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兵秣马

一

像当头浇了瓢冷水，杜春林的心一下子凉透了——他怎么也没想到呕心沥血瞪眼扒皮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这第二次练兵竟练了个如此结果。

这大概是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吧，高中毕业班三年的课程两年上完，剩下的时间，即开始三轮复习。每复习一遍，统考一次，名曰模拟高考，或曰考前练兵。练兵的题目由县教委教研室出，考完后，都要排出各校、各班、各人在全县、全校、全班的名次。排完后，先由教委主任在全县中学校长会上公布。校长回校后，除在全校教师大会上公布本校在全县的名次外，还要公布本校各毕业班的名次。之后，班主任再召开全班学生大会，公布每个人的名次。接着，还要召开家长会，公布每个学生这次练兵的名次。有的还要公布各科在全县、全校的名次。在这期间，从校长到老师（特别是班主任），从学生到家长所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当然，若练出好成绩，无论学校还是个人还要高兴一阵子的，有的还要趾高气扬一下。记得第一次练兵练了个全县第一的好成绩时，校长韩玉飞没等回家就来电话报捷，一回校就就喜笑颜开地向老师们报告着全县练兵的情况和学校取得的好成绩。课间操时，又全校大集合，兴高采烈地向同学们宣布了这一好消息，号召同学们，保持荣誉，奋力拼搏，夺取全县的高考冠军。最后还以毛主席诗词中的“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对同学们作了鼓励。

当晚，校长让伙房多做了几个菜，自己从家里拿了两瓶泸州老窖，请全体教师撮了一顿，美其名曰庆功宴。宴会上，校长先向每个老师敬酒表示感谢，然后，许诺：若这次高考夺下全县之冠，除兑现原来规定的奖励之外，每个教师，再奖励一千元。说到这里，他猛地一挥手，说：“下次庆功宴到望海楼去，到那时，我们就不喝泸州老窖了，我请大家喝茅台！”他用目光扫视了一下大家，说，“这茅台能否喝上，就看大家啦，不知大家有没有信心。”

“有，有！”人们高声回应着。

“那好！”韩玉飞端起酒杯，站起来，高兴地说，“那我们就为今天的胜利，为明天的辉煌干杯！”

“干杯！”

“干杯！”人们异口同声地回应着。欢声笑语在食堂的上空像群鸟儿一样飞翔着，碰撞着。

韩玉飞校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过脸望着孙玉梅说：“哎，你可不能喝酒啊！”

孙玉梅调皮地说：“为了今天的胜利，为了明天的辉煌，我们娘俩个也豁上了！”

这时别的老师告诉校长孙主任杯里是白水时，韩玉飞才笑着说，“我估计你心里有数。”说到这里又抬高声声音说，“你可真要有数，快到预产期了吧，不行的话，早找人替换，不要勉强。”

“这个不用你担心，我有数，我和我的小宝贝商量好了，在这冲锋陷阵的关键时刻，不夺取胜利决不下战场！”最后这一句还学了京剧《红灯记》上小铁梅“不打败豺狼决不下战场”的唱腔，唱罢，猛地将杯子向上一扬，然后自己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好，让我们为了我校高考旗开得胜，为了他们母子平安，干杯！”

“干杯！”

“干杯！”人们端着酒杯回应着。

孙玉梅说：“等我的儿子出生了，我就给他起名为得胜”。

“好，好！”人们欢呼着。笑声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

大概高兴了吧，席间，校长兴奋地谈起会上公布练兵结果名次前的紧张与担心，和听说考了第一名时的激动与欣喜。说了七中考了最末一名时的校长的尴尬与羞愧。

“他和我坐在一起，宣布结果前还和我取笑”，韩玉飞说，“可是，一听说他们考了最末时，他的脸就唰地红了，像红布一样，什么也不说了，只是不住地抽烟。本来散会时，教委还要请大家喝酒吃饭的，可他，一散会，爬起来就走了。唉，在众目睽睽之下，坐了大红椅子，确实也让人难受与尴尬，叫谁也受不了啊！”说到这里，他长吁了口气，说，“说实在的，在这之前，我的心——不只我，大概各个校长都这样——也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就担心落在后边。所以，一听说要宣布结果时，整个会议室里鸦雀无声。当听说咱们是第一名时，大家就蓦地都把目光投过来。不但散会后受到了人们的追捧，喝酒时还被教委主任拉到身旁，单独为我敬了个酒，并说‘咱县就靠你们一中啦！当时我真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向主任表了态，请主任放心，一定不辱使命！”说到这里，他望着老师们说，“向主任表态后，心里又压上块石头——你说到时候再实现不了，放了空炮咋办？”

“不会的！”

“不会的！”人们七嘴八舌地安慰着他。孙玉梅挺着大肚子，端着杯，笨拙地转动着身体号召大家道，“来，愿我们不辱使命。”

“不辱使命！”大家异口同声地喊道。声音整齐而嘹亮，如同宣誓一般。然后一齐干杯。

“那就再次拜托各位了！”校长再一次端起酒杯向大家敬酒。

庆功宴变成了誓师宴。由于杜春林担任班主任的一班这次考了第一名，所以也和校长在县上一样，受到了空前礼遇。当然也和校长当时的心情一 样，高兴之余，心上也压上了石头。肩上的担子自然感到沉了许多。他在心里暗暗告诫自己，一定要保持荣誉。

然而谁知，用的力气比第一次还多，连春节也没过安稳，结果这第二次练兵，却和学校考的名次一样，由第一名变为第二名。

杜春林真感到痛心，开全体教职员工会时，他羞愧地躲到了会议室的最后边。幸亏校长在会上没发火，还笑着说失败是成功之母，要大家总结经验教训，争取最后的胜利。

大概校长看到杜春林负担很大吧，散会后，他把杜春林留下，又安慰了他一会，最后说：“我相信，你们班不会让大家失望的。”

校长说这话时，虽说得很平常，但杜春林却感到如五雷轰顶。

是的，他们班是全校重点班中的一班，可谓重点中的重点，58名学生，学校分配给他们的任务是，一类大学考上15名，二类大学考上20名，三类大学考上15名。学校在这次高考中能否露脸，他们班将起到关键的作用。杜春林想，别说是为了学生，为了国家，为了自己的声誉啦，就单单为他校长，也要考出好成绩不让他失望啊！

说起来，校长对自己属有恩之人。因为自己有个大舅在台湾，又加上好舞文弄墨写点诗歌小说什么的，文化大革命时曾先后被打上“牛鬼蛇神”“黑帮”“反革命”“5·16”等等，劳动改造了七八年后，又把他弄到离县城100多里的二中，让他在学校的工具室里管工具。不仅一年半载捞不着回县城与家人团聚，而且天天过着十分屈辱的生活。可谓度日如年。是韩玉飞来当了校长后，三番二次地跑县教委，为他落实了政策，作了平反昭雪，让他走出工具室，重新拿起了教鞭，恢复了做人的尊严。前年，韩玉飞被调到一中，选兵点将时，又调他到一中，说是让他来帮他打个翻身仗。说这话的时候，还用了恳求的口气。

一中是省重点中学，前几年高考时，其成绩一直排在实验中学与三中之后，学校声誉不断下降，学校生源天天减少，要求转学的越来越多。分管教育的副县长批评教委对一中管理不善，让抓紧采取果断措施，尽快改变这落后局面。省教育厅也多有微词，并透露出要将省重点牌子撤销的问题。县教委一听急了眼，立马调兵遣将，将原校长调走，让韩玉飞临危受命。来前，教委主任面色凝重地向他谈了当前严峻的形势后，望着他的眼睛，说，“教委这次调你去一中，其用意，我想不用说你会明白。希望你能不辱使命！”韩玉飞望着主任那包含着无限期许的目光，听着那一句句叮咛的话语，他虽然为领导对自己的信任而感动，但更多的是感到一付沉重的担子压了下来，他紧紧握着主任的手，深沉地说：“我一定会尽上全力去工作的。”

“那就听你的好消息啦！”主任将他的手用力一握，笑了笑说道。

从普通中学调到一中这重点中学，无疑是重用，是提拔。但韩玉飞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并且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感觉。

韩玉飞到学校后，与教委配合对部分教师进行了调整。杜春林就是在这时调来一中的。一中是省重点中学，各方面条件比其他中学强了不知多少倍不说，关键是在县城，离自己家也不远，回家很方便。能到这里工作是他梦寐已求的事，如今这夙愿由于韩校长而实现了，所以，其高兴与感激是不言而喻的。他在心里默默地下定决心，豁上老命也要帮着校长打好这翻身仗。

散会后，杜春林一面向办公室里走着，一面在思考着这次练兵失利的原因，突然听到有人喊他，他抬头一看，是班长徐冰站在旁边。徐冰问他是不是开班会，因为他知道 这是个程序，并说二班已经开开了。

这时，从二班教室里不时传来嘻嘻哈哈的笑声。二班这次夺了第一名。他们当然高兴啦。笑声像刀子一样割着杜春林的心，他好像看到二班班主任尹玉堂对自己的嘲讽。

尹玉堂与自己年纪相仿，曾是自己的同事。因文化大革命中分属两派，有些疙疙瘩瘩，这次又同是重点班的班主任，开学分班时，又因为生源中尖子的多少，产生了一些矛盾。由于这些原因，自然互相不服，暗中在较着劲，说什么是骡子是马考场上见。并扬言说，我们老二一定要在这次决战中当老大。第一次练兵练了个第二，他的脸天天阴得像要下雨，这次，却时来运转，由老二变为第一。其心情自然是与上次不一样了。

照以往，像上次那样，杜春林会高兴地一挥手让赶快召集人开会，快把好消息告诉大家，但今天，如何开好这会，他要好好考虑考虑。他想起失败是成功之母这句箴言，想起了一些反败为胜的故事，他想让同学们既要面对这次失利的现实，又在认真总结一下失利的教训，他要改变以前公布全体同学的分数的做法为只公布前十名，要将这次班会变成一次表彰会，一次总结会，一次誓师会。想到这里，他向班长一挥手，“开会。”

二

会议开得很好，虽然这次考试不如上次，但由于会议按杜春林的设计召开的，会上同学们情绪激昂，决心要打赢下次的翻身仗。杜春林想，同学们发动起来了，下次练兵成果分析会上，再与各科任课教师将每个人的情况好好分析一下，然后有的放矢地对口辅导一阶段，下次练兵是能反败为胜的。

当杜春林走出教室时，忽听教导处的孙玉梅主任在学校的广播喇叭里喊他，说有位客人找，让他快到教导处去。

谁？杜春林以为是那个学生家长呢，越临近高考了，来找老师的家长越多，有了解学生学习情况的，有请老师喝酒联络感情的；还有以各种名义送礼的……弄得杜春林很是头痛。与家长交流学生的情况当然很好，对喝酒送礼什么的，他总是像躲避瘟神一样，一是感到没必要，还净为学生家增加负担，二是进一步增加自己的压力——他们喝酒送礼的目的，无非就是要求老师对他的学生给予更多的关照。这不是多余的吗？谁不想竭尽全力将学生送进大学啊！

教导处门口停着一辆奥迪车，杜春林想，可能又是那个大款家长来了。一般说来自己班里学生的家长无论是平头百姓还是当官的当大款的，他都很熟悉，可到教导处一看，见一个陌生人正在和孙玉梅说着话。那人一见杜春林进来，蓦地站起来，笑着正要喊他，被孙玉梅一下拦住，说：“你先别叫，让他认认你是谁。”然后转脸笑着问杜春林说：“你看他是谁，认不认的？”

谁？杜春林望着站在眼前这个40多岁的中年人，正笑着望着自己。只见他胖墩墩的身材，红光满面，脑门有些秃顶了。他，他是谁呢？他在记忆的屏幕上急急地搜索着……

“老师，我是您的学生赵建平。”来人笑着把手伸过来，紧紧地握住杜春林的手。

一旁的孙玉梅说：“您的学生如今出息成大老板，今天特地来看您来了。”

“啊，赵建平！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你看我的这记性，真是！”说着上下打量着眼前的赵建平，说，“当时在班上瘦弱得如同从贫脊地里长出的小苗苗似的，你看如今也胖了，壮实了。”

赵建平掏出一张名片给老师，一面检讨自己自己多年没来看老师，一面说：“这是我工作的地方，以后老师有什么事就打电话给我，到北京时，告诉我声，我去接您。”

杜春林看着名片上的头衔，是北京某电子集团董事长，高兴地说：“想不到，真想不到当年山村的一个穷孩子，能在北京成就这么大的事业！”

“这当中离不开老师的培养教育和关爱，记得那一年时家里穷得50元学杂费怎么也凑不起来，最后还是您替我交的呐！”

杜春林对孙玉梅说：“唉，他真能吃苦！记得当时每逢吃饭时总是躲到一边去，什么事？为了弄清原因，我走过去要过煎饼卷一看，里边卷的竟然是炒的盐粒子。一看到这里，你知道我心里是多难过，差点流下泪来。”

“于是，吃饭时，你总是时不时地买些菜送过来。”赵建平说，“唉，老师真是如同父母。当时我就下决心，一定好好学习报答老师。”说到这里，他长吁了口气，接着说，“ 按我当时的家庭情况，根本上不起学，可我想，不上学，穷字永远摆脱不掉，于是就发奋图强，不怕任何困难也要把学上下来。正是在这信念的支持下，我上完高中，又上完大学。”

杜春林让他坐下来，顺便将孙主任为他倒的茶端起来递给他。

赵建平一面接着，一面说着“谢谢！”并端起茶壶为老师倒上一碗。

杜春林问道：“您父母还好？”

赵建平长吁了口气，说：“父亲走了七八年了，母亲跟着我住。因为家里没什么亲人了，我好多年没回来。这次到青岛有事，顺便来看望看望老师。到原来的学校找你没找到，听说你调到这里，就打听着找来了。”

多年未见了，两人又激动又高兴，说不完的话儿像小河水一样，哗哗啦啦流不尽。从谈话中得知学生上大学和在商海里拼搏奋斗的情况，很受感动，也很佩服。这时，他突发奇想——咳，他，对眼前的学生来说不是进行教育的最好范例嘛！若让他为同学们就自己奋斗的经历说一说，该对学生是多好的教育啊！

想到此，他转过身对孙主任谈了自己的想法，孙主任高兴地说：“太好了，太好了，这可真是及时雨！平日想找也找不到啊！你等着我向校长说说去。”说罢，扭动着肥胖的身子向外急急忙忙地走去。

“不行，不行，老师，我没什么好说的。再说，也没作什么准备啊！”赵建平一听要让他为同学作报告，再三推让。杜春林向他说了目前学校面临的形势与自己的心情，然后拍着他的肩说，“不管对学校，还是对我，这忙你一定要帮。你也不用什么准备，你就谈谈你发奋图强上学和创业的历程就行，为同学们鼓鼓劲。”

他们正说着，孙主任就一路小跑地回来了，高兴地说：“校长说‘求之不得，求之不得，太好了，太好了！他马上就来，让我抓紧下通知。”说罢，便打开广播，下起通知来。

全校师生大会在学校大礼堂召开，先由校长介绍了赵建平的情况，然后，赵建平就在同学们热烈的掌声中，开始了他的报告。他按老师的要求重点讲了上学时家庭的贫困和自己奋发图强努力学习的情况，当他讲到家里穷得连买咸菜的钱都 没有不得不炒盐粒卷煎饼，煎饼霉了也不舍得扔的情况时，同学们在台下唏嘘不已。

“穷则思变。”赵建平接着说道，“当时我就想，难道就这样心甘情愿地穷下去吗？不能，我不甘心！我要向命运挑战！怎么挑战，当时唯一的出路就是奋发图强把学习搞好，考上大学。考上大学，这是一道龙门，只要跳过这龙门，命运就会改变。于是，我就下定决心，千方百计，百计千方，即使忍受千难万苦，不达目的也誓不罢休。”接着，他讲了自己如何忍饥受饿早起晚睡努力学习，如何不断总结经验教训改进学习方法，最后终以优异成绩考上北京大学的情况。然后又介绍了现在他所从事的事业和这些年来创造的业绩。最后，他宣布，要在学校建立奖学金，考上一类大学的每人奖励一万元，考上二类大学的，每人奖励五千元，考上三类大学的，每人奖励两千元。他的报告一结束，礼堂里顿时响起热烈的掌声。大家又激动又羡慕，又深受鼓舞，一种称作信心和力量的东西在心里像火一样呼呼地燃烧起来。

报告在热烈的掌声中结束之后，校长韩玉飞又加以总结。他首先对赵建平董事长表示深深的感谢！感谢他出巨资在学校建立奖学金，感谢他为全校师生作了这场精彩的报告。号召同学们以赵建平同学为榜样，奋发图强，艰苦奋斗，不怕千难万苦，坚决要跳过龙门，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说完，又大声问同学们有没信心，台下高声回应：“有！”声音气壮山河，震天动地。

最后，孙主任又布置各班，特别是毕业班回去后要进行认认真真的讨论，以赵董事长为榜样，对照自己，找差距订措施，以使我们的练兵的成绩再上一个新台阶，力争打赢高考翻身仗。

散会后，像追星族追星一样，赵建平身边立马被同学们包围，争相向他递着本子，让他签名，还有的在向他问着各种问题，直到孙主任撵着让大家快回去讨论，才好歹将同学们赶走。

当陪着赵建平吃完饭回到学校的时候，教室里还灯火通明。杜春林抬起手腕看看表，已九点十分。按规定，已过了下自习的时间，这些日子，学校对毕业班已稍稍放松了管制——不放松也不行，教室里熄了灯，学生们就跑到传达室或路灯下或在宿舍里学，这样反而将眼弄坏了，所以后来就干脆睁一个眼闭一个眼，由他们去。教室里的灯有时亮到很晚，有的同学学累了，就趴在桌子上睡一会，睡醒了，再学。杜春林作为班主任，看到这情景，又心痛又矛盾，他真不忍心看他们这么遭罪，可一想到他们的前途，又不得不忍心看他们这么做。最后，考虑到学生的身体，感到从长远着想，还是强行规定，晚上学习不能超过十点半。

他向教室里走着，刚走近门口，透过玻璃他突然看见物理老师王伟正在讲台上为同学们讲着什么。王伟上星期因为胃穿孔，做了手术，还正在住院呢，他怎么跑了过来？看样讲了不少时间了，蓝色的衣服上，已落上薄薄的一层雪白色的粉笔末。

他讲完了，又问同学们还有什么问题，有的同学又举手提出问题，他听完后，再为同学们讲着。杜春林看看表已十点了，一个病人拖着病体熬这么长的时间还行？不能再让他讲了！他推开门，“你怎来了？”说着走上讲台握着他的手说：“这怎么行，累坏了咋办？”

“唉，这不争气的身子，正在高考复习的关键时刻出来捣蛋，让我成了火线上的逃兵！躺在院里你说我这个急啊！身上一不痛了，我就想出院，可医生就是不准，这不，我就借着晚上溜出来，跑过来看看同学们。”一听这话，杜春林又敬佩又感激，他似乎摸到了他那颗滚热的心。他转过身激动地对同学们说：“同学们，你看看我们王老师，从院里跑出来带着病痛辅导我们，让我们以热 烈的掌声向他表示深深地谢意！”随着他声音的落下，教室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杜春林接着说：“老师这样关心我们，我们再不把学习搞好，真对不起他呀！”然后对他说：“由李老师为你代着课你就安心养病吧！”

“不行，心里放不下啊！我对每个同学的情况更熟悉。”

“那等你好了再回来。”说着，搂过他的肩膀推他走。

王伟转过身，向同学说：“明天晚上我再来。”说罢，向同学摇着手，恋恋不舍地走出教室。同学们一齐围过来要和杜春林一起送他回医院，他怎么也不让，转过身踏着洁白的月光走了。走了老远了，转过身他看到杜老师与同学们还站在那里。他心里一热 ，心想快些出院好回来教他们。

同学们又复习起来。杜春林看了看表已十点半了，让同学们抓紧回去休息。同学们陆陆续续地走了，这时，他看到教室后边的黑板报又换上了新的内容。

从这学期一开始，他就让学习委员在黑板上，画上一个大大的高考倒计时牌，每天用红粉笔换一个数字，并特意在数字的后边别出心裁地画上一个大大的惊叹号，以起到警示作用。有的同学说看到这数字与警叹号，有心惊肉跳的感觉，杜春林心里想，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今天，不知谁，大概是班长或学习委员吧，又在旁边画了一条鲤鱼正在跳龙门的情景，旁边写着一行大字：“不跳过龙门誓不休！”后边又是一个大大的惊叹号。杜春林想，这是同学们听了报告后的决心与誓言吧。他心里一阵高兴，想道，只要这有决心与信心，还有克报不了的困难，还有创造不出的奇迹吗？这时，原来堵在心上因练兵而造成的不快也一扫而光。

三

回家时已十一点多了——这时回家对杜春林来说已是常事——他开开门刚换上拖鞋，妻子肖萍穿着浴衣搓着头发从洗澡间里出来。肖萍是医院的护士，今天上小夜班，刚下班回来。见他回来了，将头发向后一拢，露出红红的脸儿， 问他：“大懒人今天还不洗澡？”杜春林平日回家很晚，盹得一到家就想上床睡，懒得很少洗澡。今天，可能心情高兴的缘故吧，一听妻子催促自己，加之望着妻子在浓浓的皂香中，被热水浸润得如同熟透的苹果一样的脸儿，突然久违了的一股激情像火一样噼噼啪啪地燃烧起来，他一面急急忙忙脱着衣服一面说道：“洗，洗！”

当他洗完澡走进卧室时，肖萍早已躺在自己的被窝里睡着了。说起来，两人都刚过四十，正是四十如虎的年纪，但由于杜春林总是半夜五更回家，一回家累得倒头就睡，妻子就和他分了铺，各睡各的。平日里夫妻之间那些应不断复习的作业也就荒废了。今天，妻子又如平日一样，洗漱完了，在自己被窝里睡了，而杜春林，浑身上下那把欲望之火却越烧越旺。他一把拉开妻子的被窝，光着身子钻了进去。

“干嘛，干嘛？”肖萍转过身躲着他急忙问道。

杜春林一把搂着她笑着说：“我想要你！”

肖萍望着他，像不认识似的，“你不是要当和尚嘛，今天怎么啦？”

“今天高兴啦！”杜春林抚摸着她向她说着今天的情况，说着说着，一下子骑到肖萍身上，开始了他们久违了的作业。由于心情高兴加之饥渴的缘故吧，杜春林好像第一次尝到这令人心弛神往的滋味。这时，他似乎有些懊悔平日里不该丢失了这些人生本来应尽情享受的东西，可不知咋的，弄着弄着，就又想起班上的事情。忽然想起他回家时，在校门口发现郭大山同学从学校小卖部出来，手里拿着好像是蜡烛。他曾劝说过同学们多次，要他们回宿舍后不要再加班，以免休息不好，影响第二天学习。另外也容易引起火灾。前些日子，有的班就是由于有的同学在宿舍点蜡烛看书时，盹了，没熄蜡烛就睡了，结果，蜡烛燃完后，将被子点燃了，差点引起火灾。为这事，校长还专门在会上强调，不要在宿舍里点蜡烛学习。说归说，可这事一直阻止不住。他后悔当时没对郭大山阻止。唉，他在宿舍学习时间长了不小心弄起火来可怎么办？想到这里，他着急起来，恨不得立马回学校到他们宿舍看一下。

再说杜春林身下的肖萍，本来像往常一样对他在这事上不怀什么希望的，可出乎意料地被他骚动起来之后，压在心底下许久的欲火，如同压在地壳深层的地火，一经点燃，便以空前的激情猛地冲出地壳，更猛烈地燃烧起来。她紧紧地搂着他，恨不得将自己和他融为一体，似乎又找回丢失了多少年的那种滋味。她闭着眼睛满怀感激地憧憬着他带她冲向更高级更美好的境界，可谁知，她逐渐逐渐感到随着他动作的减缓，那部件也松软了下来。失望像一瓢冷水当头浇下来，她睁开眼睛，望着心不在焉的他，不解地问道：“怎么啦 ，你？”

听妻子 一问，王春林猛地回过神来，答道：“我想起来家时在校门口发现一个学生好像买了蜡烛，我担心他不小心引起火来，上次别班就因为点蜡烛……”肖萍一听火了，一把推下他，说，“怪不得！干这事了，你还想着你的学生，你真好！”说罢，气呼呼地一把推开他，猛地转过身，闭着眼睛不再理他。她难受极了，委屈的泪水顺着面颊汩汩地流了下来。

杜春林搬着她的肩头，向她解释道：“哎哎，你听我说，你听我说……”肖萍气愤地晃动着身子，不耐烦地说：”我不听，我不听！”然后用拐肘一面捣他一面说：“您滚，滚，快滚！”

杜春林深感对不住她，后悔刚才不该分神，他安慰她说，“等会，再补上，再补上。”

“去你的！”肖萍愤愤搡了他一把说，“以后别想再碰我！”说着将被子一下抽过来猛地一裹，转过身闭上眼睛不再放声。

杜春林裸着身子被闪到了外边，只有回到自己的被窝里。他知道肖萍虽闭着眼睛，但没睡。于是便向她又一次说了当下形势的严峻与自己肩头的责任。最后告诉她为了更好地关照学生，他想搬到学校里住。

“你爱到哪里住就到哪里住！”肖萍啪地关了灯，没好气地说，“反正在家住与不在家住一个样。不过，我要提醒你别忘了家里还有一个也需要辅导的高中学生！每晚上等你回家辅导，就见不到你的影子，桌子上还有两篇他写好的作文等你看呢。”

肖萍在这里所说的家里需要他辅导的高中生是他儿子杜小明，正上高一。这小家伙，数理化全班第一，全国数学奥林匹克赛上曾夺得冠军，可语文却相当差劲。老子是舞文弄墨的高手，儿子却这样，有人和杜春林开玩笑说，你这儿子是不是要打假，怎么你的文学基因就一点也没传到他身上？杜春林曾摸着他的头问过儿子，为什么语文这么差，儿子说，对它不感冒。这使 他又吃惊又伤心，曾下决心让他感冒起来，还为他找了一些有关的辅导材料，教他一些写好作文的诀窍，并每周布置一道作文题让他做，作完后看完为他辅导。可，时间不长，杜春林就顾不得了。为此，少不了受到肖萍的一些埋怨。可又有什么办法？只有将这些活动放到饭桌上，和睡觉前。后来，由于吃饭与睡觉不能与儿子同步，这事儿就逐渐逐渐放弃了。杜春林安慰自己说，好处是他刚上一年级，还耽误不了，等到二年时再说。肖萍问他，“那到时候，再送毕业班呢？”杜春林不再放声了，他真不知如何回答她才好。是啊，再让送毕业班呢？再送毕业班还会是这样。

细细想来，身为教师的父亲，确实对孩子没能尽职尽责。在这方面他也不是不想，而是顾不得，总觉着耽误不了，耽误不了，等到了高三时再说。为此，赚了他们母子不少埋怨。

咳，等送走了毕业班，暑假不用加班了，一定好好辅导一下儿子。他在心里默默地下决心道。唯一担心的是，一送走这个毕业班，学校又以送毕业班有经验为理由，将另一个二年级高中班交到他手上。他感到痛苦而无奈。

本来应该入睡了，可他一直睡不着。后来，迷迷糊糊睡着了，又做起一个个梦。先是梦见高考时，他们班考砸了，全班五十多人，仅考上十儿个，学校因此而考了个第五名，校长铁青着脸，瞪着个大眼，恨恨地质问他：“怎么搞的你？！真想不到你这么无能，恨我当时瞎了眼，错把黄铜当金子！你别滥竽充数了，你！”

“我，我……”杜春林猛地坐起来想向他解释，一下惊醒了。他试着身上出了一身汗，大概惊吓的吧，他真耽心这噩梦成真！即使不这么惨，仅仅没完成任务，也没脸面对校长啊！想到这里，一种前所未有的紧迫感又像一块巨大的石头一样压了过来。他感到千重要万重要，夺取今年高考的胜利最重要。当前，这是重中之重，其他可以拖，这个一时一刻也不能拖。

想到此，他再也睡不着了，又在一一过滤着班里每个学生的情况：谁进步了，谁落后了，各自的原因是什么？又一一对比着各科任课老师的教学情况，和下步如何如何与他们沟通和配合的问题……他正想着，客厅里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他跑到客厅按亮灯，一看时间才五点一刻，是谁这么早打来电话？他摸起电话机一问，是班长徐冰从传达室里打来的，说郭大山可能因为昨晚学习时间太久，起来上厕所时，懵懵懂懂从二层双人床上摔下来，将头跌破了。他告诉他马上就去，马上就去，然后，回宿舍取过身服急急忙忙地穿着，突然，他发现茶几上有一本伸开的作文本，不用问，这是儿子让自己看的作文。如今顾不的了，他抓过来向包里一塞就急急忙忙向外走去。一面走一面想：咳，真该住到学校里啊！

四

郭大山是农民的儿子，住在离县城60多里的山坳里。当时，他们怎么也没想到能神奇般地来到省重点中学上高中。

原来，这时县城各中学正在进行着一场争夺生源之战。都知道，决定升学率高低的关键是学生，学生智商高，基础好，用同样的教材教法，他们的学习成绩往往就比别人高出一着。因而，中考尚未开始，各中学就到各个联中摸底了解情况，想法将各个初中毕业班平日学习好的前10名弄到手。各中学为了将这些学生抢到手，一个比一个提出了更加优惠的条件。各个联中开始还曾为自己的学生受到如此青睐而受宠若惊，后来发现各学校都来争抢，就将学生囤积居奇，除看那里条件更优惠外，还要借机捞上一把。于是，各校为争生源，就想方设法了解别校的优惠条件，然后比他们再优惠一着。并托关系，走门子，给校长和他们的班主任一些好处。这样，抢夺生源之战就打得硝烟弥漫，如火如荼，各校施出了浑身的解数，争得头破血流。县一中校韩玉飞校长还偷偷地将几个联中校长请到望 海楼大酒店撮了一顿，临散时还向每人送了红包，再三再四地要求他们务必将前十名学生送他们学校。别校知道后，比他们搞得还隆重，送的红包更重。结果弄得联中的校长与老师们不知如何好了。韩玉飞一看，弄了一顿，又回到原处了，于是，就来了个先下手为强，向老师们分配了任务，每人必须搞定10名优秀生，多了奖，少了罚。为保险起见，让他们带着车直接做工作到家长，家长同意，拉上车就走，拉到学校里看着。郭大山虽是山里的孩子，家里穷，但学习在班里却是数一数二的，因此，大山就是从家里被杜老师抢了来。

那是一天中午，联中老师领着一个人来到他家里，向他爸爸介绍说，来人系县一中的杜老师，因为郭大山学习好，一中要他到那里去上学，若同意现在就上车，联中这段功课在那里学，吃住由学校负责，中考后就在那里上高中，学杂费全给免除。问他们乐意不乐意。

这样的好事想也不敢想啊，怎么能不乐意！过去都是去考，考上还要拿钱。如今不用考，还免费，那有这样的好事！

由于学校减免了学杂费，又在生活上给予一些照顾，郭大山不但坚持了下来，而且学习上一直名列前茅，不只在班里排名次第一，在全级也一直没出过前三名。他下决心要圆自己的大学梦！这次听了赵建平的报告后信心更坚定了，他似乎从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未来。于是他想再加一把劲，就去学校小卖部买了些蜡烛，回宿舍加起班来，一加加到一点多。今早晨，想早爬起来再多看一会，不知是因睡少了的缘故，还是什么原因，一起床就感 到头晕得厉害，想悄悄下床喝口水，眼前一黑，就一下跌到床下边。

杜春林推出车子，走出家门时，天还不亮，他又着急又担忧，心提到嗓子眼里似的，他真担心这郭大山出个三长两 短，要知道，郭大山可是直接关系着班级、学校与自己命运的种子选手啊！他骑着车子一面急急忙忙向向学校跑，一面想到，不知他跌得如何？他心里一面为当时发现他买蜡烛时没能阻止而后悔，一方面暗暗为他祈祷着，但愿问题不大，不影响他的学习与考试。

杜春林冲进学校，将车子一放，就急急忙忙跑进学生宿舍。宿舍里灯大亮着，人声嘈杂，同学们正围着他在议论着什么，见老师来了，急忙让开道，杜春林走进去一看，郭大山正躺在旁边的双人床的一层，额头上一片红红的血迹。班长徐冰在向他汇报着郭大山受伤的经过，说大家正商讨着如何送他去医院，郭大山不去。

“头都跌破了不去医院怎能行？”杜春林动员他去医院。

郭大山摇了摇手，说，“没事，不用去医院，住院要花钱，要耽误学习的，我不去，不去！”郭大山晃动着身子，皱着眉头一再抗拒着。

“听话！”杜春林说，“至少要到医院包扎一下嘛！”说着让同学去给120打电话。

救护车将郭大山拉到医院，医生看了看说，问题不大，只伤了点外皮。这时杜春林才松了口气。等包扎好后，在回校的路上，告诉郭大山，以后一定不准再擅自回宿舍加班了 ，更不准点蜡烛。说罢转过身让班长李冰以后一定要严加防范。并告诉他们，自今天始，他要搬到学校里住。

这时，东方天际已呈鱼肚皮色，早操刚刚结束。杜春林等人正陪着郭大山向教室里走，突然看到二班教室前聚集着一些人，声音嘈杂，不知在干什么。他急忙走过去一看，见二班的一些学生将自己班里的学习委员团团围住，伸胳臂弄拳地指责他当小偷。

学习委员李小泉争辩着，“我没偷，我根本就没偷！”

“没偷你趁大伙上操的时间跑进来干什么？”二班班长得意地笑了笑说，“告诉你吧，我们班主任早有交待，那些资料，看完要锁在抽屉里，你想偷看，哼，没门！”听到这里，杜春林明白了个中原因。他高声喊道：“小泉， 回去！”同学们一听杜老师来了，不再放声，小泉走出包围圈，跟着杜老师向教室走去。

“你跑到他们教室里干什么？”杜春林问他道。李小泉报功似的说：“听说他们班从湖北弄来一批复习资料，叫什么《高考秘笈》，按书上说的复习，高考绝对没问题。他们班人手一册，我向他们学习委员借着看看，他们不给，说没有。于是我就趁这空，跑进去，想偷偷看看这东西到底如何。没想到，全教室找遍了也没见。原来他们都按班主任的布置坚壁清野了，白跑一趟不说，还弄了个偷鸡不成失把米，真是！”说到这里，他望了望杜春林，说，“尹老师也真是，这个怎么还保密？我们不都在一个学校嘛！”

旁边的班长徐冰说，“人家不是为了夺第一吗？”说完转过脸望着杜老师说，“哎，老师，以后咱们有了好点子也不告诉他们。”

杜春林虽然对尹老师心怀不满，可他想到自己的身份，便说，“可能这事尹老师不知道。等我问问再说吧。”

学生走了，杜春林心里一直愤愤不平，好你老尹，怎么能这么做？

五

老师们为了多抢占些时间，轮到早上和下午第一节课时，都不约而同争分夺秒地提前来上课。对此，同学们也逐渐习以为常，吃完饭就早早地坐在教室里。师生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心愿：争分夺秒多占点时间。

刚吃罢早饭，杜春林就摸过教案夹到教室上课去。这时离上课还有30多分钟。课堂上，杜春林先谈了郭大山事件，然后，要求同学们一定不要再在宿舍加班了，并讲了加班时间过长得不偿失的道理。他告诉同学们说，“只有有了强壮的身体，充沛的精力才能打胜这场硬仗。”然后，领同学复习起来。

复习的方式是他先按复习提纲领同学们进行复习，然后，同学们自习，有问题时，再提出来他再解答。

现在，他领同学们复习完了，便在教室时巡视着，好随时解决同学们的难点。

他望着教室里一个个埋头苦读的学生，像农民望着他辛苦侍弄了一季子丰收在望的庄稼，喜悦之情如同泉水一样在心里荡漾。可想到不久就要进行的高考，心里又充满了担扰，再一次感到肩头上的重量。啊，这一个个横挑竖拣选出来的被誉为种子选手的同学，身上凝聚着多少期待的目光！自己作为一名班主任，如同一名指挥员，能否带领他们打胜高考这场硬仗，负有多大的责任啊！他想起家长们望子成龙的心情和对他的期盼，想起了赵建平因高考胜利而改变了自己命运的故事，想起了校长那语重心长的嘱托，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帮助每个同学能像赵建平那样通过高考跃过龙门！

当他抬起头来时，透过窗上的玻璃，他突然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正手打凉棚向教室里张望着。一看，他就认出来了，这是姚辉的父亲姚一民。

姚一民是县机械厂的工人。他小时候聪明伶俐，从小学到高中，各门功课在班上总是一路领先，正当他即将摸到大学门槛时，也就是高中正上到两年零一个月，在厂里当工人的父亲不幸因公殉职。为父亲办完丧事之后，厂里答应可以让孩子进厂顶班。正好，当时家庭困难，实在也难以支持他继续上学。于是，姚一民便谢绝学校老师的再三挽留，退学进厂当了一名工人。尽管由于自己参加了工作，家里的生活没有因父亲的去世而穷困潦倒，风风雨雨，磕磕绊绊，总算熬了过来，并且也成了家，生了子。然而，他却一直为未能圆大学梦而遗憾。这不仅仅是自己一直追求的理想，也是由于自己亲身的经历给他一次刻骨铭心的感受。

那是在他参加工作的第五个年头上。有天开会，厂领导把坐在旁边的一个青年介绍给大家，说，这是厂里新调来的工程师，企管处处长。姚一民一看，那麻秆般的身段，那一双瓶底式的眼镜，一下子认出来了，那不是自己的同班同学高杨吗！当时在班里学习并不出众，然而今天，却成了众人瞩目的工程师、处长。顿时，姚一民感到矮了一大截，平日羞于见他。

以后事情的发展更使他愤愤不平起来——原来与自己形影不离，发誓要与自己白头偕老的女朋友，竟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自己，投入他的怀抱.原因很简单，主要是因为自己缺一张大学文凭而使自己失去了与他对等的法码。

这事儿曾使他像受到电击一样，痛苦得大病一场。幸亏天不灭曹，后来又有个姑娘（即他今天的妻子秋云）与他结为秦晋之好。并且为他生了一个可爱的儿子，这，使他如同在茫茫暗夜中看到了希望。他在妻子面前发誓：一定要让儿子圆我的大学梦。就为这，他几乎把所有业余时间都用在儿子身上。他不仅到处倒弄一些有关高考的材料，自己先复习好再辅导儿子，而且在儿子房间的门上，贴着高考倒计时牌，督促儿子，一有空就向学校跑，不时地向老师打听儿子的学习情况。一句话，为了儿子考上大学，园自己的大学梦，他把一切的一切都放到了儿子身上了。今天他又来干什么呢？他踮着脚，张着口，眯着眼睛，向屋里望着，好像是在屋里寻找着什么？

下课后，一见杜春林走出来，姚一民笑着走上来，一把攥住他的手，问道：“杜老师下课了？”

“嗯，你刚才向屋里望着在找谁？”杜春林答应着，又接着问道。

姚一民红着脸讪讪地答道：“我想看看俺家那个小家伙上课时是不是认真听讲。”说到这里，长长地吁了口气，愁眉苦脸地望着杜春林问道，“唉，杜老师，你说，姚辉这小家伙这次考试怎么一下子落下好几名了呢？愁得我啊，这些日子我就没睡个好觉。她妈更是不住地长吁短叹。昨晚上我正睡着，忽然被一阵哭声惊醒，我心里一惊，怎么啦？我开灯一看，老伴正咧着嘴在哭呢！满脸上都是泪。我搡了她一把，问她道：‘怎么啦你，半夜五更的在搞什么鬼？老伴一下子醒了，一看是我，便抹了把眼泪说，‘我正在做 梦呢。梦见左邻右舍人家的孩子都考上了，就是咱小辉落了榜。我那个心啊，就像刀绞一样，费了一大顿力落了个空欢喜。于是我那个哭啊，当时死的心肠都有。天一亮，她就跑到庙里烧香许愿去了，杜老师，你说说到那时，真像梦里梦的那样，可怎 么办啊！我们老两口商议着，今晚上，您能不能和老师们连同主任校长能赏个脸，到我家坐坐？怕老师们有事，我早来打个招呼。”

姚一民在这里说的到他家坐坐就是让去喝酒。杜春林一听这话，把他拉到一边，批评他道：“让同学们考上大学这点我们和家长的心是一样的，这也是我们学校从校长到老师的责任。学生的学习一次考不好，也不一定意味着以后就考不好！至于他为什么这次没考好，我再和他好好谈谈。作为家长，你们千万别操之过急，给他过多的压力，在学校给他们的压力就够大的啦 ，您再给他加压力，压力大了，往往适得其反。至于老师，您两口千万不要胡思乱想。当老师的和您家长的心一样，恨不得将肚子里的一切都掏给学生，对任何人都不会省力气的。怎么还用着让您家长破费来请老师的客呢！您还嫌您家穷得不够啊，你一月700多元的工资，有时还不按时发，大嫂又下岗，一家三口的生活就够戗了，还要供儿子上高中，恨不能将一个钱掰两半花，你还要请客，你真是。我们不能去，也没必要去。”

姚一民一看杜春林回绝，急忙说道：“杜老师，杜老师，你放心，我有钱，有钱，你放心……”

“您家的情况我也不是去过一次了，也不是不了解。别说没钱，就是有钱也没必要去！好啦，快上 课啦，我还有课。”说着转过身，想到三班上课去。这时，他看到姚辉走过去，问他上学校来干啥，只听他以教训的口吻警告他道：“来摸摸你学习情况，告诉你，下次再考不好，你看我如何收拾你！”一听这话，杜春林叹了口气，心想，这不是为他火上加油吗？下课后，还得找他谈谈。于是，他急忙返回身，走过去，让他等 一等，等他下课后，他和他好好谈一谈有关教育姚辉的问题。

这时，教导处孙主任过来，告诉说：“您儿子到处找你，向你提抗议了，嫌你不快给他看作文，怎么事？”一听这话，杜春林忽然想起儿子的作文还在包里。他苦笑了笑，说，“忙糊涂了，唉！”心里说，下了课一定抓紧时间看看。

六

根据各地历年各地高考语文的情况结合本校两次练兵的实际，经过两个多月的反复修改，一本《语文高考复习指导》终于编写完了。杜春林如释重担，正想在语文组讨论一下，听听同事们的意见，然后好指导同学们复习。突然，有人说，担任二班语文的夏国庆在课堂上晕倒，他放下笔跑过去时，救护车已呼叫着向外开去。

夏老师原本就有高血压心脏病，这段忙得有时忘给吃药或吃得不及时，病时好时坏，据说刚才医生量他的血压，竟到了198，所以引起心肌梗塞。校长陪着他上医院了，不知能否抢救过来。

望着救护车远去的背影，一股悲凉的气氛袭上每个人的心头。

黄继伟老师长叹了口气，故意拉长语调，像朗诵诗一样地慨叹道：“咳，未曾告捷身先死，草菅人命何时休？”说罢，转身欲走，孙主任批评他道：“黄老师，注意影响，别胡说八道的！”

“什么，我胡说八道？！不是吗？因为这高考，这练兵，哪年不有几个学生跳楼跳海，有几个老师病倒，甚至搭上老命！我早就说过，这样不行，这不是个持久的办法！不信你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说罢猛吸了口烟，愤愤地走了。

对他的论调，孙主任和大家一样不知如何回话，只有没好气地望着他的背影说：“这个老黄，阴阳怪气的，真是！”

黄继伟是学校的体育老师，光头黑脸，职业形象显得很酷。可这些年因为突击升学率，其命运一天不如一天，似乎被冷落起来：毕业班的体育课开始还名存实亡，后来干脆连名也不存了，直接将原来的体育课安排上主课。他呢，因为是由理化老师改行的，又多才多艺，政治、地理什么的也能讲上几句，所以，哪里的老师缺席时，教导处就安排他到哪里代课。人们戏称他是万金油老师，他说自己是和他老兄黄继光一样，随时准备堵枪眼的。由于他不担任主课，课时又少，每年考学后对老师的奖励与担任主课的老师比就少一大截。去年他送了几个体育系学生才稍好一点。他几次提出要改教别课，以示抗议。然而，由于别课不缺，而非毕业班还有体育课要上不说，学校体育方面的事，如上早操，各项体育比赛什么的又不能没有专门人张罗，因而学校就没答应。于是，他就心怀不满，脸上天天阴云密布，口里牢骚怪话连篇。对学校抓升学率的问题，他一直认为这样做无异于是杀鸡取蛋。有次校长批评他，他竟和校长辩论起来，说这高考表面上看是要通过它改变一些学生的命运，但更多的人是在拿学生作赌注，来换取自己的尊严、声誉与升迁。因为这话说得太露骨，把校长弄了个大红脸，半天没回过话来。最后，把手一摆，“好好，我说不过你，说不过你！”气愤地转过身走了。

以后韩玉飞曾心平气和地想和他谈谈，让他配合学校打好练兵这一仗，可他，仍然不改初衷，并提醒校长，不要忘记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教导，健康第一，要使学生德智体全面发展，成为德才兼备的人。

“谁不想这样，可是这形势，能让你这么做吗？”韩玉飞无可奈何地说，“你没在我这位置上试试，你在我这位置上，就会体会到这形势是多么严峻，知道该怎么做了 ！”

因为话不投机，两人一直谈不拢。杜春林对他的这些言论的看法是，理论上讲是对的，但和校长说的一样，在实际中行不通。所以是既支持又不支持。可不管支持不支持，他仍然不断地发表自己的感慨。

今天这事更引起他感慨无限，发了通议论后转身向后走。他看见站在一边的杜春林，便停下脚步，望着他道：“悠着点老兄，前车之鉴，不可不防啊！”说罢，又长叹了口气走了。

杜春林没心思回答，他一直惦念着夏老师的病情，要去医院看看，孙主任说：“等校长回来听听消息吧！现在上课要紧，快抓紧吧。”说到这里又长叹了口气，着急地说，“咳，关键时候，关键的老师又这样，一个萝卜一个窝，这可怎 么办啊！”

夏老师担任二、四班语文课，而二四班都 是毕业班。作为毕业班来说，语文在高考中的位置显而易见的。又加上没人代课，所以难免孙主任发急。

更发急的是二班班主任尹玉堂。正在复习的关健时刻，语文老师缺席这非同小可。如同腚上起了把火，他坐立不安，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他紧紧跟在孙主任身后，着急地想与孙主任商议一下对策。孙主任皱着眉头，了一大会头皮也没想出什么好办法。

“这又是毕业班，又不是一般人可以胜任的。”她自言自语地说。然后又猛地抬起头，望着他说，“要不，就合堂上大课，让杜老师辛苦点。”

尹玉堂想来想去也只有这办法。虽然他与老杜有些纠葛，但说实话，对他的语文教学他还是暗暗佩服的，他感到他的水平比夏老师更胜一筹，刚开学时，他还曾经为使他成为自己班语文课任老师和校长与孙主任费了不少口舌。这些日子又听说他搞出了一个语文高考制胜的秘密武器，由于有了隔阂，也不便问。他后悔自己小心眼，有些事情上做 得太绝，否则，不正可以从中受益吗？真是后悔药难吃，可又有啥办法呢？若真要合堂上大课，这问题就迎刃而解了。只是不知道杜老师能否答应——上大课出力多，自己班的学生复习也肯定受损失不说，原来只精心打造的供本班用的秘密武器，什么《高中语文复习指导》也就曝光了。所以尹玉堂看来，杜春林答应上大课要付出较大的代价的。他又想起两人过去的恩恩怨怨，想起两班学生为那本《高考秘笈》造成的纠葛，他真耽心杜春林借机报复他一把。是的，他可以堂而皇之地以各种理由拒绝，如我与夏老师复习指导的路子不一样啦 ，教室坐不下，辅导不方便啦，等等，实在不行，就说让他们按时复习就是，到时我可过去看看。也说不定他这时在心里偷着乐呢！

一定要让他开大课！这是无奈中的最好选择！他以祈求的口吻要求孙主任说：“主任你一定说服杜老师这样办，还要抓紧。”孙主任点了点头，“我去找他商量商量。”说完转过脸望着他说，“以后你要大度一点，注意与他搞好团结。”尹玉堂知道孙主任所指，红着脸点了点头。

其实杜春林并不像尹玉堂想得那样，他也正在为夏国庆因病而缺课而着急。因为他觉着一个班考不好，将影响全校的名次，影响着学校的声誉。校长也会因此而着急，自己作为校长信得过的人，理应帮校长渡过这个难关。至于怎么弄法，他也不知如何好。他考虑来考虑去，送毕业班的语文老师只有他与夏老师，这课只有由他来代，如何代法？他想了几个方案，感到最好的办法就是合堂上大课。他正想与孙主任谈谈，王伟笑嘻嘻地闯进来，像遇到什么好事似的，坐到他对面，神秘地眨了眨眼，说，“咳，不用他蹦达，这会有他难看的啦！”

“什么事？”杜春林不解地问他道。王伟笑着说：“上次练兵考了个第一，尹玉堂天天翘着个尾巴，就不知怎么好了，听说弄了本什么书对你们班还保密。这会好了，老夏一病看他怎么办？反正他不会教语文！嘻，咱早就说过‘不用你小子闹得欢，还有你倒霉的那一天。看看怎么样！”

王伟是尹玉堂班的课任教师，有一次尹玉堂不知从那里听说好像是王伟偏心，在他们班讲课时不如在一班卖力，对一班辅导的次数也多等。尹玉堂未经调查就信以为真，还向孙主任告了一状。王伟在孙主任那里一听这事，就火了，“这个老尹，简直是胡说八道，哪个当老师的在班上不是恨不得把一切都掏出来？谁还故意省着力气！尤其在这个时候，真是！”说罢非要找他对证一下。虽然在孙主任的劝说下他没去找尹玉堂，但他从此对他窝着一肚子火。守着杜春林说过他多次，说他是小人见识！

杜春林知道王伟与尹玉堂有些矛盾，便笑了笑，大度地说：“何必与他一般见识，咱以大局为重，来个以德报怨，我就不信他会是铁石心肠。再说，现在时不待我，顾不得和他计较了，你说不是！”

王伟原以为杜春林听了他的话后，会和他一样兴灾乐祸，没想到他却这样，便扫兴地问他道：“那你说这情况怎 么办？”

杜春林说：“现在正是关键时候，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不管啊！我正想找孙主任商议呢。”

“找我商议什么？”话音刚落，孙主任一步闯了进来，问道。

杜春林站起来说：“想找你商议一下，夏老师病了，二班语文课的问题。”孙主任两手一拍，笑着说：“啊呀，你们也在想这问题啊，太好了太好了！”说到这里，他望着杜春林，“你快说说怎 么办才好？”

杜春林说：“时间打不过点来，我想了几个方案，感到似乎只有合堂上大课才好。”孙主任说，“看来也只有这样了。你可要受累了，你们班相比来说也要受些损失。”

“尽量将损失减少一些就是了。”杜春林说，“我刚修改好一本语文高考复习的材料，本想和夏老师商议一下发给毕业班作为复习参考，如今夏老师病了，只有先印出来了。请教导处快印出来上大合课堂时用。”

“行，太好了！”孙主任的话音刚落，尹玉堂从门外猛然闯进来，一把攥住杜春林的手，又感激又激动地说，“刚才我没敢进来，怕你不答应，想不到你也为这事着急呢！特别是你编的那资料，你知道我和同学们听说后多着急吧，这下好了！”说到这里，他红着脸，不好意思地说，“听说上次班里的同学为那本《高考秘笈》闹得不高兴，我后来批评了他们，‘都 是一个学校的同学，多考上一个我们学校就增加一份光荣，保什么密嘛！真是！这不就这本书，我把它带来了。”说着，他从兜里掏出一本书，双手递给杜春林。

孙主任笑着说：“这样就好了。我们应该以大局为重，大家心向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千方百计百计千方，打好高考这一仗。”说完，又与他们商议着下步如何上课的问题。坐在一旁一直没放声的王伟，看着眼前这一幕，既感动又惭愧，趁他们商议事的空当，悄悄地走出了语文组教研室。

七

每天早自习的时候，杜春林都要到班里巡视一遍，检查下同学们出勤情况，顺便对同学们进行一些必要的辅导。这天，他来到教室时，发现姚辉的座位空着，问班长徐冰，徐冰说不知到哪去了，也可能自己找地方复习去了。可谁知吃早饭的时候，也没见到他的影子。出去复习也应该回来吃饭啊！这是怎么啦？明天就要进行最后一次练兵了，杜春林顾不上吃饭啦，让同学们分头去找，他摸起电话打了姚辉家，电话是姚辉他爸爸接的，说姚辉没回家，问姚辉怎么啦？杜春林怕他着急，只说没什么，找他吃饭。

四处找的同学回来了，都说各处没见他的影子，只听门卫王大爷说，天一亮他就走出了学校，问他向哪去，他说到外边复习功课去。学校外边是一条小河，河里流水潺潺，河边上是沙滩绿树，风光优美，不少同学爱到这里静静地复习功课。所以王大爷也没当回事。一听这话，杜春林二话没说就急急忙忙向河边跑去。徐冰和几个同学也跟了过来。

然而，河边上什么也没有。

这上哪去了呢？他问徐冰，“这些日子，没发现姚辉情绪上有没有什么不正常？”徐冰想了想说，“这些日子，他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很不开心。”

旁边的同学说：“上次没考好，他从家里哭着回来的，听说在家挨他爸爸熊了一顿，还被打了两耳光，从那后一直不情绪。”

徐冰说，“后来为他爸爸买健脑保健液的事，又哭了好大一顿，寻死觅活的，是老师做工作他才逐渐好了点，反正不知为什么，他的情绪一直不稳定。”

“这个姚一民！”杜春林愤愤地说，“说不定他好心做了坏事！”刚才同学们说的这些事，他都 知道，并且不只一次地分别找他们爷俩做了不少工作。姚一民望子成龙心切，给他的压力太大了——只学校这边已经让学生接近崩溃的边缘了，你家长再这样，他能承受得了吗？他又想起前几天因‘增智宝引起的风波。

前些日子，姚一民听说有一种叫增智宝的保健品，可以提高智商，有人吃了后考上了清华北大，一盒198元，需连吃5盒。为了儿子考上大学，他怕老伴心痛，瞒着他去为儿子买，当时工厂没发工资，借又没借着钱。于是他就去医院卖了400cc血。开始，儿子怎么也不喝，认为家里这么穷，没有必要花这钱，说不定还要受骗，是他硬逼着儿子喝下去的。后来儿子听说他喝的这是爸爸卖血卖的钱买的，哭得饭都不吃，感到是在喝爸爸的血。从那以后，姚辉变得沉默寡言，有时跑到海边上，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杜春林听说后，心里一紧，他真担心姚辉压力大了闹出事来。是啊，这几年，有的毕业生因承受不了压力而跳楼跳海的屡见不鲜。于是，他一方面一次次做姚辉的思想工作，一方面批评姚一民，让他不要好心做坏事，告诉他这样做 适得其反。就是因为这，在第二次练兵时，他倒退了五个名次。 当姚一民听到这消息时，气愤急了，猛地一挥手就向他打去，一面打一面说：“老子豁上老命供您搞好复习，你不但不进步，还退了下来，真是让我伤心！”老伴拦着他，让姚辉快跑，姚辉非但不跑，还说让他打个痛快，反正他也不想活了。姚一民指着他说：“你不用说，下次再考不好，你看我怎 么收拾你！”

这天姚辉连煎饼也没捎，又跑到海边上坐了好久好久才回到学校里。

杜春林曾专门去姚辉家，批评了姚一民，姚一民百般无奈地说：“当老子的，为了他能考上学，真恨不能把心扒出来给他吃，你说说孩子怎么不理解老子的心呢！”说着，他把大嘴一咧，伤心地哭起来了。哭了一会，又猛地一拍胸膛，说，“这辈子，我还指望什么？就指望他了，他考不上大学，我死也不能瞑目啊！”

听着姚一民这发自内心的哭诉，杜春林两眼发热，嗓子也哽咽起来。他本来有好多话要说，可现在，不知说什么好。老姚的身世与处境，对儿子的前途的关注比别的家长更甚，这点杜春林心里是清楚的。于是便安慰了他一顿后又和他讲了欲速则不达的道理，让他不要再过多地过问姚辉的学习情况，只在生活上多关心一就行了。姚一民当时答应了，他回来后又对姚辉作了一些思想工作，本以为这事儿就平静下来了，没想到又发生了这事。唉，他到底能到哪去了呢？他一面走着一面想着。

刚走近大门口，门卫王大爷在传达室门口拿着一封信招呼他道：“杜老师，我忘记了，姚辉还留下一封信让我转给他爸爸呢。”

“信？！”杜春林心头一震，急忙接过信来，见信封上写着：“请转交姚一民（爸爸）”。

写信干什么？为什么要写信？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杜春林不禁打了一个寒噤。拿着信如同捧着一颗炸弹似的，又担心又着急。他正想通知姚一民前来快打开信看个究竟，只见姚一民气喘吁吁地跑来，一面跑，一面着急地问道：“找着了吗？找着了吗？”

“没有。”杜春林一面说着，一面把信递给他，“这是他留给你的信。”

“留给我的信？！留给我信干什么？”姚一民惊异地瞪大眼睛，望着大伙一会儿，接过信急忙拆开，慢慢将信笺抽出来，杜春林也和同学们着急凑过去。只见信中写道：

亲爱的爸爸、妈妈：

请您接受您儿子最后一次的亲切问候，——您好！

爸爸、妈妈，这些年，您为您儿子受苦了！您口里省，肚里挪，吃苦受累把我抚养成人。为了让我考上大学，您自己吃最差最差的饭食，却千方百计让我吃好；自己的穿着，总是想方设法凑合，而却怕伤了我的自尊心，总是为我做一件又一件新衣裳，穿戴总是不比别人差。爸爸为了我，不仅牺牲了自己的所有的嗜好，而且，为了辅导我，不知付出多少心血与汗水，几乎奉献了所能奉献的一切！特别使我难受的是，爸爸为了增强我的智力，考出好成绩，竟然去卖了自己宝贵的鲜血，换来钱为我买补药，这哪是药，这是爸爸的鲜血呀！亲爱的爸爸，你可知道，这事儿，曾使我受到多大的震动啊！我怎么能忍心喝您的鲜血呢！这不是莫大的罪孽吗？

爸爸、妈妈，您为了我这个不争气的儿子能为您争气，您真是下了最大的赌注啊！这些年，我眼睁睁地看着您俩位老人，身体一天比一天消瘦，一天比一天苍老，还不到五十的人，头上已有了缕缕白发，我真不忍心看啊，每每看见就想流泪，啊，这不全是因为我，和这该死的高考嘛！

父母的心，儿子看得明白，就是让我考上大学，考上最好的大学。所以，您打也好，骂也好，儿子全理解。因此，儿子一想起父母的期望和为自己付出的一切，就有一种沉重而痛苦的负罪感，深深地感到对不起父母。千方百计想考好，来做为对父母的回报。

爸爸妈妈，为了使儿今年一定考上，您各个方面已经尽力所及，可是，亲爱的爸爸妈妈，您可知道，您越这样，儿子越感到欠您的越多，压力越大，思想越紧张。您可看出，这些年，特别今年，儿子的话语越来越少，脾气越来越大，什么原因？儿子在您过分的关心和强大的压之下变形了，您可知道我心里有多大的苦痛吗？

亲爱的爸爸、妈妈，有时我怨您、恨您，感到您在把我向火炕里推。可又想一想，当父母的，谁不望子成龙！今年高考时，我多么想考出好成绩，为父母，为家庭带来欢欣与幸福，我也得了解脱啊，然而，不知怎的，每次练兵时考卷上，总是时时闪现出您的那两双焦灼而企盼的眼睛，令我紧张的不行！就担心再考不好给您造成精神上的痛苦！不知是这方面想得过多，而使我的期望值过高，还是什么原因，上次考试，我总没有考出应当考出的水平！明天就又要进行第三次练兵考试了，我真担心再考不好。

亲爱的爸爸妈妈，上次练兵没考好，让您生气伤心给您造成莫大的精神创伤！若这次练兵再考不好，特别是在今年高考时再考不上，给您带来的，将是毁灭性的打击！我喝了您的血走上考场再给您带来苦难，不是十恶不赦的罪人吗？我怎么再有脸回家，怎么能对自己进行饶恕呢！

亲爱的爸爸、妈妈，您为儿子付出的太多、太多，儿子不仅没有对您回报，却给您造成莫大的痛苦。儿子不愿再受这高考的折磨，不愿目睹父母为儿子所受的痛苦，选择了这条绝路。我知道，这会造成您一时的痛苦，但这会使您和儿子共同得到精神上的解脱。望您权当没有我这个儿子，您也可以咒骂我这个不肖儿子，从咒骂中解除痛苦，您要想得开，好好保重身体，儿子在人间没能为二老尽孝，真地下有灵，儿子即使当牛做马，也一定保佑亲爱的父母您生活幸福，健康长寿！

再见了，亲爱的爸爸、妈妈！

儿姚辉绝笔

一看完信，姚一民喊了一声“儿呀 ！”就一下昏了过去。人喊叫着扶他，杜春林一面老姚老姚地喊着，一面用手掐他的人中。

姚一民终于醒过来，他睁开眼睛，望了大家一会，好像是想起了刚才的事情，猛地坐起身来，大叫了一声辉儿，就哭喊着向海边跑去。杜春林也明白了一切，喊着老姚老姚想安慰安慰他，可他却像疯了一样朝海边狂奔。杜春林拾 起他丢在地上的信，一面让人快回校告诉校长，一面惊慌失措地跟着他快跑。

大海就在学校东边，离学校不远，海边上是一片茂密的防护林。当他们赶到时，这里除了松涛伴着大海的轰鸣，别无声息。姚一民望着波浪翻滚的大海，竭尽生平之力，大声喊叫起来：“姚辉——姚辉——”。

凄厉的声音颤抖着，撕裂着海边的静寂，在空中引起一阵阵回响。

杜春林也和同来的人们向四面八方一声声呼喊着。然而，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人们也喊累了，却什么反响也没有。

突然，有人呼喊起来，“哎，这里还有一本书呢！”杜春林急忙过去接过来一看，正是姚辉用的语文！”

“姚辉的书，姚辉的书！”杜春林流着眼泪呼喊着。姚一民跑过来，一把夺过书，顿时，泪水如注，他一面看着书，一面呼叫着姚辉的名字。然后望着大伙，问道：“书在这，他能上哪 ？”说罢，又向着四下里喊叫起来。

杜春林接过书，突然他看到书的封面上，有一行钢笔字赫然映现在面前：我爱你，更恨你！你夺走了我的青春，夺走了我的快乐！你是造成我们痛苦的万恶之源！

看着这几个字，杜春林感到好似一声惊雷轰然在眼前炸响，如同一篇檄文对自己的劳动价值进行了宣判！同时也预示着姚辉以死对自己历尽艰辛所从事的事业进行着抗争。他怕姚一民知道后更难过，悄悄地将书掖在衣兜里。

这时，突然听到有人喊叫，杜春林转身一望，见有人将姚一民拦腰抱住，原来他要投海，姚一民挣扎着，哭喊着：“儿呀，你等等，爹要和你一同去啊！啊，爹也不活了——”

不知什么时候姚一民的老伴秋云也来了。这时，她坐地沙滩下双手拍地哭喊着：“辉儿啊，你怎么这么狠心啊，不打一声招呼，就，就撇下我们俩走了呢！”

在海水一阵阵低沉的呜咽声中，听着这一声声悲切的呼唤，在场的人产无不被感动得泪水涕零。

校长韩玉飞和老师们跑来了，了解了况后，无不长声短叹唏嘘不己，围在他们俩人身边，对他们安慰着、规劝着。

中午，有消息说，在城东北王家滩附近的海边上发现了一具年幼的男性尸体，他们哭喊着到那里一看，正是儿子姚辉，经公安人员验尸查证，系溺水而死。

又是一阵悲痛欲绝的哭喊，老两口抱着儿子，几次哭喊得昏死了过去，后来，又一次次要投海，幸亏在场的人多，总算将他们拦住。

然而，从这之后，姚一民夫妇大变了样儿，秋云，整天泪水洗面，不吃不喝；姚一民则红着眼，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整个屋里烟气腾腾……幸亏老家的爹娘和亲戚朋友，忍着内心的痛苦对他们夫妇再三劝慰，姚一民所在的机械厂与学校的领导一次次前来安抚，才使两口子的生命得以保全，但悲哀的气氛仍然在家庭的每个角落弥漫着……

八

作为校长，韩玉飞比谁都着急与难过，夏老师病榻上那一双无助的眼神，姚辉躺在床上那苍白的面孔，姚一民夫妇那撕心裂肺般的啼哭，交替地在眼前映现。唉，这考前练兵付出的代价真是不小！他又想起姚辉在书上写下的那几句令人心惊肉跳的遗言，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尽管姚辉之死不是直接由自己造成的，但细细想来，之所以出现如此恶果，与自己天天只注意催收催种，在学校里层层加码，而忽视师生身体健康和细致的思想工作不能说没有关系。可以说是罪责难逃！然而，不这样又怎么办？他感到怨屈而又无奈，今中午在给教育局就姚辉之死写报告的时候，泪水竟不由得流了出来。

如今老师病学生死，弄得焦头烂额不说，学校里也人心惶惶。啊，明天就要第三次高考练兵了！关健时刻又到了！他知道，保证这次练兵的胜利是当前重中之重！何况上次没考好，这次一定要翻身，只能考好，不能考坏！目前，稳定军心是第一位的工作。军心焕散是难以打胜仗的。他先后召开了党支部会议和全体教师会，向大家通报了夏老师的病情与姚辉的情况，要求大家振作精神，以大局为重，千方百计保证打好明天开始的这一仗，并提出这一仗只能打好，不能打坏的要求。然后又说了要注意身体健康，要多注意做 好学生的思想工作等方面的事宜。

杜春林一直在姚辉家帮助处理后事，没参加开会，韩玉飞感到一班考的结果如何关系着学校的大局，而作为班主任的杜春林这次受到的打击最大，更需要安抚和鼓劲，他想把会议的精神告诉他，顺便让他到总务处领五千无钱，送给姚一民，作为学校对他家的慰问，就让人叫他到办公室来一趟。

从早晨到现在，杜春林一直沉浸在悲痛之中，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可谓百味杂陈，不知是什么滋味。虽两顿饭没吃了，也不觉得饿，眼前总是晃动着姚辉父子的影子，泪水时不时地溢出眼外。他懊恨自己满脑子里只考虑着分分分，对姚辉的思想关心不够，尽管也与他谈了不少次话，但却没能及时地发现他的思想问题并及时加以解决，以致造成这千古遗恨！啊，姚辉，多好的学生啊！实指望他为班为学校争光，如今，却让他落了个命归黄泉！杜春林感到撕肝裂肺般的难受，痛苦、自责刀绞一样，泪水又不由自主地溢满眼眶。

这时，老师们正围着他七嘴八舌地他对进行着安慰，有人进来说校长找他。

走进校长办公室，校长站起来让他坐下，然后，将刚泡好的茶倒上一碗递到他眼前。面对校长，杜春林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扫了他一眼，慌忙低下头，长吁了口气，讪讪地说：“唉，真想不到惹出这么大的乱子！都怪我……”

“你别责怪自己了。”韩玉飞把手一挥，打断他的话，说，“你的心情我理解。要说责任的话，首先是我的责任。只抓分数，不抓思想，只管教书，不管育人！作为一校之长，这事儿尽管我们有一千条一万条理由埋怨上边，埋怨他家长，可也没一条理由原谅自己。我在给教育局的报告中己经写上了，愿接受组织给予自己的一切处分。这也是我们一个惨痛的教训，今后一定要注意。目前的紧迫工作是搞好明天的练兵，练兵练出好成绩，可以将功补过，一好遮百丑，练不出好成绩，那我们就更没法交待了。所以，刚才我在全体教师会上已经说了，我们的经验教训，以后要好好总结，目前，我们一定要以大局为重，振作精神，鼓足干劲，千方百计，百计千方，打好明天练兵这一仗。你们班是重点班，考好考不好，事关全局，班里又出了事，同学们——不只同学，也包括你，情绪上可能受些影响，你一定要带领同学们走出阴影，调整好情绪，将这次练兵这最后一仗打好。这也是我找你来的原因。”

本来，杜春林见到韩玉飞时，在为自己的失职而深感痛苦与内疚的，甚至想到了校长对自己的批评，可现在校长却首先将责任揽过去。这让他很受感动。校长让自己带领同学们打好这第三次练兵这一仗，这不仅是对自己的信任，也是给自己将功补过的机会。自己一定要珍惜这机会，千万不能再辜负校长的期望了！

最后校长又嘱咐他到总务处领姚一民的慰问金的事。刚说完这事，突然问他说：“你忙了半拉天，还没吃饭吧？”杜春林说不饿。

“不行！”校长斩钉截铁地说，“你一定要把身体搞好，你的身体再垮了，那可就麻烦了！快到伙房去搞点吃的。哎对了，我想起来了，这里还有包点心。”他说着转过身拉开橱子，拿出一包饼干，一面向杜春林手里塞，一面催促他道，“快将就着吃点吧，这是我熬夜加餐的，刚买不久。”

杜春林见校长情真意切，不好再推让，就接过点心，说：“那我到办公室吃吧。”说着，就带着点心走出办公室。

在语文教研组办公室里，他拿过杯子倒了杯水，刚想就着水吃点垫垫肚子，突然课外活动的铃声响了，他想起己和同学们说好借课外活动起间，为两个班补上上午落下的课。现在时间到了，于是便将点心一放，喝了口水摸过教案夹就向外走。

老师们一听他要去补课，一齐劝他忙活了一上午，至今还饿着肚子，落下个一节半节的就不必去补了，可杜春林不听，说：“蚕老一时，麦熟一晌，这关键时候一煞也耽误不的。再说明天又要考了，还有一些事要交待一下。”说罢，便急急火火向教室走去。

上完课时已五点多了，可能忙的加之没吃饭的缘故，这时，他感到头脑发胀，浑身无力。他正想回办公室歇一歇，再接着吃那些点心，一看后勤下班的时间快到了，会计住校外，下班走了支不出钱来，而姚一民老两口正需要去抚慰，并且越快越好，于是，他顾不得休息了，放下教案夹，就向校后勤办公室走去。

当他从后勤支出钱来，赶到姚一民家对他们安慰了一会，返回学校时，他感到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这时县城里已是华灯初上，街道两旁一个个饭点正霓虹灯闪烁，一阵阵诱人的芳香从屋里飘散出来。杜春林摸了摸口袋，正想找个小饭店顺便吃点东西，垫垫肚子，突然听到有人喊他，转身一望，是尹玉堂老师正站在路边，看样是专门在等他。

“什么事？”他问道。尹玉堂用手向店内一指，笑了笑说：“ 你忙活了一天，饭也没吃好，我们几个人想和您一起吃顿饭，找您没找到，听说您去姚辉家了，就在这里等你，走吧，他们都在屋里呢！”说着，一把搂着他的肩膀，与他一起向店内走去。

店内的一个雅间里的餐桌上已摆上了菜肴，黄继伟、王伟两个人见他来了，忙站起来让他入座。他扫视着着大伙问道：“这，这是……”

黄继伟拿起酒来，指了指酒瓶，说：“你看，何以解愁，唯有杜康！ 这是尹老师特意捎来这瓶酒，为您解愁的。”王伟接上说：“这一切都 是尹老师策划的，怕找不到您，他特意在您 回来的路上截住您。”尹玉堂说：“你忙活了一天，饭也没吃，还为两个班补课，我心里很受感动，又想到你遇到这事心情不好，约大家来吃顿饭，大伙谈谈，心里或许会好受一些。”一听这话，杜春林内心里那个柔软的地方被轻轻地划了一下，一种叫作感动与感激的东西像水一样，汩汩地流了出来。他忙不迭地说：“谢谢！谢谢！唉，想不到会出现这么多的事，真是令人难受与痛心！”

王伟说：“刚才我们去医院看望夏老师，他己经不省人事了，医院已下了病危通知书，看来希望不大了。唉，老夏才刚刚五十五岁，这么早就撒手人寰，真出人意料！”

黄继伟愤愤地说，“我早就说‘分分分，学生的命根，考考考，老师的法宝。如此做法，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尹玉堂说：“我也时不时地在想，家长付出金钱，老师付出心力，学生付出全部的青春去拼未来的幸福，值不值？这种生活方式难道是正常的吗？我曾问过其他人，有的说，不值，可没办法；有的说值不值20年后才知道。也有人反问我，‘你试试，不这样行不行？我知道，我同大多数人一样，不敢拿学生的未来作试验，没有勇气逆潮流而行。”

杜春林长吁了口气，无奈地说：“别说你没勇气，你就是有勇气也行不通，也不允许你去试验。”

黄继伟接上说，“这事儿我曾我和我们校长辩论过，一句话，不可救药，开始我还责怪他，后来一想，就这个大环境，别说一个校长，就是一个局长也没有回天之力！”

“既然如此，那就只有来适应了。”尹玉堂端起酒杯，“来喝酒喝酒！”

黄继伟放下酒杯，吃了口菜，满怀感慨地说：“在咱校里，有人将我视为异端，其实我一直在考虑我们现行的教育制度，唉，现在已是20世纪90年代了，改革开放20多年了，还如此，我觉着这办法随着改革开放，非改不可！前些日子，我看到一篇文章，说1981年，一个人在去哥伦比亚大学去拜访吴健雄教授，她早年曾在浙江大学任教。谈起中美教育的异同时，她曾说“中国学生放学回家，父母亲问：‘你这次考试得了几个A？（美国学校五级计分制分为A、B、C、D、E，满分为 A），美国学生回家时父母亲向他问的问题往往是：‘今天你向老师问了几个问题？她接着说：“向老师提出问题是不容易的，要对该领域有相当全面的理解，才能正确地提出问题。”从两国学生和家长所关心的问题的不同，可以反映出教育思想的不同：教育之目的是培育人还是追求高分？因材试教培育人和一味追求高分数是互相排斥的……”

黄继伟正在大发着感慨，王伟打断他的话，说：“你就别在这里引经据典地贩卖这些干巴理论了，人家是素质教育，咱是应试教育，两种教育概念根本不可同日而语！这些事儿是上头当大官的管的，咱们这些草木之人说得再多，也是嘴上抹石灰，白说！只有生气的份儿。来喝酒！”

他们就这样，一面喝着，一面谈着，突然听到窗外的街面上，有几个人跑着哭喊着，他们问前来上菜的服务生发生了什么事，服务生告诉说，中学的夏老师死了，他的亲属听说后，正在向医院跑。

一听这话，他们突然想起夏国庆老师就住在这饭店旁边。于是，大伙也不顾喝酒了，匆忙吃了两口饭，一齐向医院跑去。黄伟说：“唉，‘但愿不如所料，以为未必竟如所料的事，却每每恰如所料起来，这事儿又被鲁迅言中了！”

九

千万人瞩目的高考终于在人们的期盼与惧怕之中姗姗到来！由于第三次练兵又夺了第一名，不知是如校长说的一好遮百丑的原因，还是由于韩玉飞在报告中将姚辉写给他父母的信作为附印件附上而起的作用，而使教委主任认为姚辉之死的确与学校责任不大；还是由于作为一局之长不愿因这事儿坏了本县教育上的名声，而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原因，韩玉飞的报告上去后，也没听着什么反响，只是在全县校长会上他说了说，让大家提高警惕，注意思想工作，防止此类事件重演。会议结束时的宴会上，他还照例将韩玉飞拉到身旁，还照例单独与他喝了一杯，并仍然满怀希望地对他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关键时候到了！希望一中能不负众望。”取得第一名的好成绩，又看到领导对自己的态度，使好长时间郁郁不乐，忐忑不安的他，心胸豁然开朗起来。一吃完饭，他就急急忙忙地将这好消息用电话告诉了孙主任，并让她下通知开全校教职员工大会，他立马回家。

校长的电话，马上在全校教职员工中传开，它，像一缕阳光，为学校的师生带来了明媚与温暖，弥漫在学校上空的悲凉的气氛也为之一扫，久违的笑容又回到人们的脸上，大家又欢快地议论起这次练兵的情况和迎接高考等问题。

在全校教职员工会上，校长传达了县里开会的情况，和县领导对一中的期望，然后提出高考就要到了，希望大家在这关健时刻为学校多作贡献，他目光灼灼地望着老师们大声说道：“老师们，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高考的关健时刻到了，是英雄，是好汉，考试场上见！我们学校能不能翻身，能不能让我们一中这省重点名副其实，能不能让社会上恢复对我们一中的看法，关健的关键就在此一举，我希望老师们也要求老师们在这几天里，千方百计，百计千方，带领同学们打好这一仗！”他满怀期望的目光与激动地声音，令老师们的激情燃烧起来，无不摩拳擦掌，下决心打好高考这一仗。

接着，韩玉飞又谈了监考的情况，说：“今年与我校交换监考的，是莒北一中。滨北一中的校长是我的同学，我已和他通了电话，让他嘱咐老师们来监考时能高抬贵手，他说彼此彼此，我们去的老师们，也要这样，多考上几个学生，学校好，老师好，家长好，学生本人更好！何乐而不为！唉，学生，特别是工人、农民的孩子，来上这个学真不容易，就指着这条路改变自身的处境，所以，不要太苛刻！当然也不能太放纵！”说到这里，他又嘱咐后勤，莒北县地处内陆，海鲜稀罕，他们来了后，一定要到海上多买些海鲜，如大虾蟹子之类，好好犒劳犒劳他们。第一顿先和他们喝上壶，好好联络下感情，有感情了，就好办了。这情况你们心中有数，也可以暗示一下学生，让他们心中有数。当然也不能让他们太放肆，太放肆了，出了问题不好办，咱也负不起那个责！至于到底如何做，做到什么程度，这话我不好说，也不能说。”说这话的时候，韩玉飞诡秘地笑了笑，人们也哧哧地笑出了声。

黄继伟附在杜春林耳旁悄悄地说：“高，我们的校长实在是高！小心啊，别上当受骗当炮灰。”

校长这似是而非、阴阴阳阳的话与黄继伟看似玩笑的警告弄得杜春林心里如同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起来，唉，这事儿可如何办是好？弄吧，弄出事儿来被查出来怎么办？这些年报刊上不时地爆光了一些地方高考时作弊的一些情况，若为这个真像黄继伟说的当了炮灰，还真不值的；若不弄，太老实太认真了，人家大胆地弄了，赚了便宜，咱不是眼睁睁地吃亏了吗？杜春林是个出名的老实人，钉是钉，铆是铆，循规蹈矩，过马路时，有时路上没有车，空空荡荡的，他也是站在路旁等绿灯亮了才走。即使晚上也是这样。所以老实人遇到这事儿可愁坏了！他饭吃不好，觉睡不着，他想去找校长让他具体谈谈到底如何办才是稳妥的万全之策，可又觉着不妥，他身为校长，只能把话说到这个步数，去让他具体说，一是他不可能说，二是若硬逼他说的话，到时候真出了事，犯了错误，那可怎么办，不是害他吗？

他想探探孙主任的口气，孙主任诡秘地笑了笑，说：“校长不是已经说过了嘛，还要让他怎么说？难道你是个木头脑袋，真是！怎么干你自己考虑去！”说到这里又嘱咐他说“这些事儿，我劝你，别上领导那里蹿蹿，有些事儿领导不能将话说透，你说是吧？”是啊，如自己分析的那样，领导不好把话说得太具体。

找到尹玉堂打听一下。他问尹玉堂怎么办，尹玉堂笑了笑说：“既然校长给打点好了，为啥不干？干！反正我对学生串通好了，能替考的替考，能想别办法的就想别的办法，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只要能把分搞上去就行！”说到这里，他又说道：“当然，也要嘱咐好学生，要隐蔽，要小心，尽量别戳娄子！”说到这里，见杜春林还在犹豫，便拍了他一下，鼓励他道，“这年头撑死大胆的，饿死小胆的，不干可要吃亏的，到时可就后悔晚矣！”

尹玉堂的话给他极大的鼓舞，是啊，这可是关键的一步，弄好了，多考上几个学生皆大欢喜，他感到有校长的精心打点，再让学生多注意点，或许不会出什么事的。校长的话里不就是鼓励大家这么做吗，不做 的话，也会让他失望的。他考虑来考虑去，反复权衡得失，最后下了决心，干！这时他想起了前些日子两个学生家长来找他商议，想在高考时请两个枪手为儿子替考，说枪手是已考上名牌大学的大一学生，在上高中时曾是学校的尖子生，长相和年令与考生不差上下，他当时怕弄出事儿来，没敢答应，这回可告诉他，让他做 好准备，但一定要嘱咐他们小心谨慎，严格保密。其他几个学习较差的同学，可让可靠的同学告诉他们适当搞点小动作，但不可太放肆，以免惹出麻烦来。

当把这些事儿按排好之后，杜春林长吁了口气，心也随即吊了起来，但愿顺心如意，他真担心不小心弄出个三长两短。

十

高考的时刻终于到了，根据学校按排，毕业班的班主任不去外地监考，在家协助组织学生。这天，吃罢早饭，杜春林正在协助监考老师组织学生入场，突然听到有人高喊着“我儿考上了，我儿考上了！”杜春林转身望 去，只见一个人手中举着一张什么纸，一面喊着，一面向这跑着。他定睛一看，哎，那不是姚一民吗？他怎么啦？监考的老师和正准备入场的学生一齐拥了过来争相观看着。

原来是高考的时间到了，又一次刺痛了姚一民的神经。啊，为了这一天，为了儿子考上大学，自己，不，还有老伴，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呢！假若儿子活着，又考上了大学，该是个什么光景啊！欢乐、幸福，似乎什么词也描绘不出全家人的心情！可谁知，这愿望非但没能实现，反而白白失去一个儿子！

想到这里，他又悲痛，又怨恨！泪水止不住又悄悄流了出来。他远远望见那一个个参加考试的学生，又想起了死去的儿子，脑袋轰的一声，接着就什么也不知道了，老伴吓得又哭又叫地喊他，好歹把他喊了过来，谁知，他忽然爬起来从桌子上摸过儿子一本书狂喊着向外跑去。老伴在后面怎 么喊，怎么叫也拦不住他。他一手举着书，像举着一面旗帜一样，摇摆着，大笑着，奔跑着，狂叫着：“我儿子考上了——我儿子考上了——清华大学——考上了清华大学了——”

满街的人们都驻足观望，老伴秋云跟在后边，怎么喊也喊不住他。杜春林看到这情景，无不担忧地想道，失儿的痛苦，又受到今天的刺激，难道使他精神失常了？

杜春林分开人群，正要拉他，他一见杜老师，又破涕为笑，呼喊起来：“杜老师，我儿考上了！考上—了清华——大——学！”

杜春林心头一颤，看来姚一民真的精神失常了！他正想拉起他来到办公室劝慰劝慰他，高考的铃声响了。孙主任过来让他快协助监考老师组织学生入场，然后转身拉着姚一民向教导处走去。

考生终于入场了，在姚一民一阵阵凄厉的哭叫声中。望着一个个学生的背影，杜春林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他百感交集，万般酸楚，他想了很多很多，想到很远很远……

邓撰相，山东省高密市人。《日照市志》、《日照年鉴》主编、编审。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市作家协会原副主席、现顾问。曾在《上海文学》、《新观察》、《山东文学》、《时代文学》，《北京文学》、《小说家》、《都市文学》、《中国校园文学》、《少年文艺》、《东方少年》、《大众日报》、《齐鲁晚报》等报刊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等150余万字。出版中短篇小说集《一代风流》、《大院风景》，长篇传记《斯巴达克》、工具书《中国高中学生诗歌阅读指导大全》、儿童小说《人欢鸟叫》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