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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蛙

2015-08-06李相华

福建文学 2015年8期
关键词:季札春城白水

李相华

那年,初夏,度春城正在下雨。

那天,周末,季札正要睡个回头觉,把弄丢了的瞌睡找补回来。楼下忽然有人喊:

季扎,电话!

喊话的,是传达室老威头,机关看门人。只要有电话了,老威头就兴奋,像狗遇见了生人,叫个不停:

季札,电话,季札,电话,……

季札知道,如果他不去接电话,老威头会没完没了地喊下去,喊得机关人都听见都心烦。机关人不会烦老威头,会烦那个不去接电话的人。

季札不知道老威头到底有多老。听机关人讲,自从有了机关,也就有了老威头。也有人讲,老威头比机关还老。这话季札听明白了也没听明白。反正老威头就像一张老皇历粘在传达室,临时工老威头比机关任何人都天长地久:机关人员走马灯似的换了一拨又一拨,连头儿也换了一个又一个,但传达室老威头,却雷打不动,风吹不走。他整天守着那部半死不活的电话机,有一天没一天过着自己的日子。如果没有那部电话机,他就和别人没关系,和外界没联系。或许在有些人眼里,老威头就是一件放在传达室的废弃物:他眼睛不好使,读书看报,会把脸贴上去,给人的感觉,不是在读在看,而是在闻在嗅;他耳朵似乎很聋,据说当年炸弹给震的,只要他不高兴了,对谁都可以装聋作哑、爱理不理;他腿脚也不大灵便,听说是被人给打的,走起路来,有股赶尸的味道,让人联想到“行尸走肉”这个词。白天,他常坐着打盹,夜里,却狗一样醒着,风吹草动,蛛丝马迹,都逃不过他的警觉。有时,半夜三更的,他还会兴冲冲地站在机关大院,莫名其妙地吼上一嗓子:

青天白日猛如虎

莫让敌人冲过来……

因此有人推测,老威头可能当过“国军”。有好事者考证,老威头其实就是一位抗战老兵,他祖籍海西狮城,当年的狮城,不叫城,叫村,是一个远在天涯海角的小渔村。老威头的父辈,从这个小渔村,漂洋过海,不远万里,先到爪哇,后到北美,老威头就出生在北美,取了个亦中亦外的名字:威廉。威廉长大后,回国学汉文,恰逢抗战爆发,就弃文从武,“十万青年十万兵,一寸山河一寸血”,参加了远征军。后来,不知什么缘故,也许是战败被俘,也许是起义投城,威廉成了一名解放军军官,官至连长。他随军南下,打到度春城时,全国解放。威廉就地解甲,留在了度春城。这一留,威廉留成了老威头。

老威头为啥没有回归海西故乡,或者干脆到海外做个上层人物?而是流落在朝秦暮楚之地,孤家寡人,形影相吊,这始终是个谜。有人猜测,可能是因为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叫黄娘,度春城北街人。她的男人,是一个看上去快要死的病人。黄娘早就和老威头商量好了,待她男人死了,她扇坟改嫁。黄娘说,他都病成那样了,还有几天好活的?她劝老威头不要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可是她的男人看上去要死就是不死,她的男人说,凭啥我要先死?该死的是老威头,要死也是老威头先死。他们就这样相互耗着,实在耗不下去了,黄娘就隔三岔五,找老威头偷鸡摸狗。没有不透风的墙,老威头和黄娘的故事,路过度春城的人都能听说。度春城就这耳屎大块地方,但有动静,满城风雨。只是他们俩还被自己蒙在鼓里,认为保密工作做得不错,好事做得天衣无缝。终于有一天,黄娘那病歪歪的男人杵根竹竿,率领自家几位兄弟,将老威头和黄娘当床拿住。捉贼拿了赃,捉奸拿了双,还有什么话好讲?黄娘的男人,虽没本事打人了,但他的那些兄弟,身上正有劲没处使,老威头自然难免皮肉之灾。

这伙人打得正开心,正起劲时,黄娘一句话,吆喝住了他们。黄娘说,有本事你们就打吧,打完之后,把他领走。她指了指她男人。这伙人愣住了,他们谁都知道,黄娘的男人,活着就一累赘,就算兄弟伙的,谁愿摊上这一累赘?他们丢下木棍,丢下黄娘男人,一哄而散。因此之故,老威头被摘了官帽,革了公职,留机关察看,成了一名名符其实的“门下吏”,永久牌看门人。

既然窗户纸被捅破了,就索性打开窗子说亮话。黄娘不再隐瞒和老威头的关系,她几乎隔天就会来看看老威头,帮他洗衣,帮他做饭,偶尔天黑了,也就不走了。时间久了,也就习以为常了。大家心里都明白,老威头几乎用一己之力,养活了黄娘一大家子人口。

季札对黄娘,印象也不差,一个干干净净的女人,见谁都是一张笑脸。初次见面,季札还误认黄娘是老威头的女儿。

季札一直没弄明白,老威头工资很低,听人讲还时发时停,他毫不在意,他还会有别的来钱门路?

见季札从楼上下来,老威头一瘸一拐地跟进了传达室,抢先拿起话筒,递给季札。这可不是老威头的正常行为。一般人来接电话了,他总是爱理不理,电话就搁在那儿,你爱接不接。季札早就感觉到了,老威头对他与对别人似乎有点差别。这是为啥呢?因为在机关,只有他们俩没有正式身份,所以才惺惺相惜?

季札是三年前借调到机关的。三年了,他感到自己就像一条求水的鱼,被挂在水边,没有渴死,也快被晾干了。

喂,哪位?季札接电话。

电话里没人,季札连喂了三声,都没人理他。

他手持话筒,看老威头。老威头扯动脸皮,想在脸上扯出笑来。他没扯成功,反而扯成了一张哭丧脸。

他,是他。老威头指手画脚。

他?哪个他?

就是……那个爱借钱的家伙。

爱借钱的家伙?季札想,谁爱借钱呢?莫非是朱手?

留下什么话没?季札问。

你外婆不见了。老威头长呼一口气。

什么?外婆不见了?

他说的。老威头指指电话机。

看来,这个他,应该就是朱手了。

季札想把电话打过去,却不知道朱手在什么地方。这个朱手,做事就是这样不讲章法。既然电话打过来了,就算遇到火烧眉毛的事,难道连三五分钟都等不急了吗?

他还真和我见外了?

朱手是季札的姨老表,他们从小都寄养在外婆家。在那个饥饿的年代,似乎只有外婆家才有饭吃。外婆家在乌桑,离黑水镇30公里,离度春城60公里,公路半通不通。乌桑只有小学,没有中学,要到上中学了,季札和朱手,才不得不分开。各回各的家,不回是王八。这是朱手随口说的话。朱手高中没念完就退了学,并非没人供养了,而是他自己不愿念,他认为读书完全是浪费,还不如趁早到社会上去找钱。那些个年,他整天在社会上逛荡,耍过蛇,卖过耗子药,结交了一批奇奇怪怪的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老表朱手养成了一大癖好,就是爱借钱。他大事借,小事也借,有事借,无事也借,借钱的借口千奇百怪。逢人三句话没说完,张口便向人借钱。有钱没有?借我几个使使。借来借去,把自己借成了“名人”,黑山白水一带,谁都知道有个爱借钱的家伙叫朱手。左邻右舍亲戚朋友见了他就像活见鬼,躲都躲不及。而且,朱手还有一套借钱的歪理:为人不借钱,莫在世上玩。为人不欠账,莫在世上晃。你看那些干大事挣大钱的人,有几个不是借钱使的?他坚信总有一天他能挣到大钱。何以见得?因为他也是个借钱人。

只有季札,并不认为朱手可耻。不管咋说吧,朱手算得上是一个有想法的人。一个人只要有想法,说不定就能干成点事。

朱手去了海西。海西有三座城,狮城、龙城和鲤城,面向大海,凹字形排在海湾。直到有一天,朱手兴冲冲地从海西龙城归来,找到季札。

朱手:总算找到一个发财的门路。

季札:啥门路?

朱手:卖人。

季札:你要当人贩子?

朱手:当人贩子犯法,弄不好还会吃枪子。

他以手当枪,对准季札的脑袋,啪地打了一枪。

朱手:你喜欢吃枪子?

季札:知道会吃枪子,还敢去干?

朱手笑了,朱手说,你把我当傻屄了。我是合理合法地卖人。

他把他想成立劳务中介公司的事,说给季札听。朱手说,你能不借我一笔钱?

办公司需要大钱,季札说,你看我现在,就一个说小话办小事挣小钱身份待定的小职员,喝点小酒来点小赌调点小情使点小钱还可以,哪儿来大钱借给钱?季札没说假话,当时他和田玉华正花钱办调动,筹钱办婚礼。正是因为钱不够,他们的婚礼再三推迟。这事朱手应该知道。朱手说,把你们准备结婚的钱,先借我,不就有了?不想借,算是投资也行,我保证三年五年后,你们能分到一笔大红,到时候,你们再结婚,风风光光,多好!季札哭笑不得,正想说点什么,在一旁的田玉华说话了。田玉华说,走!见过借钱的,没见过你这样借钱的。走!走得越远越好。

朱手这一走,数年没了音讯。他临走前对季札说,你摊上母老虎了,这一辈子,怕是没好日子过了。

季札想,田玉华这是咋了?她平常待朱手,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坏,反正每次朱手来了,她都客客气气,用好酒好肉招待,今天一反常态,这是咋了?唉,人一旦缺钱了,就会缺心眼。

送走朱手,季札埋怨田玉华,没钱,不借就行了,干吗要赶人走?

田玉华:听你的口气,还真要借钱给他?

季札:我啥时说要借钱给他了?

田玉华:你借给他的钱还少吗?

季札:都是些鸡零狗碎的小钱,也算钱?

田玉华:小钱?你倒是拿笔大钱让我开开眼界。

季札一时语塞。他拿不出大钱,自然就说不起大话。

田玉华:傻瓜,我这是在帮你,你看不出来?

季札:帮我?帮我得罪人?

田玉华:对。知道你面子软脸皮薄,拒绝人的话说不出口。

季札:那也犯不着赶人走吧?何况是朱手。

田玉华哼了一声鼻子,田玉华说,朱手这人也就这种德性,赶走就赶走了,没啥大不了的。

没啥大不了的,是当年流行语,是一句丰乳广告词。从田玉华嘴里说出来,听上去别有一股怪味。

季札和田玉华,是师范学校同学。那个年代,中国有不少县设有师范学校,主要是为广大农村培养教师,他们是最后一届。毕业后,田玉华留在了度春城,而季札则分配到了八十里外的白水中学。他们俩都是由白水中学代课教师考上师范学校的,毕业时已是大龄青年。为了给他们的爱情上把安全锁,毕业前,他们悄悄地扯了“睡票”:把结婚证给领了。他们商定,待工作安定下来,再办婚礼。没想到,他们没能分配到一块,而这八十里距离,山重水复,给这对恋人设置了重重障碍。

田玉华能留在度春城度春中学,显然是个意外。因为恰好在她毕业时,王半升由乡镇调任县城,当上了部长。王半升是田玉华的表姐夫。那天,田玉华去向表姐叶秋告辞,王半升刚好回家。见到田玉华,眼睛一亮,真是深山出俊鸟,白水养美人。听说田玉华就要回白水中学了,王半升说,别去白水了,那里山高路远,空气潮湿,再好的人待久了,也会发霉变质。田玉华何尝想回白水?她在那里代过课,能上师范,多少还有层委培的意思,不回白水,还能到哪里去?

王半升要把田玉华留在县城,并不是一件太难的事。于他,或许多少有点私心。王半升当然知道,叶秋生病这两三年,多亏了田玉华早早晚晚的照料。眼见叶秋的病一时半会儿好不了,能留个漂亮的表妹在身边,肯定有用,肯定会方便许多。

叶秋到底生的啥病,医生不会告诉田玉华,叶秋也不会告诉田玉华,或许叶秋自己也不清不白。田玉华当然不好意思去打听。她只知道,表姐叶秋条件那么好,人却一天一天地往下瘦,快要瘦成一把柴了。田玉华很替表姐担心,如果再这样瘦下去,要不了多久,就会把命给瘦没了。

倒是叶秋自己,似乎不太悲观。她的病稍有起色,就回到学校上几天课,她是度春中学的教师。就这样,田玉华顺理成章地进了度春中学。王半升进城当部长,当然会有更好的住房,叶秋学校的宿舍,又顺理成章地让给了田玉华。这套宿舍,面积不大,不足60平方米,两室一厅,还有一个小小的后院,与后山相通。山风随时可以溜进来,带来山野的气味。后山有名,叫黄山。度春城环城皆黑山,唯独此山,土是黄色,连石头也是黄色。

工作稍一安定,叶秋就拖着病怏怏的身体,开始给田玉华张罗对象,其间不乏条件很好对田玉华又十分上心的男人,田玉华都婉言谢绝。叶秋迷惑不解,这个表妹,是不是太挑剔了?田玉华实在不好意思再瞒下去了,只好告诉叶秋,她和季札已领结婚证。叶秋很生气,她不是生气田玉华和季札领了结婚证,而是生气田玉华没有早点告诉她,害得她瞎操心瞎忙乎了一场。

生气归生气,当叶秋知道季札很会写文章时,就鼓动王半升,把季札从白水打捞出来,借调到机关。叶秋说,这样的人才放在下边,是不是太浪费了?

听说田玉华领了结婚证,王半升嗟叹不已。有天晚上他喝得半醉不醉,悄悄告诉田玉华,叶秋得的是痨病。痨病是啥病?田玉华不太清楚。田玉华问,能治好吗?王半升说,已到晚期,怕是无药可治了。看上去,王半升似乎并不太悲伤,这种时候,他还有心思开玩笑。他要田玉华别忙着结婚,王半升说,那个俗话是咋讲的?急婆娘嫁不到好汉子。这话粗俗,不该出自王半升的口,但王半升就是说出来了,听得田玉华眉毛打结心打梗。田玉华想,这个王半升,太没心没肝了。我都快三十的人了,难道不该结婚?田玉华把心想的话硬咽进肚子,私吞了。吐出来的话是:我听表哥的。这话甜甜的,软软的,虚情假意,田玉华自己都听出来了,但王半升没听出来,王半升听到的是表妹的许诺。王半升说,好,听我的肯定错不了。

从白水进城进机关,这对季札来说,真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他当然知道,天下没有白吃的饭,何况这碗饭,还与田玉华沾亲带故拖泥带水相牵连。按理,季札进了城,就该和田玉华住在一起,因为他们已经扯了“睡票”。但在度春城,约定俗成,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男男女女,众男众女,不管领没领结婚证,只有公开举办婚礼了才算合法夫妻。加上季札还只是借调,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所以季札只好住在机关单身宿舍。隔三岔五的,或周末节假日了,才会到田玉华那里打打牙祭偷偷腥。田玉华是音乐教师,能歌善舞,喜欢交际。难得的是她还会烧一手好饭菜。她那个温馨的小家,每逢周末,总会有同事朋友来聚餐,天气晴好时,餐桌就摆在后院露天地里。王半升除非要务缠身,多半也会前来。他为人随和,不拘小节,又没多少官架子,吃饭喝酒随随便便大大咧咧。每次来也不是白来,总会随手带来好烟好酒和一大包卤肉,王半升喜欢吃卤猪头,喝农家自酿的杂粮酒。简单的酒局,他会带来额外的热闹。每当田玉华要请叶秋同来时,王半升都会挥手制止。王半升说,她可不喜欢这种场合,来了大家都累,何必呢?

平心而论,季札在心里并不排斥王半升,他甚至有点喜欢、崇拜王半升的做派。如果不是因为田玉华……如果不是因为田玉华,他季札能结识王半升王部长?他可能会困死在白水,永远走不出来。但季札心里也清楚,田玉华和王半升,这种隔山亲戚,隔肚皮的表兄妹,关系最暧昧。说亲不亲说不亲也亲,可以老死不相往来,可以亲热得不要分寸。

那天,活该有事。

一大早的,季札出门,门没门槛,却被绊了一下;走在去吃早点的路上,左脚绊右脚,差点跌个狗吃屎;打开办公室的门,突然想起,有份文件,落在田玉华那里了。赶紧去找。开门,喊人:玉华。没有回应。走进卧室,王半升斜靠在床上。他抬眼看季札,神情有点怪异。

王半升说,叶秋晚上要请你们吃饭,我顺路过来说一声。

玉华呢?季札问。

田玉华穿着睡衣从卫生间出来,看了看季札,说,一大早的……是不是文件落家里了?不待季札回话,她找出文件,递给季札,说,这习惯,得改改了。

季札接过文件,下意识抬手看手表,季札说,我得赶去上班了。他是自找下台阶落荒而逃。

走在路上,季札越想越不对劲。他想不明白看到的一幕到底意味着什么,他感到自己真是窝囊,凭什么逃走的是我?又不是我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他想转回去,但他知道自己不会转回去。就算转回去了,又能怎样?除了证明自己疑神疑鬼小心眼外,还能证明什么?平常时日里,每当田玉华对王半升过分亲昵时,季札看在眼里,藏在心里,实在藏不住了,也会挂在脸上。田玉华总会在事后嗲声嗲气地哄他:

傻瓜,我这是在帮你,是为你好。

季札当然相信田玉华是在帮他是为他好,田玉华的良苦用心季札不会不知道。问题是,这种帮这种好需要绕道王半升时,半道上会不会出现打劫的?或者干脆走岔了道?

当晚,季札没有去赴叶秋的家宴,也没有人再喊他,人们仿佛有意无意地将他给遗忘了。也就是从这天起,度春城开始下雨,先是点点滴滴,压不住灰尘,再就是淅淅沥沥,把什么都打湿了。再后来,天,就像是被谁给捅破了,大瓢大瓢的水朝下泼,大地淌水,街道成河。

季札开始失眠。夜里,越想睡越睡不着,到了白天,无精打采昏沉迷茫。他知道这样下去不行,会摊上事惹上麻烦,好不容易给别人留下的一点好印象,说不定很快就会打水漂了。他不想因此失去机会,决心扭转局面,利用周末,好好睡个回头觉,把没睡透的瞌睡睡透,把弄丢了的精力找回来,没想到被朱手的一通电话给干扰了。这个朱手,外婆真是不见了,可是天大的事情,咋就不能说个清楚明白?

想起外婆,季札很是自责。外公早死,膝下无儿,外婆只好招女婿上门养老。无奈小姨又先死了,小姨父重新找了个女人。婚后不久,一起外出打工去了,把外婆一个人遗弃在乌桑。起先,小姨父还时不时地回家看看,寄点小钱,后来,就音讯全无。

季札想了想,外婆的乌桑村,应该有学生在白水中学读书。他把电话打到白水,找纪大川。纪大川是白水中学校长,也是度春师范毕业,比季札早一届。如果不是因田玉华,季札不会进城,说不定也会混个校长当当。

喂,我找纪大校长。

我就是纪大川,你哪位?

听不出声音了?

季札啊,有啥好事?

没啥好事。季札把外婆不见的事说了。

你外婆不见了?不会吧?听谁说的?

朱手。

朱手?就是那个借钱人朱手?

咋?你认识他?

岂止是认识。纪大川告诉季札,朱手现在,把事情弄大了。大批大批的农村男女,跟他去了海西,学校好几名老师,也不辞而别。这还不算,今年春节刚过,有十几名女生,也被他“拐”走了,听说那边工作很好找,工资比乡干部还高。朱手算是挖到金矿了,风光得很,现在回到白水,连书记乡长都接待他。

纪大川感叹,你说我这校长当的,老师跑了,学生也跑了。要钱没钱,要人没人,要脸倒是有一张,可惜没人买。有时也想,哪天,干脆也跑球算了。

季札听着,一时不知说啥话好。他问纪大川,最近见到朱手?纪大川说,人是没见着,不过听说他回来过。季札说,这就对了。他请纪大川帮个忙,了解下外婆不见了到底是咋回事儿。纪大川说,这个不难,我让乌桑村的学生回去时顺便打听打听。

挂掉电话,季札满腹心事,正要扭身上楼时,突然发现传达室里钻进来好几只青蛙,还有几只竟然跳上了老威头的床。他指给老威头看,老威头笑了。他把季札扯到机关大院,不顾雨淋,指给季札看。季札这才发现,檐下,树下,草丛里,石凳上,东一只蛙,西一只蛙,蹲在那里,不时用前爪抹掉头上的雨水,鼓着蛙眼,观察人情。

这是咋了?季札顾不得多想,逃离现场,上楼,进屋,脱掉淋湿的衣服,钻进被窝。

山城的初夏,阴雨天还会有点凉。季札有好几个喷嚏,想打没打出来,潜伏在身上。他想努力把耽误了的回头觉找回来,可是那潜伏在身上的喷嚏时不时地来骚扰一下。他睁眼,想睡,闭眼,醒着。就这样睁眼闭眼闭眼睁眼,时间熬到了中午。季札连早餐也没吃,饿了,肚里像钻进了只青蛙,咕咕咕咕一连串地叫个不停。季札想到了吃饭,想到了田玉华,怀念起田玉华的好来。季札想,我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了?

我是不是把田玉华给想歪了?

反正睡不着,季札起床,决定到外边走走,去看看天河。

他穿好雨衣,来到大街上,发现东一圈人,西一圈人,在围观什么。季札挤进去看,原来是一堆堆青蛙在叠罗汉。叠一定高度时,轰然倒塌,再叠,再倒塌,反反复复,看得人群大呼小叫,顾不上天在下雨地在淌水,忘了回家吃饭。

这些蛙们,咋了?季札深吸一口空气,吸进满口雨水。他抬头看天,雨丝连着低云,成片成片地朝下赶。它们争先恐后,仿佛要到人间来抢劫什么。

走到老南街,季札在回民饭馆买了两个炭烤饼子,边走边吃。出南门,去天河的路上,沿路都是青蛙,蹦蹦跳跳,脱拖泥带水,溅起水花,成群结队朝度春城赶去。这些蛙们,不好好地呆在田野、河塘,那才是它们安身之处、活命乐土,一个个急急忙忙进城干啥?

季札想躲,躲不开,有好几只蛙和他迎面相撞。他看到,地上漂浮着不少死蛙,仰面朝天,四脚八叉,可能是路过的车辆给碾死的。

天河水满,激荡堤岸,发出轰鸣声。古老的天河,总算恢复了它原有的野性,浩浩荡荡,奔向远方。站在河堤上,季札有点眩晕,他感到孤独、渺小,还有一丝恐惧。这条秦岭深处的大河,流经朝秦暮楚之地,灌溉北隅千亩麦田,从西北坡绕度春城而过,在天河口注入汉江,是汉江的一大支流。季札知道,在过去,天河能载大船,将秦楚交界处盛产的桐油、杜仲、龙须草经汉江运抵汉口,走长江水路运往全国各地,甚至漂洋过海。其河流走势与天上的天河神似,至今河流两岸还散落许多牛郎织女的事迹和传说。只是季札不太清楚,是地上的天河飞上了天?还是天上的天河流落到了人间?

如今,天河水瘦且被污染,堂堂天河,竟然载不动一叶小舟,人们赤足就能涉过。

季札本想沿着河堤顺流朝下走,发现下游河堤上站着一群人,旁边还停靠好几辆小车。季札猜想,肯定是领导们来视察汛情了。他不想去凑热闹,就改变方向逆流朝上走。不时有青蛙跳上岸,朝度春城逃去。它们是去逃命?更像是去找死。

因为没有风,雨下得有些沉闷。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偶尔有卡车经过,道路被划开一条白浪,水上会漂起几只死蛙。季札有意无意间走进了度春中学,站在雨蒙蒙、空落落的校园,他发了好一会儿愣。看着被大雨冲刷的黄山,突然意识到,田玉华的后院,可能有危险。季札咬咬牙,去找田玉华。开门,家中无人,走进后院,山体果然塌方,泥石流已危及房屋。季札把房屋察看了遍,感到田玉华早已撤离。书桌上放着一块黑纱巾,旁边压一纸条:叶秋病故,东西放在原处。显然是留给季札的。叶秋什么时候病故了?季札并不感到意外,季札感到意外的是,竟然没人告诉他。王半升不告诉他,田玉华也不告诉,短短一个多月时间,在他们心眼里,季札已是一个外人了。

还是去找找田玉华吧。教学楼,没人,办公室,没人,家属院,也没人。因为担心黄山泥石流,整座校园,除了一个坐着打盹的门卫,已是人去楼空。

季札想了想,转去拿走了自己的东西。其实也没啥东西,三两件换洗衣服,四五本书而已。

季札戴上了黑纱巾,他觉得叶秋这人不错,早死真是可惜了。如果她还活着,他和田玉华之间,或许是另外一番景象。

出门时,门卫拦住季札要盘查,季札把书和衣服拿给他看。这个门卫认识季札,却假装不认识,肯定是太孤寂了,见到谁都想扯住不放。

回到机关宿舍,季札倒头便睡,直到第二天被一阵敲门声吵醒。一束太阳照进窗户,显得格外明亮,下了一个多月的雨,终于停了。季札探头看天,天空清明辽阔,被云彩擦洗得一尘不染。

敲门人是老威头。老威头告诉他,大家都上街了,要他赶紧也去。

季札来到街上,见满街都是捉蛙人。原来天虽晴了,逃进城里的青蛙却赖着不走。它们太碍事了,活蹦乱跳,死了发臭,成了公害。政府发出号召,清除青蛙污染。不只机关、企事业单位人员,连居民、中小学生都行动起来。人们将青蛙连同污泥一起铲起,装进麻袋、粪桶,抬上河堤,倒进天河。当时度春城人还很忌口,他们不吃青蛙、蛇、狗肉,连鳖肉也很少有人主动去吃。季札当然知道个中原因:狗吃屎,蛇形丑,青蛙吃害虫,鳖爪似人手。尤其是青蛙,是庄稼的守护神,谁吃,谁就丧口德。

度春城很久没有集体活动了,大家兴高采烈,忙了一整天,总算万事大吉。回到家里,洗过,吃过,走进梦乡。

季札没有随人群散去,他留在河堤上,坐看满河流水,坐等太阳沉没。星月升起时,他脱光自己,跳进天河,用天河水把自己清洗干净。爬上岸,穿好衣服,从东南向西北,沿着河堤逆流而上。站在天河大堤上,能望见度春中学,灯火通明处,人影绰绰,甚至能辨认出熟人的背影。季札知道,白天捉蛙的人群里应该就有田玉华,他一直用眼睛悄悄寻找,但是没找到。田玉华搬离学校,应该不会搬多远,她应该住在附近某条巷子里。度春城也就东西南北四条街,大巷小巷七八条,满城都是熟人,要想打听到田玉华,并不是一件太难的事。季札不想去打听,他知道天气放晴后,田玉华很快就会搬回度春中学。

季札很想在河堤上度过一夜,想到明天还要上班,也就算了。

路过度春中学门口时,季札没有进去。

第二天,人们发现,高兴得有点早,青蛙又都回来了,满街的青蛙,比原来只多不少。人们只好重复昨天的活动,把青蛙倒进天河,像往天河里下水饺。这样反复重复,进城的蛙却越来越多。难道它们真想占据城市,过上城市生活?为了抢占地盘,青蛙们不再安静地蹲着或叠罗汉,它们纠结成群,相互撕咬打架,战死的蛙不在少数。太阳热情洋溢地照耀着大地,加温加热,死蛙很快就会臭起来,满城都是死尸气味。

政府适时成立了“清蛙办”,全称:清除青蛙污染办公室。属临时应急办事机构,挂靠在文明办。由分管文教卫的副县长牵头,从相关职能部门抽调了八个人,都是单位副手,兼职。季札被安排到清蛙办上班,只他一个临时人员,算得上是专职。

大家集中开会,商讨清除蛙害的办法。有人检讨,把青蛙倒进天河,根本就是失策。河水淹不死青蛙也冲不走青蛙,它们顶多在天河里洗个澡,就会再爬上岸再跑进城。当然,也不能用土埋,青蛙不怕水也不怕土,埋进土里它们仍会拱出来。有人主张用火攻,泼上汽油,一烧了之。但度春城是座古老的城,许多民房还是木瓦结构,一旦失火,殃及全城。有人主张,干脆,送到三官、白河算了。此话一出口,大家哈哈笑。因为三官是度春城最边远的乡,而白河,是外省。讨论来讨论去,没个定论,最后安排,由季札写一份可行性方案,报上去再说。

季札正埋头写方案,老威头敲门进来,递给季札一封信,一看信封上的笔记,季札就知道是田玉华写来的。他们近在咫尺,伸伸手就能相牵,抬抬脚就能相见。却又远在天涯,都在回避躲避着,怕面对的是什么?

老威头告诉季札,白天他不在时,白水有人打电话来找他。老威头看着季札,像是还有什么话要说,见季札有事要忙没心思听他说话,张开的嘴只好闭上。

季札打开信封,里面两张纸,一张离婚协议,一张调动申请表。他扫了一眼,原封不动地装进信封。季札明白田玉华的意思,离婚归离婚,王半升还是会帮他进县城。

王半升,果然是个半路打劫的表哥。

其实,有啥好协议的呢?季札和田玉华,虽然领了结婚证,但至今还没有举行婚礼,他们几乎没有共同财产,也没有小孩,要离婚,还不就是一句话的事?令季札难以释怀的是,他和田玉华多年的感情,带来的竟是这样的局面,就算以这种方式调进机关进了城,那又能怎样?如果不调动,还回白水去教书吗?真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脸,一旦丢了,就找不回来了;头,一旦低下,就抬不起来了。季札需要找条出路,他不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但他需要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

再难静下心写什么方案了,看看时间尚早,季札下楼去打电话。他猜那个他没接到的电话,可能是纪大川打来的,外婆应该有下落了吧?

季札把电话打过去,接电话的是个女人,声音很陌生。她告诉季札,纪校长进城了。

季札估计,从白水到度春城,走路的话,紧赶慢赶,需要两头不见天。纪大川应该不会走路,他多半会搭便车,早进城晚进城只能客随车便。

打完电话,季札才发现,传达室里竟然没有老威头。他到哪里去了?当时季札没有顾上多想。半个多月后,季札才打听到,老威头先是到黄娘那里住了几天,然后悄悄地离开了度春城。有人说他回海西狮城去了,那里有他家祖厝,要拆迁,有一大笔补偿。有人说他去了北美,继承了一大笔遗产。老威头临走时,顺手带走了黄娘,还有黄娘的儿子。黄娘那病歪歪的男人,终于没有熬过老威头,几个月前,死了。他死到临头还提出一个要求:别让他们的儿子改姓。他大概早就看出来了,他们的儿子,长得越来越像老威头,不,像年轻的威廉。其实他嘴上不说心里是知道的,这么多年来,如果没有老威头的接济,他们这一家,怕是只能去喝西北风了。

黄娘自然不会答应她男人的无理要求,黄娘只说了一句话,就令她的男人闭嘴闭眼了。

黄娘说,你连累我还不够,还要连累儿子吗?

黄娘完全可以抛下他远走高飞,但黄娘没有这样做,黄娘一直守他到死,黄娘没什么对不起他的。

季札当晚没等来纪大川,纪大川去了教育局,他这次进城,就是要汇报教师流失情况,白水中学近半数教师不辞而别,纷纷南下,去了深圳、东莞、海西。

季札等来了朱手,朱手买了辆皮卡车,纪大川搭的就是朱手的便车。朱手光着头,戴着墨镜,脖子上还挂了条指头粗细的金项链,不知真假。朱手腰里还别了个大哥大,季札第一次见大哥大,很好奇。

朱手还随车捎带着一个女孩。朱手说,这是我小秘。季札看女孩,眼熟,认出来了,是白水中学的女生。女孩喊:季老师。季札嗯了一声。朱手说,叫表哥。女孩甜甜地叫了声:表哥。季札的脸,竟然有点微微发烧。他想到了田玉华的表哥王半升,表哥都喜欢半路打劫?

朱手告诉季札,外婆找到了。朱手说,谁想得到,外婆和洪七公住在一起。

洪七公是个杀猪佬,白水一带,好几个村的猪,都由他宰杀。到老了,老婆死了,快杀不动猪了,他那些儿孙,都离开他,跑到南方,进了城市。洪七公不愿进城,洪七公说,城里又没猪让我去杀,城里除了人还是人,我进城干啥?去杀人吗?当然不能进城去杀人,洪七公单独留了下来,独自一人,守着一条山川,一座大山,一座空院落。日子过得清淡、寡味且不说,只是时间太长,白天望不到天黑,黑夜望不到天亮,太煎熬人了。洪七公就把外婆接了过去。两位孤寡老人住到一起,不求别的,只求吃饭时跟前有个端碗的,说话时旁边有个应声的,睡觉时床头有个暖脚的。杀猪佬洪七公杀不动猪了,就种地。两位老人没力气站着种地,就跪着种地。按外婆的说法,只要有地种,就会有饭吃,只要有饭吃,日子就过得下去。

季札深吸一口气,想,待工作稳定了,一定把外婆接到城里住几天。

朱手似乎猜到季札在想什么。朱手说,我要把外婆带走,让她过上城里人的生活,外婆死活不答应。她不是舍不得乌桑,乌桑有啥好?鬼都不繁殖。她是怕成为我们的累赘。外婆还让我捎话给你,要你别替她担心,她现在挺好的,有吃有喝有人陪。她只担心一件事,村里人都快走光了,她和洪七公将来老死了,谁埋?

朱手说,两个老人挺逗的,他们不仅为自己准备好了棺材,连坑都挖好了预备在那里。

季札想哭,季札没有哭,季札说,别说了,走,把纪大川叫来,一起喝酒去。

纪大川没叫来,他在教育局有饭局。

朱手感到奇怪,为啥不叫田玉华?

季札扯了个谎,说田玉华要陪伴叶秋。

这谎没扯圆,朱手知道叶秋死了,朱手说,田玉华那么精明,她会陪伴死人?

季札只好把田玉华的事说了,他还顺便讲了讲“清蛙办”的事。季札开玩笑似的说,“清蛙办”的事一了结,我就该打回原形了。你能不能把我也卖到海西去?

朱手看着季札,眼神有点怪怪的,他不关心田玉华,只关心青蛙。朱手说,青蛙青蛙,度春城真有这么多青蛙?不待季札回答,他拨通了大哥大。

朱手恰好在海西结识了一个做田鸡生意的朋友,那朋友告诉朱手,如果真是土生土长的野生蛙,肯定能卖上好价钱。

老表俩边吃喝边聊天,朱手把他的想法说给季札听。南方人爱吃田鸡,尤其是野生田鸡。朱手说,田鸡不就是青蛙吗?南方人真他妈的会吃。他打算收购青蛙,销售到南方去,还怕赚不到钱?

朱手的想法,启发了季札,他知道“清除青蛙污染方案”该咋写了:变废为宝,化害为利,创造条件,打造天河原生蛙品牌,他还想建议,将“清蛙办”改为“青蛙办”。

吃饱喝足,他们到天河堤上散步。夜风习习,河水悠悠,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天河堤上散步的人不少。季札隐隐约约地看到,王半升的身影,晃进了度春中学,田玉华宿舍的灯,先是亮着,后来熄了,没见王半升走出来。

责任编辑 石华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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