信我的梦实现了,我觉得我现在拥有世界上的一切!

但好景不长,容容突然不见了,一句话也没有留就走了。一打听,她竟然转校了。我如五雷轰顶,一下子懵了。我恍恍惚惚,觉得整个世界都抛弃了我。待清醒过来,我整个人似乎像害了一场大病,已经没有人形了。

后来,我考上了大学,又经过了两次不成熟的恋爱,最终毕业分配到和我们县相邻的这个城市。但我没有忘记容容,曾多方打听她的消息,得到的结果却是:她已经结婚了,嫁到了我们那个县城。她丈夫是干什么的,我自然无心过问。至于容容为什么要对我这样,我更懒得去想。或许她当时是逢场作戏,或许是她迫于压力,或许她有难言之隐,谁知道呢?但我却忘不了容容,每当想起他时,心里都有那么一种难以言说的痛,当然也有一丝隐隐地恨意。百无聊赖之时,好心人给我介绍了亭亭,我一见这姑娘长得挺干净,走路风风火火地挺利索,当然了,最关键的是她多少和容容有点相像,半年后便和她结了婚。

说心里话,当初我和亭亭谈不上有多大感情,但二十多年了,亭亭给我生了一个漂亮女儿,和我租过房,借过债,受过苦,可谓含辛茹苦,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在感情上我已经和她分不开了。她的缺点就是嘴碎,这两年越发絮叨。她常给我说:“你是农村出来的,混到今天不容易呢,千万不敢在生活上犯错误,撇开我不说,出了问题你大,你妈,亲朋好友甚至乡里乡亲的脸往哪里搁?”亭亭的话有点尖刻,但有道理,我自然记在了心里。可现在出现的是容容,是我的初恋对象,这叫我怎么办?

晚上回来,我让司机把车开回去,自己步行进了小区。经过中心广场时,我又想到了容容。我停住脚步,随意地扫视了一下广场。广场本应该是全小区人休憩、娱乐的场所,而今却成了老头、老太太们跳健身舞的地方。每天晚上七时整,音乐声便会准时响起,什么《最炫民族风》《火火的姑娘》《草原情哥哥》《爱琴海》,不一而足,竟然还有《叫声哥哥你快回来》。老头、老太太在如此青春歌声的伴奏下,迈开步子,甩动胳膊,很欢实地舞动起来,仿佛突然之间回到了激情燃烧的岁月,让人好生感慨。现在,老头、老太太们已经收兵,广场上只有几个人晃悠着,黑魆魆的,越发衬托出广场的静。我想了想,掏出手机,拐进了花园旁边的树丛里。

五月的夜晚,天空澄净地像姑娘的眼眸,沉静,明亮,纤尘不染。空气中流淌着甜丝丝的芬香,熏的人有一种微醉的感觉。不知名的生灵或含蓄,或迫切地鸣叫着,不知道是在欢唱,叹息,还是在呼唤心上人。

我左右看了看,然后翻开手机,拨通了容容的电话。说不清什么原因,手指按在“明小容”三个字上时,我心里似乎有一种暧昧的感觉,又隐含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冲动。

“你好,梦生!”容容的声音传了过来,似乎她一直在等我的电话。

我的心不由自主地蹙了一下,忙说:“实在对不起,下午去省城开了个会,刚才才回来,给你回电话迟了。”

“你大忙人嘛,哪会把我们平民百姓记在心上。”

“哪里哪里。”我心里有点熨帖,又多少有点不舒服,便改变话题说,“你怎么样,还好吗?”

“这话你好像问过了。”

“是吗?”我的脸微微有点烫,“我是说你孩子和老公……”

电话那头稍稍沉吟了一下,然后说:“我儿子上大学了,我老公在县统计局当副局长。还想知道什么?”

我“哦”了一声,心里冒出了一点醋意,心想过得不错嘛。又一想,她丈夫虽然是副局长,却是个副科,比我整整低一级呢,心里不觉又沾沾自喜起来。便又问,“你会开车吗?”

“我用我家人的车学了几天。”

“你家人是啥车?”

“桑塔纳。你有车吗?”

“有啊,帕萨特。”

“帕萨特”三个字一出口我便后悔了,心想咋这么庸俗呢?

接下来我不知说什么好,容容也不再说话,电话里死一般地静。

我故意咳嗽了一声,容容说听着呢。我拧了拧眉头,然后吞吞吐吐地说:“知道吗?我曾经找了你好长时间!”

“是吗,我咋不知道?”

“打听到你时,你已经结婚了。”

“哦,都怪我爸,其实我……”

“现在好了,终于听到你的声音了,我心里很高兴。”

“是吗?”

“咱们离得不太远,你有空就过来,我有空也过去看你,好吗?”

“好吧!”声音淡淡地,略含忧郁。

匆匆进了家门,明亮的灯光让我很不适应。亭亭看了我一眼,似乎一下子看到了我心里。我的脸不由自主地红了。

这一晚,我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天快亮时方眯瞪了一会。

3

过了几天,我去宁波出差,顺便去了趟普陀山。在宁波坐上船,望着浩淼的大海,我忽然想到了容容,心想着要是容容一起来就好了,那样至少我就不孤单了。想到这里,我给容容发了个短信,说:“我在去普陀山的船上,到了那里,我会求菩萨保佑你的!”信息刚发走,手机便“叮铃”响了一声。我想,好快啊,就像守株待兔的人,兔子刚碰死,他便提到了手里。我有点激动,忙去看,却是亭亭发来的短信,问我到了哪里。我有点失望,便把刚才给容容发的短信转发给了她。亭亭回短信说:“搞那些虚头巴脑的事干啥,你给我平平安安回来就行。”这时候,容容的短信来了,说:“你好潇洒,谢谢!”我心里顿时热乎乎的。

到了普陀山,天气虽然有点热,但看着肃穆庄严的寺院,意态如生的佛像,蓊蓊郁郁的参天大树,特别是一对对拉着手的游客,我又一次想到了容容。一时幻想着和容容拉着手上山下山,烧香磕头,求佛爷保佑我们。想着想着,我的脸上就像开了花,旁若无人的笑了。

自从心里有了容容后,我常常心猿意马,晚上管不住自己的做那些小动作。每当这时候,我便会臆想出许多平日里根本不敢想的事。

高耳塬有一座大舞台,前多年县剧团、镇剧团都在上面演绎过悲欢离合的人生,荡气回肠的爱情,纷纷扰扰的历史。后来秦腔戏衰落了,舞台也随之荒芜了。谁家的麦草垛竟然堂而皇之地堆上了舞台。我想象着我和容容溜出学校,心照不宣地走向了舞台。容容先到,她坐在麦草垛的后面,仪态虽羞羞的,一双妩媚的大眼睛却放肆地撩拨着我。我亢奋的脸发红,喘着粗气坐在了容容身边。容容的头歪到了我肩膀上。我抖抖索索地抓住了容容的小手……

我还想象着我们去了高耳塬旁边的沟里。这里太偏僻,太幽谧了,我的胆子一时大得出奇,竟然一把抱住了容容,紧紧地……

我浑身一阵燥热,仿佛心里燃起了一团火,正在血液里流淌。

我突然想,我要见到容容,紧紧地抱住她,把心里多年沉积的情愫向她倾诉。

一阵风拂过,虽柔柔的,却一下子唤醒了我。我紧张地向周围看了看,确信没有人注意我,方无精打采地向另一个寺院走去。

踏进寺院门,门两边站立着四个怒目圆睁,呲牙咧嘴的神像,说是四大天王。天王的脚下踩着一个个小人,代表着“酒色财气”。其中一个天王脚底下踩着象征着“色”的女人。这女人乳峰高耸,长发飘逸,眉清目秀,算得上一个美女。只因天王的脚踩在了她的胸脯上,她的脸很是痛苦不堪。

我心里不自觉地“咯噔”了一下。

晚上回到宁波,高峰给我打了个电话,很悲痛地说他妈去世了,后天下午入事。

我正发愣,丁鸿的电话来了,问我知道不知道高院长家的事。我说知道了,明天坐飞机回来。丁鸿说那好,明天我到机场接你。

丁鸿过去是个矿工,对了,就和容容一个矿。后来,他不知怎么着就成了煤老板,和高峰成了朋友。我通过高峰认识了他,也成了朋友。

第二天下午,我一出机场,丁鸿果真就在候机厅迎接我。见我出来,他的司机小贵赶忙接过我的拉杆箱,显出很急的样子向外跑去。丁鸿先是和我握了握手,然后竟然抱住了我,巴掌还在我脊背上像模像样地拍了两下。我觉得很怪,骨碌碌向四周巡视了一眼,见无人注意我们,方也学着丁鸿的样子,在他的脊背上拍了拍。

外面的阳光很明媚。明光锃亮的小汽车往来穿梭,车顶上泛出的光一闪一闪的,就像镜子里反射出来的光,既虚幻,又真实。乘机的,到站的,接机的以及机场里的服务人员都穿得很干净,有些还很时髦。一些看不出是女孩子还是少妇已经穿上了超短裙,露出炫目的大白腿。我感觉生活很美。忽然,我想到了自己回来的目的,心便不由自主地往下沉。我敢打包票,机场上所有的人绝对猜不到我急急忙忙坐飞机回来,又坐上大奔是要去奔丧。

丁鸿坚决让我坐前边,自己坐在了后面。我回头一看,丁鸿旁边还坐了个女人。这女人长得端庄优雅,打扮得还算得体。

见我回了头,丁鸿忙嬉皮笑脸地说:“忘了介绍了,这是你弟妹,叫个……舒舒。妈的,拗口的很!”又对叫舒舒的女人说:“这是胡主任,胡哥。”舒舒看了我一眼,微笑道:“胡主任好!”

这女人是我的“弟妹”不假,第几个?说不清。反正我以前见过的“弟妹”中没有她。我敢肯定的是,这个“弟妹”也绝对不是丁鸿的老婆。丁鸿的业余爱好是找女人,现在几乎快成了他的主业。他对自己的战果很是上心,对每个追到的女人都表现得柔情蜜意,颇有点相见恨晚,“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味道,外人一看,还以为真是两口子。可这两口子男的永远是主角,女的却你方唱罢我登场,走马灯似地换,搞得我们眼花缭乱,应接不暇,却不好说什么,只能胡乱应付。这样,我只得摇了摇手,说:

“哪里,哪里。”

随便聊了聊外边的见闻,话题自然转到了高峰家的事。

我说,老婆不老嘛,怎么说走就走了。

丁鸿“咳”了一声说,想不开呗,自从高叔走了后,老婆一直想不开,说的话都阴阳不分。

这倒也是。高峰爸前年去世后,高峰妈一夜之间变得瓷瓷的。话虽不多,却句句不离老伴,什么“死老汉嘴馋的很,死了死了还要吃搅团,那边没有人给他搅,嫌泼烦,他捎话让我去呢”,什么“死老汉又让我去哩,嘿嘿,他离不开我呢”。听得人脊背阵阵发凉。

高峰父母亲是包办婚姻。高峰爸是个教师,高峰妈是农民。后来有了政策,他妈便随他爸进了城。但两个人很要好,差不多到了恩恩爱爱的境界,外人见了绝对认为他们是“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的忠实实践者。有时候我突发奇想,假如有一天高峰妈发现老汉有一个情人,她会是什么反应呢?她还会那样全身心地爱他吗?她会后悔自己的一生吗?每每想到这些,我都会吓一跳,仿佛黑暗中看到了不该看的秘密。

当然了,高峰爸绝对没有情人,我只是胡思乱想而已。

我忍不住看了一眼后视镜,镜中丁鸿和那个叫舒舒的女人依偎在一起,彼此的手还像小青年谈恋爱似地握在一起。

一瞬间,我真的弄不明白爱情是个什么玩意。

高峰的老家在高耳塬,就是我们上高中同学的地方。叶落归根,高峰爸去世后葬回了老家,他妈自然要和他爸合葬。

车子进了高耳塬,远远地,我的眼光便搜寻见了我的母校——高耳塬中学。我有点激动,似乎看到了自己朦胧的青春,品味到了自己青涩的初恋。可到了跟前,却大失所望。学校的围墙已经坍塌了几处,仿佛沙漠上的古长城,给人一种沧桑和历史的感觉。过去的门是大木门,现在已换成了铁栅门。虽紧紧地闭着,但里面颓败的景象却一览无遗。我知道我毕业几年后,高耳塬中学就被县上撤了,改成了什么职中,却没有人上,渐渐地,当年一片琅琅书声的地方就被荒草占领了。

我让小贵停下车,孑然一身走向母校。透过栅栏,我看见校园里虽然荒凉,但当年砖铺的小路依然延伸着,仿佛雕刻在大地上的一首诗,正在抒发着心中的感慨。我的心倏忽间回到了当年迷离的岁月。恍惚中,我看见容容正风摆杨柳般地走在校园里,我远远地跟在她后边。忽然,容容转过弯不见了,我急了,忙忙地追了上去。刚转过弯,容容从一棵树后闪了出来,死死地盯住了我。我吓了一跳,莫名其妙的傻笑起来……

“走吧,胡哥,别遥想当年了!”丁鸿在车里笑道。

我惊醒过来,却一时想不通丁鸿怎么用了“遥想当年”这个词语。我叹了一声,觉得岁月真的无情。

到了高峰家门口,丁鸿嘱咐舒舒就坐在车上,不要下来。我看了一眼丁鸿,觉得他人虽有点粗,心却很细。

高峰家很乱,一副入事前的景象。高峰和他爱人丁莉接待了我们。高峰一脸的沉重,明显发福了的丁莉却嘻嘻哈哈的像个弥勒佛。

丁莉和高峰是大学同学,上学时两人就有了关系。那时候的丁莉虽不漂亮,却苗苗条条地充满了活力。毕业后,两人闹了点矛盾,便赌咒发誓地分了手。后来,高峰和丁莉高中一个同学谈起了恋爱。丁莉知道后气了个半死。他先是找高峰谩骂、威胁,甚至痛哭流涕,又找那个同学苦口婆心,义正词严,还把她和高峰之间的事全部抖搂了出来。我当时是他俩的调解人,尚没有认识亭亭,丁莉便对我说,狗日的谁不能找,竟然找我同学,这不是羞辱我吗。等着,把我逼急了,我也找他同学。说着,飞快地瞟了我一眼。我吓了一跳,朋友妻,不可欺,我只能逃之夭夭。

不用说,两个冤家后来又和好了,孩子现在已经大三了。过去的事已经没有人再提,似乎一切就这么顺理成章。

我们先去吊唁故人。一到灵堂,高峰行孝子礼,跪在了灵堂的一厢。丁鸿一见,忙也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站在一旁的丁莉欲笑,却不敢出声,只得极力地憋着,眼角边的鱼尾纹一时鸡爪子似地张牙舞爪起来。高峰恼恼地拉了她一下,她翻了高峰一眼,闪到了一边。

我在心里叹了一声,不自觉地想到了亭亭。亭亭倒没有丁莉粗陋,可也越来越不讲究。有时候在家里洗完澡,她就那么赤身裸体地走出来,把已经变形了的身体暴露在我面前,让我很不舒服。你还不能说,一说就翻脸。要么说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要么质问你是不是在外面有了人,嫌弃她这个糟糠了,不行了就离。她啥都好,就是说话让人难以接受。唉!

我点了三炷香,恭恭敬敬地插到了香炉里。在供桌上的蜡烛上点香时,我总觉得遗像里的高峰妈正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看,似乎窥见了我内心的秘密。我赶忙避开老婆的眼睛,把香插上,然后像丁鸿一样,跪在了地上。

本想陪高峰坐一会,说一些节哀顺变之类的话再走,却有人不停地找高峰。见帮不上忙,我们只得告辞而去。出了门,丁鸿问我就这么回。我故意做出考虑问题的样子,然后用商量的口气说,去一趟县城吧,我多年都没有去过县城了!

丁鸿说,行,我也有此意。

4

路上,我对丁鸿说县城有一个女同学,多年不见了,顺便去看看她。尽管我说的很淡然,很简单,似乎一点感情色彩也没有,丁鸿还是狂笑开了,边笑边用食指点着我说:“想不到平日里正儿八经的胡哥也……也……也……”他好像噎住了,半天没有“也”出口。但谁都知道他要说的意思。我看见舒舒扯住丁鸿的胳膊,仰起脸看丁鸿,丁鸿也俯下脸看舒舒,两个人睒了睒眼睛,会意地笑了。我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忙分辨道:

“我不过是寻找一下青春的影子,没有你想的那么深刻!”

丁鸿这下简直就是疯笑了,他捂着肚子说:“还……还……还青春的影子,哥哎,我可以肯定的是,尾巴也不知道丢哪里了。”

接下来丁鸿说了自己的一件事。他说,他上初中时看上了一个女娃,那女娃长得绝对没啥说,白的很,学习也好。女娃却没有看上他,他给她写信,抛眼色,送东西,人家非但不理他,还骂他是流氓,那段日子他差点就疯了。后来,她考上了高中,他下井当了矿工,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自然便是狐狸和葡萄的关系了。再后来,他成了煤老板,腰缠万贯了。一天,他接到一个电话,竟然是那个女娃,还说有机会的话想见他一面。他当时差点又要疯了,忙匆匆赶去见她。可一见面,他几乎没有认出她来。他就像大冬天被人泼了一盆冷水,从头到脚凉了个透。为了不把事情弄的太无趣,他请她吃了一顿饭,然后逃也似地走了。从此后,按丁鸿的话说:“我再也不相信天荒地老,海枯石烂,文人骚客嘴里所谓的狗屁爱情了!”

我笑了笑,说:“那女娃现在在哪里?她找你干什么?”

丁鸿诡秘地挤了挤眼,说:“这个嘛,保密。”

舒舒撇了撇嘴,说:“想不到你还是个情种。”

丁鸿搂住舒舒的肩膀,呵呵笑道:“闹着玩,闹着玩。现在我就爱你一个。”

我觉得丁鸿的话是对容容的不恭,对我的不恭,对那个纯真年代的不恭,说:“我和你不一样!”

丁鸿说:“一样一样的。我一直认为,每个人干事的目的都一样,只不过为目的辩护的说法不一样而已。”

我微微皱了皱眉。丁鸿似乎看见了我的不悦,忙改变话题道:“不管咋说,这毕竟是一次浪漫之旅,虽然没有准备,但车是大奔,朋友是大款,女秘书是大美女,胡哥,你就大胆地往前走吧!”

丁鸿的话太直白了,却暗合我的心意。我往后靠了靠,右腿搭在了左腿上。

丁鸿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哥,你约人家了没有?”

我说:“没有啊,去了再联系。”

丁鸿又“咳”了一声,说:“好我的哥哩,你就会当领导,弄这事真的不行。你不约好,人家不在怎么办?有事出不来咋办?约,现在就约。她不是县城人吗,让她订一家最高档的酒店。”

我想了想,觉得丁鸿说的在理,便掏出手机,拨通了容容的电话,说:“我现在正往县城赶,你在县城找一家高档酒店,晚上咱们聚一聚。”

电话那头死一般地静寂。

我头上似乎已经漫上了细密的汗珠。

“我哪有钱请你嘛!”

容容终于说话了,我的心“咚”地放了下去。心里却很不舒服,说:“你就订个地方,我请你。”

“那就去君再来大酒店吧,听人说那里高档。”

“行,你先去订个包间,我很快就到。”

车子沿着坡道向沟下行驶,我的心也随之往下沉。到了沟底,阳光停留在崖壁上,周围顿时阴暗起来,与沟沿上的景色判若两个世界。穿过一座桥,车子又向沟上爬去,阴暗便一点一点留在了后面。终于,车子爬上了沟,又到了一个塬上。这塬虽比高耳塬矮了许多,阳光却也艳艳地撒了一地。我的心情顿时又欢畅起来,一时间也理解了容容。是啊,现在生活虽然好过了,可能和丁鸿丁总相比的有几个呢?容容能那样说,说明她还没有被这个世界污染,还实诚着呢,这样的人如今真的难得呢!

车子进入县城时,太阳已经站在了西山山巅上,天地幻化成了让人留恋的胭脂红。

几年没来,县城已经被改造的面目全非。街道变宽了,楼房砌上了瓷砖,有的刷上了五颜六色的涂料,大街上到处都是五彩缤纷、肆意夸张的广告牌。但仔细看去,县城老气横秋的神态却没有因之消失,让人咋看咋觉得像一个打扮得花里胡哨的老妇人。

汽车导航把我们带到了君再来大酒店。这个酒店还真不小,应该是三星级的。进了门,我问明女士订的包间在哪里。挽着发髻的服务员查了半天说没有明女士订的包间。我心里有点不快,说那现在给我订个包间。服务员说就剩下“小宴”厅了,有点小,只能坐六个人。我说就小宴吧,明女士来了就带她到小宴厅。

坐进包间,点好菜,容容还没有来,我便给她打电话,语气里明显有了责怪的声调。容容却什么也没有说。

丁鸿说:“不急不急,女人比不得男人,出门化妆呀,换衣服呀,擦皮鞋呀,事多得很。”

舒舒“咯嘣”磕了颗瓜子,低头道:“我就不化妆。”

丁鸿说:“你还年轻,老了也一样。不过,老了再怎么化也是个老,越化越让人不舒服,一般没人看。”

舒舒翻了丁鸿一眼,说了声“德性”,然后把剥出的瓜子仁塞进丁鸿嘴里。丁鸿夸张地吧唧着嘴,连声说香。

我受不了这般肉麻,转过头想起了心事。我想容容来了我应该说什么话,我们面对时会不会尴尬?如何排除这种窘境?我还想今后我们应该怎么办……

这时候,包间门推开了,我的心一下子涌到了嗓子眼,咚咚地狂跳。我极力稳住神,却见进来的只有服务员一个人。服务员落落大方地说,哪位是胡先生?我赶忙站起来说,我就是。服务员笑吟吟地说,刚才来了位女士,她让我告诉您,她有点事,不能赴约了,请您谅解。另外,她让我把这束花送给您。

我这才发现服务员抱了一束花,是红玫瑰,鲜艳美丽的就像姑娘的笑靥。我接过花,只觉一股超凡脱俗的清香悠悠地飘进我的鼻孔,又游进我的胸腔,我似乎有点醉了,心情慢慢地平静下来。

“这不是涮人吗?给她打电话,什么意思?”丁鸿愤愤不平地嚷起来。

“呀,整整十一朵红玫瑰呢!”舒舒说不清是惊叹,还是羡慕。

我把花搁在餐桌中间,摇了摇手说,啥话都不说了,喝酒。话音未落,手机铃惊心动魄地响了。我慢吞吞翻开手机一看,是亭亭的。亭亭出乎意料地温柔,说:

“你咋还不回来嘛!”

◎唐云岗,笔名云岗,陕西蒲城人,西北农林科技大学毕业后分配到铜川市工作至今。写小说、散文。作品获全国梁斌小说奖长篇小说一等奖、第三届柳青文学奖、北方十三省市文艺图书奖、孙犁散文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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