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鸿隽与四川大学(连载)
2015-08-05智效民
智效民
一、任鸿隽的科学思想与教育主张
任鸿隽(1886—1961),字叔永,原籍浙江归安(今吴兴),出生于四川垫江(今属重庆)。他从小勤奋好学,于1904年最后一次科举考试中考取秀才。废除科举后,他顺江而下去了上海,进入中国公学深造。中国公学是由当年被迫回国的留日学生创办的,其中有不少革命党人。任鸿隽入校后与该校学生胡适、朱经农等人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后来他东渡日本求学,其间,他除了旁听章太炎先生的国学讲座外,还考入东京高等工业学校专攻应用化学。
辛亥革命爆发后,任鸿隽立刻回国,担任了总统府秘书处秘书,为孙中山起草文稿并协助处理政务。袁世凯上台后,他去北京政府当过秘书,但由于厌恶官场生活,再加上学业未竟,又以“稽勋生”(对革命有功的学生)的身份赴美国留学。初到美国,他进入康奈尔大学文理学院,在感受两种不同社会制度的同时,也认识到科学的真谛。
任鸿隽对科学的理解和阐释与教育密切相关,其中有几点特别值得注意。
第一是科学的起源。许多人认为,学习科学知识就是为了报效祖国、振兴中华,但是任鸿隽却不以为然。他说:“近代中国落后的原因,固然是因为没有科学,但是却不能把科学与这类功利性目的联系在一起。因为真正的科学家,比如阿基米德、伽利略、哥白尼等人,就不是为名利驱使,而是为好奇心引诱。这也是科学首先出现在西方的主要原因。相反,如果仅仅是为了外在的功利目的而不是为了内心求知的需要,科学是不会产生、也不会健康发展的。”这些论述提醒我们:如果只想把科学当作一种富国强兵的手段,或者是改善生活的工具;如果只想从物质文明方面追赶西方,却又不晓得科学的起源和科学的真谛,其结果只能是像洋务派一样,陷入舍本逐末的老路。正因为如此,他认为当年自己为了革命、为了制造炸弹而选择化学专业也是错误的。也就是说,如果我们的教育不注意培养学生的求知欲和好奇心,他们长大后就不会有研究科学的内在动力,也不会把科学引向健康之路。
第二是科学的精神。任鸿隽说:“所谓科学精神,完全是为了追求真理而已,即使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他希望科学研究和科学教育要“把事实放在思想构造的第一位,(至于)那些主义和理论,只放在第二位,或竟不管他。”著名科学家竺可桢也把科学精神概括为“只问是非,不计利害”。他认为,要想在科学上有所成就,就必须有“不盲从、不附和、不武断、不蛮横、不苟且、不无病呻吟的科学态度”。这正是我们的教育最需要、也是当今社会最缺乏的东西。
第三是科学的功用。长期以来,许多人都把学科学、学技术当作捞取功名利禄的一块敲门砖,至于个人的兴趣、爱好,特别是那可贵的求知欲和好奇心,则根本不顾。任鸿隽说他们是“为利而学”,而不是“为学而学”。这种状况是中国科学事业举步艰难、发展缓慢的原因所在。另外,任鸿隽还反对把科学与技术混为一谈。他指出,人类物质生活的改善和技术的进步,不是科学家的最初动机,而是科学研究的必然结果。如果只重技术而不重科学,就会重复洋务运动的老路。后来,任鸿隽看到许多学生把经济学、商学和应用科学当作热门专业,而纯粹的基础科学却几乎无人问津,便感到我国科学面临着重大危机。他告诫大家:“人不能单靠面包而生活,如果在物质生活之外不能发现高层次的精神活动,人生还有什么意义?”他还指出,纯理论研究最需要保持心灵的自由,它不应该受到干涉,应该享受特别保护。
第四是科学的教育。任鸿隽对教育问题特别关注。他认为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强迫他学习不感兴趣的专业,从事不感兴趣的工作。他非常赞成长期在中国工作的外籍科学家葛利普先生的观点:“一个人选择某个专业不是为了谋生,而是因为他喜欢这种工作。”也就是说,一个人要想获得成功,必须热爱他所从事的专业。他还指出,中国的“学术死亡率”高达99%以上,是因为许多人在大学毕业后放弃了研究工作,这是一种很大的浪费。任鸿隽指出,一个人获得硕士、博士学位,并不算真有学问,只有经过十年二十年艰苦努力,才能跻身于学者行列。他强调:大学教师的职责不是贩卖知识,而是要培养学生的研究兴趣,要让他们明白科学研究的目的不在于物质享受,而在于精神满足。这是一种高尚的刺激和智识的愉快,大学生只有懂得这个道理,养成研究习惯,才能对人类有所贡献。为此,大学教师必须在独立研究中,对科学原理和科学精神具有深切的了解和体会,才能在思想和人格上对学生产生好影响。他还说,真正的科学是独立的,不依附于任何主义的,把科学和物质文明等同起来,或者“骂科学是帝国主义的”,都是不明白科学的真谛。
第五是教育与独立。1932年胡适创办《独立评论》,任鸿隽夫妇参与其事,并写了不少文章。其中任鸿隽那两篇批评国民党“党化教育”的文章值得注意。文章说:“一个理想中有教育的人,在智慧方面,至少的限度,必须对事理有正确圆满的了解,对于行事有独立自信的精神。要养成这样的人格,第一的需要,是智识上的好奇心。有了智识上的好奇心,方能对于各种的问题或事务,加以独立的研究。研究所得的结果,才是我们信仰的根据。这种教育的方法,在党的立场看来,是最危险的。他们的信仰,是早经确定了的;他们的问题,是怎么的拥护这个信仰。因为要拥护信仰,所以不能有自由的讨论与研究;因为不能有自由的讨论与研究,所以不能有智识上的好奇心。这个情形,恰恰与十七世纪初年,欧洲宗教的专制思想相类。”因此他认为:“有了‘党化’,必定是没了‘教育’;反过来说,要有‘教育’,必定要除去‘党化’”(《独立评论》,第三号第13至14页)。
二、国立四川大学的艰难诞生
任鸿隽1918年回国后,担任过北京大学教授、教育部专门教育司司长、商务印书馆编辑、东南大学副校长、中华教育文化基金董事会干事长等职务。直到1935年他担任四川大学校长后,才有机会为家乡服务。
四川古称巴蜀,其教育传统至少可以追溯到汉景帝时代。当时蜀郡太守文翁在成都办学育人,使“文翁之教”成为千古流传的佳话。到了清朝康熙年间,四川成立锦江书院,为当地最高学府。同治年间,张之洞主持四川学政,认为该书院以八股文为敲门砖,不符合时代要求,又创办尊经书院,鼓励学生专攻经史,从学问的根本入手,培养良好学风。此外,该书院还以“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方针,计划开设天文、地理、算学、格致等课程。但由于风气未开,条件有限,未能实现。
1901年清政府开始推行新政,并于次年颁布《钦定学堂章程》。当时的四川总督奎俊将锦江书院和尊经书院合并,按照京师大学堂模式成立四川通省大学堂,成为四川近代第一所综合性高等学校。不久,清政府规定“大学堂”是全国最高学府,其他学堂不能使用这个名称,该校又改名四川省城高等学堂,这就是四川大学的前身。
新政期间,新式学堂纷纷成立,四川通省师范学堂于1905年成立。随后,废科举重实学的潮流席卷全国,四川又成立了法政学堂、藏文学堂、通省农政学堂、工业学堂和存古学堂。这“五大学堂”后来演变成公立四川大学的法政学院、外国文学院、农科学院、工科学院和中国文学院,最后都成为国立四川大学的一部分。
辛亥革命后,中央临时教育会议于1912召开。为了纠正大学过滥的状况,会上决定全国只设立三所大学,其他高等学堂必须取消。于是四川高等学校(原四川省城高等学堂)在1916年送走最后一批学生后被迫停办。该校停办后,国立成都高等师范学校接收它的许多教师,也扩大了招生人数。到1919年五四运动前夕,成都高师搬入新校址,成为四川全省规模最大的高等学校。与此同时,五大专门学堂也有长足发展,有的学校还培养出一些名人,比如巴金就是四川外语专门学校的学生。
在此期间,四川各界要求办大学的呼声很高。1919年任鸿隽留学归来后,曾向省长杨庶堪建议,应该仿效美国州立大学模式,办一所四川大学。杨省长采纳这个建议,向省议会提出咨文,省议会讨论通过。但由于政局动荡,军阀们不愿意出钱,该议案未能实现。1922年,全川教育会议在成都召开,任鸿隽再次提出这个问题,并要求在全省教育专款的肉税项目中,每年拨出四五十万元作为筹办四川大学的经费。这个意见经大会表决通过,送省长刘成勋执行。但是全省肉税被各防区军阀分割,筹办四川大学的事还是被搁浅。就在这一年,后来成为“延安五老”之一的吴玉章担任成都高师校长。“他办成都高师,首先是为了培养革命人才,‘推进新思潮的扩展’,以启发学生‘走俄国人的路’,力图以马克思主义教育师生。”(《四川大学史稿》第95页,四川大学出版社1985年出版)因此后来发生的许多事情,应该说与此有关。
1924年春,杨森打败熊克武,独揽四川军政大权。曾经留学美国的傅振烈接替吴玉章担任成都高师校长后,重提在四川办大学的旧案。他认为只有像南京、沈阳、武昌、广东等地那样,把高等师范学校升格为大学,这件事才有进展,办学经费才有着落。傅振烈的计划受到杨森的大力支持,并以成都高师名义向教育部呈报改办大学和招收预科生的章程。这一年暑假,成都高师招收第一批大学预科学生143人。第二年,成都大学正式挂牌成立。这本来是件好事,却遭到一些高师师生的反对,他们主张要改大学也只能改师范大学,意思是他们也要享受大学的名分。由于傅振烈坚持要办综合大学,并受到第一届预科生和全社会的支持,这所新生的大学才没有垮掉。正在这时,支持傅振烈的杨森因战败下台,由刘湘接替他的职务。有幸的是刘也一直希望四川能办一所国立大学,于是他改聘张澜为成都大学校长,并在四川善后会议上使用被称为“盐余”的税款解决了该校的经费问题。至此,四川才有了第一所综合大学。
成都大学虽然成立了,但因为与成都高师共处一校,引发不少纠纷,学生之间也冲突不断。1926年,参加四川中学校长会议的众多校长联名致函省长公署,要求将高师改为师大,没有成功。第二年高师再次提出这个问题,刚刚诞生的南京国民政府批准国立成都师范大学成立。正在这时,全国范围内有一股成立单科大学之风,五大专门学校也趁机合并,成立了公立四川大学。公立四川大学成立后,还与成都大学发生了争夺原四川高等学校校址的纠纷,经省长公署仲裁,成都大学于1929年迁入原四川高等学校旧址,才解决了这些矛盾。
如此一来,四川高等教育呈三足鼎立之势。其中成都大学经费充足,教师阵容强大,在三所大学中最具实力。相比之下,国立成都师范大学因为成都大学的分离而元气大伤,再加上经费和师资等问题,到1930年几乎陷于停顿状态。公立四川大学成立后,五大专门学校不仅没有融为一体,而且人均经费仅仅是成都大学的七分之一左右(1930年《全国高等学校统计》,转引自《四川大学史稿》第140页)。在这种情况下,该校人事变动频繁、专任教师太少、图书设备缺乏等问题,就很难解决。
1931年5月,四川省政府主席刘文辉在训令中指出:三所大学自“成立以来,数载于兹,别户分门,叠床架屋”,应该予以整顿。10月,刘文辉召集会议,宣布四川省政府整理大学委员会成立,并由他担任委员长,提出合并三所大学的具体安排。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各方面矛盾得以化解,直到1931年11月9日,三所大学完成交接任务,包括四院十一系的国立四川大学才正式成立。
(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