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象

刘晓

2015年“六一”，200多名穿着统一、系着红领巾的小朋友排成方阵，眼巴巴地守在太原滨河体育中心门前，静等着期待中的篮球比赛。他们已经在太阳下晒了几个小时，兴奋和期待逐渐被不耐烦的心情取代，原本整齐的队伍也渐渐散乱开来，胆子大的，干脆三两个一群做起了游戏。

另一边，离他们几十米远的地方，滨河体育中心大门紧闭，门口一张白纸黑字的通知上写着“尊敬的广大观众，球迷朋友们：原定于六月一日至七日2015年首届玉兔杯国际篮球对抗赛，因故推迟，具体时间另行通知，因此给您造成的不便，望广大观众球迷见谅。特此通知”。

这幅画面跟儿童节实在不般配。

所谓的“玉兔杯国际篮球对抗赛”本是今夏山西男篮热身赛的一部分，在比赛开始前4天，赛事方举行新闻发布会，宣布比赛日程和参赛球队。然而到了6月1日，原定比赛开始的日子，主办方再次召开发布会，宣布参赛的8支队伍变成了6支，除了美国NCAA飞鹰队、蒙古国家队和山西俱乐部外，其余5支球队全部遭到了替换。

随后，原定于1日下午16时举行的蒙古国家队和佛山俱乐部的比赛，在开赛前3小时被宣布“为回馈广大球迷，比赛将免费对外开放”，与此同时，参赛队佛山俱乐部却悄无声息地变成了太原理工大学男篮……

再后来，比赛被紧急叫停。

这只是近来纷乱繁杂的赛事乱象中沧海一粟而已。

5月29日，艾弗森中国行合肥站现场，承办方合肥篮奥体育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总经理孙亮来到场地中央，屈下双膝，跪倒在全场观众面前。

这件事经大量媒体报道发酵，引起了巨大反响，同时也引发了赛事经营者乃至观众的不少反思，过去在人们的概念中，类似的商业比赛，观众买票看球天经地义，很难出现赛事方出现问题而无法履行其对观众承诺的事故。

孙亮这一跪，出现过多种不同解释。一开始的说法是，因为没有履行当初对于所有观众“艾弗森将出场打球”的承诺，孙亮以这种比较极端的方式向买票前来的全场观众谢罪。不过事后的另一种说法是，当时艾弗森无法出场一事已经得到了现场观众的谅解，作为责任人的孙亮这一跪，是为了表达自己对全场观众理解的感谢。

不管原因如何，孙亮这一跪，改变了很多人对于外国球星来华淘金的看法，也让中国体育界重新审视商业赛事的组织承办。

今年艾弗森中国行，拥有艾弗森中国行总代理资格的天津启迪文化传播有限公司跟国内多家承办公司签订了合同，孙亮就是其中一家。在他同启迪公司签订的合同中，有着明确条款规定，甲方（启迪公司）保证艾弗森在合肥站比赛中出场打球并保证球队其他球员参加明星赛活动互动环节，在事件发生后接受采访时，孙亮曾出示这份合同。

“你可以看看我与天津启迪签的合同，上面有时间。我是3月28日最后把合同签好，球票预售就是在3月底，5月12日正式开票。5月14日正式开始对外宣传。艾弗森来中国是在5月19日，之后就出事了。”

4月，孙亮开始按部就班地进行比赛的宣传筹备工作，在中国，拥有广大球迷的艾弗森是一块金字招牌，广告一打出去，大把大把的门票就被球迷买走，包括合肥在内的很多地方都有足够的球迷愿意为一睹艾弗森现场比赛的“芳容”买单。

尽管看上去，这份白纸黑字的合同保证了孙亮的权益，但他忽略了一点，这份合同仅对他和启迪公司有约束力，对艾弗森本人并没有任何法律效应。而另一边，艾弗森同启迪公司之间签订的代理合同，他却始终没有看到。

事实上，类似的情况最近几年在中国都屡见不鲜，最初从CBA联赛大量涌入NBA外援开始，经过一段时间的经营实践，很多本无经纪人资质的圈内人士发现，只要能在球员本人和用人球队之间牵上线，双方谈好价钱把人联系过来送到球队——甚至有些较大牌的球员根本不需要试训，通过体检就签合同——一笔不菲的中介费到手。随着市场不断发展，多个“经纪人”为多支球队共抢一人的情况时有发生，甚至发生过“机场截人”的闹剧——曾有一支南方球队引进的一名美国球员在机场被另一支北方球队冒充接走，稀里糊涂在另一个城市签署了合同，最后还帮那支球队打进了总决赛。

而在2014年，国务院颁布取消商业性和群众性体育赛事活动审批的指导意见后，类似的行为从球员本人引进上逐渐发展到联系一支国外球队来华进行商业比赛层面，特别是在今年夏天联赛休赛期，有比以前更多的国外球星、球队来华淘金，比赛质量更是良莠不齐。

对于孙亮来说，艾弗森中国行已经是这些商业比赛中级别和质量比较高的一个了，他没想到这样一个NBA大牌球星身上也会出现合同骗局。

“既然天津启迪有艾弗森中国行的总代理权，我与他们签了有上场条款的合同，之后我宣传艾弗森来合肥上场打球，你觉得我有什么错？”

值得深思的一点是，这样想的并不只是孙亮自己，在这次艾弗森中国行的整个活动中，如果有一家承办商要求核对天津启迪同艾弗森所签订的合同原件，类似的事情都不会发生。然而现实却是，大家都出于对天津启迪“总代理”身份的信任，忽略了商业合作中这重要的一点，也正是出于这种信任——或者说是不成熟，才造就了接二连三的闹剧。

孙亮不是唯一一个跟启迪公司签下艾弗森中国行合同的，他也不是第一个。因此，当这次中国行的哈尔滨站发生艾弗森拒绝上场，西安和呼和浩特站接连取消的情况发生后，包括孙亮在内的其他承办公司都坐不住了。之前的纠纷就出现在合同上，尽管始终没有曝光合同原件，但是据多家媒体报道，天津启迪和艾弗森签订的是教练合同，而与承办方签订的是上场打球合同——这一行为导致艾弗森和承办方都感觉自己上当受骗，艾弗森不愿意履行自己莫须有的承诺，比赛自然也无法顺利进行下去。

“那段时间我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我也是在网上看到了很多媒体的报道，但我了解到信息的途径，和你们是一样的。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天津方面与艾弗森签订的合同到底是什么？从哈尔滨到西安，再到福建晋江，天津启迪的人，一直跟我说，艾弗森会上、会上……”孙亮说。

就在还没有举办赛事的承办方彻底绝望前，艾弗森在泉州站的比赛出场打了3分钟，这一变化又让孙亮们对比赛充满了希望。

而在泉州之后，就轮到孙亮承接的合肥站了。

艾弗森到合肥前，孙亮了解到的情况是，天津启迪公司在泉州站前同艾弗森紧急签订了补充合同，增加了给付艾弗森的费用，承诺将艾弗森在此后的几战比赛中出场比赛——但与此前一样，孙亮依然没有看到天津启迪与艾弗森之间签署过的任何一份合同文本。于是，当艾弗森真的来了之后，孙亮发现这位NBA传奇球星一点没有出场比赛的意思，而且态度极为坚决。

艾弗森方面的说法是，他始终没有收到本应由天津启迪支付的，之前在泉州站的出场酬劳。

合肥站比赛的原定时间是晚上7点半，然而到了晚上8点，艾弗森却连酒店都没出。几千买了票的观众已经在球场等着，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已经被架在火上烤的孙亮没有办法，只能想尽一切办法说服艾弗森上场比赛。后来随行的艾弗森太太干脆提出，绕开天津启迪公司，直接同孙亮签订合同，代价是30万美金加上本场比赛一半的票房。尽管这一要求会让自己损失惨重，但是已经没有办法的孙亮还是咬牙答应了下来，这次他多了一个心眼，把过程录了像。

不过，事情并没有这么顺利。

“初步谈成之后，艾弗森说要头箍以及球衣。我想这是要上场的节奏啊，赶紧送了过去。哪知道，我在酒店门口接他的时候，看到他并没有穿球衣，我就意识到坏了。果然，艾弗森反悔了，他们一直在强调和天津启迪的合同。经纪人告诉我，等下到球馆我给你发个声明吧，就说艾弗森不上场，不干你孙老板的事。”孙亮说。

显然，经纪人要比太太专业，如果艾弗森因为合同问题坚持不上场，他并没有什么错处，问题只存在于天津启迪方面没有履行同孙亮签订的合同。但他一旦同孙亮单方面签订了比赛合同，则违反了同天津启迪方面的独家代理合同，违约的一方将变成艾弗森。

最终，鉴于孙亮的诚意和自己应该履行的合同，艾弗森还是以教练的身份来到了比赛现场，指挥球队完成比赛并和球迷进行了相当不错的互动，尽管没有看到艾弗森打球，但是现场的数千球迷还是认可了主办方的努力，比赛经过孙亮的一跪顺利落幕。

在2014年10月，国务院印发《关于加快发展体育产业促进体育消费的若干意见》，其中提出：“取消商业性和群众性体育赛事活动审批，加快全国综合性和单项体育赛事管理制度改革，公开赛事举办目录，通过市场机制积极引入社会资本承办赛事”，这意味着民间赛事的承办门槛大大降低，许多有志于此的体育公司都开始进行各方面尝试，并促成了大量民间商业赛事的产生，与此同时，许多问题也随之而来。

过去，民间办赛有着严格的审批机制，办赛、参赛相关各方的资格资质都会受到有关部门的严格审批，光是体育部门就要审查赛事举办方的资质、场地、合同等，批准后才能举办；此外，公安部还要求，大型群众性活动的预计参加人数在1000人的需要审批；至于广电部门，则要求“广播电台、电视台开办群众参与的广播电视直播节目”需要行政审批……一方面，这种繁冗的机制在程序上制约了商业赛事在我国蓬勃发展，民间资本很难顺利取得商业赛事的办赛资格；另一方面，赛事审批的确强制性地保障了各方在资格和权益方面都具备办赛条件，尽管这种保障付出的成本过高，但避免了很多问题发生。如今，强制审批取消，很多原本由政府部门审核的内容被交给了办赛者自己把关，导致孙亮这样缺乏经验的商人吃了亏。

“现在商演完全是市场化行为，签好合同直接到公安局作安保备案就可以了。”孙亮说。这次事件让他很给自己长了个记性。当初签合同只是检查了对方的身份证、资质证书，没有查看对方与明星之间的合同文本。今后，一定要核对除商业秘密外的合同条款，不能仅听一面之词，并且一定要注意合同的严谨性，对双方权利义务的约定要细化到衣食住行，细化到小时甚至分钟。

对于中国商业体育赛事承办者来说，需要学习和注意的地方还有很多。尽管这次事件中，艾弗森本人按照合同履行义务，拒绝上场比赛并没有错处，但事实上，在很多赛事，特别是邀请NBA大牌球星前来参加的篮球赛事中，球星坐地起价或者不能按约定履行合同的情况屡见不鲜，

与此同时，赛事审批的取消，也给监管部门带来了更高要求，在不给民间办赛设置过高门槛的同时，他们也要保证比赛健康有效的运转，避免问题发生。

在太原，一度被叫停的“玉兔杯”出现的就是这方面问题。6月1日赛事取消后，山西省球类运动管理中心主任沈广晋在采访中表示，叫停的主要原因就是，此前在山西省篮协报备的名称为玉兔杯，但比赛执行的冠名商发生变化，因此双方产生分歧。为了避免群体事件以及预料不到的事情发生，作为监管部门，决定暂时叫停比赛，待双方协商统一后再定夺，而经过各方协商之后，比赛在一天后顺利恢复进行，只是名称变成了“江润地产杯”国际篮球对抗赛。

这一问题的发生，正是源自于此前的冠名商“玉兔”突然撤出，如果不是主办方临时找到了新的赞助商接盘，比赛一度陷入搁浅的境地——这也意味着，付出了大量成本的比赛承办方，买了票的球迷和为此付出过努力的相关各方面都将蒙受巨大损失。作为赛事监管部门，在这种情况发生后，考虑到可能发生的分歧而临时叫停比赛，也是山西省球类运动管理中心履行职责的表现。

幸运的是，在监管部门叫停比赛并详细了解各方面情况和处理结果之后，这一国际男篮挑战赛经改头换面得以恢复，尽可能地减少了叫停比赛带来的不利影响。

事实上，尽管波折不断，乱象颇多，但当下国内商业比赛市场正处于高速发展阶段，管理部门和承办者也在不断的成长之中。当我们的赛事组织者和管理者，都能够以成熟的心态和专业的操作模式对待这些问题，解决这些问题的时候，这块潜力巨大的市场才能真正蓬勃发展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