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咤叫的乌鸦

2015-07-30黄跃华

雨花 2015年3期
关键词:春生小龙奶奶

黄跃华

1

五爹和二儿子小龙一起种了六亩地,傍河有水,地力肥厚,旱涝保收。过完了春节一晃大半年,风调雨顺,当然又是个丰收年。五爹以前是个细木匠,凡事心底都有个盘算,望着收割机喘出的粗气,心里估算着,一亩地少说能打一千三百斤。五爹去年摔断腿,手脚不再麻利,但他人缘好,七八个人帮着运稻谷,院子里堆出了一座小山。五爹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笑容,淡淡的,一圈一圈地漾着。但渐渐地,那笑容却悄悄被一层浅浅的忧愁挤走,没了踪影。

桥头突然传来农用车的“突突”声,几只盘踞在老楝树上的乌鸦,怪叫一声腾空而起。眨眼工夫三台车便开到门前。四、五个活闹鬼跳下车,光着膀子把稻袋往车上搬。领头是个头大身子粗的矮子,突眼睁得溜圆。五爹认识,那是花庄的胡二喇子。五爹上前理论,胡二喷过来一脸唾沫,说你儿子差我一百万,这稻一块四一斤,按市场价抵债。

胡二在家行二,有副敦厚面相,其实心肠硬得很,是个狠角色。人分五色,有人说他是个济人所急的“及时雨”,有人说他是只“笑面虎”,总之,在银钱面前,胡二从来是六亲不认的。一旦燥脾气发作,狺狺然像只鬓狗,凶神恶煞,鬼神避之不及。所以村邻们背后都管胡二叫“胡二喇子”。

小龙去抢稻,被胡二抬手搡了个踉跄,两个光头冲上来,左右两拳,嘴角出血,被打趴在地。他办厂被人骗了'借了胡二喇子的高利贷,已经被催命似的要了一个多月。

三辆农用车拖走了六亩稻谷。

五爹一把揪起小龙,骂道,狗日的你咋借了这么多钱?小龙捂着脸不吭声。五爹哪里知道,利滚利的高利贷,年息四允最后一次借一百万,到手只有七十万。

狗日的你拿什么还这钱?

小龙还是捂着脸不吭声。

夜里刮起了风,刮着刮着便下起了雨,“滴滴答答”地下了一整夜,时而沉默不语,时而低低呻吟,时而沉重喘息。浸饱秋意的凉风迫不及待地吹进来,冷飕飕的。

小龙关了厂躲出去。二媳妇在城里租了房陪孙子读书。胡二喇子吆喝着上门要债,找不着小龙,一脚踹开鸡窝,踢飞了一窝鸡满院子乱飞。走时冲五爹冷笑道:玩失踪?老子准保三天内把他捉拿归案,但不能保证狗日的不缺胳膊少腿。

2

矮子矮,一肚子拐。胡二说到做到,后天傍晚,小龙回来了,一瘸一拐,两眼肿得只剩下一条缝,嘴上结满了又黑又厚的血痂。他一进门便瘫坐在门槛上哭,说胡二喇子把他关进猪圈,与几头母猪关了一天一夜,还逼喝猪尿,啃烂菜叶子。胡二喇子发狠,三天内还不了款就卸掉一只膀子。

接下来发生的事,突兀得令五爹反应不过来,闪光灯似的闪花了眼。

小龙突然失踪了。

儿媳妇与小龙离了婚。

五爹的腰一下子弓起来,走起路来两条腿像灌了铅,怎么挪也挪不动。五爹是远近有名的木匠,心肠又热,帮过无数人的忙,救过无数人的急,四乡八村,哪个不认识五爹?哪个不伸大拇指说五爹人好?大人小孩记不清他姓啥名啥,只是热络络地喊他五爹,那是尊称。可是,五爹一夜间就像被抽掉了筋,软了双腿,软了身子。

胡二喇子黑着脸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父债子还,天经地义,儿子要不到找老子要!

凭什么找我要?五爹不服气。

胡二喇子解开裤子,故意把尿撒得一丈高,还在空中划了个圈,再抖抖,挑衅地斜着眼,我要不到?

五爹去派出所找所长,所长与五爹熟,不住地啧嘴,五爹你咋也摊上这霉事儿啦,摊上了非得蜕几层皮不可。所长喊来胡二喇子,胡二开着宝马车,响亮地关上车门。所长说五爹你认识?胡二喇子嘴角挤出一丝笑,僵僵的,百脚虫一般。所长说你爹结婚的床还是五爹打的呢,五爹不打床,你爹能结婚会有你这小子?

胡二喇子歪着头,问,你爹结婚的床也是五爹打的?掏出烟给所长扔过去一支,我爹早死了,钱现在就是我爹。

所长骂,狗日的,你爹在阴间里跺脚呐,后悔当初不把你掐死喂狗。

我靠,我爹跟你一样,懂法。

所长拉下脸,我问你,钱是五爹欠的?

父债子还,子债父还一个道理,他们进一个门吃一锅饭。

所长笃笃地敲着桌子,欠债还钱不错,但你这利上滚利,驴打滚,法律不保护!

咱一不诓二不骗,有账算账,白纸黑字,而且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所长扔掉烟头,国家规定不得超过银行的四倍利息,这样吧,先还七十万本金。

胡二喇子蹦起来,一百万咋成了七十万?

所长桌子一拍,就这样定。两个民警把胡二喇子搡出去。关上门,劝着五爹,钱嘛,还是要还的,找到儿子,想想法子。

我到哪儿找他?

我能想出什么法子?

那问题就复杂了。所长皱着眉头,叹气摇头。

回到家,五奶奶正在田里捆稻草,稻收了,稻草就没人要了横七竖八地躺在那儿,东一堆西一堆,像战场上丢弃的尸体似的。

五奶奶不等五爹嘟噜完,便着急地问,凭什么要我们还?

五爹说,逃的逃了,离的离了,咱能溜得掉?

五奶奶张着少了门牙的嘴,抖了抖,咱拿什么还?

两个人都清楚,他们所有的积蓄加起来都不足二十万,那是留着生病养老送终用的。

忧愁立即粘到五奶奶脸上,一层层,一片片,像苍蝇,赶不走,拂不去。

五爹不吭声了,撑着身子望着门外。门外呼呼着响,风裹着雨,满沟满村乱飞,淋湿了庄稼和地上的落叶,也淋湿了空气和茫然的夜色。黑洞洞的村子里见不到一个人,除了几声狗叫,只听见屋子里粗粗的叹息声,那是两个潮湿而忧伤的灵魂在寒风冷雨中隐隐作痛。

五爹伸出手,抓着满头的白发,狠狠地揪,像揪着一团荒草。一撮头发掉到地上,风一吹刮到门外,瞬间没了踪迹。

半天,他才抬起头问道,不还钱胡二喇子会放过我们吗?

五奶奶的身子猛一颤,手中的碗“叭”的一声摔到地上,滚烫的山芋粥泼了一地。她仿佛又看到了二儿子那肿得巴斗似的头、桃子一般的眼睛,还有结满又厚又黑血痂的嘴唇。胡二索债阴毒,听说曾经砍过人家手指头,把白杨村一个老板装进麻袋浸在河水里,还嘈嘈地扬言要割肾还债……

次日早上拉开门,不料两扇大门上全涂满了屎,屎上歪歪邪邪地贴着一张纸条:借债还钱,不还死路一条!

3

五爹一上午都没出门,埋着头抽烟,烟雾越来越多,越来越浓,屋子里变得模糊起来,望不见屋顶望不见人,像个实实的茧,五爹则成了茧中的蛹。

中午搬出工具箱,拿出刨子、凿子,沾上水磨起它们。这些是他的帮手,也像他的儿子,伴随着五爹走过好多日子,带给他许多荣耀和满足。五爹经常把它们拿出来,爱在手中抚摸抚摸。他把它们磨得贼亮,阳光下一闪一闪,射着寒光。顺手拈来一根稻草,切下去,吱一声,清脆得很,稻草成了两段,掉下去。他希望一起切断的还有脑子里的忧愁和烦恼。

他望着那稻草,叹着气自言自语,人的命有时候就像这草。

五奶奶像被针戳了一般,猛一颤,抢下那寒光闪闪的凿子,放进工具箱。

太阳懒懒地落进西边的河里,刨了一天食的母鸡也开始陆续回窝。在夜色的催促下,五奶奶撑着腰爬起来,摇了摇木桩似的五爹,说要不明天去大儿子那儿看看,说不准能想出点办法。

五奶奶第二天天没亮就去了城里,捎带了一篮草鸡蛋,还铲了一捆韭菜、菠菜。大儿子大学毕业分到一家国营厂,倒闭后到私营企业打工。

大儿子还住在老房子里,五奶奶去时正满屋子钻来钻去捉老鼠,老鼠从下水道钻进屋,咬坏了电线煮不了饭。

五奶奶望着儿子高高撅起的屁股和满头的大汗,有点心疼地责怪道,老鼠这么多,怎么不养个猫呢?

大媳妇抢过话,人都养不活还养什么猫?大媳妇在学校门口摆摊卖臭干,话中都带着臭干味。

大儿子赶紧爬起来,讪讪地望着母亲笑。五奶奶只觉得那笑生硬得很,像墙上的画儿贴上去的。儿子两只镜片一圈圈像两块铜钱,厚得让人看不到眼。

大媳妇去外面倒垃圾,五奶奶拉过儿子,轻声问,你兄弟的事晓得么?

大儿子还没开口,大媳妇便回来了,扯着嗓门,怎么不晓得,全乡全城的人都听说了。“通”的一声扔下垃圾桶,没良心的东西,一个人跑了丢下全家人受罪,该死!该死!

五奶奶知道,大孙女没考上重点中学,借读费要缴三万五,开口问二儿子小龙借,没借上,兄弟俩便生疏了,后来便不再来往。

五奶奶不再说话,呆呆地盯着大媳妇的头望,大媳妇的头像刺猬,生生的张牙舞爪,一晃一动像在寻找着目标扑过去。大儿子赶紧把话题扯开去,扯到了外面的天气,扯到了韭菜、菠菜,扯到了有人骑电动车撞汽车,扯到了今年的稻谷大丰收。这一扯不要紧,扯到了五奶奶的心疼处,渐渐地,两行清泪流下来,顺着五奶奶消瘦的脸颊,滴到了褂子上。

大媳妇也听说六亩多田的稻子都被人家拉去抵债了,用勺子敲着铁锅,拉走了你们吃什么?拿什么生活?小龙这个闯祸精是个无底洞,还了一万还有十万,无底洞,你说,你能睁着眼吃老鼠药?大媳妇跺着脚,唾沫溅得满屋都是,溅了五奶奶一头一脸。

五奶奶站又不是坐又不是,低着头,搓着手,满脸涨得通红,好像出错惹事的反倒是她。屋子里没了声响,连空气都凝固了,只剩下豆腐干的臭味在满屋子横冲直撞。

大儿子搔搔头说想想法子,大媳妇立即大了嗓门,想什么法子?丫头的家教还差五千块,老师催命似的要了五天呐。

全家人都不吭声了,只有厨房里自来水哗哗在流,听不清大媳妇在里面嚷着什么。饭好了,大媳妇拉开门,见五奶奶仍长气接着短气叹,似乎也意识到刚才的口气过火了,于是便低了声音,说咱不是不帮忙,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噗”的一声吐出一口痰。实在要找人帮忙,可以找九林他们想想法子,你们二老当年做了那么多的好事,帮了那么多人的忙,有的成了老板,有的发了财,他们会不给面子?

4

胡二又来要钱了,帽子横顶在额头上,手里牵着条大狗。狗仗人势,像胡二喇子一样,斜着眼盯着五爹,呼哧着嘴,吐出一浪一浪的热气。

胡二喇子下了最后通牒,再拖着不给钱就要锁门,还要去学校伏击孙子。胡二喇子抖着手中的麻绳,钢条般粗。

五爹问,你这不像闹黑社会?

胡二喇子抖了抖狗绳,冷笑一声,靠,什么白社会黑社会,我是黑社会的爹!

胡二喇子的样子让五爹想起香港电影里的黑老大,月黑风高,一袭黑衣,忙着抢劫杀人,街头巷尾掏出枪对射,“哒哒哒”,“叭叭叭”……

五爹眼前一黑,赶紧蹲下身。这一蹲可不要紧,骨头缝里立即钻进无数的蚂蚁,在那儿啃,在那儿锥,所有的关节都火燎火燎的。他拿拳头擂头,“通通通”,想把胡二喇子和狼狗擂出去,但生了根似的擂不走。

午饭后五爹一个人出了门。拐着腿在村口转了几个圈,沉甸甸的双腿不知往哪里迈。踌躇了好半天,还是搭上了开往城里的汽车。

他去找九林。

九林是五爹的徒弟,五爹徒弟一大把,九林最聪明。五爹带徒弟严得很,他不信教了徒弟杀了师傅这句古训。五爹的徒弟个个身手不凡,一张床打下来不用一根钉,榫套榫。五爹对九林格外严格。一次,九林在弹线时偷瞄主家女人的胸脯,五爹一墨斗盒砸过去,砸出额上冬枣大的淤青。五爹说,手艺人心不能邪,一邪祸就来。

九林成了五爹最出色的徒弟,后来加入浩浩荡荡的房地产开发队伍,当起了老板,在县城开发了_上百亩的楼盘。

五爹的到来让九林惊喜不已,连连拍着手说你怎么不吭一声我派车去接你,你身体刚好哪能走这么远的路。五爹被扶进九林的办公室,坐在皮转椅里悠悠地转了一圈。五爹说你成老板了,师傅看了高兴。九林说全靠师傅栽培,没有师傅就没有九林的今天。

又是倒茶又是递烟,茶是上好的龙井,烟是红中华。墙上镜框内贴着九林和县长的合影,还有一位女歌星搭着九林的肩,九林解释,歌唱艺术家是来慰问农民工的。

正说着话,外面一群人在吵吵嚷嚷,有人跑进来跟九林耳语。原来是建筑方催要工钱,大门都封上了。九林冲来人狠狠瞪了一眼,来人怏怏退了出去。

抽烟,一根接一根抽烟,两股烟袅袅地升起来,轻盈柔和,很快便搅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亲人般拥抱着。五爹望着九林紧锁的双眉,问,你欠人家工钱?九林苦笑两声,不巧,摸了个房地产的尾巴,这房子卖不动,小县城的人不喜欢小高层,一个月才卖了两套,不够还银行利息。

五爹叹道,人有发财的心,还要有发财的命。

师傅说得对!师傅说得对!

唉,晚上想好千条路,早上起来卖豆腐!

沉默,接下去是沉默。五爹咳了咳。九林赶紧拉开窗子,回头问,听说小龙出事了?

五爹不答话,把手里的烟头扔到地上,用脚尖踩,再用脚后跟碾,最后则用整个脚用力搓,搓得烟头粉身碎骨才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这个畜生!

差人家不少钱吧?

一百多万。

唉!九林急得直搔头,搔得咧开阔阔的嘴,长长叹气。五爹听说过,小龙以前跟九林借过钱,年前买钢板一次便借了十万。

五爹爬起身,张开口,但话刚到嘴边又咕咚一声咽回去。九林猜摸出他想说什么,拍着胸脯说我晓得,过几天我让人送几万块去,算作徒弟孝敬您的,不用还。然后歉意地笑笑,目前咱手长衣袖短,房子卖动了就好些了。

5

树上的叶子开始往下掉了,一片两片三片,掉下来的叶子被风裹着,漫无目的地飘来飘去,像四处乱窜无家可归的冤魂,挟着萧瑟,挟着寂寞。树叶掉光了,丫着的树枝向上伸着,像溺水者伸出的手臂。

五爹垂头丧气地走在那手臂下,走着走着便到了春生的养殖场。春生流转一百亩水面养螃蟹。春生小时候体弱多病,一次半夜发高烧抽筋,他娘来敲门,五爹二话没说背着他一口气奔了九里路,赶到医院,医生说晚来十分钟就完了。春生没有忘记五爹的救命之恩,逢年过节都要带着全家人来拜望五爹。

春生正在给螃蟹喂食,望见五爹远远的便高声喊,五爹你来得正巧,今天捉到一只野生甲鱼,想回头送你补补身子,哪晓得说曹操曹操到。春生抖着网兜,甲鱼正在里面乱蹦乱蹬,脸盆大。

五爹问,今年蟹价咋样?

春生答,夏天不热,产量高,加上中央八项规定,没单位送礼,价掉了一半。

春生喂完食跳上岸,网兜里的甲鱼还在拼命挣扎,伸着长长的脖子东蹬西划,两眼鼓鼓的求助似的望着五爹。五爹伸手摸摸脖子,又揉揉眼,他似乎发现自己此刻倒与这甲鱼有几分相似,被一张网兜着,挣不开逃不脱。

五爹说,这甲鱼五六斤重吧。

春生点点头。

五爹拿眼向四周望去,四周全是蟹塘,水汪汪的一片,村民把田租给专业户养蟹,一亩一年租金八百块。春生说以前螃蟹贵,大伙一窝蜂上,粮食棉花也不种,多了就贱,卖不上价。还有,镇政府那边三天两头来,打白条,手里白条一尺厚呢,害得去年的饲料钱还欠着。

五爹摇摇头,春生发现,五爹长长的眉光像打了两道结,沉沉地斜向两边。花白的胡子像深秋的芦苇,伏在干瘪的腮边,没了气力,没了精神。他有点心疼地说,五爹,你要歇着,千万不能劳神。五爹叹气,哪歇息得成呢,二畜生,二畜生抹了_一屁股屎,擦都擦不掉。

春生听懂他说的话,跟着叹气道,千不该万不该借胡二喇子的高利贷,多少人被高利贷逼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害人呐害人!春生跺着脚,跺得脚下的土墩直抖。

五爹的胸脯一起一伏,像只打气的皮球。春生担心这皮球破了,连忙拿手替他轻轻拍着。五爹捂着胸口咳起来,双肩一耸一耸停不下来,他弓着腰,虾米一般,满脸涨成猪肝色。春生的心都提到嗓子眼,生怕五爹这口气喘不上来。

好不容易停下来,五爹的双眼已经红红的,他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骂道:畜生,千刀万剐的畜生!

春生跟着叹气,边叹边搓着满是老茧的双手,搓出一脸的无奈。他向五爹靠了靠,想说什么,但又像没想好似的,没说出来。吞吞吐吐了半天,才低了声,说等两天他出去要钱,要回来了就可以借点钱给五爹救救急。

网兜里的甲鱼还在蹬,四只爪子越蹬越烈,扑腾一声翻过去,再扑腾一声翻过来,铆足劲拼命往外钻,大有不钻破网兜不罢休的意思。五爹呆呆地望着网兜,望着网兜里甲鱼那两颗几乎要蹦出来的眼珠,摆摆手,说还是放了它吧。

春生瞪大眼,核桃一般。

五爹从城里回来,一进门,五奶奶便抹着眼泪告诉他,胡二喇子下午又来了,腰里别着一把刀,这般长。胡二喇子用大铁锁锁了门,五奶奶苦苦哀求才答应让再住两天。走时抓着刀比划着说已经摸清了孙子的放学路线,孙子骑一辆蓝色自行车,放学了喜欢到校门口东边第二个摊上吃烤鱿鱼,还不上钱就要弄一块铁板,把孙子当鱿鱼烤。

五爹浑身打了一个哆嗦,眼睛一花,仿佛看到了孙子被剥得光光的,推上了铁板,“滋”的一声烤焦了,满屋全是令人窒息的焦糊味。他拼命拿手箍住头,脑袋里的血爆爆地往外涨,好像所有的血管都在破裂,都在往外喷血。

狗日的!五爹突然一拳砸在身边的铁板上,铁板咣当一声掉下来,翻了个筋斗,砸在水桶上。一串鲜血顺手背淌了下来,染红了脚边的稻草。

6

太阳又出来了,红红的,泛着白光,没精没神,像久病初愈的病人,连发出的光都冷冷的,冰水中泡过一般。

五爹九点多才起床,用冷水敷了敷额头,头有千斤重,抬不起来,满满的脑浆在摇,在晃,一波一波,像桶里的水。他撑着头喝了一碗粥,对五奶奶说,他今天哪儿都不去,要等胡二喇子来锁门,去把他的孙子抓去烤鱿鱼。他不服气,他咽不下这口气。

他就那般坐在院子里,纹丝不动。

他命令自己的双腿,不走,就不走,死也不走。

家里的那条黑狗出去了又回来,回来了又出去,前前后后五趟,其中还带回来一只白狗。黑狗舔五爹的脚,白狗胆怯地趴着,伸着舌头,五爹还是没动。

太阳已经爬到门前的楝树上了,楝树身上有了一点暖意。楝树前面人家的烟囱开始冒烟,黑黑的、粗粗的,夹着焦味,那是烤山芋的焦味。五爹挥挥手,挥走那焦味,起身上了趟茅坑。

撒完尿,恍恍惚惚的,五爹却没有回来,两条腿鬼使神差地拖着他往外面公路上走。他狠狠地掐了大腿一把,生疼,心里骂,你为什么这么贱?

去哪儿呢?

去了开发区。

冬宝在开发区办厂。冬宝小时候家里穷,砌不起新房讨不上媳妇,五爹带着两个徒弟帮他建了三间瓦房,工钱分文没收,这才成了家。冬宝一直惦记五爹的好处,心里想,嘴上也说,画虾米的齐白石当过木匠,五爹是木匠行里的帅爷,比那个齐师傅的手艺强多了去!

五爹去时冬宝正在办公室逗猫玩,见到五爹忙蹦起来,摇着他的手说稀客稀客,什么风把您老人家给吹来了。赶紧喊人倒茶拿烟。

媳妇呢?五爹问。

去加拿大了,儿子也在那边,开公司!

猫在挠冬宝的裤腿,爪子伸出去,双眼一动也不动。五爹问,城里的猫抓老鼠吗?

不捉不捉,它们都跟老鼠和谐了。

一阵电话铃响,冬宝跷着腿接过电话,接着接着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说你狗日的兜什么圈子,喝酒说个地方不就成啦!

五爹不解,人家请你喝酒还骂人?

冬宝说,是银行马行长,我贷了他三千万。

行长你不怕?

怕?借钱的时候他是猫我是老鼠,钱到手以后我是猫他是老鼠。

五爹不懂,云里雾里。他眯起眼,你借了人家钱还不上呢?

冬宝踢了踢脚,赶走猫,凑到五爹身边,实话告诉你,我从来就没想还过!

五爹惊讶得伸出舌头,难道有人替你还?

有啊,银行呀!

银行?

是啊,他有的是办法,过桥。

五爹皱起眉头,过桥?这一点他懂,他是木匠,那一年为村里造桥,工程过半,村长打招呼财务紧张,暂时没钱付工钱,五爹说没钱就算了,桥造好了方便别人也方便了自己。

冬宝向他解释,这桥跟那桥不一样,但道理相通。银行帮你向第三方借钱,还了,再贷出来。我反正还不了,银行会让我关门?不会的,不然他马行长也要完蛋!

五爹听不懂,脸上的愕然一丛丛,一片片,像疙瘩,风吹不散,手拂不开,傻乎乎地纠结在那儿。

五爹长长地叹了口气,叹得身子一下子瘪了一半,要是小龙这小畜生有你这般聪明就好了,偏偏去借胡二喇子的钱。

是啊是啊,怎么能走这条路呢?当然啦,银行的钱也不是好借的,借钱也是个技术活唉。冬宝着急地捶着椅子,直捶得椅子吱吱直叫。

那,你能不能帮他借点银行的钱填填窟窿?

冬宝想了想连连摇头,借不了,小龙那厂子不值几个钱。

那……

我懂你的意思,这样吧,实在不行我抽个二、三十万出来,反正这钱也还不了。

那不是诓人家?

诓不诓无所谓。

不成了骗子?

骗子就骗子吧。

冬宝的话杵天杵地。五爹再也不敢问了,他感到他落伍了,像过了一个世纪,回到了娘肚子里。他再也听不懂冬宝的话,冬宝成了一个陌生人,从头到脚,从眼神到声音,没有了丝毫熟悉的成分。

不知怎么离开冬宝家的,一路上他不住地摇头,他发现自己成了机器人,一个只会摇头的机器人。

他挪着双腿一瘸一拐,脚跟不着地,几乎在逃。他不敢回头向后望,只感到后面突突的有人在追,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还有人在叫,在喊,甚至在吼你逃不了啦!

7

外面开始下雪了,纷飞的白色花朵挂满了树枝,一层层,一叠叠,渐渐地,树枝变得又厚又粗起来,一阵风吹过去,树枝醉了般轻轻晃动着身子,沉不住气的雪掉下来,无声无息。河水带着它走了,也带走了树的忧伤。

五爹又在磨凿子,尽管手冻得通红,但他仍哈着热气头也不抬。五奶奶呆呆地望着那雪在飞,飞到头上,飞到脸上,飞到脑子里,脑子里便立即也一样杂乱无章起来,像一锅浆糊。她呆呆地自言自语,人情薄如纸,咱可是做了一辈子的好事……

五爹回过头,瞪着眼睛望着五奶奶。五奶奶发现,那眼光直直的,发呆,眼珠一动也不动,闪着寒光。

门突然砰的一声踢开了,一阵风卷进胡二喇子,凶巴巴地用手机戳着五奶奶说,看看你孙子在干什么。手机上的孙子被人扭住手,按着头,跪在凳子上哭嚷。五奶奶去抢手机,没抢着,一屁股瘫坐下去,嚎啕起来。

胡二叉着腰冷笑,那笑阴森森的,像从墓地里发出来的,冻住了空气,冻住了五爹五奶奶。

五奶奶哭道,你这样还有人性吗?要还我们也只有二十万,就是杀了我们也拿不出更多的钱。

二十万?差远了,一百万,还有利息!

五爹倚在门上一直没吭声,他盯着胡二喇子,惨白惨白的脸上几块肉在抽搐,一抖一抖的,抖得脸像变了形的刨子。他伸出手戳着胡二喇子,派出所不是说好了还本金,这本金也是你利滚利滚出来的!

胡二喇子脸一横,借条在这儿,白纸黑字,想赖赖得了!

胡二举着那条子在空中抖着,抖得哗哗着响。五爹的眼被拉直了,像两把锥子,死死地盯着胡二喇子的手。那是要命的条子,那是耻辱的条子。胡二喇子不敢看五爹的眼,一只脚踩在椅子上,叼着烟问,你不是出去借钱了么,你怎么可能借不到呢?

五奶奶抹着眼,急了,咱去借了,没借到,骗你遭雷打,出门被汽车撞死!

“呸”!胡二喇子狠狠地吐出一口唾沫,一股酒臭扑过来,全乡哪个人认不得你五爹?当年你帮了那么多人,做了那么多的好事,怎么可能借不到?忽悠鬼!

五爹喘着气,喉咙里呼啦呼啦,像拉着风箱,粗尖的喉结艰难地蠕动着,嗞嗞地划着那层皱巴巴的老皮。

胡二喇子拍着碗口大的铁锁,挖苦道,出去问问,男女老少谁不说你人缘好,积的德多,威望高,现在看来,那些都是假的!骗人的!狗屎不如!

五爹的眼红了,两只眼珠急急地往外凸,他戳着胡二喇子的鼻子,吼道,你说什么?

我就说那是假的!骗人的!狗屎不如!

胡二喇子一脚朝椅子踹过去,椅子腾飞出门外,摔断了一条腿,你还以为你有多了不起,什么威望高,积的德多,人们尊重你,那些虚头八脑的玩艺儿都被狗吃了变成了狗屁!不,连狗屁都不如!

胡二的唾沫喷满了一屋子,喷湿了五爹一脸,喷湿了头上的电灯滋滋发响。

五爹脑门上的青筋开始突突地跳着,先是一根,接着又是一根。跳着跳着,那青筋变成了蚯蚓,拼了命从头皮里往外钻。好你个黄世仁!突然,五爹一仰头,放声大笑起来,那笑像从地底里挤出来的,轰轰的,沉沉的,猛烈地撞击着耳膜,撞击着空气,撞击着屋顶。

胡二喇子愣了一下,腮帮子抖了抖,顿时面无人色,双腿不知不觉地朝后面退。五爹一步冲到东墙边,抓起地上的凿子,朝着胡二猛扑过去。胡二喇子如同草丛里的蚂蚱,纵身弹起,跳过桌子就往外窜。五爹紧追不舍。胡二喇子拉开车门,猛踩油门。五爹撞到汽车上,弹出十多米,砸在草堆腰上,四肢瘫软,没了声息。

几乎同时,只听见轰隆一声,胡二喇子的车子翻下了门前的大河。

五爹提心吊胆地在邻村躲藏了一个多星期,担心老伴受累,偷偷溜回家瞄了瞄,这么多天,胡二喇子居然没有再来过。后来听人说,胡二没有淹死,他干的是非法集资的营生,上家资金链断裂,带累到胡二喇子这个会头,他的会也崩盘了,眼下正被狠角追债,凄凄惶惶地跑到南方躲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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