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揪住你不放(中篇)

2015-08-06胡增官

福建文学 2015年8期

胡增官,编辑、记者,福建连江人,1964年出生,现在武夷山市新闻中心任职。在全国上百家报刊发表各类文学作品百万字后,2004年开始小说创作,已在《十月》《福建文学》《时代文学》《厦门文学》《青海湖》《延河》等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有作品被《中篇小说选刊》转载。已出版小说集《活得比蟑螂复杂》、散文集《阳光碎片》等。福建省作协会员,中国散文诗学会会员。

1

苏阿芳的女儿过几天出嫁。

她这个女儿不省心,挑挑拣拣到了三十挂零才谈拢一个,敲定完婚日子。了却心头的事,苏阿芳该高兴才是,苏阿芳愣是高兴不起来,她撂下这头心事,高高挑起那头的心事。那心事像一颗地雷,随时有踩爆的可能。

前几年她儿子择定吉日准备结婚,她大几个晚上没睡着,深恐媳妇嫁过来后踩到地雷。现在孙子六岁了,媳妇对她始终视同睦邻国家,友好往来,客客气气。苏阿芳吃不准媳妇,吃不准的事,苏阿芳先吃准自己,认定媳妇懂事,是个好媳妇。媳妇偶尔冲她发一回脾气,她大人大量退让到底。小两口拌嘴,苏阿芳也偏着她。老公陆严武看不过意,暗地里批评苏阿芳偏袒媳妇是无原则的纵容。

“迟早要惯坏她。”陆严武满脸忧虑地说。

“什么话,”苏阿芳义正词严,“人家女儿嫁你家,你没生她没养她,还帮你家攒人气生孙子,你不让着点偏着点说得过去吗?”俨然像个知人善任的好婆婆。

比起媳妇,女婿好伺候,男人吧,没那么多弯弯绕肠子,就像老公,苏阿芳心情不好找茬子,他无不摆出大气度避让,生怕踩到她心事似的。现在女儿要出嫁了,家里又多了一双脚走动,就算女婿有老公一样好的定力,也该到了彻底排爆的时候。苏阿芳退休快二十年,年近七十,这心事始终跟了她三十六年。三十六年里,她早年感受过地雷的威力,炸她人仰马翻。后来苏阿芳逃离碧水镇调走,以为从此天下太平,没曾想TNT当量威力了得,差点没掀掉老公前途。长期潜伏的威胁让苏阿芳惶惶然纠结不开心。也就是说,三十六年里,苏阿芳大部分时间幸福指数低到尘埃,心事指数窜入云霄,时时喷发上路灭敌的冲动。上了路,拔剑四顾心茫然。她知道目标,却找不到敌人,真叫人抓狂。苏阿芳越抓越狂,越狂越抓,抓破抓瞎了多少耀眼肥皂泡,她数不过来。踩着滑溜肥皂水,苏阿芳反复疲于奔命,用时间做赌注,誓欲铲除根深蒂固的心事。随女儿婚期临近,苏阿芳对自己说,我再也伤不起了。

苏阿芳决定去找方孝旭。

2

苏阿芳找到方孝旭时,方孝旭正在家里苦恼。

方孝旭翻新三年的房子年初列入旧城改造,催征战鼓一路咚咚,从初春敲到深冬,一阵紧似一阵。屋前一大片老掉牙房子一栋栋倒下,瓦砾堆成一座座小山。方孝旭三层半小楼兀立小山西边,小楼四面贴着锃亮瓷砖。小楼与小山之间隔着一道弄子,弄子没了东边人家墙体参照,变成一条瓦砾漫漶羊肠小路。前阵子隔壁几栋邻居经受不住威逼恐吓,在房屋征收补偿合同上签字画押,抗拆阵线解体,房屋随之解体,留下他这栋孤零零新房。方孝旭怎么看都像战士阵亡战地上幸存的指挥官,貌似幸运,内心已遍体鳞伤,屈辱和羞愤时时折磨他。

方孝旭从春天想到冬天想不明白,房子与东面大片低矮破烂老房子隔着弄子好好儿立着,政府非要跨过弄子把他家列入规划改造,不是故意找茬为难我吗?

“老主任,话可不敢这么说,我们都是有觉悟的政府工作人员,旧城改造小而言之是为你们改善住房条件,大而言之为改变城市面貌。”拆迁办人员耐心诚恳地说。

拆迁办上门做工作,必带纪检和组织部人员,就像应对一个拆了房子就能列入提拔考核的官员。方孝旭心里暗哂他们杀鸡用牛刀,对付退休十来年老干部用不着如此超标配置,浪费行政资源。他理解旧城改造,但是,与他经过规划部门批准翻新的小楼没丁点关系。

“你们看看这房子,需要改造吗?”方孝旭笃笃敲着沉重厚实的实木大门,冲他们气愤地说。

四年前,离婚多年的儿子忽然走桃花运,处上一个当导游的头婚女。导游女年轻,有几分姿色,儿子五迷三道急着行大婚,导游女一次次伶牙俐齿断然推诿,说不急,再处处。方孝旭郁闷地说,再处,黄花菜也凉了。儿子赌气,催我有屁用,人家嫌弃我们房子太破。

老房有多破,方孝旭最清楚,打小没人告诉他房子由哪一代祖宗传下来,屋里光线差到白天形同黑夜,年年请人修漏,窗户打开了关不上,关上了甭想打开。方孝旭踌躇了几次,终于咬牙对儿子说推倒重来。

儿子穿一身油污工作服,感动到膝盖发软。

方孝旭在碧水城也算个呼风唤雨人物,他在位时身为主任公子的他没沾到一星半点好处,级别跟他一般大小的领导一个个帮子女弄到体面工作,他老头子愣把儿子给晾着自谋生路,最后落到在4S店谋了一份差事,活活气死了老娘。这回方孝旭总算开窍,为儿子幸福平生头一回抹下脸托老关系跑来改建手续,拉开阵势翻新楼,一鼓作气里里外外装修一新,花光积蓄还借下一笔债。方孝旭望着一对新人美滋滋走下红地毯踏入新房,心里比自己娶新娘还美气。后来媳妇带儿子离开碧水城到外头闯荡,一年难得回来一趟。

谁知方孝旭还债的手还没凉透,拆迁办便踩上门催拆。更有甚者,他们拿旧城改造补偿标准套用他房子,新和旧没区别,三年和三十年三百年没区别。杀头的生意有人做,亏本的生意没人做,包干方孝旭的供销社领导轮番死缠烂打,方孝旭的嘴始终贴封条。皮球踢回拆迁办,拆迁办不理睬方孝旭屡屡拿出《物权法》、《规划法》条款说事。

“你说的公民合法财产神圣不可侵犯是有前提条件,”拆迁办说,“现在地块拍卖出去了,你想得通要签,想不通也要签,别怪到时候法院判强拆,你吃大亏肠子悔青。”

“规划部门批文在我手上,你们咋就出尔反尔,自己打自己嘴巴。”他们四季连轴车轮战,逼得方孝旭花发全白,耳朵听出老茧,愣是没能拆掉他嘴上封条。

“一样的补偿标准,人家拿旧房子换新房子,你拿新房子换新房子,你干不干?”方孝旭重复着不晓讲了多少遍的话。

他们不予理睬:“我们说过很多遍了,不是新和旧的问题,是我们帮你们改善住房条件,你不配合的问题。”

方孝旭嘴唇翕动,欲言又止之际,拆迁办重申:“想得通要签,想不通也得签,这次是最后通牒,下一次法庭上见。”

他们下了几次最后通牒,方孝旭等着法院传票没等到。没等到传票成了煎熬,就像死刑犯,迟迟等不到处决和改判日子备受煎熬,把不准哪一次会是最后一次。方孝旭这回又向登门做工作的拆迁办普及报纸上看到的法律知识。方孝旭说,最高法发布过七种不准判强拆的规定,其中有两条适用我住房,一是明显不符合公平补偿原则,二是明显缺乏法律法规依据。

“这两条是我保护神,法院敢判强拆,我告死他们。”方孝旭笃定凿凿地说。

他们一时惊呆,悻悻而去,这个钉子难拔。

高悬法律这柄尚方宝剑,方孝旭该安生睡觉才是,可他不,睡梦时常被房子哗啦推倒的惊悚场景扰醒,手心冒汗,头脑发昏,折腾到行将神经衰弱。他需要寻求帮助,找人拿拿主意,至少喂他一粒定心丸,好把抗拆进行到底。

3

方孝旭没等来出主意贵人,却等来苏阿芳,方孝旭头皮骤然发麻。苏阿芳是根缠人的藤,方孝旭曾经被缠住勒进皮肉,等于皮肉里长出的藤,捆缚他喘不过气。苏阿芳消停了大几年,以为她终于想开了。没想到她旧事不忘,沉渣泛起。方孝旭心里立马竖起一道警惕的藩篱,没好气地说:

“你来做什么?”

“心里搁着地雷,找你排雷呀。”

“地雷,哪儿地雷?”方孝旭紧张地四下张望。苏阿芳无事不登三宝殿,居然带了地雷。

方孝旭过度反应逗笑苏阿芳,说:“不是地雷,不是真地雷,是那件事没摆平,成了地雷埋在我心里,时时要爆炸。”

“哦,话要说清楚,我以为你带了地雷炸我。”方孝旭抓挠芜杂如风中空置鸟巢的乱发,哀怨地说,“苏阿芳,行行好,我正烦着呐!”

“大主任也有烦恼事。”苏阿芳三不知地说。

“谁没烦恼啊!”方孝旭加重语气愠怒地说,“没烦恼就不是人,是畜生!”

方孝旭一向温和,脾气好,为排雷的事,苏阿芳没少给他写信,没少纠缠他。方孝旭用了心解决不了苏阿芳心事,像是亏欠她,苏阿芳一旦找来,方孝旭热情备至,又是让座又是倒茶。方孝旭甚至推掉一切公务陪着苏阿芳,不烦苏阿芳胡搅蛮缠,耐心听她说完,方孝旭重复着讲了多遍的话,话句句在理,却是无用的口舌,苏阿芳离去时沮丧透顶,心中块垒没排掉,又白费一程脚力。苏阿芳回去后继续写信,方孝旭继续每信必回,或寥寥数语,或洋洋洒洒上千言。读着方孝旭或长或短回信,苏阿芳想哭,她实在想不明白,费时耗力用了几十年没能排掉心事。比登天还难啊,苏阿芳喟叹。

后来有一段时间,苏阿芳寄出去的信石沉大海,以为方孝旭彻底烦了,不理睬她了。投石问路,路忽然瞎了,苏阿芳迷失方向,成天失魂落魄,情绪低落。

陆严武瞧出名堂,忧戚地说:“阿芳,你老毛病又犯啦!”

苏阿芳也不隐瞒,说:“我以前寄给方孝旭的信,他都给回,态度好得像我亲爹,最近变了,寄出去五封,他一封没回。”

“八成烦你了,谁受得了你没完没了狂轰滥炸,”陆严武递给苏阿芳一杯热水,说,“趁早拉倒,小不溜丢一件事,用不着拿自己一辈子去赌去拼去讨说法。”

“我找他去,王八蛋有权不替我抹掉不明不白污点,还我清白。”苏阿芳情绪一上来,动了真格,水杯重重一顿,拎起身边手提包气冲冲动身。

陆严武见状,跨大步上前拦住她,压抑着声音重复他不知重复多少遍的话:“姑奶奶,多大个事,你就不能忘了它,用大好的日子赔进去多不划算啊!”

苏阿芳在气头上,陆严武一劝,苏阿芳情绪慢慢平复。这儿是延平城,去往方孝旭工作的碧水城有一百五十公里路,不是一句气话说走就走得成。

苏阿芳消停,陆严武闲下来思忖方孝旭反常行为,大脑电光石火一过,拍了一把膝盖,兴奋地说:“阿芳,我知道原因了,方孝旭肯定退休了。”

“难怪!”苏阿芳屈指一算,说,“我知道他出生年月,王八蛋也不告诉一声。”

苏阿芳断了写信,不提找方孝旭要说法了。

陆严武退休时,苏阿芳已退休多年,坚持落叶归根,迁回故土碧水城定居,迎接儿女回来就业。陆严武告老还乡炽烈愿望早已熊熊燃烧,他顾虑苏阿芳同城之便,旧事复萌,逮住那件大不了的事继续纠缠方孝旭。但陆严武抗不住似箭归心,更抗不住苏阿芳吃了秤砣的铁心,夫妻双双搬回碧水城。冬去春来几春秋,仿佛故土具备疗伤功效,苏阿芳毫无动静,偶然路遇方孝旭,苏阿芳没事人样惊喜地打招呼:“你好。”

方孝旭硬着头皮点头,脚底抹油迅速逃开,担心脚步略一迟疑,勾起苏阿芳缠人念头,爆出那句令他魂飞魄散的诉求:“方主任,你行行好,替我抹掉污点,还我清白。”

方孝旭预感,苏阿芳迟早会找他要说法。

果然,后来,也就是苏阿芳儿子行将大婚的一天,苏阿芳忽然找到他家,拎来两瓶上好白酒,苦苦哀求方孝旭帮她忙抹掉不明不白污点,还她清白。

方孝旭不停挠头苦笑,过去没退休,当着碧水市供销社主任,有权帮她说话办事,尚且没法抹掉她节外生枝的所谓污点,还她清白,现在一退休老朽,心有余力不足了。

苏阿芳恹恹而归,她儿子瞧了个明白,揪着鼻子说,娘,你又来了!

他打小目睹苏阿芳匆匆出门求告的沉重背影,感觉这世界危机四伏,时时需要疏通。后来历事多了,了解苏阿芳打死结的心事不过尔尔,怪她无事生非拿针尖当棒槌,每每阻挠苏阿芳行动,苏阿芳罔顾儿子青脸赤瞳,我行我素。儿子看到苏阿芳案头求告信,一把哧啦撕个五马分尸粉身碎骨,让跨进门的苏阿芳撞个正着,两个人大干一架,儿子收拾行李离家出走。如若不是陆严武回家路上拦住儿子,还不知儿子现在在哪儿流浪哩。

苏阿芳征程没被儿子断崖,她从明面转到暗地里蹑足潜踪。儿子心知肚明苏阿芳没死心,他明白没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没法改变一个有名誉洁癖的人对恢复名誉的诉求。苏阿芳为儿子行将大婚如临大敌,着急上火眼窝深陷嘴唇起泡。儿子气咻咻地说,娘,你再出去丢人现眼,打死我不结婚!

苏阿芳生怕儿子发飙变卦,心有戚戚不情不愿掐断念头。

苏阿芳的顾虑不是空穴来风,陆严武为了她,提前转业到地级市延平城供销社,落实连级待遇时组织找家属谈话。她展示光明面,替陆严武坐实股长位置描金添彩,不意考核人员杀个回马枪,试探地说:

“听说你有记过处分,还记得什么事吗?”

苏阿芳一颗鲜亮红心呼啦啦自由落体,堕入黑暗,嗫嚅半晌没吐出一个字。最后,考核人员替她解围,轻描淡写说:“没事,顺便问问。”

那年月政审跟现在经济合同一般有效,家属德行视同经济担保人信用,唇齿相依地连坐。陆严武考核半年后股长一职才任命到位。那时苏阿芳已从碧水供销社调到他身边。

苏阿芳说:“都是我连累你。”

陆严武说:“没的事,是组织程序耽搁,跟你没一毛钱关系。”

苏阿芳认死理,认定自己耽误陆严武半年前途。她想象不去污弄回清名,将灾难性殃及一家人,铆定了她上路的轨道。此后,家中稍有风吹草动,都引发她内心一波滔天风暴,她被风暴裹挟着上路,去往碧水城。

4

时间往前推到生发苏阿芳沉重心事那年月,方孝旭不过一名比她年长几岁的供销社普通员工,戴着中专学历的光环。细追究,落下苏阿芳心病,和当时碧水镇供销社林主任脱不了干系,可林主任没整她,没在她档案上记污点,何来玷污她,坏她清名。

苏阿芳不这么认为,她联想到闺蜜同事邱舒云的下场,邱舒云打麻将输钱欠下一屁股债,被债主逼到走投无路,手伸进了门市部钱柜私吞营业款,结果被开除公职,降为临时工调离门市部去办公室打杂。邱舒云的教训是活教材,苏阿芳心惊后怕,把事态严重性放大了无数倍,大到脑袋容不下,不找人排解,迟早会爆炸。解铃还须系铃人,苏阿芳认准林主任,反反复复找他,要他给说法拨乱反正。没边儿的事,林主任给不出说法,苏阿芳疯了似的缠打。苏阿芳随夫调走后,疑似污点发酵影响老公前途,她好像在火上烧烤,惶惶不可终日地心焦,借重书信不厌其烦给林主任写信,不辞三百里远路一年三五回登门求告,像个蒙冤受屈的窦娥。林主任从镇社主任一路当到市社副主任,她的人与信一路穷追不舍。林主任因病去世时,离退休只有两年。人死了,苏阿芳念头也该死了。苏阿芳偏不,死了林主任,方孝旭健在,她转而找方孝旭。

苏阿芳是一条黏人蚂蟥,被黏上了别想摆脱。方孝旭想方设法躲避黏人蚂蟥,说:“不关我的事。”

苏阿芳识破方孝旭想撇清关系,去除后患,说:“谁让你当年管着档案,谁让你现在是当年见证的活人中官当最大,不找你找谁?”

什么逻辑,方孝旭哭笑不得,差点没背过气。

方孝旭不搭理苏阿芳,苏阿芳拿对付林主任的办法对付方孝旭,隔三岔五写信,几次三番找去。

方孝旭起初不待见苏阿芳,见信不回,见人回避,找借口去市里开会,婉拒苏阿芳诉求。后来方孝旭态度出现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乖乖就范,缘于苏阿芳使损招。那次,苏阿芳边抹泪边求助,方孝旭如法炮制借口躲避出去。苏阿芳赖在他办公室不走。方孝旭躲出去两个小时,想心事低头走回办公室,甫一抬头,吓得膀胱一紧——尿急。苏阿芳没走,她踮着脚尖高高站在办公桌上,头套进绳圈里作势上吊。

苏阿芳有备而来,身上揣了麻绳。料定方孝旭故技重演,趁他玩失踪当口爬上办公桌,绳子披到挂吊扇的铁钩,下边打活结,头套进圈圈里单等方孝旭出现。

方孝旭果然中计,哭腔哭调说:“苏阿芳你快下来,有话好说。”

苏阿芳怒目圆睁,正气凛然,不为所动。

方孝旭两腿发软,扑通,单膝下跪求饶:“你快下来吧,都是我的错,我前世欠你的。”

苏阿芳得计,头从绳圈里拿出来,翘唇窃喜。她双手支墙,像个笨熊小心翼翼往下爬,站麻的腿不听使唤,一个鹞子翻身滚落在地。

方孝旭脸吓绿了,急忙转身喊人。待他转回身体,苏阿芳没事人样站着。当着方孝旭喊来满脑子糨糊的围观者,苏阿芳给方孝旭提了三点要求:一是在市社大会上宣布她当年那晚没有玩忽职守,更没有监守自盗;二是在镇供销社门口放一串五千响的鞭炮;三是抹掉她档案上污点。

前两点不难,方孝旭召集市社全员开会,开的不是大会,是小会。市社统共十来人,其中几个还是下属农资公司人员。他们无精打采坐进历史遗留的偌大会议室里,苏阿芳被力邀坐主席台,方孝旭指着书记右首位子叫苏阿芳坐。苏阿芳平生头一次享尊贵坐主席台,心慌慌仓促落座,上身失重后仰,差点没撞翻靠椅仰面躺倒。苏阿芳的失态,台下无动于衷。她纠偏坐稳,斜觑台下稀稀拉拉,一股寒碜、萧索直袭心腔,徒叹今非昔比,供销社风光不再。

苏阿芳从社教积极分子转为供销社正式营业员那个年代,供销社几多红火,如朝霞映遍祖国河山,哪个犄角旮旯没有供销社影子,供销人甭提多牛气。那时啥都凭票供应,托苏阿芳买白糖购洋油的四邻亲友排成长队。苏阿芳讲原则,一一回绝请托,亲生爹娘也不例外。她娘脸面没处搁,骂她白眼狼吃屎长大。管她吃屎长大吃米长大,长大后有个好单位长脸,不珍惜讲不过去。她守着金窟银窟卖力干活,两耳不闻窗外事,不管他人瓦上霜,连自己婚事都不当回事,上门提亲的踩塌她家门槛,她爱搭不理,一个没瞧上。苏阿芳挑挑拣拣年龄熬大,把爹妈头发都熬白了,苏阿芳总算挑定金龟婿——在部队当副连长的陆严武。那年代姑娘爱英雄,找对象首选兵哥。苏阿芳二十八岁那年才嫁给陆严武,军嫂的身份光荣显赫,镇里近百号供销人,无人敢惹敢欺负苏阿芳。林主任手握生杀大权,镇上著名淫棍,谁都敢睡,就是不敢动苏阿芳一根指头。如果不是发生了那件事,苏阿芳在碧水镇供销社的地位也许至今依旧固若金汤。

主席台上方孝旭心里闷闷不乐,脸上却诚意笃笃。他说:“苏阿芳同志是1970年8月作为社教积极分子转正到碧水镇供销社工作的,至1980年9月调离,头尾十年时间,曾分配到小百货柜、布匹柜和食杂柜工作,工作出色,待人和气,为人正派。工作中账目清楚,每月盘点营业升溢正常,拾到顾客遗失在柜台的钱和物都能主动交还失主,深得职工和群众的好评,她所负责的门市部及其本人曾多次被供销系统上级评为先进分子。”方孝旭听到台下窃窃私语和浊重打呼噜,重重干咳两声,接着简要介绍当年误会经过。“尽管我不是当年的加害者,但作为她当时的同事和误会事件的见证人,我对当年镇社草率下结论口头处理苏阿芳同志感到脸红,让我内疚至今。数十年时光弹指一挥间,我想该到了澄清事实,还当事人清白的时候了。”方孝旭说到这儿,嗓音喑哑,鼻息唏嘘,一副悲天悯人神情,“我对给苏阿芳精神上带来创伤,名誉上造成损失,影响她后来几十年生活,我再次代表……表示深深歉意,请求苏阿芳谅解当年的过失。”说罢,他起身面向苏阿芳鞠了三个躬。方孝旭鞠罢第一个躬,苏阿芳慌不迭起身,直挺挺站着接受后两个鞠躬,台下响起喝倒彩稀薄掌声,苏阿芳登时脸红如抹了胭脂。

五千响鞭炮在碧水镇老供销社门口噼噼啪啪一阵乱响,引来满街稀奇的目光,他们以为被人承包卖农药的老供销社易主重新开业,趁今天墟日人多闹出点动静。一旁被硝烟笼罩的苏阿芳心里亮堂,眼眶湿润的脸上悲喜交加。

三个要求了了两个,尚余一个没有交底,苏阿芳不满意,也不踏实。当年处分决定明明记入档案,大会上方孝旭公开撒谎,说啥只对她“草率下结论”作“口头处理”, 抹去档案上污点的要求自然落空。

苏阿芳心病未除,愤愤难平,韧劲如弓继续缠磨方孝旭。方孝旭说不赢,躲不走,眼冒金星,快要脑瘫了,郑重其事派两名办公室人员办理查阅苏阿芳档案。他们翻箱倒柜,镇社市社档案翻个底朝天,找不出只言片语苏阿芳档案。他们安抚苏阿芳,档案有可能躺在市档案馆里。开了单位介绍信赶过去查找,档案馆馆员言之凿凿我们这儿从未接收过供销系统档案,更不接受职工档案。一句话,这儿不是收废站,肯定没你们供销社前职工苏阿芳的档案。

苏阿芳受羞辱碰一鼻子灰,恨不能找个地缝钻下去了事。她认定档案里有污点,却找不到档案。没档案怎么去污?方孝旭面前,苏阿芳伤心落泪,我这辈子背定黑锅了。

方孝旭说:“也许我记得没错,当年没建立个人档案。”

苏阿芳说:“不可能,陆严武当兵时候的档案都还在。”

“档案随人走,这东西肯定在你现在工作单位,”方孝旭说,“你别不信。”

苏阿芳说:“跟你说过了,老档案没有随我走,陆严武就是分管档案的领导,他看过我档案,是调过去后重新建立的。”

陆严武说的苏阿芳新档案,瘪瘪的跟她人生一样单薄,塞着几份调资表、年终考核表、工龄认定表,和调动时使用的商调函等例行表格,无关辉煌和梦想,无涉道德评判。一个合同制职工,能有多少大起大落的前途,档案实在可有可无。苏阿芳回到延平城家中,见到陆严武,眼泪刷刷如不断线的挂面,痛说掘地三尺找不到自己的老档案。

5

“没有档案,我冤枉背一辈子黑锅,连累子孙怎么活啊!”苏阿芳说到后头咆哮如雷震荡单元房微微发颤,陆严武听着耳朵起老茧的话,紫涨着脸喘粗气,压抑着说:“姑奶奶,本来邻居都不知道,被你一叫全听到了,儿孙真真没脸做人。”

苏阿芳一愣,止了啜泣,哽咽着说:“那我怎么办呢?”

“没人让你难办,你自己没事找事为难自己,”陆严武语重心长,“姑奶奶,该消停了。”

“我没法消停,真的真的没法消停。”苏阿芳脸上重现壮士出征的凛然与刚毅。

陆严武长长叹了一口气,苏阿芳永志不弃讨说法,研磨修炼出陆严武叹气里沉潜着岁月沧桑和钝痛。

自打莫须有罪名落下那天起,九头牛拉不回苏阿芳走上讨说法、要清白这条不归路。先时苏阿芳很傻很天真,纠缠林主任在大会上澄清,洗清她罪名。林主任何许人也,怵一个女流下属岂是他领导风格,他不敢睡苏阿芳纯粹出于苏阿芳身份太敏感。对付苏阿芳的纠缠,林主任非但大会上不道歉,反而梗着脖子擂主席台桌子大骂苏阿芳没素质,扬言开除她。

苏阿芳势单力薄弱女子,一害未除,又被大会上当众羞辱,当即病倒,在医院病床躺了一个来月。

苏阿芳住院,不让家人告诉陆严武。陆严武得到消息是在一个礼拜后,第一时间请下探亲假星夜赶回碧水镇,床前床后伺候苏阿芳一礼拜,陪苏阿芳说话疏导苏阿芳。苏阿芳心是铁水浇筑,陆严武死活打不开她心结。陆严武此路不通,寻求它途,买了烟酒趁夜黑人静摸进林主任家。林主任难得不出门消遣吃喝玩乐夜生活,泡茶倒水热情接待手下家属。军官很没底气地自我检讨没管教好老婆,请求林主任大人大量谅解老婆过错,伸援手拉她一把走出阴影。

陆严武放低身段拿妻子开刀试图博取林主任同情,林主任全盘照收。林主任说没问题,你尽管吩咐。

陆严武深知林主任在碧水镇深耕多年,他统辖的王国里谁不低三下四,就会死得很难看,包括员工家属,都得敬他三分。根基牢不可破,养就林主任山大王习性,说一不二,飞扬跋扈。此公得罪不起,陆严武不提去除苏阿芳档案污点的大要求,只低声弱弱地乞求林主任到苏阿芳病榻前道个歉,在大会上帮苏阿芳澄清误会。

林主任乜斜眼睛,摩挲着肥嘟嘟下巴听到这儿,挨蜂蛰似的跳起来,指着陆严武厉声说:“陆严武,你是哪根葱,敢提一箩筐无理要求,这地头我当了十来年官,没见过你老婆这么麻烦的。以前还好,才给她食杂门市部主任当,做了军嫂后,苏阿芳以为当上正宫娘娘,谁惹她她跟谁急。上回门市部失窃,错在苏阿芳,我没处理你老婆,你老婆倒打一耙,心事重病倒了赖我身上,我有这么好赖?真是岂有此理。”林主任大气不喘,提高声调说,“要我向她道歉,门都没有。”手有力地往空中断然一挥,一道无形大门顶天立地立着。

林主任居高临下神气相,陆严武恨不得当面擂他一拳脸上开花,考虑权柄握他手里,苏阿芳状态很不妙,陆严武咬牙吞死苍蝇吞下杀气。他挺一挺上身,正一正军帽,一身威武,双目如炬盯视林主任,声音提高八度,说:“林主任,你可别忘了,军嫂有很多优待和保护政策,伤害军嫂身心,侮辱军嫂人格都是一种罪。”

陆严武气呼呼站起来,噔噔噔走出客厅,甩门而去。

陆严武扔下的重话打懵了林主任,傻愣愣望着陆严武挺拔背影消失门后。他晓得破坏军婚是一宗罪,还有哪些关涉军婚的律令不容踩踏,他心里没数。第二天上午,林主任带上方孝旭和两包麦乳精亲临卫生院苏阿芳病榻前,向苏阿芳道了歉。林主任表达了态度歉意,而非澄清事实本身,苏阿芳在意的名誉事实他只字不提,开大会澄清冤屈的事更是没门了。苏阿芳像是掉进一处冰窟窿,无边的冰凉和黑暗包裹着她。她的状态陆严武很揪心,动身归队前,陆严武攥住苏阿芳冰凉小手,安慰的话像是开沟大锄,引出她哗哗泪水。

苏阿芳出院后换了个人,此前敏感不乏开朗的性格仿佛做了外科手术,切除掉开朗,笑容被阴霾淹没,变得越发敏感,看到同事私下攀谈,聚众议论,她面红耳赤,躲躲闪闪,都以为在传闻她,埋汰她。她没事把自己封存家中,不得不出门上班,食杂柜里苏阿芳要么冷若冰霜,要么神神叨叨,时常算错账找错零钱。少找零头顾客不高兴,轻则提醒,重则叱骂,苏阿芳知错忍气吞声。短了款门市部集体遭殃,大伙跟着赔钱心有不甘,到林主任那儿告状。苏阿芳里外受气,郁结在心,时不时拿家人和孩子出气,婆媳不睦。没多久,苏阿芳门市部主任职务罢免,调整到办公室打杂,邱舒云烧水扫地,她跑腿收发报刊书信。

陆严武归队后,半颗心留在苏阿芳这头。半年后,陆严武以照顾家属为由提前退伍,请求地方政府异地安置到地级大市延平城供销社。半年后苏阿芳随夫调到延平城。与碧水城隔山隔水的距离,总能阻断苏阿芳寻求说法的步履,让时间消弭苏阿芳心事,跳出恐惧的冰窟窿,过上正常人生活。

陆严武疼惜妻子,却低估了她的心志。陆严武股长职位迟迟到来的第二天上午,苏阿芳送走孩子上幼儿园,架好脚踏车进到屋里,迎面碰见夹着公文包的陆严武。苏阿芳说:

“我要去一趟碧水找林思肖。”

“怎么啦,那件事不是早过去了吗?”

“过去了,谁说过去了,没有结果没有说法怎么就过去了呢?”苏阿芳严正质疑,弄得陆严武一头雾水,仿佛隔空对望,苏阿芳在他眼里竟有些朦胧虚幻般陌生。她逃离疑似流言如炮弹横飞的碧水镇,来到四面青山绿水的大环境,似乎换回原来那个人,卖力上班,卖力干家务,卖力相夫教子,不容自己有片刻空闲。现在想来,她已经不是事发前那个苏阿芳了,一个人有了心灵疼痛,永远回不到过去那个纯真和单纯了。陆严武没有阻拦她,她娘家在碧水镇乡下,迟早得回娘家看望年老的高堂双亲。他想陪同苏阿芳,恰巧上级来检查工作,他脱不开身。

陆严武于是说:“能不能等明天走,我陪你去?”

“不行,不用你陪。”

拉不回苏阿芳意念,陆严武小心说:“对林主任客气些,好吗?”陆严武盯着苏阿芳,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以指击额说:“对了,屋里有两桶昨天发来的花生油,你拎一桶去……”

“想死,送给白眼狼林思肖不如送给狗吃。”

“不不不,”陆严武慌忙改口,“带去你娘家。”

“娘家我不回,只找林思肖。”

陆严武瞠目结舌。

陆严武料定苏阿芳此行又将无功而返,林主任的德行与傲慢碧水镇路人皆知,就像他的风流口碑四处流传。狗改不了吃屎,林主任也改不了他偷腥嗜好与不仁义为人。他曾经多次动念私下找林主任谈谈,告诉他就算苏阿芳当年事实是真的,多年过去,在大会上帮苏阿芳说几句撇清负面的话不会死人。陆严武最终没去,接触一次就看透了他,就像鸡对鸭说,就像瞎子点灯,苏阿芳硬是认死理活不明白。

苏阿芳果然再次碰壁。她一百个不甘心,开始给林主任写信,而且一发不可收拾地隔上三五天写去一封信,雷同的文字重复一个中心——帮我澄清事实,还我清白。大几年下来,林主任没回信,一次没回。苏阿芳再次找去,使出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坏招险招仍旧撬不动林主任铁石心肠。一次次愿望落空,苏阿芳白天恐慌后怕,夜里噩梦连连,刺激她诉求愿望转型升级,不再满足大会上澄清,而是要林主任抹去她档案里污点。新主意还逗留半路,传来林主任猝死噩耗,苏阿芳如丧孝妣号啕大哭,这个冤家的死意味着她黑锅背到底,永无翻身机会。她两天茶饭不思,出门晃晃悠悠,像得了一场大病。

苏阿芳消沉了两年有余,忽一日在街头邂逅来延平城开会的方孝旭,两个人搭讪了几句,回到家里把街头遇见方孝旭的事告诉陆严武,陆严武说方孝旭新近荣升碧水市供销社主任。苏阿芳心里咯噔一响,当年那件闹心事发生时,方孝旭参与处理,他是知情的当事人,不找他找谁?主意一定,她第二天一早赶回碧水城。林主任一死,陆严武放心苏阿芳回碧水城走走。人死恩怨一笔勾销,苏阿芳心事也该过去了,折磨她这么多年,连累陆严武担惊受怕、不得安宁的事真是大不了的鸡毛蒜皮。

傍晚,陆严武意外接到方孝旭电话。方孝旭心有余悸告诉他,苏阿芳今天专程找他澄清当年事实,抹去她档案上污点,还她清白。方孝旭声音打颤,仿佛吓出风寒。陆严武霎时面如死灰,一个劲赔不是,原谅苏阿芳鲁莽行为。陆严武纳闷苏阿芳死心眼死得彻底,咋不跨过这道坎,走出去外面是片敞亮天空啊!困守过去,何时是尽头。陆严武搁下话筒,闭上眼睛,仰天长叹。

6

“这件事是个解不开的死结,你信不信?”方孝旭坐在他四面楚歌的家里讲硬话。

“活人做的事,怎么成了死结,我不信。”苏阿芳不适应方孝旭硬话,话也说得硬。

“你这样下去会疯掉,你信不信?”

“你放心,”苏阿芳说,“要疯也是你逼的。”

“我不逼你,你自己逼自己。”

“我怎么逼自己了,是你们不给改正,逼我走上这条路,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何况我是人。”

“我属兔,我也会咬人,你信不信?”方孝旭牙齿咬咯叭响,像咬一把沙子。

“你要咬我?”苏阿芳讶异地目眦欲裂。

“不,我不咬你,”方孝旭低眼说,“我咬拆迁办的人。”

“他们什么地方得罪你了?”

方孝旭嘿嘿干笑,说:“你刚才走过来没看到?能拆的都拆了,剩下不能拆的也得拆,有没有王法?”方孝旭说到后头,情绪激昂,抬高音调,像在批斗会上。

“啊,你这么好的房子也要拆,谁甘愿啊!”

“一班败家子瞎折腾,官商勾结,歪曲上级精神,我顶住不拆,看他们拿我怎么办。”

“是啦是啦,他们拉你杀头,谅他们没胆。”

“我想也是,我们要相信法律,”方孝旭忽然一挥手,驱赶魔障似的说,“不说这些,说这些晦气,搞坏了心情划不来,还是说你吧,告诉我,要我怎么帮你?”

“你退休了,我不知道要你怎么帮我。”苏阿芳茫然地说。

“这不就完了吗,你还找我干吗?”方孝旭手心手背对击,站起来续水,顺便给苏阿芳倒了一杯。

“除了你,我不知道找谁去,只好再找你。”苏阿芳抿嘴,一副苦闷样。

“苏阿芳,我告诉你,根本没有档案那回事,你敏感过头了。”他呼噜呼噜喝水。

“我总觉得有,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要是有一天它自己钻出来,染我一身污水,我跳进黄河洗不干净。”苏阿芳吹着杯子里热气。

“不可能,我们都帮你找遍了,不存在的东西,它钻得出来,除非出鬼。”

“别说没鬼,我娘家村里一个男孩子好端端失踪,分头敲锣打鼓去找,你说在哪儿?”苏阿芳顿了顿,等方孝旭猜,方孝旭没接茬。苏阿芳说:“在坍塌坟墓堆里找到,孩子全傻了,背回家找和尚做戏法才一点一点醒过来。”

“讲这些没用,快告诉我,要我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你看看除了抹掉档案污点,还有什么办法,我女儿要出嫁,万一让女婿知道我过去污点,会嫌弃我女儿。”苏阿芳忧心忡忡。

“我说怎么办,你不认账,我白干。”

“不会的,我认。”

“那好,我教你,你上法院告我侵犯你名誉权……”方孝旭两头受击,急糊涂了,灵光一现,想出这个不是办法的馊主意。

苏阿芳腾地跳起来,摆手说:“不行不行,我哪能做这种事?”

“你别急,听我说完,你上法院告了我判刑入监,拆迁办找不到人签字,房子不用拆了,你帮你自己出气,去掉心里那块坏肉,也帮我保全房子,两全其美好主意。”

“这么说我能接受,不过最近没空,我女儿出嫁,帮她打点嫁妆。”

“忙完你女儿的事,才耽误几天,”方孝旭皱着眉头思忖,说,“不过要快,拆迁办很快上法院起诉我,我心里虚得慌。”

他们聊了一阵,没啥可聊了,苏阿芳起身告别。方孝旭送到门口,说:“小心,路不好走。”

苏阿芳歪歪扭扭走出一段路,方孝旭突然叫住她,说:“你女儿哪天日子,我要去吃酒。”

酒店办酒席那天中午,宾朋满座,觥筹交错,喜气洋洋。陆严武、苏阿芳代表女方家长敬酒时,苏阿芳跟在陆严武身旁有些落寞,偶尔发呆,她有心事。

杯盘狼藉,宾朋纷纷离席,方孝旭找到苏阿芳,拉她到无人的墙角,悄悄塞给她一叠折合方正白纸,说:“诉状,我帮你写好了。”

苏阿芳愣了一下,手足无措。

方孝旭将诉状往她手里一塞,立马转身走人,像地下党接头。苏阿芳探头找他,已不见方孝旭影儿。

7

女儿去了女婿家,新婚燕尔,是必须的。儿子他们回了他们自己家——同城另一处住所。老两口走进陆严武退休那年买下的二手小套房,苏阿芳的郁郁寡欢,喝了不少酒的陆严武捕捉在心。少年夫妻老来伴,陆严武对苏阿芳一举一动一蹙眉洞若观火。

他说:“阿芳,女儿大了养不住,迟早属别人家的,好不容易嫁掉,你高兴才是。”

苏阿芳不喝酒,大喜日子亲朋举杯祝福,她拗不过,脸上染些许酒色,呆望着陆严武,眼角渐渐挤出眼泪,扑哒落地摔八瓣。她说:“我不是这意思。”

陆严武不经脑子也知道她想什么,说:“还为那件大不了的事伤心?”

“嗯。”

“你上回找过方孝旭,你今天还碰见他来吃酒。”

“他一个退休老头,能帮上什么忙,我都这么老了,恐怕要带进坟墓,你说冤不冤?”苏阿芳悲痛到声音发沙。

“你还没有折腾够,我服了你,阿芳,姑奶奶。”

“我也不想这样,心教我这样。”苏阿芳摸摸胸口,摸到了心跳。

陆严武长叹一声,洗洗早睡。他天天早起,到公园打太极,穿白色宽松练功服、软底鞋,一招一式慢条斯理,给人很老到的印象。苏阿芳伺候女儿饮食起居,女儿出嫁,她伺候心事,陆严武入眠,苏阿芳掏出方孝旭写的诉状,在小客厅白亮节能灯下展开,碳素笔写的黑字,字体遒劲有力,仿佛他用了气力和信心写的决心书,字字句句却是自我揭发和控诉。苏阿芳本就心凉,越往下读,越发凉飕飕,五脏六腑拔凉拔凉冻成市场上冰带鱼。没曾想方孝旭是个彻头彻尾伪君子,整个事件就是他导演的一出戏,让自己蒙冤受屈三十多年看不到尽头。

他说——

1978年12月17日晚十点多,我老公突然从部队回来,不巧碰到我值夜班,久别胜新婚,我没办法陪老公。熬到凌晨四点多,我回了一趟家,打开的门市部后门虚掩着。家和门市部后门只隔一条走道,我宿舍在后门另一头,一排平房的最后一间。二十分钟后我从宿舍出来,店里灯光大亮,后门吵吵嚷嚷。我吓坏了,刚才出门时灭了灯,可别是被盗。心噗噗跳,走近时看到几个领导在场,时任碧水镇供销社主任林思肖见到我,劈头盖脑一阵恶骂。我被骂蒙了,慌乱承认昨晚没在值班。林思肖说何止没值班,我怀疑你监守自盗。我一激灵缓过神,极力辩解没偷东西。林思肖说退一万步,就算你没偷,失盗了天大责任,轻则处分,重则坐牢。我当场吓哭。第二天碧水镇街谈巷议都是我流言,有说监守自盗,有说脱岗失盗,还说我社教积极分子是走后门弄来,靠举报别人立功转正,是个大骗子。当天下午,林思肖把我找去,在班子会议上宣布对我处理意见:记大过处分记入档案,半年内只发生活费。十多天后月终盘点,当月的营业升溢款同以往每月的营业升溢款相符,没有任何不正常现象。结论应该是没有失窃。

这是个冤案,严重损坏我名声,损害我工资收入,尤其给我精神上造成极大影响。我乞求林思肖挽回我名誉损失,抹掉档案上污点,还我清白。林思肖态度恶劣,不予理睬。他死后,我找时任碧水市供销社主任方孝旭讨说法,帮忙抹去档案上污点,方孝旭热情备至,不办实事,我蒙冤至今三十六年了还背着黑锅,连累影响老公儿女名誉。我眼泪流干,身心濒临崩溃,却无人理睬。

现在我彻底弄明白了,这一切都是方孝旭搞的鬼。那晚凌晨四点多钟,我的好姐妹邱舒云打麻将回来,看到后门虚掩,屋里没人。邱舒云记起是我值班,她因犯错被开除公职贬为临时工已多年,想立功补过重新转正,决定害我一下,没直接通知我,而是叫醒会计兼档案员方孝旭。方孝旭与我年龄不相上下,他暗恋我,我嫁军官后他因爱生恨,找准机会报复,趁邱舒云回宿舍睡觉,悄悄溜进后门弄乱食杂柜里东西,而后找来林思肖等几个领导,告黑状说我脱岗监守自盗。后来的结果已经上述,还有一个结果是他私藏了我记大过处分的档案,故意说是没对我做处理,更没记入档案,误导林思肖,后来方孝旭主事碧水市供销社,敷衍塞责,以种种借口不给平反,严重摧残我,造成开朗的我性格自闭,精神衰弱,付出大半生幸福。

如上所述,方孝旭已构成名誉侵权和徇私枉法罪,请求法院受理,判处方孝旭有期徒刑,并赔偿精神损失费壹万元。证人邱舒云。

真相大白,苏阿芳暗骂自己太愚蠢,对方孝旭到老还抱着希望和侥幸,抱着一丝丝感激,尽管方孝旭没帮上忙洗脱她冤屈,但方孝旭没轻慢她。没想到王八蛋隐藏这么深,隐藏这么长时间。难怪古人说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苏阿芳纳闷方孝旭不打自招,是到老了良心发现,还是被要挟强拆房子吓出了良知?如果方孝旭不说,苏阿芳蒙在鼓里带进坟墓不知道谁是罪魁祸首。苏阿芳拿着诉状的手微微抖颤,不能自持,如果不是夜深人静,她好想冲到埋没瓦砾堆间的小楼里,批方孝旭两巴掌再踹上一脚。一个恶念毁掉她几十年时光,她在时光阴影下像一条人见人嫌的狗苟延残喘。扇巴掌何以解恨,苏阿芳杀死方孝旭的心都有了。

8

女儿出嫁的这个夜晚,苏阿芳大脑被折腾乱糟糟的,迟迟上床,在床上烙饼一样辗转,陆严武几次呓语似的埋怨她别乱动。苏阿芳不能自抑,昏沉大脑疼痛出来都是最初的美好。

1978年12月17日那个夜晚,供销社门可罗雀,苏阿芳倚着柜台,眼睛落在涌进大门一片淡黄色月光,沿着方块月光走向,大门外三合土场坪摊晾的月光像黄豆油泼洒水银上,泛起橙色质感光影,氤氲一层淡淡念想。与陆严武的婚姻是理想的,但久旷的日子如牛郎织女一期一会几多磨人,只有她孤寂内心最为清楚。仿佛王母娘娘垂怜他们天各一方,月光如梦里陆严武奇迹般降临令她大脑瞬间缺氧,她呆呆目视陆严武疲惫身影大踏步走进来,走到她面前。苏阿芳梦呓似的说:“是你吗?陆严武!”

探亲假已经用掉,陆严武陪同首长带着征兵任务出差延平城,拐道回来住一夜,明天一早启程赶赴一百多公里外延平城。不巧,晚上轮到苏阿芳值班,苏阿芳当然可以与人轮换一夜,动念找好友邱舒云顶替,但邱舒云吃完晚饭,碗一丢,说一声苏阿芳你洗碗,我出去打麻将,去向不明。邱舒云不在,苏阿芳又是一个执拗不爱求人的人,此时关门时刻,陆严武是店里最后一个客人,回来过一个夜的客人,让他独守空房很残忍。家属不能陪夜值班是杠杠上规定,陆严武又是一个视纪律为天命的军人。他陪苏阿芳聊了一个钟头,苏阿芳催促他赶快回去睡觉,陆严武背起行军包从后门出去。苏阿芳扶住小门框,望着月光挤不进的小弄里人影进入平房那头的单间,心里潮乎乎难受。

那一夜凌晨四点多,苏阿芳虚掩门市部后门偷偷跑回房间,黑暗里谛听陆严武熟睡低回呼吸,几次想叫醒陆严武,澎湃的欲望最终被理性掐死,摸黑轻轻掖好被角,负疚无功而返。他们什么都没有做成,苏阿芳却惹了一身骚,多少年里,陆严武内疚自己不约而归害了苏阿芳。

陆严武相亲看中苏阿芳是在三年前探亲假里。他谨慎对待婚姻大事,热心人登门介绍对象,他事先做一番功课——外围调查对象人品,防止事后反悔伤害对方名誉。那个年月姑娘名誉与处对象次数成反比,乱处对象几乎就是淫荡表现。后生仔亦然,但社会对后生仔要宽容些,他是军人,岂能拿姑娘名声儿戏。

对苏阿芳的外围调查,陆严武相当满意。苏阿芳世代贫农出身,根正苗红,父亲是生产队饲养员,年年养二十多头生猪头头膘肥体壮,无一瘟死病死,年年评为市里养猪能手。苏阿芳初中毕业回村务农年方十六,乡村社教如火如荼,如日中天。苏阿芳是村里高级知识分子,在文盲比山上芒草葳蕤的远村碧野,她蕙兰出山谷。镇上选拔社教分子,苏阿芳报名凭借高学历入围,父亲养猪能手称号惠泽她附加分,苏阿芳卓然胜出。她白天帮父亲割猪草,晚上办夜校教村民识字读报教唱歌,活泼身影活跃村头巷尾,田间地头。

一年暮春时节,苏阿芳进城轮训,几十里山路,一路春风和煦,一坎槐花素裹,一坡杨花飞舞,一渠夹岸柳絮纷堕,好一幅赏心悦目浪漫飞雪景象。苏阿芳特地找了一身五成新行头穿在身上,暗红花格粗布衣,绿色宽大裤子,常年屈膝拔草的缘故,膝盖上贴了两片黑色补丁,脚上一双褪色解放鞋。一束乌亮长辫追随风快活地荡扫鼓突胸前,流溢青春飞扬神采。

中午进城,碧水城赶上墟日,街上的热闹也是一景。热闹中心横街头人影憧憧,远看一大堆,近看蓝绿灰,苏阿芳混迹汹涌人海,艳羡小城繁华,喟叹穷居僻壤物资匮乏,落难凤凰不如鸡,企盼早日飞出鸡窝栖芳林。也是合该苏阿芳走运,轮训学校在横街头对岸,隔着一条流水潺潺崇阳溪。苏阿芳从横街头上了崇东大桥,满脑子思想。苏阿芳无视外在世界,嘎一声尖利刹车,冷不丁剐破了苏阿芳思想幕帘。一辆破吉普当头停在她箭步外,司机探头骂她找死啊,打着方向盘徐徐开走。这一抬头工夫,她清楚看到前头五十米开外一个挑着箩筐的背影,挑子转肩,转出后置的箩筐。吊在箩筐上方,扁担下方一尊白色石膏像,跃动着阳光普照的光芒,格外打眼地勾勒出领袖标准轮廓。

扫盲夜校常年读报的觉悟与敏感,她立时意识这是一个扼杀领袖的典型反革命事件。想时迟,那时快,苏阿芳怀着无限捍卫的责任感使命感迫切感飞撵上去,双手把住扁担后头厉声大喝:“站住,反革命!”

挑担的受阻止步,回头惊讶地瞪着苏阿芳,骂道:“神经病!”

多年以后,苏阿芳偶尔会想起这位花白拉碴胡子,花白稀疏寸发的挑担老汉,一张岁月纵横交错黧黑老脸写着愠怒,是想起时定格的特写影像。苏阿芳疯了似的大声歇斯底里呼喊,把骂完神经病的老汉喊呆了,把路过行人的觉悟统统叫醒,合力抓住老汉,一众人押送老汉到市革委会听从发落。始作俑者苏阿芳当然没缺席,她解救下挂在扁担头半条手臂长的领袖半身石膏像,小心翼翼解开绑在领袖脖子上细麻绳,无限深情搂着石膏像,引领一众人向横街头西面中山路进发,市革委会在坡顶两层小楼里。

革委会主任方脸大耳一男中年,办事效率奇高,当即吆喝手下落实谁是抓反革命英雄,同时安排部署召开批斗会。就在小楼偌大后院,一棵浓荫匝地千年古樟下,举行简短批斗会,对试图扼杀领袖的老汉定性为反革命分子入监。

苏阿芳后来回忆,她看到被吊脖子的领袖石膏像,飞奔上前抓反革命的时候,并无立功私心杂念。评上社教积极分子是几个月后的事,市革委会直接指定指标下到镇革委会。又过了年余,福无双至被苏阿芳打破,社教积极分子苏阿芳意外转为供销社正式员工,苏阿芳扬眉吐气从旮旯头来到千年古镇供销社站柜台,凤凰飞出鸡窝,以勤勉回报机遇无处不在的火红时代。

苏阿芳有所不知被她逮住的反革命老汉百口莫辩的冤屈。老汉是村里出纳,村礼堂主席台桌案上空空落落,支部书记突发奇想摆一尊领袖石膏像以示尊重,让老汉进城买一尊。老汉是村里管钱的,青黄不接时节村财为零,拿什么买领袖石膏像?他挑了家里两箩筐番薯进城卖了买回这尊白璧无瑕石膏像,石膏工艺是易碎品,放进空箩筐荡动怕磕破,捧在手上怕摔,一时一筹莫展,突然看到一个后生仔拽着一只羊过大街,羊脖子上套着绳子。羊煞马步不走,他使劲拽,那羊就像曲着四条腿的鞍马平拖着犁过街面。老汉灵机一动,拿细绳子绑了石膏像脖子吊起来挂在扁担一头,稳稳妥妥的好主意,没曾想一种敬重两样想法,苏阿芳的想法生生害惨了老汉。苏阿芳无意间站到了觉悟高地,获取始料未及的命运转机,又赢得一颗军心。

陆严武何止满心喜欢,他张开宽阔胸怀俯下身子五体投地地崇敬着苏阿芳,下聘礼,办酒席,娶下了大龄女青年苏阿芳。

新婚的甜蜜,久别的苦涩,苏阿芳夜里孤独品咂,嘴里像含着青橄榄,甜美才下喉头,苦涩又上心头,陆严武转业后,别样的甜甜涩涩才消除。《十五的月亮》流行大江南北的时候,陆严武已回到地方多年,“军功章上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的唱诵生生扎疼苏阿芳心尖,如若不是1978年冬天那个夜晚发生那一桩冤枉事,苏阿芳健康心态急转直下,陆严武远水解不了近渴着急上火,牵肠挂肚,主动申请转业,此时陆严武或许已是一名高级军官,苏阿芳听着歌词,该多么受用。这绝非苏阿芳谵妄,陆严武才干过人,部队首长很器重他,挽留他别退伍,但陆严武去意已决,首长的惋惜令陆严武动容而泪流满面。结束苏阿芳军嫂荣耀,拖拽苏阿芳陷入纠结不休深渊的罪魁祸首居然是方孝旭,苏阿芳银牙咬咯叭响,打算天亮以后会会方孝旭。

9

天亮以后,苏阿芳改变了主意,先别惊动方孝旭,待会过邱舒云后再找方孝旭算账。找准靶心,一枪致命,方孝旭想抵赖,会死得很难看。想起邱舒云,苏阿芳一路心口疼得厉害,当年同锅吃饭,成双进出的闺蜜,竟然在苏阿芳失守的短短二十分钟,明知她值夜,偏跑去报告方孝旭,有什么比闺蜜背叛更让人痛心?

苏阿芳认得邱舒云家门,她搬回碧水城若干年后一次路过新兴的火车站片区,偶遇多年不见的邱舒云在北二街一扇门前打毛衣。她们俩几乎同时惊讶地认出对方。邱舒云匆忙放下手上伙计,邀请苏阿芳进门喝口茶。苏阿芳说不了,有急事,下回吧。当然没有下回,好像只是一面之缘的客套,苏阿芳压根没放心上。

其实,特定环境下的闺蜜关系,比如苏阿芳与邱舒云,有点像两只母鸡,偶然缘分凑合一个屋檐下相依相偎,分开后各随其缘,各行其是,音信全无,仿佛从不曾相识。如果苏阿芳不为求证当年真相,难保她们不把下回带进坟墓。

邱舒云听到叫唤,从厨房里赶出来,见来人是苏阿芳,满心欢喜,大老远咋呼着表示亲热。自打几年前购下安置地盖起这处联排中间一溜四层半小楼,老两口就和孩子们分开过,深居简出,少有人找上门,苏阿芳的光临,大有蓬荜生辉之意,不管不顾岁月回生,双臂揽住苏阿芳肩膀,喜滋滋地说:

“你能来我太高兴了,我正想去找你。”

苏阿芳不太习惯回生后突然亲昵,有点装的嫌疑,邱舒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虚伪了?

苏阿芳回过神,说:“你找我有事?”倒像是邱舒云上门找她。

“真有事,”邱舒云快言快语说,“你帮我记记我哪一年评上市劳模。”

苏阿芳想了又想,说:“你评上过劳模?我怎么没一点印象。”

“你也这么说,太让我失望了。”邱舒云瞪大眼睛,满脸凶狠表情,懊恼又激动地说,“我找了镇社老档案,他们说我没评过劳模,瞎话吧,可档案里确实没写。”

苏阿芳听到“档案”二字,浑身一颤,失声叫道:“你怎么会有档案?”

邱舒云疑惑地望着苏阿芳,仿佛面前站的苏阿芳神经不正常,嗔怪说:“你这话问得奇怪,我怎么不能有档案?工作人员哪个没档案?除非死了很多年。可我档案上没写劳模,是不是漏了?你帮我做个证。”邱舒云亲热拍着苏阿芳肩膀。

苏阿芳如坠五里雾中,究竟是我找她求证,还是她来找我作证?世事吊诡,好像世人都找不到证据证明自己是谁。

“我咋不知道你当过劳模?”苏阿芳顺着邱舒云思路说,“我依稀记得你早前评上过市供销社先进分子,不是什么劳模。”

“我想你也记错了,档案上也是这么记。”邱舒云恼怒地踹一脚蹲伏桌下眯缝眼睛打盹的黑猫,黑猫喵一声惨叫,窜出去老远。

苏阿芳觉得邱舒云庸人自扰,老都老了,拿劳模做什么。

邱舒云说:“是这样,家有劳模子女照顾进实验幼儿园。”

“你的子女要上实验幼儿园?你有这么小的孩子?”

“是我孙子,老大儿子今年上幼儿园,照划片划到月亮幼儿园,月亮幼儿园又小又烂,我当过劳模,不用白不用。”

实验幼儿园是重点校,师资力量雄厚,家长们满天下捕捞关系,削尖脑袋抱孩子往里塞。邱舒云一退休平民,要关系没关系,要钱没钱,凭她强悍个性,讲话粗嘎大气,当年找老公都困难,更甭提领导喜欢她,林主任临幸她,她当年那个先进分子要不是找了在市社当办公室主任的表哥要来,差不多得等上两个世纪,遑论劳什子劳模了。现在无端生出个劳模,邱舒云不是在梦中,就是脑袋有坑。找脑袋有坑的人求证三十六年前的事,是死马当活马医,是溺水者抓救命稻草,白搭。但白搭也得搭呀。要搭,得帮忙邱舒云作伪证,作个伪证有用么?

苏阿芳犹犹豫豫,邱舒云很生气,不容她回应,龇着四环素黄板牙说:“不作证就算了,我找方孝旭作证。”

“我找你就是为了方孝旭。”苏阿芳压下情绪,心平气和地说。

“怎么,你跟方孝旭有联系?我怎么不知道?”邱舒云倒了一杯水搁在苏阿芳面前,大声说,“他住哪儿,赶快带我找他。”

苏阿芳抿了一口水滋润干涸口腔,说:“我和方孝旭有联系,还不是因为你。”

“这话怎么说?我被你搞糊涂了。”邱舒云惊诧道。

“你还记得三十六年前做的好事?”

苏阿芳气愤上脸,语气不善。邱舒云便警觉起来,着急地说:“你可不要瞎说,我们那时候是好姐妹。”

“俗话说老乡老乡背后一枪,看到你,我悟出一句,姐妹姐妹玩你心累,”苏阿芳揪着心说,“我心里好累。”

邱舒云猛然一窜,双手撑住桌子。“苏阿芳,你不要血口喷人,我是劳模,劳模心善的人才当得上,”邱舒云叫道,“谁都知道我心善。”

“那好,我就直说了。三十六年前的12月17号,我老公夜里回来碰到我值班,我四点多钟回了一趟家,前后二十分钟,你做了什么好事?”

“我肯定呼呼大睡,”邱舒云涎着脸说,“你清楚我呼噜声很大。”

“你打麻将回来,看到后门虚掩着,门市部里没人,明知道我值班,你跑去报告方孝旭……”

“什么意思呀,那时候我没得罪过你,你现在兴师问罪,故意找茬,没事自找不痛快。”邱舒云打断她,指着自己胸口飞快地说。

“你听我说完,后来我挨了处分记入档案,至今不明不白背黑锅。邱舒云,你害我不浅啊!”苏阿芳说到后头,声音哽咽。

“这事我不记得了,过去这么多年了,”她拍着胸口说,“但是,我发誓赌咒,肯定没你说的我出卖你,没有理由出卖你呀。”喘口气,邱舒云接着说,“谁挑拨离间说我出卖你?”

“人在做,天在看,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好了好了,不跟你说了,本想叫你作证,反倒泼我一身脏水,还好姐妹哩,好个屁呀。”

“好不好你心里最清楚,”苏阿芳霍地站起来说,“要不,跟我去找方孝旭对质?”

“对质,好呀,没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门,我清清白白做人,谁怕谁?”

“那好,现在就走。”苏阿芳扯住邱舒云袖子。

邱舒云使劲一拨拉,吼道:“我今天偏不去。”

“你不正好找他证明劳模的事?”苏阿芳讥笑说。

“我现在正好有事,你留个电话,我挂你。”邱舒云放低语调说。

苏阿芳留了电话号码,拔腿走人,亮给邱舒云火一样的背影。

苏阿芳坐在公交车上,瞥见法院气派办公楼,下意识地挤下车门,她身上揣着方孝旭写的诉状。苏阿芳健步登到一半台阶,抬头仰望法院湛蓝玻璃幕墙门脸,止步踌躇不前,犹豫了一会,转身步履疲沓走下台阶,徐徐离去。

苏阿芳站台阶上犹豫的当口,恍然明白方孝旭老糊涂了,抑或,方孝旭病急乱投医想此下策,内里玄机荒谬不可行。方孝旭貌似两全其美的策略,既帮助苏阿芳摆脱缠绕了几十年的困境,又为他自己找到入狱通道,逃避拆迁办死缠烂打,新居被判强拆的厄运。孰不知狱犯如笼中之鸟,强迫签字画押奉献新居易如探笼取鸟。何况,递交一纸诉状就让一个人入狱,跟探笼取鸟一个道理,约束人自由的法律和孩提过家家有何两样。她有被戏弄的感觉,冤有头,债有主,就算方孝旭不是她蒙冤受屈始作俑者,也是参与者,后来最有权力的参与者。始作俑者已死,苏阿芳降而求其次,找方孝旭要说法讨还清白。方孝旭能做的都做了,还能做什么她也混沌,根源还在档案,邱舒云那么二货的女人都有档案,她怎么可能没有?不管结果,赖死方孝旭,让邱舒云跟方孝旭对质,还原当年真相,也不失为降而求其次还她清白的办法,抑或是还她清白的深一步。走一步是一步吧,所以,她急切等待邱舒云电话。

10

苏阿芳守在家中,时时留意电话响动,坐立不安等了两天,都等到夜里十一点上下眼皮打架,没有等到邱舒云电话。苏阿芳撑不住了,灭灯上床,眼皮不打架了,清醒得会思考,身子摊烙饼似的辗转,引出陆严武话题。

陆严武说:“阿芳,你这几天鬼鬼祟祟,好像有心事瞒着我。”

“我一直有心事,你不是不知道。”

“知道是知道,这两天守在家里不出门,寸步不离家门,和早年情状一样心神不宁,我被你整怕了,知道不?”陆严武干咳一声,说,“有心事说出来,瞒着我,守着新的心事,加上以前留下的老心事,就是两层心事,太重了。”

话语刚落,客厅电话铃声骤响,苏阿芳一骨碌下床,动作麻利得好像听到的不是铃声,而是地震地动山摇塌楼声。她听完电话神色慌张跑回来,惊悸地说:

“陆严武,不好了,女儿肚子痛……流血,女婿怀疑是流产征兆。”

陆严武鲤鱼打挺坐起,灯光下望着苏阿芳神色,急促地说:“女儿刚结婚,怎么怀孕了?”

“别问这么多,我们赶快赶去医院,女婿送她上医院了,她这时候最需要我。”

女儿在医院住了两个礼拜,苏阿芳在病房里支了一张弹簧床,精心陪护,形影不离。两周后做B超,胚胎正常,医生建议孕妇出院静卧观察。苏阿芳把女儿接回自己家,心思花在女儿身上,十天后再验B超,安然无恙,苏阿芳悬着的心落地,兀然想起与邱舒云的前约,邱舒云背信弃义还爽约,太不是人了,简直畜生不如,想挂电话恶骂她一顿。但她当时只给邱舒云电话号码,没向邱舒云要电话号码,只能再跑一趟了。

巧的是,正要出门找邱舒云兴师问罪,电话铃响了,苏阿芳懒懒地说:“找谁?”

对方声音让苏阿芳警惕,不是别人,正是她想找的邱舒云。邱舒云对苏阿芳义正词严质问回以理直气壮谴责,十天和半个月前各挂了一个电话,没人接听。“怎么能怪我?我不怪你算我大度了。要不是我认不到方孝旭家门,求你带路,求你证明我劳模身份,我早自个儿去找方孝旭了。”

苏阿芳想想问题出在自己这头,做和事佬道歉,约好下午三点在人民公园会合,一起去方孝旭家里。

公园里花红柳绿,古樟翠盖,男男女女或扎堆嬉闹,或盘旋于通幽曲径,径旁竹篱圈围大片夹竹桃、芍药、石榴等花卉,花事红艳恣肆,透露穿行曲径男女心事如虹——希望的季节有理由享受春光赉赏。苏阿芳孤寂靠着公园入口石坊门等待邱舒云,目视面前摆满红黄白紫盆景。不远处路口,一个老者肩上扛着糖葫芦,摇晃手中竹筒沙沙响。暗红糖葫芦像扦插的花柱,糖衣闪烁点点幽光。老者装束落伍,灰色中山装缝着三个口袋;裤子黑色宽筒,露出几处磨白的痕迹;一双新崭崭解放鞋像是岁月留下的记忆。糖葫芦老人突兀的疏离感和格格不入的冷寂,平添几分神秘与亲切。苏阿芳替他愤愤生意清淡,上前买了两串,一手举一串,咬噬其中一串,眉头一皱,脸上写下失望。她吃出小苹果味道,甜得尖锐,酸得入俗,无一丝半点当年味。小时候,糖葫芦是她最爱,山楂果串起的诱惑,有时只能垂涎回味,酸酸甜甜山楂味爬满味蕾,那酸甜仿佛天底下最美好最纯粹的融合。而用小苹果做糖葫芦,苏阿芳头一次碰到。时过境迁,有些东西永远回不去了,一如自己的心态,追索答案和还原清白让她失衡。

苏阿芳继续吃着差强人意糖葫芦,望见邱舒云从坡下升上来,酡红上衣绿裤子,齐耳头发纹丝不乱。看得出邱舒云对此行用心隆重,但一大把年纪如此装扮显出不伦不类的俗气,就像手中糖葫芦,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刚好三点。

苏阿芳钦佩邱舒云守时。

一串糖葫芦到了邱舒云手上,她毫不客气龇开四环素牙咬下去大嚼,含混说:“走吧!”

走到街旁垃圾箱,苏阿芳下意识把吃残的糖葫芦顺手一塞,塞进垃圾箱。垃圾箱戳着,收纳垃圾,也收纳可降解再利用的废物,一如人心藏污纳垢,寻找降解渠道。苏阿芳拍了拍手,顾自快步往前赶,邱舒云影子似的亦步亦趋,喘气的声音把豆黄阳光挤兑东躲西闪。

走过公园,下一个坡,就到了大片旧城改造区域,街道上飞扬尘土漫卷春风,横向往来奔跑施工大卡装着建筑渣土和施工沙土,生生阻断纵向开行的车辆像串起的夏蝉烦躁嘶鸣。几个交警穿梭车流中比划着。苏阿芳带领邱舒云横穿凌乱车流,像迷魂阵里探寻出路的迷路者。她们左冲右突走到对街,一大片如震后废墟的偌大场地跃入眼帘,废墟与残垣断壁间,星散兀立几栋新旧高矮不一楼房。几部大型钩机扬臂卖力锤击老墙,推土机像屎壳郎低头铲除渣土,挖掘机躲在低处挖基础,工人们忙着浇筑地梁……破旧与立新忙碌成一团,是非净地挂牌出让土地熟见的场景。

邱舒云追上苏阿芳,眼睛斜睨苏阿芳,说:“阿芳,我看不对劲,方孝旭不可能还住在这里。”

不是这儿不对劲,是邱舒云自个儿不对劲。苏阿芳此番重逢邱舒云,已隐隐感觉她哪儿不对劲,比如眼睛白多黑少,像时时乜斜他人表达不满;比如要人证明她当过劳模,邱舒云当了一年多正式员工后被解除公职,干了大半辈子临时工,临近退休才转正,当年供销社临时工受歧视不给评劳模,路人皆知,她非要子虚乌有构设……

苏阿芳没好气地说:“没住这儿住哪儿?他是铁心抗拆的。”

事实证明苏阿芳判断正确。转过弯,就见方孝旭外墙贴瓷砖的小楼岿然屹立旧城改造区西面,如同守护废墟的城堡。城堡周围人头攒动,似乎在预谋一场暴乱。方孝旭小楼的山墙前,一台庞大金黄色钩机令苏阿芳心里扑腾扑腾乱跳,钩机高扬长臂敲击高处墙体,发出哐哐巨响。

“他们干什么?”邱舒云好奇。

“拆房子。”苏阿芳惊悸地说。

“谁的?”

“方孝旭的。”

……

走近看分明,城管手拉手围了里外两层大圈。钩机在圈内一下下敲击墙体,仿若一只巨型啄木鸟愚顽而笨拙地啄食高处坚硬墙体,一个锅盖大的洞口受力扩张,沙土砖块扬尘纷堕,噼里啪啦的喧嚣淹没耳膜。圈外围满工作人员和表情各异围观群众,一个官员模样的人叉着圆滚滚腆突腰部仰望钩机,像将军得意墙头旗帜。人群背后堆满正在装车的家具器物,它们被雇来的民工们从屋里清出后搬上车,准备运往方孝旭过渡房。

此时,远处方孝旭被几个城管队员盯视。他眼睁睁看着钩机蚕食自己才翻盖三年的小楼。他拿到中级法院送达的强拆判决书,拆迁办人员与法官同时到达。拆迁办人员态度谦和得像仆人,主动提出帮忙搬运家什。方孝旭发了半小时呆愣,如久病初愈,对搬家不置可否。

随后,一队雇佣民工、几十个城管和工作人员随一台钩机轰轰烈烈抵达,听候官员指令。民工人多力量大,似风卷残云,一个时辰搬光屋里家什,钩机在最后一件家具——席梦思床搬出家门开始啄食山墙,哐哐哐,既单调又宏富,振聋发聩震慑四里八乡。

苏阿芳心里咚咚咚敲鼓,悬着心挂念方孝旭,担心他精神被重击冲垮。苏阿芳转旋寻觅,转到屋前百米处倒塌楼板上站立的人群,搭眼瞥见了人群里方孝旭,苏阿芳泪水夺眶而出。

方孝旭也看到了苏阿芳,认出苏阿芳身后邱舒云。他和身边人耳语了一句,身边人招手大声喊,喊了两句,苏阿芳和邱舒云同时听到喊她们。方孝旭被盯梢跟随着从人群里走出来,脸上云淡风轻。苏阿芳好生惊诧,仿佛强拆的不是方孝旭家,方孝旭也是好奇的围观者。

方孝旭说:“邱舒云好久不见。”

邱舒云说:“嗯。”

方孝旭说:“苏阿芳,我想开了,我天天读报,理解政策,赌的是一口气,赌气过了,就想开了。”

苏阿芳含泪点头,掏出诉状说:“还给你。”

方孝旭接了,塞进左边裤兜,摸出右边裤兜里一份报纸,说:“我想来想去,挽回你名誉,还你清白最好的办法就是登报,我找了报社记者。”他把一张折叠四方的报纸搡到苏阿芳眼皮下,一块用红笔圈出的文章跃然眼皮下:《苏阿芳三十六年蒙冤 方孝旭一朝真诚致歉——一桩陈年旧事的还原》。

苏阿芳瞥了一眼标题,泪水哗哗淹没双眼。

“别哭,我知道你受委屈了,请原谅,”方孝旭嗓音低哑,犹豫了一下,说,“苏阿芳,我没有暗恋过你。”

一旁邱舒云怔住了,不明所以地直翻眼白。

苏阿芳双目微暝,咬住拳头点头,正欲痛哭出声,一声訇然巨响先声夺人,如同踩响一颗深埋地下的巨雷,震撼脚底楼板抖颤,在场人人战栗变脸。惊魂甫定,众人意识一场虚惊,拆迁区如战场,时有有惊无险惊雷巨响。

苏阿芳泪腺刹那间炸断流。她从惊惧中回过神,和方孝旭几乎同时失声叫道:

“啊!”

——眼前不见了邱舒云。

邱舒云躺倒地上,口吐白沫,身体痉挛、抽搐如受伤的毛毛虫。

三年前邱舒云遭遇一场车祸,身上无碍,大脑受了伤,意识受挫,患上了羊角风。

众人不明就里,慌作了一团。

责任编辑 林东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