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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林深处的抱朴之士

2015-08-05刘梅花

红豆 2015年8期
关键词:葛洪

刘梅花,本名刘玫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西凉草木深》。出版散文集《阳光梅花》《草庐听雪》。在《读者》《芳草》《青年文摘》《红豆》《散文》《飞天》《朔方》《散文百家》《海燕》《安徽文学》《福建文学》《西北军事文学》《文学港》《四川文学》等四十多家纯文学刊物发表大量散文作品。多篇散文作品入选中考试卷。

抱朴子

东晋年间。丹阳有户人家,原本是江南士族,到了葛洪这一代,没落了。才到春天,枝条上绿色还未渗出来,树叶子也还蜷缩着,未撒开。风尚且寒凉着,连太阳都不怎么暖和哩。可是,十来岁的葛洪已经揭不开锅好几天了。单单是饥饿也就罢了,还生病卧床了好一段日子,连打柴也不能去,真个儿雪上加霜。邻居们接济的粗粟也只剩碗底的几粒,再拖,怕是要饿死了。肚子里咕噜噜响着,声音格外大。他推开窗看看天上的太阳,独自叹息说,也许,明天就暖和了,再也不需要皮袍子了。身上这件皮袍子是他父亲留下的,毛色甚好,二青布的面子上连堆花纹都清晰可见,都没怎么好好地穿过呢。

他推开衰破的木门,门外的荒草差不多一人高,枝叶凌乱粗糙,在风中群魔乱舞的寒碜样子。荒草里,那条看家的瘦狗辟开着两条小径,通向院子外。他犹豫了一下,选择稍微宽点儿的一条小径出门。哪知道走到尽头,竟然是篱笆编的墙,墙上瘦狗扒开了一道豁落,大约是为着追野兔或者是逮老鼠的。他已经很久顾不上给狗给吃食了,也不知道它吃什么。反正它还旺盛地活着,瘦虽瘦,竟然也有些高傲的气度,并不蔫头耷脑地可怜。葛洪懊恼折返,一直走到屋子门口,又顺着另一条小径出门。荒草丛里,隐隐也有绿草冒出草尖来,直刺刺的,什么也不怕的样子。

葛洪从荒草里窸窸窣窣倏然钻出来,脑门上顶着乱草,倒是把过路的人吓了一跳。路人说,公子,你家的屋子都快要被荒草吞没了,你看篱笆墙亦是坏得不像样子,也不修理,请个仆人拾掇清爽才好,好歹你也是读书人。葛洪拱手施礼回答说,家中实在太贫穷了,仅仅依靠打柴种田奉养老母,不要说请仆人,连自己都吃不饱哩。您看,这会儿我就是要去典当身上的皮袍子,不然过不了春荒啊。

他穿着白细布的单衣走回家,风吹着格外单薄,只不过肩上多了几斤米,腋下多了一卷书。院门口遇见邻居说,你都到了食不果腹的地步,还买书做什么?不如多买几碗米是好。他有点木讷地点点头,啥也没说,拨开杂乱的草木进门去了。粗枝大叶的草木阻挡着,使脚步变得异常凌乱。倒是看家的瘦狗听见声音,欢快地从他身后撵过来,看看他,又跑到前面屋子门口去了。

他枯坐着思忖,兵荒马乱之际,乡野屡遭兵火,家里收藏的典籍都被焚毁,手边仅存的书都读完了,新的连一卷书也寻觅不到,这可怎么行?现在初春,耕田还得些天气,自己的病也好多了。无书可读,这日子,就连一点儿希望也没有了。隔天,他推开杂草出门,背着书篓一路步行,到很远的地方,另一户故交家里去抄书。路上若是遇见老牛拖着破车慢慢行走的,也正好捎带他一段路。

年少的葛洪,虽衣衫褴褛,但身上仍然有一股清俊之气,话语虽少,但谈吐之间弥漫的全是斯文和儒雅。这儒雅,自有一种可敬之处,潜伏着几代人的时光沉淀下来的细腻和优雅——这便是贵族的气质。

世交的家在小巷的尽头,幽静得很。一路是青石板的小径,清凉凉的。门口的石狮子瞪着威严的眼珠子。上马石亦被仆人擦得干干净净,门口的灯笼挑得高高的,在风里摇摆。朱红的大门紧闭,黄铜包钉圆鼓鼓地闪着光亮。他拍拍门,高声报上姓名。

进了大门,院落里花草树木都预备着发芽开花,黑沉沉的,浓密得出人意料。庭院那样深,竟然有一种深邃清净的意境。一条小径是青白的碎石子铺就的,有些斜斜的随意和安逸。朱红的廊下,雕花的轩窗,仆人托着木盘走到回廊那端去了,脚步轻轻的,愈加映衬出自己的寒碜来。

可是,这一切又是多么熟悉啊。他小时候,就是在这么奢华的院落里度过光阴的。他的父亲,叫葛悌,曾经是吴国的高官,历任中书郎等要职。入晋后,又任大中大夫,后升迁为邵陵太守,那是多么显赫的好时光啊。而且,祖父做官亦是很高,历任吴国的吏部侍郎、御史中丞、卢陵太守、吏部尚书等官职。那时候,他家的宅院也不小哩,廊下走着的侍女仆人穿得都多么体面光鲜。自己整天厮混着玩耍,总也不好好读书。他的父亲穿了深青的衣袍,干瘦干瘦的脸庞,在花园里散步。有时远远地招招手呼他,温存地说来呀,三公子,尝尝新釆的桑寄生茶。

他叹了口气,那时候,备受父母娇宠,连写字的纸页都不曾爱惜。而且懒散之极,书乱着扔到一边,看也不看一眼。终日多是骑马射箭,四处游玩。自十三岁那年父亲去世,葛洪与母亲扶柩还乡,不幸又遇上战乱,一下子就使孤儿寡母陷入困厄之中。从此家道中落,令人眷恋的清静日子就过到头了,沦落到现在食不果腹的地步。父亲一向为官清廉,家里并无积蓄,只能过着自食其力的农樵生活。

他两眼直直地望着人家高高书架上的书卷,咽下一口唾沫,内心复杂之极。这么多的好书,犹如昔年自家的书屋。他仰头眺望着,就如同眺望着这个幽深浩荡的世界。尽管他像个流浪者,尽管他明天还要上山砍木柴,挑到街上去卖,尽管晚上读书连一盏油灯也没有,只能借着火光苦读,可是现在,尽快地抄书吧。虽然主人脸上还有笑意,但毕竟也是勉强的。那些仆人目光里可就隐隐有些蔑视在里面了,这可真教人不痛快。可是,卑躬屈膝受点儿委屈也没什么呀,只为着眼前大好的书卷。

因着常常来抄书,宅院里的人也都熟了。某天他走出大门的时候,管家说,葛家公子怎么看上去畏首畏尾的?他的行为也甚是怪癖,帽子鞋子又脏又破,衣裳也破破烂烂,真是令人讨厌。常常出入我家,未免有失体面了吧?不如借书给他回去抄才好。主人回答说,他看上去小心谨慎的出人意料,连话也不敢多说,格外拘谨。若是说慢待他,倒也没有。其实一个打柴的,读书也无甚用,真不知道他怎么想。你看他是不是有点儿呆痴?除了打柴和抄书,其余时间终日闭门读书,几乎到了如醉如狂的地步。他家院子像无人居住一样,庭院长满了杂草,篱笆墙亦破损不堪,野狗随便进入……

葛洪尚未走远,听得很真切,倏然之间就像被人往怀里塞了一坨冰,寒凉而且滴水,湿漉漉的,使他产生了某种不安。主人的口气里包含着一种奇怪的东西,既说不上怜悯,也说不上鲁莽,语气有点儿坦诚或者是实心实意,还稍稍有些惊诧迷惑。他愣怔怔地站在高高的围墙下,抬头看见白刺刺的太阳,照得他眼泪直流。这尘世,没有一个人心甘情愿地抛弃自己的富贵去变成一个穷人,受人的白眼仁。还不都是命运的怆然么?他举起手里的抄本,觉得轻飘飘的,像举起一团白纸黑字的雾。

他只是愣了一会儿,就走开了,心里慢慢变得若无其事。比起他日后遇见的各种劫难,这点委屈,也没有特别值得伤心的,只不过是光阴里一般的小难过罢了,有什么耿耿于怀的呢?

他回家给母亲说,洪不过是丹阳乡野的一位寻常人,在幽静的深山老林中打柴种田为生,与一般的乡民并无别处。若是说非有区别不可的话,只不过胸怀朴素的大道,不愿奴颜婢骨去乞求权势和荣华富贵。若是有人觉得洪古怪言语短拙的话,那是因为遇不到知音的话,就一天到晚沉默着不说话。若是非说不可呢,也一定率真老实才行,不会迎合他人,也绝对不会嘲弄别人,私底下议论别人。

清贫生病的母亲直愣愣地看了儿子一眼,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但是她啥也没问,只把破窗推开一条细缝儿,朝外看看说,你瞧,下雨了,该布谷了。这雨这么一下,满院子的荒草都湿漉漉的,还少了凄凉劲儿呢。

雨越下越大,几乎要哗哗地泼下来,天地灰塌塌的,荒草们彼此倒伏,一塌糊涂的狼藉。天色暗下来,屋角也在漏雨,滴打在破缸上,呱嗒呱嗒响动着。葛洪点起木柴,如饥如渴读着抄来的书。母亲褐色的衣裙颇为衰旧,稀疏的头发松松绾起发髻,插着一枚竹簪子,脸色枯瘦却很安详,在火光下显得宁静却又有着贵族清雅的气质。

葛洪勤奋到了极致,夜间抄读书卷,白天上山打柴,还要耕田。他苦学医学典籍,为母亲治病。人穷,倒也没挖空心思想着去求师交友。其实他也不善交游。虽孤独,但心气儿是顶高的,寻常人他根本就不愿意交流,只闭门读书。乡人都说他行为怪癖,不算个好庄稼人,而且总是显得木讷迟钝,不善言谈,让人觉得他迟钝笨拙之极。出门也没有一件像样子的衣裳,衣履真个儿粗陋寒碜之极,不得不叫人哀怜。

不过,世上的事情,山不转水转,总归是有些变化的。依着抄书苦读,到十七八岁时,葛洪已博览群书,涉猎甚广,在本地挺有名气。诗赋杂文,无一不精。医术精湛,来找他看病的人络绎不绝。他生性淡泊,自是无意于仕途,于是立志成为精研经史百家、医学,专事著书立说的儒家学者。乡人称他为抱朴之士,他遂以“抱朴子”为号。

抱朴指平真,自然,不加任何修饰的原始。是道教思想中追求本真,怀抱纯朴,不萦于物欲,不受自然和社会因素干扰的思想。

中年的他,虽然历经了更多的磨难,但医术早已经扬名于世。几百里路上都有人赶来求医。葛洪长相清瘦,倒也不甚清俊,前额凸出来,眼睛里闪着深邃的神色。虽说是名医了,但衣着仍旧不修边幅,散漫得很。袍服破了,鞋帽脏了,不勤更换。衣装式样也与俗流不合,忽而肥硕的领子宽腰带,忽而紧身窄袖。忽而长袍拖地,走路飒飒的,忽而短裤露腿,就那么任性随意。反正老夫我高兴就行,关别人什么事情?至于贵族们不理解,畏其接触,倒也正好,留得空闲老夫独自逍遥。可是,百姓们喜欢他,尊称他为葛神医。

有庸人嫉妒他的才华,恨恨地捣闲话说,葛洪沉静孤傲,行为怪癖,不过是一般的草民罢了,唯有多读了点书而已。可是,他后世的知己陶弘景却说,那是世俗之人不懂得葛仙翁。若说他是孤僻,才不是呢。只有我深深懂得,先生正是以这些大智若愚的举动,超然脱俗的行为,赢得读书养性的心境,成为一代祖师。若说孤独,大概也是有的,才情太高,没有知音,只好付与书卷山水了。你看,他其实心中怀有大慈悲。只要他家中存有食粮,必定要分至一半接济穷人家。他四处游历行医,每个病人都细心诊治,药资分文不收,许多穷苦百姓受到他的恩惠。饥荒年,还指引大家从山里采食一种藤草救饥,不知救活了多少人。大家就把那种藤草叫葛。家里有余钱,全都接济了穷苦人,一文不剩,所以乡亲们都称他为“抱朴之士”,意思是抱定朴实自守之志的人。

后来,他回忆起年少时的衰败时光,感叹说,那时候,可真是贫困之极啊,连饭也吃不饱哩。饥寒交迫,疲困劳累,亲自干农活。披星戴月,勤勉地在田地里耕种。更不幸的是一直颠簸在战乱的年代,还常遭兵灾火患,父祖们留的书籍也都被烧光散失,不得不起早贪黑砍柴市卖,换取纸笔,晚上以木柴照明抄写别人的书籍。因为钱少,每张纸的正反两面都密密麻麻写满,以至于抄出来的书卷除了自己,别人都看不明白。若是说辛酸,亦是有的。但是正是因为身处在凄冷的环境里,被人歧视,畏惧接触外界,才得以有读书养性的淡泊心境。

说这话的时候,他已经年近古稀,在深山中隐居多年。此时的葛洪,已经是名满天下,可以傲视人生里的各种坎坷了。后世评价他说:“葛洪,东晋时期有名的医家,是预防医学的介导者。著有《肘后方》,书中最早记载传染病如天花、恙虫病症候及诊治。是全世界最早有关天花的记载,医学成就极高。同时,他也是东晋时期著名的道教领袖,内擅丹道,外习医术,研精道儒,学贯百家,思想渊深,著作弘富。《抱朴子》为其主要著作,是中国也是世界炼丹术史上和化学史上的重要文献。他可说是东晋时期对我国医学贡献最大、创见最多的医学家。”

依着我的看法,仅仅是作为医家,葛洪已经足以安放他一生的清梦。他寒凉的年少时光,清贫到一张纸都没有,只有一院子荒草陪伴。年老之后,拥有了天底下最隆重的财富。是的,这个财富跟钱财没有关系——圣贤面前,说钱是亵渎。拿世代人的敬重和仰望,去温暖他苦寒的年少时光,想来,他亦是会感动的。

山中宰相

南朝齐、梁时期。

才二十岁左右的陶弘景,才华横溢,被荐举做了帝王的伴读。后来又授予他“奉朝请”的官职,定期参加朝会,深受梁武帝的信任和敬重。但对他来说,光阴是极其不快乐的。他常常独自立在庭院里,看着树梢的云雀钻天而上,觉得那样的自由才是令人羡慕的。他的纯真和独孤,恐怕是天性里带来的。虽然身居权贵之门,却始终安静地读书做事,不怎么和外界的人打交道。若说是忙,倒也是。朝廷中有关礼仪和典章制度方面的事情,大多由他起草拟定。若说是清高孤傲,也是有的,一旦他郑重其事地和别人讨论问题时,对方要么一脸茫然,要么固执己见蛮横地夺走他的想法,令他郁闷之极。

陶弘景之所以拜官朝中,多是因为母亲的期望。在他眼里,连朝服的颜色都是抑郁的,文武百官们是那样的刻板呆滞。倒是路边的草木却是那么的鲜活恬静,教人心里清凉。

日子久了,他觉得内心愈来愈空虚疲惫,语言更加少,甚至连寒暄和客套都令自己厌烦。他的心思简直难以捉摸,居然提出来去到山间隐居,去山野谷壑听松涛、采草药。他一心一意要辞官归隐,言辞恳切得几乎给人以凄楚之感。皇帝对他虽然不舍,但仍答应了他,并赐送成束的绢帛作为礼物。他退出朝堂的那一刻,目光里闪着淡淡的激动,甚至有微微的泪花。隐居山林,多么好。自此,他在茅山中隐居,自称陶隐居。天天都逍遥自在,读书,采药,著书,吟咏诗文。

可是,皇帝可不打算忘掉他。但凡朝中难断的事务,或者国家每有吉凶征讨大事,都要派人去他那里咨询,请他参与决策。而他给出的决策,都是很顶用的。常有朝廷的使者带着皇帝的信件快马加鞭前往茅山,得了回书又急匆匆赶回。有时遇有重大事件,往来愈加频繁,前头刚刚派人捧着诏书出发,紧接着马上又加派使者去催办。史书上称当时梁武帝对陶弘景“书问不绝,冠盖相望”——书信、问候不停传递,使者车辆在途中一辆接一辆,可以相互远远地望见。由此,陶弘景又有了“山中宰相”之名。皇帝每得到陶弘景书信,烧香虔受,恭敬之状,真个儿无以复加。并且赞美说,陶弘景是个奇异超常之人,料事如神。

光景回到很多年前的话,陶弘景的确是个神童。那时候,丹阳秣陵乡下,幽静的庄园外,银杏的叶子纷纷扬扬正在往下飘落。四五岁的陶弘景,仰起小脸儿惊诧地看着金黄的树叶蝴蝶一样漫天飞舞。他小心翼翼捡起来几枚,从石桌上提起笔墨,写了几个漂亮的字。他母亲正在院子里忙碌,天气渐凉,穿了槐花紫的左衽短襦衫,外罩石青开襟半袖衫,下穿浅紫的长裙。他叫了声娘,举起树叶给娘看,他的隶书真是好。娘看了一眼,笑笑,眉梢却稍微有点儿忧虑。

这个小人儿实在太聪明了,天资好到难以置信。才三四岁,就常以芦荻为笔,在灰沙上学写字,过目不忘。陶家为世医出身,他祖父及父亲皆习医术,小家伙口齿伶俐,汤头方剂只教一遍,隔天如同瓦罐里倒核桃,哗啦啦地倒背如流,连磕巴都不曾有。且说话做事,坚毅倔强。写字干净利落,跟他的年龄很不相符,倒像个大人似的。这样人儿长大,不知道心要清高到哪里去,世俗如何能容下?

他在六岁时,就能理解自己读的书,并能撰写文章。七八岁的时候,陶弘景已经博览群书,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他的才华超出正常的范围,言语里体现出一种特殊的超然,令家人很不安。他给母亲说,每个人都有秘密,草木也有秘密,飞禽走兽也有秘密,天地也有玄机奥秘。如若不去探究,那就太可悲了。若光是贪图安逸,迷恋眼前的日子,那是胆怯的表现。最有价值的生命,就是探索很多的秘密才好。至于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只觉得有一股力量在催促着他,鼓动着他。

可是,家人并不希望他随意任性地发展。他生于江东名门。祖父陶隆,于南朝宋时侍从孝武帝征战有功,封晋安侯。父陶贞宝,深解药术,博涉子史,官至江夏孝昌相。家人多么希望他长大后顺利做官,光宗耀祖啊。

不过,世上的事情是很难说清的。陶弘景十岁的某一天,坐在银杏树下读书。银杏的枝干那么古老朴拙,茂盛得几乎大风都刮不透彻。有同乡披着一身落花的花瓣走过来问他,你可知道晋代人葛洪吗?他点点头。那人说,这是葛仙翁写的《神仙传》,孤本,蛮不错的。借你读读,可千万别丢了。别人是读不懂的,近似卦签上的隐语一样,你自然可读得懂哩。

陶弘景一谢再谢,回答说,照你这么一说,我是非要好好读读不可了。同乡却仰头看一树繁密的叶子,说不上在听,也说不上没有听,只是呆呆看着银杏叶子,感叹说,真是啊,日子就跟这树叶儿一样稠密,真个儿教人心里宁静。

或许,每个人的心里都藏着一处幽香的空谷。而能抵达心灵空谷去撒撒野的小径,便是书卷了。陶弘景每日研读此书,到了痴迷的地步。大风卷着黄尘从大路上刮过来,卷起银杏的叶子,哗啦啦地铁片一样响彻着,天色暗淡下来。他仍然坐在银杏树下,揉揉眼睛里的灰尘,接着读。母亲问,书里到底写什么呀?他回答,都是关于神仙的故事。读了这本书,使人产生壮志凌云的胸怀,有修仙学道的志气。研究探寻这本书中的事理,我觉得仰望青天白云和太阳,就不觉得像原来那样遥远不可及了。连这大风,都不怎么讨厌哩。

这,大概是他掏心窝子的话了。母亲说,你才十岁呀,不应该有这般修身养性的志向。就算不愿为官,学习真正顶用的医术也是好的呀,济世救人,才是人间正道。他懂得母亲的心。母亲最看中的,其实是光宗耀祖,有很高的社会地位和财产,得到人人的赞美。这有什么错呢?可是,他的想法却不是这样的,稍微任性一些。他说,我想去漫游名山大川,寻仙访药。我只是想追求一种本真的东西,不受自然和世俗干扰。这样才能学到最好的医术,相信最好的草药,都在深山之中等着我。

大概,他的口气过于坚定,母亲的失望就深深地攒在额头吧。

他逐渐读了葛洪的很多著作,恍然觉得,那个古怪豪爽的老人,在时光深处淡淡微笑,有时候还喝醉了酒,东倒西歪地行走在他的梦里。他觉得,葛洪的清美,不是谁都可以懂的。只有高雅情怀的人才可能品味葛洪思想之美,将内心的感受遥遥地与他交流,才是人生一大幸运事。

葛洪的影子在他的心里逐渐清晰,简直像昨天刚刚见过似的。同乡感叹说,这红尘之中,最懂得葛仙翁的,是你啊,陶弘景。

后来的日子里,陶弘景的性格里有了葛洪的影子,傲物轻俗,淡漠名利,不苟言笑。别人对他忌恨、诋毁,自己则漠然处之。在他的光阴里,沉静,朴实,心里自有空谷幽兰,才不被外界的喧哗惊扰呢。

十七八岁的时候,陶弘景已经对天文地理、医药历算之类,都有很深的研究。与葛洪的散漫随意不同,他生得眉清目秀,身材高大挺拔,相貌堂堂,一副飘逸飒然的仙风道骨。他喜欢白色的衣袍,清俊优雅,骑着高大的白马,靴子闪着亮光,看上去可真叫人佩服羡慕。王公贵族们都思谋着怎么样把自家的女儿嫁给他,费尽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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