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拉池
2015-08-11梁积林
教学楼的玻璃大门双开着。老远里,大厅中间的仪容镜就反映出几近明亮而清澈的光线,使四周洋溢着随时随刻都有奇迹发生的那种安宁。
前面走着的三个女生中,其中一个是方英子。进门后,她们不约而同地看了看镜子中的自己,像是自己与自己的一次短暂会晤,然后相视一笑,又收起了各自的秘密。
走在后面的刘峰,到镜子前,猛然感到刚才在镜子里英子的嫣然一笑,像是一次突然的回眸后的隐遁和藏匿。及至被她们在楼梯上当当的脚步声和咯咯的笑声唤清醒,才明白,只不过是自己心虚的突兀。他赶忙在镜子里整了整并无凌乱的衣服和头发,其实更多的是整理了一下自己虚慌的心。又走到右侧的公告栏前,上面有一张看日期应该是新贴上去的,关于红楼梦讲座的启事。他本来没多大兴趣,但是,为了稳一稳像是催马上阵敲战鼓一样的心跳,还是一字一顿地看完,让他养了一晚上的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气息从身体里走出;他打开了微笑之门,让那气质与气魄缓缓从脸庞走出。
英子。
刘峰认识英子,但不是太熟。英子和徐菲一个宿舍的,刘峰追求徐菲,去过几次她们宿舍。每次刘峰进宿舍后,英子总是轻描淡写地看上一眼刘峰,嗯上一声就出去了,留下的是一丝倏忽间若有若无的轻慢。
英子慢下了脚步,和一块走的两个女生支应了一声,转过了身。那两个里没有徐菲,和英子并不是一个宿舍的。刘峰更快了几步,到英子旁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慌忙塞进了英子手里。
啥?
英子怔了一下,迟疑地接过去。啥?
程川的信。
刘峰声音像一个薄铜片被风拨了一下的颤音。
程川的信。英子一摆手把那封信甩到了地上,高傲,甚至有些恼怒地踏上梯阶。那两个走在前面的女生被瞬间变化了的空间气氛阻挠着停了下来,看英子跟上去。
一个不合时宜像一只乌鸦的黑衣人,保持着茫然的别人不可轻易进入的强场,从刘峰身边擦了过去。
红楼梦。刘峰学心里分了岔,把这个词翻捡地挪了挪,倒是缓解了自己一时的不知所措的羞怯。
秋叶横陈的街上,程川穿着一件暗黄色风衣倒很与季节匹配,落光了叶子的榆树,一排排灭了的火炬被风吹得晃动,淡泊、坚毅、欲望着。这条山丹县城里通往南湖公园的水泥路,由于年久失修,连续不断的坑坑洼洼像一张张晾晒的老羊皮。昨夜的一场小雨尽管没有积下水,但经过即使已降了温的阳光的蒸晒,到处弥漫着用硝盐窝了皮子相应的膻腥味。当然,这些味道主要是两边铺面里倒出了的泔水和夜间偷偷泼出来的尿水及下水道里升腾上来的气味组成的。路过的人不时拿起堆在杂货铺门口的锅、碗、瓢、盆、锨头、犁铧尖等铁货掂量着试火着,又重重地撂在上面,溅起的声响像一只觅食的鸟儿啾的一声,腾起,飞远了。程川是从南湖公园那边下来的,二十八九的年龄,头顶就没了头发,当然,也不能那样说,其实,他从小的时候头发就长得偏上,时间的消磨就慢慢荒漠化了。随着他一步一走的晃动,那瓦亮的额头仿若在斜阳的映辉下,一盏电线杆上吊的氖灯,风一吹,忽明忽暗的闪晃。他脑子里想的是什么时,一辆自行车从他身边擦过,哗啦的链条碰撞和摩擦声中下了台阶,引起了他小小的一点不悦意。他拍了拍自行车轱辘驶过时碰上也许并没碰上的风衣下摆,自我解嘲地咳嗽了两声,到了一家卖日用百货的商店门口。
那里有两个女的分别坐在一个一拃高的木头方凳上高一句低一句地说着话,走过去的程川又回望了一眼。那个嗞嗞地按着手中的电子计算机的女的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猛地一怔,是她。在几乎叫出声来时,他还是谨慎得到嘴边的那几个字又被他哦哦地咽了下去。他折回了身,躬身拉过了那女的脚前的一个空凳坐了下来。
你……
那女的兴许在他从老远里摇摇晃晃着氖灯过来时,早就认出了他,才故意在和她说话的女的给人卖货去了时,局促间按着电子计算机不愿搭理他而做着掩饰。
当程川坐下说出了一个你字时,那女的惊悚地转过了身去,喊了一声,姑,我回哩!把电子计算机往凳子上一放,也不等她叫的姑回话,就站起身,向南湖公园也就是程川来的路,更是前面有个分岔去陶瓷厂的路上走了。
那条路,他曾骑自行车去过两次,可那两次都迅速成了往事。
那个乌鸦黑衣人叫多明,是教电学的老师,关键在于他是一个红楼梦自我陶醉的研究者,还懂易经。他曾经背上写下的几麻袋有关红楼梦人物、历史背景和深远意义的文章,坐火车到上海的红学会去求教,上海红学会对他提出的许多观点给予肯定,并对他许多独到的挖掘大加赞赏。而后,把自己的那几麻袋草稿放在了红学会,背着红学会送他的半麻袋书回来了。后来,他又去了两趟上海,把家在农村老婆的庄稼收入和自己的工资都垫了火车轱辘,使家庭陷入了生活的困境,而他自己更加痴迷于红学和易学的钻研之中。他老婆曾到学校来过一次,把一女一男两个孩子搡给他就转身走了,无奈中,他领上两个孩子回了趟家。
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最多只是木讷地说上句,对不起老婆和孩子,但他除了上课依旧埋头于红楼梦和易经的各种书籍里。人们私下里都叫他红楼梦。起初,多明对红楼梦只是一种好奇,爱好,后来就成了一种信仰,一种坚持不断的规律,而信仰在一定时间就像爱,会在生活中形成一种定律和模式,让人反复不止,最终成了生活的终极目标。
他并没住在教工宿舍里,而是住在办公楼一楼靠近大楼门的一间办公室里。他的家在农村,学校知道他生活的困难把这间办公室安排他住的同时把看守办公楼的差事照顾给了他,当然是有些微薄报酬的。这间办公室既是他的办公备教案的地方,又是他的住宿的地方,还成了他的无线电修理铺,里面除了大量有关红楼梦的书籍,两个并排的桌子上堆满了各种无线电零部件和待修的、修好没取走的收音机、录音机等许多无线电器。他总是忙碌到深夜,然后在各楼层上转一圈才入睡。他打着手电筒,径直上到了最高层五楼,又一层一层挨门照照,到二楼的最北头,那是一间学校校报的编辑室,恍惚听到里面有人说话,推了推,没声音了,但心里却有了影影绰绰不快的疑虑,前走了几步又折回听,更让他讶异的是,仿佛有个姑娘的声音,这不能小觑,弹起二指敲了敲,里面又没了动静。一幅鬼怪狐妖的场景展现在了他的脑海,似乎楼道里顿时刮着丝丝阴风。也许是为了确证,也许是为了壮胆,他竟然色厉内荏地喝了一声,啥人?出来!这一声把自己惊出了一股力量和智慧,在里面悄无声息时,他又接上喊了一声,快开门,不然我就叫保卫处了。他感觉到,里面有了一丝噤若寒蝉的气息,继而,随着哐的一声暗锁的响动,门开了。他把手电照了进去,一个女的在凳子上坐着,刚开了的门边站着一个男的,低着头。他出于礼貌没有用手电往脸上照,只是愠怒地说,你们待在这干啥?半夜三更的,是谁给你们这门上的钥匙。我,是我,多老师,我就有这门上的钥匙。男的嗫嚅。他知道他是谁了,他是校报的主编。他认识他。
红楼梦每天早晨有个习惯,拿着两个麻钱放在双手合着的手心里摇上一阵,摇一次,在一张纸上画一个长杠杠,或者两个相连的短杠杠,摇上六次后,他翻开一本易经书查找上一阵,把显出的卦象记在一个笔记本上。他记下的一段经他悟出而翻释的话是,有人从窗口抓药,使他百思不得其解,正在他苦苦思索中,有人敲他的窗玻璃,他拉开一面小窗扇,那人说要买几个电阻和电容无线电零件,递进钱后,他一一按照他的型号取给后,他豁然开朗,原来这就是有人从窗口抓药。
程川和红楼梦认识就是通过无线电开始的,为加深往来是一次占卜。他的那部收录机出了毛病经人引荐找到了红楼梦。他原本想放下让他慢慢修理,红楼梦让他稍等,他打开看看,没想到他只几改锥就使收录机哇哇哇地唱开了。程川对红楼梦佩服得五体投地,后来还和几个红楼梦的追随者一块到红楼梦的农村家里帮着收过庄稼。从红楼梦的老婆那枯蒿的脸上能看出他家里的窘困和艰辛。
这趟去平川的火车上,乘客并不多,三三两两的,有些座位上只有一个人,干脆就垫上背包躺在椅子上睡大觉。卖零食的手推车在走道里咣啷啷过来咣啷啷过去,推车人无精打采地喊着啤酒、饮料、瓜籽——香烟、打火机。那时候车厢里还让抽烟,并且座位间茶几的两旁车壁上还各钉着两个翻盖的铝制烟灰缸。手推车再次过来时,坐在一边的方则圆顺手拦了一下,要一包烟。茶几上放着一个捏瘪了的烟盒,显然是他的烟抽光了。戴着一副石头眼镜的方则圆,一顶蓝的卡鸭舌帽压在眉头上,酷似五元票面上的那个轧钢工人,乍一看更像一个伪装起来的地下工作者。战争年代的那种。石头眼镜是一种象征,象征他是见过世面的,象征着他在村子里是德高望重者,甚至象征着他干过大买卖。的确,他干过贩卖木材的营生,其实,就是在大黄山里批下一块林地,在密集的地方伐木,然后运到山外卖。他看起来的确像个头儿,大老板,但在山里伐起木来,他和别人干的一样的活,同样的拉锯,同样的抬木头。就是在干那种重体力活时使他得了肺气肿,现在,他走路都气喘吁吁的,别说干活了,家里活都有老婆和一个儿子干。那就更不能抽烟,可他却是愈抽愈烈,任谁劝,他总是一句铁钉的老话,命由天定,咋了咋。尽管他体力不支,但他心可不闲着,总是臆测些莫须有的事情当真事拿到桌面上说。
他在火车三人座的那排的一个椅子上独坐着,对面是一男一女。他又做了个一路没做过的反常现象,从刚买下的一盒烟里抽出了一根,很从容地递给了对面那个男孩,来,程川,抽一支。程川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本来被太阳晒得黑红的脸,羞怯成了一颗圆形的紫茄子。
他把烟又往程川的面前晃了晃,咳嗽着。
男人嘛,学抽一支。
程川生硬而陌生地摇了摇头。他自负地摇了摇头,哂笑的脸庞像是一个古老的庄园,而咳咳咳的咳嗽声像是一个人在庄园里搬动杂物清理着废墟。就是他的这种过于虚弱的自负,甚至是虚伪的自负往往把事情弄得一塌糊涂,也时不时地显露出了他对往事中自我拟定的辉煌的追忆和炫耀。
他点上一支烟后,突然说,洪琛可是个好小伙子,英子收到通知书后,我打听到了有个上一届考入煤校的学生,假期里我到他的家里去了,家庭很殷实,人也厚道,小伙子礼貌得很,我到家说明来意,说我的姑娘也考到了煤校,他立马跑到西瓜地里摘了西瓜来杀上让我吃,临走时还给我装了半尼龙袋子让我拿上,他说,他是上一届的老大哥,一定要好好照顾英子呢。说完,他似乎有些得意地望了望程川,又向着英子说,你去了找着,各方面也好有个照应。又说,他说他们提前开学,就是为了接应新生,我们去应该就由他接应上了。
说不上还能处对象呢。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英子,更可能是说给程川的。语气虚空而带些说教。
两个维族小伙走了过来,示意他让让坐位,他不屑地说,那么多的空坐位,你们不坐,偏偏坐这。还要以理说下去时,看到那两小伙子沉默的脸上有股怒气在汹涌,他赶忙向里挪了挪,英子也把程川向里推了推,让他们坐。那俩小伙子同时落坐在了方则圆那边的座位上,拿出一副扑克,邀英子和程川打牌。
方则圆泄气似的哼了一声,靠近窗玻璃,看外面的风景去了。并摘下了咖啡色的石头眼镜。
从山丹县城到陶瓷厂有两公里多的路程,程川骑辆自行车。他是从六十公里开外的煤矿下来,到陶瓷厂看英子去的。
也是程川太专注于某件事情的思考了,脑海里思绪飞扬。而路两旁杨树的白絮也在些许的热风中飘飘荡荡。两种景象的碰撞也许就能造成一个事件的发生和张扬。出了城区的郊野上,一条铁路从褐红的山脚下延向远方的一个工矿企业,铁路旁边是经年没有维修过的柏油路,凹凸不平不说,有些地方已看不到是柏油路而退化成了老旧的砂石路。马上就到陶瓷厂了,周边也有了三三两两的农家住户,用陶瓷厂烧废而淘汰下来的破缸烂罐码起的院墙,反射出刺人眼目的破败之光,而一边的白杨树也更加密集了,似乎那就是一个个蜂箱,飞絮像是油菜地上空的蜜蜂,密密麻麻地横冲直撞着,时不时地就打在了程川的脸上和眼睛上。
一团飞絮像冬天里的一朵鹅毛雪片落在了他的眼角,雪是忽而就化了,而这,需要他举起手来摘取掉,正好是一个拐弯处,迎面驶来一辆拉着满满一车瓷缸的手扶拖拉机,急慌间,一只手把握不稳的自行车,左右摇晃起来,前轱辘陷进了沙窝里,一扭,横陈在了路上。手扶拖拉机已突突突地到了跟着,程川急中生智,一斜身子向路外倒去,头碰在了旁边的一根水泥桩子上。手扶拖拉机司机刹住了车,车帮上坐的女人也跳下车来。
怎么样?师傅,伤着了吗?男的满怀歉意地走到跟前说。女的已经从衣服口袋里掏出几张创可贴。
幸好,只碰破了一个小口,渗出不多的一丝血,女的赶紧掏出手绢给擦干了伤处的血迹,贴上了创可贴。男的还是很内疚地说,师傅,要不就到医院检查一下去。
程川摆摆手,不用了,你们忙你们的去吧。又好奇地问,你们怎么随身就有创可贴?男的看来是个实在而又老实的人,还迟疑在程川的伤势中。女的已从刚才的惊慌中缓过神来,忙说,我们拉缸的,装缸卸缸时,动不动就有擦破皮肤之类的小伤发生,不随身带些创可贴,一时间哪里找大夫去。小师傅,你这是去哪儿?
哦,我就到前面的陶瓷厂。你们忙去吧,我没事的。程川说着,已扶起了跌倒在地上的自行车。男的还想说什么,见程川已推上自行车前走了,才把你……后面的话咽进了肚子,望着程川骑上了自行车,喊了句,陶瓷厂有医务室,你去了看看。拿起摇把呼噜呼噜地摇着了手扶拖拉机。
程川进了陶瓷厂,并没到医务室去。他问门房值班的,方英子住哪?门房的老头从打开的窗扇里探出头来,边指划边说,在五排十二号,其实他看不到他指划的那个位置,是他最后说的,向北走,给程川点明了去向。
一条水泥路从厂部大门口一直向东延伸到尽头,是一座烧制窑,如果不是上面那一股青烟弥漫在空中,就像一座古堡。几声铁皮的敲击声像是正在发动一场战争,其实是一辆拉煤的架子车从煤场往烧制窑的炉口运煤呢,卸完煤后,铁锨磕车子的底板的声音。这些煤就是他们矿上生产的。程川好奇地思谋着,本应该他可以坐上陶瓷厂去矿上拉煤的汽车直接就到厂里来,但他还是决定先坐上煤车到县城了,找辆自行车来,方便回城。在煤车上,他试探地问过司机方英子的情况。
司机好奇地说,你怎么认识我们厂的方英子?不待程川回答,他细数了方英子的许多好处。方英子是他们厂的技术骨干,工作能力强也吃苦,就是高傲得很,厂里的那些小伙子有几个想追的,最终都没成,那姑娘就是直爽得很,她还非常听她爹的话,处对象得爹拿主意。到现在了也没啥结果。司机自嘲地笑了笑,不瞒你说,我也追求过方英子,最后成了好哥们的那种朋友了。司机说到这,突然又愣过神来,想到刚反问过程川没有等到回答的话。
你们认识吗?该不会是去相亲的吧?
我们是同学,程川尴尬了一下说。那你也是煤校毕业的了,司机热心地说,要不,我给你们当媒人,怎么样?顿了顿看程川只是哂笑,又自我解脱地说,是啊,你们是同学,肯定熟悉得很,何必我多此一举呢。干脆在城里下车,一块去陶瓷厂,看你老同学去。
程川的心忽地动了一下,愣怔了一会,又摇了摇头。
路旁的榆树缝里惊乍乍地飞出了一只鸟儿,在程川的头顶上盘旋了一圈,落在另一个枝头上,紫色的羽毛发着电弧的蓝光,使整个正午都有了期待门铃叮咚的奢华而高贵的幻想;小鸟黄嘴上翘着,很悠远而又慎重但又是那种很舒展地唧唧了几声,精心一看,它仿佛枝头上饱含情思的一朵花骨朵儿。
水泥路在程川的眼前向北分了岔,他刚要伸起手来,惊叫一声,迟疑着把手放下来,还是让它安心地怒放去。
向北,正是门房值班的说的,路两旁是一排排的砖瓦平房,靠路边的山墙上红漆写着排号数。程川一路走了过去,在写5的那排前停了下来,拐进了院落里,木板门上也是红漆写着门牌号,只是木门上的绿漆已被风吹日晒的像是一个时代逐渐的隐遁,门牌号就显得有些模模糊糊。但是还能看清,那个数字在爆起的门漆间倒更像是一个打着雨伞的人,伫立在遥远的蒙蒙细雨中。
有些门上挂着锁子,有些门上没有挂,是暗锁,想那挂着锁子的一定是暗锁坏了才又加上的挂锁。从十号门里出来一个姑娘,端着一盆水泼在了院子里,眯眼打量着程川,程川想问一下方英子住在哪,多此一举,遂打消了念头,看着那姑娘有些失落地在进门时还扭头看了他一眼后关上了门,才上前敲了十二号门。没动静,停了一会,又敲,十号门里那姑娘又出来了。
找谁?方英子?姑娘拖着两条胖腿像提着两只装满水的水桶,吭吭哧哧地过来了。看你像是找人的,还神气得不问人。
英子上的是夜班,刚睡下,你那样猫儿爪子挠痒痒似的能敲醒嘛。姑娘示意程川后退过去,她举起拳头,咚咚咚一顿狠砸,喊着英子开门,有人找你。开门,英子。
里面有了应声,紧接着,门开了。
英子,有人找你。姑娘说完,也没等英子搭腔,又提着两个笨重的水桶进了自己的门。
英子像是还在梦中,揉了好一会眼睛,两束惊奇的目光才从眼眶里挪出来。程川,是你,你咋来了?毕业到现在一点音讯都没了。把门往大里拉了拉,快进屋。
看你来了。我。英子。进了门的程川猛地沉湎进了一种不是往事不是未来,更不是现在,而是他虚设起的自我陶醉的审美空间里,端详的不是穿着紫色筒裙的英子,而是自我雕刻而又经过高原日光的烧制的雕塑,与刚才他看到的那只像花骨朵儿一样含苞待放的鸟儿有异曲同工之妙。
喝茶。英子感到了程川的异样,赶紧让道,喝茶,程川,才使他缓过神来。嘉木亭亭的英子已不是火车上那个单纯懵懂天真又惟命是从的英子,更不是那个受挫了后哭哭啼啼找他的那个英子,而是被生活打磨的既成熟又绰约朦胧的英子。但也从她淡然的一笑间还是能看出她倏忽间的无奈和失意,仿佛狐仙之地的一层轻霾掠过。
英子给程川沏了一杯茶,从床头的皮箱里取了件衣服,说声喝茶,程川,就出去了。
桌子上摆着一张镶了框的合影照,是他们在煤校上一届毕业时,山丹老乡一块的合影,程川回忆不起来他的那张不知扔哪去了,要不是在这看到,早忘了这回事。他拿起看自己的形象,不禁大吃一惊,他站在长发飘飘的英子后面,一只手怎么在英子的肩上搭着,他那时没有那么大胆吧,头上已有了虚汗,如果是那样,他那时应该和英子很亲密了,可是毕业后他们怎么就莫名其妙去失了联系呢。急煎煎地想从身体这只袋子里掏出些过去的场景来,可是,总没有那么热烈的镜头。找不出就不找了,还是从照片里找个中原由,细一看原来是和英子旁边站着的那个上一届的女生从后面搂过去的一只手。
在照片里看到了洪琛,他多盯了几眼,洪琛站在后排微笑着像一枚闪着铁光的钉子,钉在那里而拴着一根无形的绳子,扯动着程川的心。他自我松动地笑了笑,一阵汽车嗡嗡声,凝神谛听,汽车已驶到了跟前,就在房子外面,嘎地一声刹了车。进来了几个小伙子和姑娘,其中就有汽车司机和十号的那个胖姑娘,手里提着好几个塑料袋,看出来是做好的菜,还腾着热气呢。果然是,是英子叫上汽车司机和几个朋友到城里的饭馆里买菜去了。另外还有一箱白酒。
说的坐我车一块来,你不愿意,想瞒我呀,这不,还得我开车给你弄吃喝去。司机憨笑着拍拍程川的肩膀。胖姑娘已经急得风风火火的了,我们的英子姑娘可是抢手货,你想追可得抓紧呀,可不能点上一把火就再不管了,那就又撂生了。
哪里?程川尴尬着。英子已羞怯地说,人家是来看老同学的,抓紧什么呀,再说我也不是货嘛。桃红的脸上却蹲了一只喜鹊。
摆好桌子,英子给大家相互做介绍。司机说不用介绍了,他是你的老同学,在羊虎沟煤矿工作,下城看你来了。说着做了揶揄的鬼脸,想引起人的哄笑,但做夹生了,反而让胖姑娘抢了话头。
你可不要做程川的情敌,这下你该识趣了,知道敌手的强大了吧。
胡说八道。司机的脸彤红的像是胖姑娘在他身体的炉膛里猛地加了把柴火,就要燃烧呢。我们可是铁哥们。
啥铁哥们,不是那次英子一盆水泼你身上,你还死乞白赖地缠着呢。胖姑娘更是泼辣了……英子赶紧做个手势,喊着打住打住,我可不是你们这样取笑的玩物。
胖姑娘还是不罢休,不过转了话锋,你也就配我胖姑娘差不多,还得看我愿意不。司机找到了台阶,赶忙说,那我们明天就收拾到一块过吧。
喝酒,喝酒,光说不练不是真把式,胖姑娘慧黠地转了个弯,直嚷着让司机喝酒。
后来他们说到了程川工作的地方,那儿离县城很远。在六十公里以外的焉支山北麓的一个山沟里。问到通讯,程川说有个骑摩托的,每周去两次送报刊、邮件,周二和周五。英子心里想她要是给程川去信,应该是通过邮局寄还是让司机拉煤时带上去。当然是通过邮局寄送。她不露声色地暗自笑笑,把自己的遐想从一个遥远的地方拉了回来。喝酒,程川,我敬你一杯,感谢你大老远地来看我。
一伙人闹腾到晚上才撤走。把一片狼藉打扫干净走的。
突然剩下他们俩,空气一下凝滞了。
坐在椅子上的程川还真觉得像胖姑娘说的,不要把时间撂生了,就从时间上找了个话题,问英子几点了。英子没说几点,把胳膊上戴的女士腕表伸过去让程川看,程川象征性地看了看,哦了一声,边说边站起,十点多了,这么快啊,突然就抱紧了英子。他们相互寻找着失去已久的时间和感觉,嘴唇和嘴唇像两个钟表的齿轮,终于啮合在了一起。
程川的手在英子的身体上摸索着,更深入时,英子也没有反对,程川就更大胆了,一把把英子抱起放在了床上。他们就在床沿上探索似的做了。两人起来后,看到英子的白床单上有一小摊湿血,程川惊慌失措的,英子红着脸扯了床单,蹲在地上用脸盆揉搓得洗干净后,折叠了几下,搭在了一个椅背上,说程川你就睡在我床上,我和胖姑娘睡去,出了门。程川心里一下子失落的,想喊英子,又哽在了喉咙里。
程川找红楼梦占卜过。自从刘峰把那封他写给英子的信送出后,心里就一直忐忑着。刘峰只说是送到了,人家也收下了,并没把实情告诉程川,这给程川心里像是一个蜜制的罐子里贮存了许多的希冀,并且不停地酿造着惆怅和失意。他几乎每天都能见到方英子,当然许多时候是他刻意制造的邂逅相遇,而英子还像以前那样嗯上一声,脸上带出一丝可有可无的微笑,矜持中带有抱歉,甚至让人又充满幻想的神秘。每次他都想和英子多搭讪几句,可英子总是漫不经心地走过去了,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程川就是在这种患得患失的期盼中一点点流失着自己自我酿造的甜蜜,一直自我安慰着,她会写信给他的。直到他的幻想和希冀全部耗光了,他是沮丧的。他就抱着一种无可奈何的挫败,他知道红楼梦会占卜会算卦,就去到教学楼下面一层去找红楼梦,他修收录机时去过那。
敲开了红楼梦的办公室,开门的不是红楼梦,是个女生。程川像是沾了满头雾水似的狠劲摇着头,并甩出了许多问号似的水珠。这不是徐菲嘛,和英子在一个班并且是一个宿舍住,且和刘峰恋爱着呢。程川和刘峰去过她们宿舍,知道些枝枝叶叶。程川一直对英子其实从火车上那会开始就很有好感,只是介于英子爹的那种态度而没敢滋长,而且慢慢在一种谦卑中逐渐后退。给刘峰说了后,刘峰感慨万千,说在爱情面前绝不能有一丝的退缩。在刘峰极力撺掇下,程川心里的那丝好感就像雪覆盖着的冬小麦,开春被太阳一照,雪化了,小麦又开始硬挣着活了过来。可是他又不好意思自己表白,刘峰谋划和策略,决定程川写信他给英子送去。
徐菲也认得程川,赶紧搬过个方凳让坐,或者让在铺满书的床上坐。程川扫视了一圈房间,门背后是一个用十二圆的钢筋焊成的洗脸架,脸盆,沿墙连排的几张桌子上堆着拆开的的电视、收录机等无线电器,靠近红楼梦坐的办公桌的跟前的桌上摆着一摞摞的书籍,有从中间打开扣下的,有看到某页上,用一块镇纸压着的,还有被水浸了而发黄的。给人感觉处处拥挤,处处又散发出厚重的光泽。当然,同时也散发着铜腥和青漆混合的工厂味。也有鞋臭味和男人浓厚的汗腥在床沿四周低迷地回旋着。
徐菲从一个绿色塑料皮保温瓶里给程川沏了杯白开水后,坐回了应该是她正在修的一个小小的半导体的桌子前。
程川本来就是一个忧虑感很强的人,可是用沉默寡言形容,又有些过了,他一般不说话,但逮住个时机可能又会滔滔不绝,这种机会轻易是不会有的,比如在刘峰的极力撺掇下,他才说出了对英子的爱慕,一说就说了一个下午。在校园后面的那座沙丘上。说到兴奋处他转而谈起了从书上看到的和个人悟到的爱情观,并且少有的指手画脚。
他呷了一小口水,说声多老师,望望徐菲,欲言又止。一个专注于某一件事的人等于修行。还说一个能专注于一件事的人他就是大师。更说,一个专注于某一件事的人,对其他事会越来越懵懂。红楼梦虽然专注看书,但是对程川的吞吞吐吐还是能揣摩出他的心思。再说,他本身的慧黠已觉出了程川要占卜,要算一件与感情有关的问题,这个他当然不想让徐菲知道了,所以才在那里局促着。
红楼梦转身说徐菲,你先回去吧,我和这位同学说说话。
徐菲似乎有些恼怒,剜了一眼红楼梦说,那多老师我先走了,晚上了我准时来,你给我讲红楼梦研究。去吧!红楼梦示意徐菲,并传递了一丝别人无法发现的气息。望着程川,动了动拧结的眉头。
你要算啥?感情上有了瓜葛?
嗯,嗯,程川点点头,又否定式地摇了摇,说,也还没有什么瓜葛,只是喜欢一个人而已。
那你算啥?红楼梦端详着程川搐动着的嘴唇,想通过观察下个结论。程川却下了狠心似的当机立断地说,你就给我算算和某个人有没有缘分!这能算吗?
谁,你把名字写在纸上,红楼梦从旁边拿过一本专门写卦象的牛皮纸皮子的笔记本,翻了一页递给程川,同时递上手里一直拿着的那支碳素笔。
程川匆匆写了,还给红楼梦。红楼梦按照那个名字的笔画在本子上写出了卦象,从床上的书摞里拿过一本易经书,对照地看了半天说,有缘无分。
有缘无分?程川疑惑地问红楼梦,请他明示。
自己揣摩去吧。红楼梦笑笑说,这个已经很明了了。突然,程川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这是星期天下午四点多的光景,上达拉池街的学生陆续多了起来,达拉池是这个叫平川的地方的别名。他们都喜欢叫达拉池。楼外面一对男女唦唦的脚步声。
刘峰给程川说徐菲怎么突然喜欢上了《红楼梦》,整天抱着本《红楼梦》吟吟哦哦凄凄楚楚的。看着刘峰垂头丧气的样子,程川本想说些什么,比如他那天见了徐菲,在红楼梦的办公室,徐菲像是主人一样给他倒水、让座。想想还是不能直说,那就暗示一下,比如徐菲是不是拜师学无线电修理,比如……唉,怎么说呢;比如我们学校有个研究《红楼梦》的高手,他知不知道。他当然知道,这不就是暗示一下嘛。有次刘峰和程川还专就为红楼梦那样痴迷地研究《红楼梦》连家都不顾值不值得做了一通辩论呢。听说红楼梦老婆后来向他提出了离婚,红楼梦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时间长了,老婆就和村里经常帮着她做农活的一个光棍汉收拾到一块过去了,红楼梦也就再没回过家。
红楼梦那天给程川占卜他与某人的缘分,结果是有缘无分。而这个时候正好有一对男女从红楼梦办公室的窗前走过。是英子和高一届的洪琛。洪琛程川是认得的,果然就像英子的父亲方则圆说的那样,一下火车,迎接他们的就是洪琛。洪琛领上他们报到、安排住宿,最后还拿自己的饭票到食堂里给他们打上饭吃过后才告的别。第二天,方则圆又特意找到洪琛的宿舍里恳切而依依不舍地安顿了一番,要洪琛好好照顾方英子呢。言外之意,不言自明。一学期了也没见洪琛多么特别地关照过,连放假时,洪琛也是一个人独往独来地走了,倒是英子干啥离不了程川,买车票、提背包都是程川代劳,伙上其他班的同学一起坐火车回的家。
程川本无心,觉得英子高不可攀,加上英子父亲的世俗,程川也是见识过的,程川根本没有想到对英子动啥心思。就因为他把和英子的这些点点滴滴给刘峰说了,刘峰灵机一动,觉得程川和英子有戏,在他三番五次的督促下,程川才写了一封信由他交给英子。但,这也恰恰唤醒了程川心里本就对英子的只是不敢奢有的爱慕。更钩索出了这一年多来,从家乡到学校的来往辗转中,他对英子一丝不苟的照顾,和英子心安理得的被照顾。一种浑然天成的默契。往事原来一直存在,一直在那里生机勃勃。生机勃勃在程川复苏了的追忆里,更是急切地向往里。心神不宁地。
刘峰把信给了英子后,程川一直在惶惶不可终日地等待着英子给他回信,或者不定有更大的奇迹。可是没有,信送出去多半学期了,程川那怕是故意制造的邂逅还是真正的遇见,都没看到英子对他示爱的一点点蛛丝马迹,哪怕是恨也行。程川怀疑刘峰是不是没把信送到,你想,就是一块小石子丢到大海了也应该有个小小的涟漪吧。
程川每天里,把一个个的等待埋藏在一堆各种理由的猜测里,又用另一个猜测的理由修复着一个新的等待。最终等来的却是,英子和洪琛突然走在了一起,不几天,他们就像其他恋人一样,先是一块在食堂吃饭不分你我,后来上街也是英子牵着洪琛的胳膊,出入双双了。
刘峰给程川说,徐菲现在和红楼梦搭伙吃饭了。
哦!程川恍恍惚惚地望着刘峰。还用暗示吗?原来他啥都知道了。
真的,好多天了,我没看到徐菲到食堂吃饭,到开饭时,我就踏摸,原来一下课,徐菲就到红楼梦那儿去了,在那和红楼梦一块吃饭呢。
美好的堡垒被瓦解后,是情绪的疲惫。每个人的修复只能靠自己。上届毕业后,接任了校报主编的程川像一只受伤的豹子,他是怎么舔舐着自己。他每天除了上课,就待在编辑部里。编辑部在办公楼二楼,里面是简单的陈设,两张桌子并在一起摆在地中间,上面放着几摞报纸和书籍。进门的一个侧面是一个木栅长条靠背椅子,接着在墙拐处,与它形成直角的是一个黄漆书柜,里面码满了各种杂志和所有年度的学校校报。最显眼的要数那架老式的早已退出时代背景的他们叫什么来着,哦,克朗棋。对,克朗棋。平时就放在一个墙角里,多的时候无人问津,只有刘峰一来,非要摆好和程川捣几牌,程川应付上几局,让他还是别捣了,因为这栋楼上都是办公室,怕影响老师们。刘峰狂躁得不行,一个人拿两根杆子胡捣一气,嘀哩咣啷地吵得满楼道响,就有个老师进来说话了。程川连忙赔不是,而刘峰已仰着脖子,装着与他无干地出了门,一溜烟跑了。
当然,这样的可能性并不多,因为教学楼上的老师们上班时,他们也得上课,除非他们遇上实习。还真就有过这种情况,他们到附近的魏家地煤矿实习一个月,说是附近,其实也在二十多公里远呢,实则就得住在矿上,可是没几天矿上发生了瓦斯爆炸,一辆矿车竟然被气流从井下吹出了井口,并吹上天空,像一只老鹰打了个旋儿猛地落了下来,当时他们正三三两两地向井口走去,是要下井去实地学习,那矿车就扣在了一位同学身上。后来经带队的老师说,如果那辆矿车不是倒扣着落下地的;如果那辆矿车不是把那位同学扣在正中间而稍微有些偏离;如果……在许多个如果下,那个同学都会一命呜呼,而那个同学就因为诸多的幸运而安然无恙,等同学们把矿车掀掉后,他还在那眯眯地笑呢。矿上出了事故,他们就提前回了校,一个月的时间,又不正常上课,带队老师说自己复习,自由活动,到时候把实习报告写好就行了。刘峰在编辑部狂躁就是那段时间的事,那时,刘峰正好发现了徐菲和他疏远的原因。
幸好刘峰走得早。
刘峰走了后,程川看了一阵专业书,想找些资料写实习报告,又觉得了无心绪,就翻开泰戈尔的《吉檀枷利》,逐渐进入了那种美妙的心灵抚慰之中。那些绵绵的文字正如一股溪流从他心上涓涓流过,像母牛舔舐牛犊,使他精神的支柱慢慢强大起来,并闪烁出了应有的光彩。
一直到晚饭的铃声响了,他才走出办公楼,到食堂吃过后,又匆匆走进了办公楼来。路过红楼梦的办公室门口时,他听到里面红楼梦和徐菲嘻嘻哈哈地说笑声。好在刘峰早走了,不和他在一块,要不,或许会发生点什么事情。他的心里掠过了一块不快的阴影。
程川是那种遇事尽管心里有多澎湃,但表面看起来总是风平浪静的人。他泰然处之的样子任谁也没有发现近段时间里,他内心里发生过的一场战争,总算修复得差不多了总算平息了下来。但他波澜不惊的脸上或多或少还是在不经意间像平静的湖水上突然被风吹起一丝皱褶,透出劳神后的疲惫的惋惜。他坐在椅子上,长长叹息了一声,像是一个车胎上扎了一枚钉子,身体在潜意识里摇晃了一下,似乎是他拔掉了钉子,充足气,继续得走路。他做了个相应的动作,搓了一把脸,开始接上读泰戈尔的《吉檀枷利》。
有人敲门,他从思绪掠过我的心境,仿佛一群鸿鹄掠过云天,我听到了它们展翅的声响的诗句中抬起头来。侧耳,似乎是在别处,似乎是臆想的恍惚,感觉是自己是因为这些诗句而走神儿了。又埋下了头。待他又读到是谁如命运一般逼迫着我前奔?是自我骑在了我的背上而啧啧咂嘴时,又是两声当当的敲门。轻微但坚定。他站起,念叨着谁哦,开了门。
是你,英子。你?你咋来了?你还没到这来过呢?自从英子和洪琛亲密上以后,程川觉得他和英子之间有了一座大山那么大的距离,觉得英子根本无暇顾及到他,更没有兴趣能找他,并且找到这儿来。这儿一般都是文学爱好者才找上来,尽管教学楼一进门的大厅里设有专门的投稿信箱,他和另一个编辑会定时开箱去取,但有许多作者还是愿意把稿子直接送到编辑部来,顺便也做个交流吧。
英子灿灿地笑了笑,程川又看到了火车上他和维族小伙玩牌时的那种忘我的天真。我咋不能来?看看你神秘的编辑部嘛。英子虽这样欣欣然地说着,但明眼人从她的眼神中还是能看出她内心的那座孤岛,她是在强烈地克制着一种无可奈何的游移,她是在用微笑稀释情感的毒素。
坐下说。程川看到了英子内心的趔趄,像是秋风中的花朵,如果风再猛些,如果……他赶紧扶住了英子,让她坐在门边的长椅子上,他顺手带上了门。
一个人的克制肯定是有限度的,一个人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克制的失败一定会是纵情,她赦免了孤岛赦免了时间,一种强烈的如释重负的卸载式的哭泣从她身体的长河里奔突而出。她并没有坐,而是趴在了程川的肩上抽泣着,像是要把她所有的悲苦都卸在他的肩上让他背负。他愿意承载,愿意倾听她的泣诉。
原来洪琛到红会四矿实习去了,走了近二十天了也不见回来一趟,她知道红会四矿离学校远,要有五十多公里哩,但写封信总可以吧。今天星期五,她们班是大型的设计制图课,不用上课,昨晚自习课上老师就把作业布置好了,只要今天完成就行。她就连夜做完了作业,交给同班一个同学到时候给她交上,她没有睡觉就起身坐早班车,去了红会四矿。
她找到了洪琛实习的地方,因为他们那是采掘班,没有女生,一班的同学都打着地铺在一个体育中心的大厅里住着。可洪琛不在。问了几个同学都摇着头,大家都安静地望着她,那种迷离的眼神下传递着一句低沉的问话,洪琛到哪去了?不知道。又传递给了下一个,这么的大热天里,倒像是冷风吹着秋草,传递着荒凉。最后随着一个同学谵语一样的咕弄声,接着是大家异口同声的催促式的赞许和重复,点燃了她情绪的荒原里的一墩芨芨。问葛笃信就知道。
葛笃信。
她随别人的眼光找到了葛笃信的位置。他原来在一个墙脚边呼呼大睡呢。一个同学走到跟前摇了几下,没动静,仿佛一只鸟从正午的池塘里掠过后又飞到了树上,没有掀起一丝波痕。那同学突然镶到他的耳边,叫嚣似的喊了一声,笃信,有人找你咧。
怎么她是找笃信呢?明明是找洪琛的,只不过是找他问个话嘛。不过热切的希望马上使她跳过了一个逻辑的坎儿,向那个墙脚走去。而那个叫葛笃信的,嘶哑地颤抖着,像是刚才那同学的喊话是向他的身体里扔了一颗惊雷,使他的思维一下子支离破碎了。四顾茫然又含糊其词地问,啥?哪里?谁?找谁?
找洪琛。
洪琛?葛笃信抬头间,是一个女的向他问话。他似乎在哪见过她,忽地明白了,这是洪琛的女朋友,赶紧说出三个字不知道,像放出了一只开门狗,拴在了自己的嘴上再不说话。英子也认出了葛笃信,好几次她和洪琛走在一起时,碰到他,洪琛和他打招呼还开玩笑,挺朋友的,不过洪琛好像不叫他葛笃信,叫他猴子。那一定是他的外号了,看样子也差不多,长得尖嘴猴腮的,必定无疑了。
你得告诉我洪琛他在哪?葛笃信被英子坚定的语气给镇住了,也怔住了。从懒散而困盹的身体里走了出来,看看他刚才拴在嘴边的那只狗,怯懦地坚守着谎言的栅栏。
同样一个词,不同的人说出来,就有不同的力度。不知道,要是洪琛说出来,那一定会虚幻成洪钟大吕,而葛笃信只能是嘤嘤无力。一个词在它虚弱到一定程度时,会剥蚀出它的核,而露出其自身的光芒。这光芒在刺疼了英子时,也刺疼了葛笃信。
他纵身而起,他义无反顾,他拉了一把英子。
走。
走到地方时,她已经从葛笃信牛车式的吱吱嘎嘎的语言中,知道了洪琛是在一个录像厅里看通宵录像呢。
到录像厅门口,他没进去,他嗯了一声,甩下她,径直往回走了。前走了一截,怯弱的绳索又把他绊了一下,他反回身撂过一句,可不要告诉洪琛是我说的。
录像厅里放着功夫片,没有灯,声音很小,像是从塔克拉玛干沙漠里传过来的,爱昧、潮湿、昏愦。
一排排沙发上,只有几只眼睛像挂了一夜的路灯,在黎明时分,扑腾着昏黄的暗光,大多数人都在沙发上睡着了,有趄着的,有趴着的。英子不敢一个个扳起来认,又不敢出声叫,只好一个一个挨着看上过,没有洪琛呀。在英子失望地擦擦额头,准备出去时,看到电视机放出的光线映不到的地方,有一个双人沙发上还像睡着个人,她试探性地摸索过去。原来是一男一女把头埋在一起抱着睡觉呢,她惶惑地走到了有亮光处,才定了神。在她闭眼思谋时,一个突然的信念短促而尖利地刺疼了她:那个男的就是洪琛。
英子停了哭泣,羞愧和气恼已在她说话的声音中慢慢消隐。失败是一种终结,倾诉更是一种靠岸。一种抵达后的安全感使英子醒悟般地感到了岸上的一切原来都是那么新鲜,像是一次重生。尽管她和洪琛谈了这么长时间恋爱,可是放假开学,一路上,洪琛都是独往独来,买车票提行李上火车这些关键时候,出现的都是程川,是程川一直帮助着她。而她和洪琛的恋爱初衷有很大的因素是在爹的指示和暗中操作,据说她的爹后来又去过几次洪琛家,经过几番的了解,他已言之凿凿地把英子许配给了洪琛。某种程度上来说,洪琛对英子的淡然就是有已决定了的陈旧和屈尊在起着作用;当然,或有别的原因也不定呢,比如一个人的性格也是至关重要的。
岸上最新鲜的自然是程川了,他在憨厚中的一次次帮衬,其实早已成为她身边的一道独特风景,她只是没有细细观赏认真品味,她有了一种错失的疼惜,强烈的反差使她的心里产生了巨大的洪峰,使她从精神的波谷滑向了精神的波峰,她不能自持地又一次紧紧地抱住了程川。她是真实的,她是傲慢的,她是纵情的,她吻到了程川不知所措的嘴唇。
天早已黑了,他们忘了开灯,外面映进来的灯光把他们雕塑得铜铸般的纯真。
一束手电光亮从门上头的摇窗里照射了进来,接着是几下很有礼数和节制的敲门声,他们住了说话,屏声静气,等到脚步的离去。
也是英子太急切了,问了程川一声谁哦,已把热烈的嘴唇像一环齿轮一样啮合在了程川的嘴唇上。他含混地说了个啥,也投入到了更大的激情之中。
敲门声又响起,程川不得不把英子按抚到椅子上坐下,自己镇定了一下,开了门。是红楼梦。
英子和洪琛的和好是离奇而自然的。英子和洪琛从程川大张着嘴的树荫边侃侃而谈地走过去,英子猛地低下了争执、尊严、一脸无辜的头颅。一闪而过的浅笑像是她拉开了一扇侧门向外望了望,又急促地关上。空气里有一种断裂的声音,一种瞬间衰老的侵袭和明晃晃的荒凉。是两股空气硬碰硬横断面的坼裂。英子一带而过,窘迫、卑微的笑更使他的身体抽搐得像是缩了一下灵魂。
但他是温和的,也是克制的。在他那滞缓而质疑的呼吸从遥远的地方蹑手蹑脚地回到他的身体里时,站在那里的他,用力地伸出双手像是长出了的一瓣新芽,感觉有一种新的力量在诞生。
然而,事与原非,就连后来毕业离家时,他还像往常那样跑到英子的宿舍里,帮衬上一起回家呢。洪琛却在。洪琛在一年前毕业分配到了山丹煤矿,听名字不大,这可是省统配煤矿,是省级大型企业,比起程川后来分配去的同样也在山丹县境内,其实是真正的县办的羊虎沟煤矿来,那是强大得没法比。怪道英子和程川分配后,英子的爹方则圆踌躇满志地说,他就是有眼光,看,洪琛比程川强多了,分配的单位就没在一个档次上。
洪琛是特意从老家赶回来接毕了业的英子的。
程川敲了两下门,听有人在里面咕弄着说话,还以为是让他进呢,女生有时候说话就是轻声轻气的,再来上点情绪的话,更是像一只翅膀受潮的蜜蜂嗡嗡两声飞不起的样子。程川猛一推门,一股陈旧而腐朽的气息扑进了鼻子,遁着一阵慌乱的感观看了过去,原来其它高低床上的行李都搬空了,只有英子在最里首的那个下铺还像座孤岛一样瑟缩在那里。轻易没有这么动过的房间,一下子折腾得似乎连空气都有些疲惫了,稍一恍惚,就依稀可看到,一道道的折痕和皱纹。尤其是谁都无法带走的自己的气息,依然以自己浓淡相宜的状态存在于这个空间里,让人窒息的怅惘。程川刻意多瞅了几眼徐菲的那个高铺,那里的气息好像比别处稀薄一些,因为据刘峰给他嘀咕过,徐菲常常在红楼梦那儿留宿呢。这就造成了程川意识里的疏密有致。
刚才程川从门外听到的咕弄声原来是洪琛给英子说着什么,英子好像不买洪琛的账,而使洪琛急切而尖利地灌输着。见程川进去了,洪琛从愠怒里挤出了一丝并不客气的笑意,似乎是过分强大之下的那份无足轻重的揶揄,他轻描淡写地说了句老校友好,已走到了门侧的窗前。窗台上摆着一盆绣球花,不知是哪个女生的,走的时候也顾不上那份兴致了,只好留给下一届的同学来继续养育。也许就是英子养的,也不定,英子应该有那种情趣。
洪琛倒是没管那么多,站在花盆前,揪下一朵紫红的绣球花,脸上像是修了一座阁楼似的,他就站阁楼下,透出了很有礼数而背负了多大的嘲弄的圆滑的笑,递给英子,向程川说,听说你也喜欢英子,那我们就来个古代的了结方法,让英子抛绣球,我们两个来接,谁接上,英子就是谁的。他爽朗的笑里夹杂了许多时间的碎片,在射进窗户的斜阳中飘荡着。程川的灵魂又是一下抽搐。
他只能像抬着一副担架一样摇摇晃晃地出了门。
程川又一次到陶瓷厂去见英子。已是深秋,那些光溜溜的树木被风吹拂,像是一帮人在给这无边的旷野修理着一道道栅栏。有一些景程已隐秘疏远,有一些事情却紧迫跟随。比如洪琛,比如绣球花,比如火车票;再比如陈婷。陈婷是羊虎沟煤矿办公室的收发员,程川刚刚分配到矿上,她就对他青睐有加。矿上有食堂,大多数工人都在食堂吃饭,尤其是程川几个分配去的学生和同时招了一批十多个年轻工人,自己是懒得做饭的,都上集体食堂。而陈婷的家就在矿上,父亲是供销科长,一开始,她就做好了饭叫程川去吃,程川在难为情而无所遁辞的情况下,在不想渴望的渴望中去过两次。说实话,陈婷不算漂亮,本该她是美的,但稍胖的身材把许多美感掩盖了起来,使许多的柔情和蜜意在她大咧咧地说话声中逐渐流失了,换来的是表象给人以她离爱情很远的感觉。误解有时候是不食人间烟火的,谁曾观摩过陈婷看程川时那涓涓溪流的眼光,谁曾会意过陈婷注视程川的背影时的那一声轻轻的叹息。程川学的专业是采掘,而陈婷的父亲暗示过程川要把他调到供销科去。谁都知道供销科是矿上最好的部门,不下井,不穿黑棉袄,说是在矿上工作,其实多数时候在县城里待着。程川也知道陈婷父亲的用意。经验的缺失使程川在困惑中不知所措,对陈婷和她父亲的无意识的判断曾形成过出类拔萃的辉煌高端,也猥琐成过生命的碌碌无为最终的土崩瓦解。他还顺着原路回到过记忆的某个角落,看着英子从他失意的心里走过,他知道这是他一生没法逃脱的劫数,他必须用超过回忆的臆想滋养着。在左右为难的困惑中,他失去了倾向性的掩饰,找一些安静的谦词,麻烦你了,谢谢你……这种在没有实际行动的情况下近乎于虚伪的搪塞,其杀伤力是巨大的。但,陈婷并不在乎,她叫过几次后,程川总是在忙,总是头埋在书里,这样反而让陈婷更加怜惜了。她做好了饭,专门买了一个上下两层的保温饭盒,给程川送过去,还要看着他吃完。而这样的关怀对程川有了奇特的意义。程川似乎在一步步地走出他园囿的心里。这个时候,陈婷的父亲又找了个媒人给他说媒。
踌躇中的程川,他必须在英子和陈婷间权衡。而这,恰恰又使他跌入了一个泥淖的漩涡中,他已经和英子上过床了,而陈婷呢,话都说的不多,他把最终的一个砝码押在了英子身上。
而英子为什么在他们之间设了距离,平淡的脸上有一丝无可奈何的冷漠像是在他面前架设了一架桥梁,两头却都关着栅门。
程川知道她和洪琛早就不成了,也知道其中的原因,尽管是道听途说,但实事的确如此。洪琛工作不久就沾染上了赌博,把每月的工资输光不说,还把父母亲的庄稼收入也一次次通过各种理由,可以说是巧取豪夺,然后又一掷千金扔进了麻将的河池里,被贪欲的河水吞噬了。后来就欠下了一笔不菲的赌账,可是他又收不了手,总想把失去的那些从那条污浊的河流里捞出来。在他一次次的信心百倍中得到的却是更大的残败,就是这种他拙于应付的蛊惑中,渐失了生存的尊严。有天下午,下班时,他潜入了山丹百货大楼的一个角落里,等所有的卷栅门都拉上的时候,他开始了失去理智的偷盗行动。整个大楼里只有他一个人,在他一一按亮了所有的灯盏,竟有了一种多愁善感的仪式感。虚弱的身体里有了车辚辚马啸啸的辉煌辗过,当然支持起这些虚幻来的,还是他用失去的尊严做成本,盗取很多物质的资本,再去捞取他失去的一大批原始成本。当然等待他的是更大的失败而及至人生的挫败。还没等他从琳琅满目的幻觉中缓过神来,大楼里的警报声已不停地像无数枚钢针刺向了他的心脏,使他本就羸弱的心灵颤抖得像是突然起动了电动机,使整个身体像筛糠。
洪琛被关在临县民乐的监狱里,因为那段时间山丹县的监狱正在维修中,实则就是重新修建。英子坐上去民乐的班车看过一次,莫名的耻辱感一直在灼烧着她的大脑,是去和他做个了结吗?他们似乎已没什么瓜葛,就在她发现他在赌博时,她说过他几次,他总是口是心非地无法抵触即使自己明明知道但又藉口最后一次为理由,并没有退出的一丝丝意思。后来,她只能沉默,不再管他,以新时间的淡漠来消解旧时间的印痕。可是每次在她听到洪琛的坏消息,比如让讨债的打了,比如谁谁谁要剁他的手指,谁谁谁要割他的耳朵,尽管只不过是讨债者放出的狠话,但总会在她的心里掀起些许波澜。渐渐地,她的心里背负起了一个无可名状的负担。在缄默越来越严酷的情况下,她把一个巨大的包袱举起来狠狠地甩给了父亲方则圆。这当然给了方则圆一个措手不及,仿佛一把猝不及防的锤子随着他本就咳嗽的痨病,哐哐哐地击打着他的身体。这似乎成了他生命中不可能的一个意外。以他一直以来的刚愎自用、固执和虚假的高傲是不堪相信这些事实的。即使在内心里不得不接受从各处打听来的依据时,表面上的乖僻还是让他坚守着脸面上自负的阵地。直到洪琛被送到民乐监狱。
尽管阵地已失守,尽管堡垒已坍塌,方则圆的心里依然保持着一种荒凉的执著和原始。及至有人在他面前给英子介绍对象,他还是不松动他那脱节的固执。
上次程川看过英子后,英子回到二十里铺的老家,给他说了她要跟程川恋爱、结婚的事,他简直是大吃一惊,并且要她坚决等着洪琛。什么人无完人,什么浪子回头金不换。英子说,那程川哪儿不好?他竟然强词夺理道,程川木讷得很没出息。英子嘀咕道,洪琛倒不木讷,有出息得很?他气得咳咳咳地吐了几口血。
英子不得不妥协。和父亲妥协的同时,也和自己妥协了。
她只能给程川说,父亲不同意。
父亲不同意?
嗯。
他在哪?老家?我找去。
不,在医院住院。
那我找他说去。
你不能去,你去,只能是增加他的病情。英子说。
你先回去吧,等他病好了,心里熨帖了,我劝说。有了结果我给你写信。
矿部要重修,那些平房的办公室都要拆除。
程川帮陈婷先把收发室里的所有物件整理好,该打包的打包,该装箱的装箱。等矿上安排的搬迁车来就拉到临时办公室了。
报纸、书籍都摞好用绳子捆扎了起来。立柜上面还有一个不大的纸盒,应该好长时间没人动过了,程川踩个凳子上去看,落了一层灰尘的盒子,没看清写得是什么东西。以为轻,他用一只手撑在立柜上沿,另一只手去拿。轻视的背后要么有隐形的巨大沉重,在他还没把心力用上去,只是轻描淡写地拽了一下,不厚的纸盒却没有拽动。当他感觉的轻重混淆使意识和本能失去平衡时,又狠地一拽,用力过猛,纸盒子跌下了柜面,并砸向他的脚,顺势,盒子开了,一堆豆子一样的东西飞溅向地面。
他差点栽下凳子去,幸好一只手扶在柜子上,只是前仰后合地摇晃了一下。去叫搬迁车的陈婷进门,看到了这个场景。
咋了?
这是啥?跳下凳子的程川被落在地上的东西滑了一下,问陈婷。
这是铅字呀!
陈婷已弯下了腰,拾起几颗铅字说,这是我刚工作,学习打字时,用的那台老式打字机上的铅字。那个打字机都淘汰好多年了,这盒备用铅字放在柜子上,就没动过。
就没动过。这话可能说得为时过早了。尽管淘汰了,还是把它们装进纸箱里,保存好,说不定还能成文物呢。程川说陈婷,快来拾一下,拾进盒子里保存下。一脸的好脾气,像是打开了春天的鸟笼,那些铅字正是鸟们要啄的食。他揭开了纸盒,里面原来还有一个木箱,铅字就在那个木盒里的一个蜂窝状的铅架里排放着。关键是,木盒里放着一封信,而收信人就是他程川。猛地看到后,他仿佛看到了一段个人丢失的时光,原来在这地。在他没有注意到陈婷突然惊怵而扭曲得像是被一个野史作家写错了的一段历史,错愕在那里;他竟然有些颤抖,老朋友相见时的那种彷徨和喜悦,甚至还有一分埋怨,原来在这;信拆到一半时,他才诧异过来,望着陈婷已被一丝微笑修复好了的历史的脸。那似乎是一页被尘封了的不愿让人打开的门,陈婷从程川手中抽过了那封信,像是连忙堵在了那扇门口。
这是什么时候放下的信?谁的?哦!陈婷把拆了一半的封口捋了捋,把那扇门又拉紧关上似的。
是你的信。程川。都一年多了,还是不了看了吧!,我……陈婷想找个明亮些的理由解释,在心里动用了许多词语,比如一时疏忽,比如忘却,比如也是为我们好,比如……可是,总是跌跌撞撞地走不出那段旧事泥泞的沼泽,索性把信原递给了程川,像是如释重负地走到了彼岸;彼岸是什么?是彻底的湮没,或重生。
还是看看吧!陈婷说。
一年多了,程川看了看日戳,正是去年第二次到陶瓷厂看过英子后不久来的信。是英子的,他认得英子的字体。
看完信后,程川像是被流放了似的一阵荒凉,是谁把他放逐在了一个孤岛,而那封信就是一个救命的舢板,是谁把它藏匿了起来。怪道他结婚前,英子突然去找他并说了些不着边际的话。
他的结婚仪式是在农村老家的马营乡程庄村举行。请帖是刘峰给他写好一一发出去的。在请不请英子的斟酌中,刘峰拿的主意,一定得请,并且请帖由他亲自送到陶瓷厂。
英子突然提前去了,程川措手不及,正在看着一帮小伙子布置新房的他,听到后面一个非常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在叫他。程川,这声音仿佛一直就萦绕在他的耳畔;程川,这声音遥远得似乎是从一个久远的年代传来。飘渺只是一个职业化了的形容,而转过身去的程川看到的,却像是刚从月亮里走下来的一个女子,恍惚,迷离;眼神的痉挛使他看到了一个镜头蒙太奇的快速推移。
程川。
是又一声弦动似的颤音才把他从一种仰默中唤醒,他洞见的正是事情的真实。是英子,英子就站在他面前。他说英子,你来了。英子把手中提的一个礼物递给了身边他的母亲。
她说,程川,能出去一下吗?我和你有个话要说。尽管是商量的口气,但里面的力量是坚定。就连站在旁边接过礼物的程川的母亲也感到那种不容置疑。
腊月的天空里飘着明霜。程川尽管有几分高傲,其实也是猥琐性的高傲,你爹不同意,我也照样要结婚了,但失落和忐忑还是像两根鼓棰敲打着他咚咚的心。他看看远处白茫茫的祁连雪峰,有一只盘旋的老鹰仿佛谁拿着一个铅笔头,在空中不停地划着一个个的漩涡。他又看了看英子楚楚动人而又忧郁的脸庞,仿佛一个播放器,妙曼而低沉地呻吟着一支忧伤的曲子。他想关了开关,而昏黄的太阳像个按钮却很遥远。就那样他们听在各自的心声,沿着一条蜿蜒的沙土路,走到了离村有三里多路的弱水河畔。
程川,你咋不给我回信。
回信?你并没给我写信呀,我给你回什么信?程川在心里嘀咕着,说好的你劝说你爹,有结果了给我写信呢,我没收到你的信,那一定是不成嘛!那段时间程川一直在焦虑地等待着。他想再去看英子,但英子被父亲的固执为难着,压力够大得了,他不想再给她增加份额,还是让她慢慢说服父亲吧。他也想通过陶瓷厂拉煤的那个司机问一下英子的情况,可那段时间陶瓷厂停产改制,司机不拉煤去。而给他介绍陈婷的媒人一直催促得很紧,并且到他老家和他父母都勾通了好几次,父母已拿定主意,一锤定了音。
我……程川欲言又止。你爹他?
爹去年就去世了。英子的话像是从一个隧洞里走出来的,跌宕、空蒙。在你那次去过陶瓷厂后不久就不在了。
哦!程川讶异,但又有一种说不出的负疚。哪……
他们踩在弱水河的冰面上,好久都不说话,一个个冰凌被他们踏得咯嘣脆响,像是一句句想说的话语,又让他们脆弱地折断放弃了。清纯、悠远、秘密,像是一个古代的早晨,古代一个送行的早晨。那西风芨芨马嘶,那山路积雪鹰唳。
拉过二胡吗,那低低的沉吟,那冰层下面河水欲断欲流的哽咽,那猛然的停动,而后弦断,而后喑哑。看似一根细弦,能量的巨大是可怕的,英子的心里就拉着这样的一把二胡,突然就弦断了,突然她就滑向了一个冰窟窿。程川,我恨你!我永远不想再看见你。像是弦断了后,一个音符的戛然终止。
后来刘峰进了供销科。本来陈婷的父亲已把程川安排到供销科了,但程川任谁规劝都不去,他不想屈尊什么,他不会因为某个哪怕一点不光彩而得到升迁。尽管陈婷的父亲许多理由还原了事情的真相,供销科确实需要人,也确实需要像他那样各方面都挺拔的人,可程川不能因为心里有一点点疑惑而悸动,在他答应了和陈婷的婚事后,陈婷的父亲也答应了他把刘峰调到供销科去,而不是他。不久他就和陈婷结了婚。
直到第二年他看到那封信后,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才知道了自己的眯盹和许多事情有些邋遢,比如路边的一个标牌,风雨吹蚀的时间长了就得修描。比如滋长的苔藓,比如一惊一乍后面的真情。他那时应该再去看一次英子的。去陶瓷厂。
他最终还是原谅了自己,也原谅了陈婷,她也是爱他的,只不过太有些强词夺理了。
碰在路上的英子,不愿搭理他也是理所应当的。
可是,他还是得去见英子。
刘峰从生产科同他是一个科室调出后,见面就少了,有时几个月见不上一次面,刘峰基本上都在外面跑。刘峰突然跑到了程川的办公室,请程川参加他的婚礼。程川脸上挂着长者的神气说,是啊,你早该结婚了,三十多的人,你再不结婚我都要当爷爷了。其实他的孩子才三岁。他戏谑的背后是一次骄傲的鼓励。但当他听到刘峰是和英子结婚,突然的黯然神伤, 接下来的是一声虚弱的恭贺后的独自悲伤。
婚礼没在刘峰的矿上,也没在县城,是在陶瓷厂进行的,这是按照英子的意思,刘峰照办的。
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安静下来后,程川并没走。他想找个机会给英子解释一下,他没收到她的信,或者说收发室里没给他送信,而收发员正是他后来的妻子——有这个必要吗?他揶揄地嘲笑了一下自己。他局促着,刻意看了几眼英子,她的脸上虽然略有疲惫,但像是一间把旧事已打扫得非常干净了的小木屋,典雅、不属于辉煌的那种华丽,当然还有一层淡淡地闪着旧时光亮的小孤独。他觉得他不想再在这样一间镇静下来的小木屋里摞哪怕一件能震落几粒灰尘的东西。既然尘封了,就让它待在过去,让它原始地接受经后的风雨吧。
说回。
刘峰就说,那就回吧。程川,走吧,我带送你回的,说说话。
刘峰说,程川,有个事我得给你说清楚,你不要生气。他说,他当年给英子送信时,并没有说是程川的信,他对英子说,是他的信,因为他知道程川把信写好后,并没署名,只说让刘峰给英子时说是他的信。但他把信给了英子后,英子问是啥?他说是情书。英子就把信甩到地上了。其实,徐菲远离他也与那封信有关,因为那时,他们正在热恋中,他却又给英子写情书。这话会不会是英子告诉徐菲的。也说不定,前面走的那两个女生也是知道实情的。
过了那个拐角,也就是程川第一次到陶瓷厂看英子,骑自行车碰伤脸的那个地方。路已经全部铺上了沥青,柏油路明晃晃的在夜幕下像一条河流,流向远方。
他们避过了驶过来的一辆康明斯,那是给陶瓷厂送煤的。还是那个司机吗?程川的意识里像一个小塘里的一块月亮,风一吹,晃荡了几下。
刘峰说,徐菲并没和红楼梦结婚。他说他前些天到现在已改为技术学校的煤校学习去了,那里办了个营销班。知道了这些事。说红楼梦自费出了一本研究红楼梦的书,叫《瑰宝情》,他来时拿了一本,程川要是想看了,哪天给他送去。程川嗯了一声,没说看也没说不看。刘峰接上说,红楼梦把那本书出来后不久,回了一趟老家,在老家的黄河水车边,跳进黄河自杀了。
刘峰感慨地说,要是徐菲不走,红楼梦也不至于那样。《瑰宝情》正是徐菲给策划出版的,可是出版后,徐菲突然失踪了。
徐菲被一阵乱七八糟的声音吵醒后,抽出了压在旁边男人脖子下一只胳膊,侧过身去望了望从百叶窗缝里透进的麻麻亮的天色,拧眉间按亮了床头柜上的台灯,一层薄薄的细汗似的欲望从脸上渗出。她猛地坐起,趄在了床头上,眼睛灼灼地像另外两盏台灯亮了起来。
她急促地搡了几下旁边的男人。
刘峰,你们矿上新进设备的这个单可一定要拿到手啊。
哦!刘峰揉了揉惺忪的眼睛,伸了个懒腰,一把搂过了徐菲。
那还用说!
下面,别墅区里,几只狗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吠着园丁打扫院子的,唰唰唰的扫帚声。
梁积林,甘肃山丹县人。著有诗集《河西大地》《西北偏北》《部落》《文学陇军八骏金品典藏·诗歌卷·梁积林的诗》等多部。参加过诗刊社第二十一届青春诗会。甘肃诗歌八骏之一。在《飞天》《绿洲》《延河》下半月刊《山花》《阳光》《文学界》《时代文学》《山东文学》《短篇小说》《西北军事文学》《阳光》等刊物上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