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销员
2015-07-30朱山坡
朱山坡
我刚钻进被窝里午休,忽然有人敲门。开始敲得较轻,我以为是风吹。后来敲得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急促。我很不耐烦,而且有些生气了。我起来去开门。
是一个陌生的小青年。蓬乱的头发,瘦削的脸颊,穿一件单薄的黑色夹克,在寒风中瑟缩着。
“有事吗?”我警惕地开着半扇门,随时准备猛然关上。
“我是推销员。”小青年双手放到嘴巴呵了口气说。
“我不需要任何东西。”我要把门关上。但他用身子将门顶着不让我关。
“等等,请你先看看这个……帮帮忙。”小青年忙乱地从挎包里掏出一本书递到我的面前,谦卑地对我笑了笑,“诗歌,生活需要诗歌。”
我放松了警惕,把门开得更大。拿过书,看了一眼封面,是一本诗集,名《掩面而泣》。然后随便翻了一下,全是分行的文字。粗略看了几行,显得有些矫情。
我把诗集还给小青年说,是你写的?小青年摇摇头说,不是,是我们公司的老板写的。你公司老板是一个诗人?我惊讶地说。小青年呵呵地笑,你就买一本吧,不贵,就一包中南海的钱。他从口袋里取出一包皱巴巴的中南海烟,递一支给我,很自信地说这是北京中南海产的,国家领导人也抽这牌子的烟。我暗笑,摇摇头拒绝了他的烟。他自个想抽一根,但犹豫了一下,又把烟插进烟盒,把烟盒塞回口袋。我说,我不读诗歌,我很少读书,几乎不读书了。其实我喜欢读书,只是宁愿读一堆塞在门缝的恶俗小广告,也不愿意读一行不知所云的现代诗。诗歌早已经跟我的生活没有关系了,但对诗坛的混乱也略有所闻。我不喜欢诗人。小青年说,其他书我不敢说,这本诗集值得你一读,真的,不骗你,我公司的人都说写得好,写得太好了,肯定是中国最好的诗歌。我说,你读过吗?小青年说,我……我读不懂。你们是什么公司?我问。小青年说,荷……尔……德……林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你住的这个楼盘就是我们公司开发的,还有银河花园、莱茵河畔、罗马国际、地中海……
他扳着手指头报告楼盘的名称,我打断他:那你在公司是干什么的?
我是新来的员工……不过,还在试用期。老板说了'如果我能够让祥瑞楼每家每户都买他的一本诗集,就正式录用我。小青年那副老实质朴的样子,容易让人相信他说的是真的。
我仔细端详了这本装帧印刷精美的诗集。作者:隋正义。价格:19.98元。
祥瑞楼从一楼到顶层,一共24层48户住户,我已经推销46册,23层以下每户住户都买了一册。小青年从挎包里取得一本登记册,向我逐一展示下面46户住户的签名。
“我们公司老板很严格,绝对不能弄虚作假。”小青年态度也很认真。
“你们公司老板是一个诗人,这也没有什么。”我说,“但他不应该把房子卖得那么贵。”
“两码事……诗歌和房价是两码事。”小青年一本正经地说,“我们新员工都必须经过推销诗集的考核。推销任务不完成,说明没有能耐,没有能耐就没有资格到公司上班,我老板说了,什么时候完成任务,什么时候正式上班。这是一道门槛。现在就差你们第24层的两个住户了。”
“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你差不多完成了。”我由衷赞赏他。这个时代还有谁愿意掏腰包买一本诗集?不是舍不得花钱,而是根本不需要,正如谁会无缘无故买一块狗皮膏药贴在自己的脸上。
“我老板说,每一个员工都必须具备向爱摩……斯基人推销冰箱的能耐——推销诗集比推销冰箱容易得多了。大多数住户都理解我们新员工,住得起祥瑞楼的人都是讲人情明事理的人。我的一只脚都已经踏进公司的门槛里去了,你不会让我的另一只脚永远留在外头吧?”小青年很认真地看着我,眼神里又带着乞求。看得出来,他迫切希望尽快完成任务,成为公司的一名正式员工,从此过上体面的生活。
我也不是不讲人情不明事理的人。一个涉世不深、对未来充满想象的小青年到这个城市里混生活不容易。为了成全他,我愿意买一块狗皮膏药贴在脸上。
“先生,我看你也是一个知识分子……你们知识分子最难缠,12楼的住户是一个大学老教授,死活不愿意买这本诗集,严严实实是一个钉子户。他说我老板的诗写得狗屁不通,就一堆文字垃圾。他怎么说话呀,即使是写得狗屁不通,好歹也是一本书呀,他书房里有那么多的书,增加一本诗集就像往水缸里滴一滴水,就像在一千万元钞票中掺杂一张假币,一点也不影响。可是他说,我老板的书不够资格上他的书架——他怎么那么尖酸刻薄呀,我觉得我们老板的诗集比他书架上所有的书都漂亮。”小青年憨态可掬,同时也露出了得意之色,“但是,凡事都可以商量……我们老板说推销员要学会死皮赖脸、死缠烂磨,我每天都来帮老教授收拾乱蓬蓬的废纸堆,整理破破烂烂的旧图书,听他没完没了讲书本上的东西,我什么也没听懂,但我装出听懂了的样子,他很高兴,三天后终于掏20块钱买了一本诗集,在登记表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赵鹏举。老家伙不缺20块钱,只是瞧不起我们老板,瞧不起诗歌。你们知识分子的心理,我也略懂一二。”
我刚想掏腰包,却又犹豫了。
“你懂什么?你对知识分子懂多少?”我不好气地说。
小青年愣头愣脑的,但反应蛮快,马上转为笑嘻嘻地说:“不全懂,不全懂……”
我说,人家老教授说得对,不是什么样的书都可以随随便便上他的书架的,就像你们——我们乡下说的,鸡不能钻进凤凰窝。
小青年说,这个道理我懂了。瞧瞧四下没人,将嘴巴凑到我跟前悄声说,如果不喜欢读我们老板的书,你们可以一转身就将它扔到垃圾桶,没关系的。
我故作生气,斥责道,读书人怎么可能将书扔到垃圾桶里去呢!
小青年知道说错了话,赶紧改口说,对,你说得对,是我理解错了——看得出来,你是一个爽快的人,买一本吧。
我故意犹豫不决。我是想让他今后说话注意一点,对知识分子有足够的尊重。
他看到我不爽快,脸上露出了失望、焦虑、不耐烦之色。
“这样吧,诗集你可以不买,20块钱我替你垫了你只需在登记表上签上姓名,说明你已经买过了书。这个忙,你总应该帮吧。”小青年说,“当然,你也可以像老教授那样顽固,知识分子……”
我真要生气了。但小青年突然可怜兮兮地说,我真的很需要这份工作,我爸爸撑不到春节了……你看你,住那么好的房子,什么都不缺了,就缺诗歌——你买一本吧。
我心一软,叹了一声,转身取了40块钱给他:“这样吧,我要两本,替对面住户也买了,省得你去骚扰人家。”
但小青年只收20元,给了我一本诗集。
“你不能替别人买的,如果可以,我早就完成任务了。”小青年说,“做推销这一行,得讲诚信,还得有耐心。”他是对的。是我错了。
我在登记表上规规矩矩地签上了名。小青年对我千恩万谢,转身去敲对面住户的门。我关上门回去午休。
可是,我刚躺下,就被一声断喝惊得跳起来。是对面住户发出的怒吼。
我悄悄地打开一道门缝,看到小青年面对一个暴怒的中年女人胆战心惊的、唯唯诺诺的样子。
“你已经敲了一整天了!”女人穿着厚厚的白色羊毛睡衣,从脖子一直包裹到脚,只露出她长长的臃肿的脸。
我搬进来有大半年了,还是第一次看见对面的住户。
小青年不断地道歉:“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午休那么早……我应该早一点来的!”
“你来要干什么!你是怎么进祥瑞楼的?”中年女人警惕地让小青年退后一些。
“我是……推销员。”小青年说,“我正在工作。”
“推销什么?现在什么世道,竟然到高档住宅上门推销了,物业是干什么的,我给物业打电话,把你轰出去。”中年女人咆哮如雷,把我都惊呆了。她发那么大的火,在我看来,只有两种可能,第一种可能是她刚睡着就被吵醒,第二种可能是做爱做到了一半被迫中断。但无论哪种可能,她的反应都有些过了。
小青年小心翼翼地递上一本书:“我不是推销保健品的,我是推销诗集的。”在他看来,推销诗集要比推销保健品理由更正当一些。
中年妇人愣住了,你说什么?推销诗……集?
小青年说,是的,生活需要诗歌,屋子里摆上一本诗集,整个家就有了诗意,我老板说了,有诗意的地方更适合安居乐业——你的房子什么都有了,就只缺一本诗集。
中年女人拿过诗集摔到地上,诗集滚了几下,在我的门口躺了下来,“太过分了,为了一本破诗集敲了我一整天的门!你不许再敲我的门!”
门啪一声关上了。小青年满脸挫败感,呆头呆脑地站了一会儿,低头捡诗集的时候看到了门缝里的我。
他羞赧地朝我笑了笑。我无话可说,只是向他耸耸肩。
“你能替我说说话吗?给她讲讲道理。”
我摇摇头。因为我不会无缘无故跟一个不认识的人讲道理。
小青年很沮丧,把诗集放回挎包里,摁了电梯。我把门关上。
第二天傍晚,在楼下被踢翻的垃圾桶里,我看到了两本《掩面而泣》躺在那些花花绿绿的小广告上面,想伸手去取出来,但敏锐地发现诗集封面上有痰,我迅速把手缩回来并暗自庆幸。回家,刚走出电梯,我便看见小青年坐在楼梯口的台阶上靠着墙壁打盹。
“先生,你回来啦?”他很机警,马上站了起来,习惯性地往口袋里摸出那包皱巴巴的中南海,但很快醒悟,又把它放回去。
我向他点点头。他穿得依然很单薄,嘴唇被冻成了紫黑色。
“就差她这一户了。”小青年说,“如果她签上名,下周我就可以正式上班了。”
我说,你继续敲她的门,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但敲门要轻一点。
小青年说,敲过了,没人,她还没有回来——我等了一整天了。
那你再等等。我进屋去了。大约过了十分钟,屋外面有了动静。我听到了女人的声音。
“你怎么又来啦?”
“这是我的工作……你帮帮我,小事一桩,举手之劳。”
“我为什么要帮你的忙?”
“大家都帮了,就差你了。”
“大家都帮,我就应该帮你了?如果大家都死了,我是不是也要跟着他们死呀?”
“跟死没有关系,只是一本诗集……你就当它是一坨屎……”
“我为什么要花钱往家里买一坨屎?”
“我的比喻不恰当,你可以当它是一块垫子、包装纸……每次吃饭的时候,你还可以撕一页安放吐出来的骨头,然后把骨头包起来放进垃圾袋。”
“别烦我,我不要什么诗集。你说是谁写的?隋正义?妈的一个混蛋,连自己的名字还写不端正,写什么诗!”
“你不能骂我们隋董事长。”
“我怎么不能骂他?全世界的房子就数他的最贵,一个车位也要我们二十万。他凭什么!我看他就是一坨屎。”
“我们董事长做过很多很多慈善……”
门开了,旋即又关上了。
敲门声又响了。我开了门。小青年犹豫着敲对面的门,动作很轻,轻得像是在抚摸。我示意他继续敲。
中年女人打开门,怒斥:“我说过不买,你还想干什么!”
小青年说,我不需要你买诗集了,请你帮我签一个名,证实你已经买过了就行……帮帮忙,就差你了。
小青年拿着登记册翻给中年女人看谁谁签过名了。中年女人说,我为什么要签名?我能随便签名的吗?
小青年转身指了指我对中年女人说,对面的先生也已经签过了。
我点点头。中年女人瞟了我一眼,对小青年说,他管不了我,我不签,你不要再敲我的门了。
我忍不住对中年女人说了一句,你就签给他吧,他应聘工作需要你的签名,祥瑞楼就只差你一户了,年轻人不容易,能帮就帮个忙……
中年女人有些不高兴,轻蔑地看了我一眼说,我不能凭你一句话就签名——我并不认识你。
我心里很不舒服,要来气了,但忍住了,对小青年说,要不,你给她叩头吧。
小青年愣了一下,似乎真想叩。
你叩头也没有用。我有我的原则,不吃这一套。
我自讨没趣,把门关上。为了消气,从饭桌底下取出那本诗集,仔细读了几首。每一首诗都很短,像警句。
比如:
“春天,一只鸟停在窗台向我控诉冬天有多坏”
又如:
“大海都已经平静为什么我的心里依然波动汹涌”
再如:
“世界那么邪恶,而你那么善良
我朝你高高举起的屠刀
一忍再忍”
我觉得这些诗句很好玩,忍不住又读了几首,一肚子的气果然消了。诗歌还是有用的。是我误解了诗歌。我不认识隋正义,他应该不是一个邪恶的人,相反,还有几分善良和意趣。诗集的勒口上有他简短的简介,上面毫不讳言他只有小学的文化程度,在搞房地产生意之前只做过一项工作,就是当了三十年的推销员,什么东西都推销过。本来我不愿意跟房地产商打交道,但会写诗的房地产商让我好奇。我有了认识他的冲动,但瞬间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出差了三、四天。回来的时候,又看到了小青年坐在楼梯口的台阶上,寒风将他的头发吹乱了。他抬眼看了我一眼,没有哼声。
我说,这几天你都在等她?
小青年郁郁寡欢,耷拉着头,抱着挎包,还是没有哼声。
她不在家?我指了指那扇冰冷的门。
小青年吱了一声:在,一家人都在。
她仍然不愿意给你签名?
小青年的头轻轻地摇了一下。
大年夜快到了,你先回家去,过了春节再来吧。我说。明天,最迟后天,我也要回长沙跟亲人团聚了。
小青年不回答。
我说,外头冷,到我屋里坐坐吧,我给你煮碗面暖暖身子。
小青年伸了伸腰,半个身子要起来了,但又坐了下去。
我开了门,三番两次去拉他进我屋里去。但他不肯。我再拉他的时候,他眼里已经满眶泪水。
“我爸快不行了。”他说。
“那你不快点回去看你爸?”
他坚决地摇摇头。
我进屋去了。把行李安放好,然后进厨房。
面条还没有煮好,外面突然传来激烈的打闹声。我赶紧出门看。
楼道里一下子涌出四、五个人。是从对面房子里出来的,四个男人,一老,一个中年,两个个头较高的青年。中年女人站在门口恶狠狠地骂。两个青年揪住小青年拳打脚踢。小青年退到墙角负隅顽抗,用微不足道的力量予以还击。那中年男人似乎怕两个青年吃亏,迅速加入了打斗,隔着两个青年挥拳打向小青年的头。那老男人颤颤巍巍站在门里,因为惊恐不断咳嗽。中年女人指挥着三个男人战斗。小青年满脸是血,很快失去还击和自卫之力。
我大喝一声:“你们干什么!”
三人停止打人。小青年倒在墙角里,抱着头蜷缩成一团。中年女人说,这个小无赖天天骚扰我们,辱骂我们,还先动手打了我,你看看我的脖子,我一开门他就像疯狗一样扑过来抓了我一把,都出血了,我满身是血!
她生怕我看不见,走到我的面前让我看。我看到了她的脖子上确实有一道明亮的伤痕。
“我没有冤枉他吧?他咎由自取,自作自受,我倒是被他枉打了,我要报警!”因为激愤,中年女人臃肿的脸像便盆一样扭曲。她掏出手机,拨打电话。
我说,他只是一个推销诗集的孩子……
三个打人的男人不怀好意地看着我。中年男人说,那你是不是觉得我们打错人了?是我们错了?
我没有回答他的话。我过去要把那孩子扶起来,但他拒绝了我。他依然蜷缩着,浑身发抖。他的手和头多处受伤,虽然是皮外伤,但足以让人感觉到痛心。
中年女人没有打通电话,对着小青年说,本来要让你坐牢的,但想想算了,算是便宜你……
其中一个青年走近小青年狠狠地踢了一脚他的屁股,厉声警告:“你再敢骚扰我妈,我打死你!”
门内那老年男人发出一声惊叫。中年女人赶紧回去,温顺地劝慰他,爸,不管他们,外面冷……
打人的都回屋里去了。楼道里迅速恢复了宁静,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我回到厨房里,面条已经煮熟透。我盛了满满一碗出来,却没有了小青年的踪影。地上除了零星的血迹,再也没有发生过激烈打斗的证据。
第二天,没见到小青年。第三天,我便回长沙过春节了。
春节很快就过去了。在这个春节里,我给不认识的隋正义写了一封信,希望能正式录用负责祥瑞楼推销诗集的那个小青年,我保证他会成为一个好员工。回来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从一楼开始,挨门逐户地找户主在信上签名,结果只用了不到半天功夫便征集到了除了我家对面户主外的祥瑞楼户主的签名。在我准备把信给隋正义送去的前一天傍晚,我家响起了毫无规则的敲门声。
我打开门。也是一个中年女人。很矮小,毛发稀少,鼻子扁扁的,左脸上有一块醒目的褐色硬痂;穿着厚厚的土棉布衫,衣服很旧,但蛮干净。也许年纪并不特别大,但看上去显得憔悴、苍老,身体里似乎已经没有一丁点力气。
她肯定是一个来自乡下的村妇。城里没有人这样穿着打扮了。
“我是卢远志的妈妈。”村妇满脸歉意,但很淡定。肩上挂着一个挎包。我认得出来,那是装诗集的灰色帆布挎包,也很干净。
“我是替我儿子推销诗集的。”村妇说话很得体,不卑不亢。
村妇从挎包里取出一本诗集递到我的面前。我客气地笑着说,我已经买过你孩子的诗集了。
“他说祥瑞楼第24楼还有一户不愿意购买。不是你吗?”村妇有点不相信我的话。
我指了指对面说,是那户没有买。
村妇愧疚地说,是我记错了,电梯口的右边,楼梯口的左边——我是爬楼梯上来的,你的对面才是左边……打扰你了。她转身去敲对面的门。好一会儿,门才开。又是那中年女人。她的门上张贴着红艳艳的“福”字,门两侧挂上了喜庆的对联。春天已经来了,站在她的家门口便能感觉到春意盎然。
“我是卢远志的妈妈。”村妇把诗集递到中年女人的面前说,“我是替我儿子推销诗集的。”
中年女人吃了一惊,很快便明白了,脸上迅速露出了警惕和不耐烦的神色,“我跟你儿子说过多少遍了,我不需要诗集。你怎么代替你儿子来烦扰我了?”
村妇挺了挺腰身,不愠不火地说:“我儿子不在了。我儿子生前说过……就只差一户了。”
一阵风刮过,我心里一阵紧缩。
“他死了?”中年女人脸色大变,脸上有惶恐。她的脸比年前更加臃肿,让人担心多余的肉随时掉下来。
“死了。死在他爸前头。”村妇平静地说,“两父子凑到了一块。”
看不出村妇的脸上有悲伤,仿佛不应该有悲伤似的。我心里很慌乱。
面对个头比自己矮一半的村妇,中年女人终于低下了傲慢的头颅。
“村里的人都看过这本书,都说值二十块。孩子他爸虽然不认识字,但也说值。你们为什么就说不值呢?”村妇叹息道。
中年女人惘然不知所措,突然扑通一声跪下来。
“我不是故意的。我……我错了!”
“跟你们没有关系。我不怪你们。”村妇说。
中年女人还是惶恐不安。她没有穿那件厚厚的白色羊毛睡衣,身子在剧烈颤抖。
村妇把诗集放门槛上:“我替我儿子送这本书给你。”然后从容地转身往楼梯口走去。
中年女人猛站起来,飞快地从口袋里摸出20块钱,手里扬着钞票追上去说:“我签!我给他签名吧。”
村妇迟疑了一会儿,但最终没有转身,只是淡淡地说,不用了。
一切都如此措手不及。我不知道应该说点什么,我想问村妇一个问题:“你儿子是怎么死的”,但说出来的却是:“你可以乘电梯走。”
村妇走到了楼梯转角,依然没有回头,她回答我的声音依然很平静:“不用了……我不能白白耗费你们的电。”
村妇不紧不慢,一步一步地往楼下走。很快我便看不到她的身影。
当把目光从村妇身上收回来时,我才发现中年女人原来和我肩并肩地站在楼梯口往下张望。我们的目光瞬间对视了一下便随即分开。
她把诗集捡起,迅速把门关上。
我也只好把门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