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萤火虫进城记 亮了多少城,暗了多少虫

2015-07-30

南方周末 2015-07-30
关键词:主题公园萤火虫养殖场

在遭遇环保组织的阻击之后,上海一家萤火虫主题公园被叫停。近年来,此类活动火遍全国,也招致捕萤破坏生态的环保骂名,论战持续发酵。

南方周末记者赶赴萤火虫买卖的溯源地,真实还原“捕萤人-虫头-养殖场-策展公司”这一利益链条。

在一些动物保护学者看来,普及萤火虫保护可以适度商业化。但更重要的是“复育”,修复萤火虫栖息地,引进萤火虫,让其自然繁殖。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刘文慧

南方周末实习生 杨凯奇

“萤火虫坟墓”

李明星做了八年展览,但他发现,萤火虫展最受欢迎。

2015年5月30日,武汉首家萤火虫主题公园在东湖牡丹园开幕。武汉君友商业管理有限公司是主办方,李明星是其法定代表人。活动第一天就引来六万多名游客,远超李明星预期,“我们以为最多也就六千人”。

园区周围交通跟网上售票系统一并瘫痪。此后警方不得不介入,将每天的参观人数限制到三千人。

近两年,跟萤火虫相关的活动在城市里急剧升温。仅过去的7个月里,媒体报道过13场萤火虫活动,遍布广州、郑州、宝鸡等城市。活动形式包括主题公园、文化节、放飞等。

武汉牡丹园就采用了主题公园形式——在封闭大棚中,草皮和盆栽组成一个临时栖息地,游客可以直接接触到飞舞的萤火虫。活动持续了十四天,李明星称共投放约18万只萤火虫,每只采购价5元。活动成本并不低,不过,均价50元的门票却是一票难求,这让李明星看到萤火虫展览的商业价值。

他决定将牡丹园的活动复制到上海。门票价格涨到80元一张,但活动预告一推出,预约电话便被打爆。李明星相信,上海的活动可以为公司带来至少600万元收入。

然而,一封环保组织的建议书却间接“逼停”了李明星的活动。

2015年7月6日,环保组织“自然大学”和青环志愿者服务中心联署发表了《关于对上海市松江区“萤火虫主题公园”开展调查的建议信》,并邀请个人和机构签名联署。建议信呼吁上海有关部门调查并叫停活动,理由是活动“涉嫌野外捕捉、破坏生态链、外来物种入侵”。

事实上,对于萤火虫展览,环保人士的抗议从未停过。2012年,环保人士的介入迫使南京一次放飞萤火虫的商业活动取消。2013年,青岛中山公园萤火虫公益生态展示活动因参展萤火虫大量死亡而备受非议。2014年南昌萤火虫主题公园也遭到网友抵制。

双方对垒的焦点在野外捕萤破坏生态,并导致萤火虫大量非正常死亡的谴责骂名上。对环保组织的抗议,李明星没有过多理会。他坚称自己的萤火虫来自养殖场,都是人工养殖的。“我们的供货商都有工商执照,经营范围就是萤火虫养殖。”但对于具体来源地点,他称这是“商业机密”,不愿透露信息。

一切按照计划推进。2015年7月10日上午,上海松江区青青旅游世界已搭建好观赏大棚,5万只萤火虫被运到活动现场,只等待晚上活动开幕。不料,城管来了。

李明星的活动被勒令整改,理由是“项目未经审批,存在重大安全隐患”。

他的压力并未就此消失。除了上海,李明星一边也在筹备北京的萤火虫主题公园,但环保人士到现场举起了“我不去萤火虫坟墓”的牌子。尽管布展工作已经完成,李明星还是决定推迟活动,“开幕时间还没确定”。

“所有的养殖场 都是假的”

自然大学志愿者岳桦(化名)决定回一趟江西老家,探寻萤火虫的来源。

2014年,湖北省守望萤火虫研究中心曾发布中国首份活体萤火虫买卖调查报告。该组织是华中农业大学副教授付新华成立的中国首家萤火虫研究机构。通过在淘宝网上多次小批量购买,研究中心确定了三个大型活体萤火虫发货地:云南景洪市、广西武鸣县和江西赣州市,最后一个便是岳桦老家。在近7个月的13次萤火虫活动中,有4次媒体报道称萤火虫源自江西赣州。

2015年7月19日,岳桦在赣州市宁都县小布镇发现一个萤火虫收购点:晚上9点许,一辆辆摩托车接二连三集中到一栋民房门口,一人或两人一车,背后都扛着捕萤网。那天晚上,他观察到至少50车次此类捕萤摩托。

在萤火虫的交易圈里,负责收购的人被称为“虫头”。在萤火虫的买卖链条中,“虫头”是捕萤农民和展览公司的中间环节。

岳桦了解到,从2013年开始,越来越多的农民捕抓萤火虫,像这样的“虫头”收购点,仅小布镇镇中心就有三个,而附近的黄陂镇、东绍镇、蔡江镇等都有收购点。每只萤火虫一般5角,最多1元,“虫头”向农民买来萤火虫,又将之卖给养殖场,甚至自己开淘宝店。

在淘宝上搜索“活体萤火虫”,可以找到181家店铺,上架的商品大多为50只装的萤火虫活体放飞礼盒,也有不少店表示“可批发”。货源地来自江西的一家淘宝店表示,自己曾为广州一房地产项目做过活动,最大的萤火虫日供应量达到2万只以上。

7月25日晚上,小布镇中心,当南方周末记者到来时,“虫头”温晓娟的采购点十分安静,这一天她没接到订单,也就没像往常一样,打电话让村民去捕虫。

“订单来源很多,订货数量也不一定,一般几千只,多的时候几万只也有。”她说。为了拓展订单源,她开了一家淘宝店,卖给个人。每只萤火虫批发价从1.5元到3元不等,零售价约为4.5元。

在当地人看来,“虫头”除了上述的小收购点,还有一些萤火虫养殖场,后者亦是此轮“萤火虫攻防战”的焦点,环保组织认为它们名为养殖,实为收购野生萤火虫。

何剑明的梦之恋萤火虫养殖场就在小布镇,“我的萤火虫都是养殖的。”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自己承包了一片山谷和一个养殖场,从7年前就研究人工养殖,不过他拒绝了记者参观养殖场的要求。

除了销售活体萤火虫,何剑明还承接萤火虫活动策划工作。“养殖数量有限,我都接很小的单子,超过两万只我不做。”7月25日,何剑明正在江苏无锡准备一场萤火虫活动,“房地产商的活,两三千只,我都是点到为止。”

然而,当南方周末记者以广告公司名义向他咨询时,何剑明却表示最多曾承办过10万只萤火虫的活动,萤火虫来源既有饲养的,也有野外捕捉的。

“所有的养殖场都是假的。”业内一名萤火虫策展人士透露,“为了应付别人的质疑,他们会采一点幼虫假装是养殖的。”一个温姓淘宝店店主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说实话,一般我们不会告诉别人有野生的,都说是养殖场的。”

不过,萤火虫的养殖并非不可能。中科院昆明动物研究所李学燕博士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在萤火虫爱好者圈子中,人工饲养的萤火虫最多可以产几千只。“萤火虫不同于蝴蝶,生命周期为一年,成虫就活两星期,对生态环境要求又特别高。这直接导致大规模饲养很难实现。”她说。

“大规模饲养,投资很大。”北京中智信衡国际文化发展有限公司2013年曾主办过广州首届萤火虫文化节,其负责人梁创坦言自己还未见过国内真正饲养萤火虫的养殖场。

“奔向致富路”

2015年7月26日,小布镇中心十公里外的山路没有路灯,近农历十五,新修的水泥路面泛着白色的月光,路边草丛之外是一水山涧,溪水淙淙。一只萤火虫顺着溪流,缓慢飞行,闪着光,等待配偶的回应。

冷不防,一个白色纱网扫向它,它跌进网里的银杏叶中。

王淑芳(化名)盯上它有一会了。她穿着胶鞋,额头顶着头灯,双手抓着两米长的竹竿,一头便是捕萤网。捕萤网特意设计成双层,萤火虫被捕后就飞不出来。

王淑芳的丈夫装备更齐全,他还戴着一顶施工安全帽,帽子上支着一盏灯,昏黄色的灯光一闪一闪,就像一只人形萤火虫。而停靠在路边的摩托车也开着闪灯。这些模仿行为成功迷惑到萤火虫,它们一只又一只地落网。

这便是萤火虫利益链条的最前端:捕萤现场。捕萤人是当地农民。

宁都县地处贡江上游,三面环山,森林笼盖率达71%,这是一个农业大县,也是国家重点扶持贫困县。距离县城六十多公里的小布镇就坐落在最北部的山区,人口不足两万,镇上居民多做石材生意,而周边的村民则以务农为生。

农民王淑芳一天的收入约为80元,但抓萤火虫,她一晚上的收入多则能有100元。“我这不算多,别人一晚上能抓一千只。”她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环保人士岳桦打听到,小布镇上有几十个捕萤人,但具体数量,没人统计过。

当地论坛“宁都州人”一则名为《疯狂的萤火虫》的帖子写道:“晚上两三小时有几十到几百元收入。萤火虫正带动小布人民奔向致富路。”

但在李学燕看来,大量捕抓对当地萤火虫种群会造成直接伤害。“萤火虫成虫闪光是为了求偶交配,繁殖下一代。捕抓导致萤火虫丧失了繁殖机会,会直接影响当地萤火虫种群数量。”

镇上人们也发现,“致富路”的带动者萤火虫越来越难见到。张德(化名)在振兴大道上经营小餐馆,前年他还在家门口树底下见过萤火虫,但这两年再也没见过。一家超市老板娘也已经忘记最后一次在屋里看到萤火虫是什么时候。

他们并不知道城市里环保组织与商家之间的“战争”,只知道“大城市的人就喜欢萤火虫,新奇”。他们没有参与捕抓、收购萤火虫,不过,他们对此也没有太多感触。“山里还有很多。”不止一个受访的小布镇居民这样说,直觉告诉他们“那抓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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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残忍的是 城市污染”

上海“萤火虫主题公园”被叫停的同一天,刘慧莉将建议信改成全国范围的公开信。而李明星将5万只萤火虫运回武汉,结果一半死在路上。

李明星决心跟自然大学抗争到底。他向南方周末记者透露,自己正在投资建立一个萤火虫养殖培育基地,预计将投入300万到400万元。

“本来我们做展览的,没管那么宽。但这次,我就是要让他们知道,萤火虫是可以养殖的,而且成本没那么高!”李明星愤愤道。

李明星强调成本是因为守望萤火虫研究中心负责人付新华曾告诉媒体:“人工繁殖的萤火虫成本每只为30元。”付新华向南方周末记者澄清,自己所说的成本包含了此前多年的研究成本和累积的设备。

无论是李学燕、付新华,还是李明星、梁创、何剑明,他们都肯定了适度商业化对萤火虫的作用。“最起码城市里的小孩知道了萤火虫的存在,开始关注萤火虫,得到科普。”梁创表示。付新华则强调:“前提是不要伤害萤火虫,复育而不是捕抓。”

复育,指的是修复萤火虫栖息地,引进萤火虫,让其自然繁殖。在建设养殖基地的过程中,李明星发现:养殖萤火虫花不了多少钱,但修复环境、修复生态链则要困难得多。

2015年7月25日晚上,在广州南湖萤火虫公园,一名7岁的小朋友第一次见到萤火虫,尽管公园规定不能捕捉,外婆还是给她抓了五只,小姑娘紧紧地抓着装萤火虫的玻璃瓶,如获至宝。老人家觉得“只要不故意伤害小动物就没关系”。

许松是这个公园的主办方,他想让萤火虫在公园里实现复育。为此,他特地向郊区的农民买来堆肥用的土,作为复育萤火虫所需要的腐殖土,掺入钙粉,每天浇水,保证湿度。尽管如此,复育的进度却是缓慢的,经过两年的努力,公园里的萤火虫主要仍靠收购野外捕抓,繁殖的比例仅占三分之一。“保护萤火虫栖息地才是最重要的。”许松感慨。

何剑明很想反问环保组织:“萤火虫为什么成为稀缺品?为什么在城市里消失?”如果环保人士答不上来,他会狠狠地回答:“城市也有责任。最残忍的不是捕抓、买卖的人,最残忍的是城市的污染。”

就在王淑芳捕抓萤火虫的那个晚上,离她不远,一条通往南昌的高速公路正连夜施工。她趟过的溪流,在镇政府网站工作动态的文章中,被描述为“可开发为天然漂流项目”。

而离温晓娟收购点不到两百米的振兴大道边,张德的侄子正在家门口玩耍,4岁的他,从没见过萤火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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