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的“良心”

电梯本不“吃人”，在电梯安全事故的背后，拷问的其实是人的责任和良心。

行业恶性竞争：靠拼价格拿合约，降低安装和维保费用，从源头到各个环节均埋下安全隐患。

监管流于形式：一些政府和部门领导，习惯以会议落实会议，以文件落实文件，只为应付检查。

南方周末获得27省份的130个样本数据显示，住宅电梯安全隐患高于商用电梯，占比达70%。无年检标识、年检过期和标识不明等情况，超过90%。

“电梯应当至少每15日进行一次清洁、润滑、调整和检查”，这是国家规定。事实上，并没有多少电梯使用单位严格执行。

电梯使用方法不当、维保行业鱼龙混杂，也是造成电梯事故频出的原因。

南方周末记者 习宜豪

南方周末实习生 薛小丽 张诗颖 蔡天然

仅过去的一周内，全国就发生了4起电梯安全事故，造成3人死亡。

在国家质检总局2015年上半年的排查中，全国31个省份电梯使用和维护保养单位自查电梯共计2，368，665台，发现存在安全隐患的电梯就有111，156台。这意味着，每100台电梯就有将近5台存在隐患。

近十多年来，随着我国城市化进程的加快，电梯数量也在高速增长。2003年以前，我国只有30万台电梯，而截止到2014年，我国电梯保有量达到了360万台，翻了11倍。而有数据显示，37%的电梯使用年限在5年以上。

据国家质检总局统计，目前全国使用年限15年以上的电梯仍有8.2万台。而每天超2亿人乘坐的电梯中，平均一万台电梯的死亡人数约为0.10。

这些电梯死亡事故从南到北，原因各异，但背后都指向一点：我们在经济发展的同时，可能把电梯安全管理工作远远地抛在了后面。

致命错误，不该发生

工作人员在事发前已发现电梯盖板有松动，但商场并未立即采取停梯检修等应急措施。

电梯“吃人”事故发生在2015年7月26日上午10时许，当时31岁的向柳娟正带着她3岁大的儿子童童，在荆州安良百货商场内，从六楼乘坐扶梯前往七楼。

安良百货商场位于荆州市沙市区北京中路上，向柳娟的家就住在附近。这个商场最吸引童童的是六楼的儿童游乐园。那一天，向柳娟和丈夫张伟带着童童在游乐场玩了四十多分钟。张伟事后回忆，童童看到电梯，觉得好玩就要上去，向柳娟就陪着儿子上了扶梯。

其实，在向柳娟和儿子上扶梯之前，危险就已经来临。现场监控视频显示，7月26日上午10点05分55秒，两商场工作人员会合经过电梯时发现踏板出现松动，惊呼“差一点掉下去了”。

之后，两人向商场汇报问题，但电梯并没有关停。两人返回电梯口，其中一人还踩在第二块踏板处试探电梯是否安全。

向柳娟一家三口出现在监控的画面中是在10时09分。向柳娟和童童走上扶梯，一分钟后，当他们快要到达时，两名工作人员才开始提醒向柳娟电梯有问题，“哎，这个有问题”。向柳娟拎起孩子走上踏板。

当走到地面与电梯的接触口时，踏板突然翻转。向柳娟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孩子托出，自己却掉了下去，前后仅有8秒。最终，当营救人员救出向柳娟时，她已经没有了生命体征。

事发两天后，湖北省荆州市安监局局长、事故调查组组长陈观鑫就此公开表示：“发生事故5分钟前，该商场工作人员发现盖板有松动翘起现象，但并未采取停梯检修等应急措施。发生事故时，当事人踏在已松动翘起的盖板最末端时盖板发生翻转，导致当事人坠入上机房驱动站内防护挡板与梯级回转部分的间隙内”。

最终，该事故被初步定性为“安全生产责任事故”。根据事故调查组的通报，事故电梯的制造单位为江苏苏州申龙电梯股份有限公司，于2014年7月1日才出厂。四个多月前，湖北省特种设备检验检测研究院检测结果为合格。

2015年7月28日晚，荆州“7·26”电梯安全事故的调查报告认定，事故的直接原因是前沿板与第一块盖板之间连接出现松动。发生事故时，向柳娟踏在已松动翘起的盖板最末端时，盖板发生翻转，致使当事人坠入电梯内，最终出事。

而事故的间接原因是工作人员发现故障后应急处置措施不当，事故现场工作人员发现盖板有松动翘起现象后，未采取停梯等有效应急处置措施。调查还认定，湖北安良百货集团有限公司未将电梯安全监管大会战自查工作落到实处，并缺少对员工进行电梯应急培训和演练，导致事故现场工作人员未能及时关停电梯。

调查组还发现，涉事电梯的设计结构并不合理，产品安装成型后三盖板间水平活动范围过大，容易导致松动和翘起。

维保问题，高达六成

有案例证明，电梯维保不及时、不到位会造成乘梯人死亡。

荆州官方还认定事故的次要原因是，湖北德富机电设备有限公司质量体系运行不够规范，维保记录填写不全。而湖北德富机电设备有限公司在湖北省首批电梯维保单位星级评定中仅被评为3星。

2012年的一项有关电梯维修与保养的调查显示，在诸多导致电梯安全隐患的因素中，保养和使用问题高达60%。

上海一位电梯安全研究者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目前有超过八成的电梯故障是维保问题而导致的”。

根据我国《特种设备安全监察条例》要求，特种设备使用单位对在用特种设备应当至少每月进行一次自行检查，并作出记录。而对于电梯的使用则要求更加严格，“电梯应当至少每15日进行一次清洁、润滑、调整和检查”。

不过并没有多少电梯使用单位可以真正执行。2015年2月，广东深圳市罗湖区法院还开庭审理了一起因电梯维保不到位而造成乘梯人死亡的案子。

南方周末记者获得该案的判决书显示，2011年7月，深圳伟达电梯公司与深圳长虹物业签订了为期2年的电梯保养合同，伟达电梯公司负责长虹大厦五台电梯的维修保养。

但是伟达公司在合同期间并未严格按照《特种设备安全监察条例》等要求制定针对性的电梯维保计划，也未及时更换不符合要求的易损件以使电梯达到安全、正常的运行要求。

伟达公司的维保员吴某在对长虹大厦电梯的维保过程中，长期违规，明知对电梯制动器等相关部件清理工作系日常维保项目之一而未实施。

最终导致维保员和伟达公司法定代表人石某军被判刑的是一起意外。2013年5月15日11时许，长虹大厦1号梯在运行过程中，出现故障，制动鼓与制动闸瓦之间的摩擦表面存在润滑油，导致电梯制动器制动力不足以制停电梯。最终，乘坐电梯的王双双在出电梯时被电梯轿厢及层门夹挤、碰撞，造成王双双的右颈部横断而死亡。

法院审理后认为，吴某作为维保人员未严格按照有关技术要求对事故电梯进行日常维护和保养，“没有做好制动闸瓦的清洁和解体清理，未能及时清洁电梯制动鼓与制动闸瓦之间的摩擦表面的润滑油及油污，在制动器制动臂轴销加油孔、制动鼓、制动闸瓦出现过量润滑油未及时清洁，保养时没有仔细观察减速器蜗杆轴承漏油是否异常、没有及时更换油封”，对事故的发生负有责任。

最终，法院判处吴某犯重大责任事故罪，判处其有期徒刑11个月。而伟达电梯的董事长石某军也因为管理责任被判缓刑。

低价接单，偷工减料

电梯虽然装上了，但是螺丝是否拧紧，安装尺寸是否到位，最终安装是否达标，都有可能成为隐患。

按照我国《机电类特种设备安装改造维修许可规则（试行）》规定，凡从事电梯的安装、改造、维修和电梯日常维护保养的单位，必须取得《特种设备安装改造维修许可证》，并在许可的范围内从事相应工作。电梯日常维护保养单位必须取得电梯维修的资格许可。

另一方面，一些不具有特种设备安装资质的公司也纷纷想方设法进入电梯行业。2011年1月28日，安徽桐城天生圆商务宾馆在电梯安装过程中就发生了工伤事故，造成安装工人孔某的胸、脑椎骨折和脊髓损伤。

事后经过公安机关调查，原来张某某在销售给天生圆商务宾馆“迪奥”牌电梯后，为了获取安装电梯的资格便伪造了苏州富士精工电梯公司的印章，并以此向安庆特种设备监督检验中心申请办理了电梯施工手续。然而，电梯还未使用，正在安装时就出现了事故。

2014年3月9日，乔某某在内蒙古自治区乌海市海勃湾区一楼盘安装电梯过程中，违反安全生产管理法规，雇用无电梯安装资质的劳务人员赵砚龙进入井道作业，赵砚龙在安装电梯过程中头部被电梯撞伤，抢救无效后死亡。

这样的事例对于有着18年电梯安装经验的高风（化名）来说并不陌生，他的家乡江苏溧阳被称为“电梯之乡”，溧阳拥有电梯企业70多家，从业人员达10万人，在电梯安装领域占据全国80%以上市场份额。

高风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电梯行业内进行恶性竞争由来已久，电梯公司靠打价格战拿到合约后，在利益的驱使下，从销售、安装到维修的各个环节节约成本，埋下了不少安全隐患。

前瞻产业研究院是专门从事对细分产业市场进行数据调查和研发活动的民间机构。该机构发布的《2015-2020年中国电梯行业市场需求测试与投资机会分析报告》（以下简称“电梯报告”）也显示，“为了在市场中获得更多份额，一般厂家维修单台电梯均价为每年8000到10000元，第三方维保单位将价位降低到了每年4000元，远低于全球2000美元的平均水平”。

一些单位为了压缩成本便会偷工减料。“现在我国能够进行电梯维保的企业有数千上万家之多，为了接到单，他们也会刻意低价中标，然后并不会按要求维护。”据上海一位不愿具名的电梯安全研究者透露。

在电梯销售环节，代理商同样以低报价拿到合约，真正到安装时为省钱，不用一线品牌，选用多为小厂拼装的三线品牌产品，质量不过关，从源头处埋下了安全隐患；在安装和维修保养上，靠拼价格拿到合约之后，电梯公司为降低安装和维修保养的人工费用，让1个人去做3个人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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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梯虽然装上了，但是螺丝是否拧紧，安装尺寸是否到位，最终安装是否达标都有可能成为隐患，在维修和保养环节，只要一个环节出了差错，就有可能造成大祸。“就像每个人身边都安了一枚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炸。”高风说。

安全隐患，迟迟未除

全国31个省份存在安全隐患的电梯达111，156台，但排险并不及时。

仅过去一周之内电梯事故就发生了多起。7月27日，广西梧州市太阳广场上一名1岁男童手臂被卷入自动扶梯；同一天，江苏无锡一家工厂中的一名年轻女子被卡在电梯平台的缝隙后，不幸身亡；7月28日夜间，河南潢川县光州国际酒店内一名16岁男孩因打斗撞开电梯门，从电梯井坠落而亡。

2014年我国电梯保有量有360万台，每天超2亿人乘坐电梯。平均一万台电梯的死亡人数约为0.10。而过去的2年间，我国共发生165起电梯事故，其中死亡人数在93人以上。

2015年7月28日下午，国家质检总局发布数据显示，截至今年6月底，我国共发生电梯事故23起。此外，全国31省份电梯使用和维护保养单位自查电梯共计2，368，665台，发现存在隐患的电梯111，156台。这意味着，每100台电梯就有将近5台存在隐患。

上述“电梯报告”显示，目前我国电梯设备安全隐患主要有：电梯使用方法不当，维保行业鱼龙混杂，行业监管不力等。

从目前我国电梯服务时间结构来看，“服务时间为1到5年的电梯数量最多，占比达到63%；其次是6到10年，占比28%；11到15年占比9%”。

报告还指出，到2014年，中国拥有电梯生产许可证的厂商约有600家，而从事电梯安装、改造、维修保养的第三方维保单位有数千家之多，占据了维保市场大部分份额。

荆州“7·26”电梯事故发生后，南方周末微信公号民生23度（微信号nzminsheng）从29个省份的130位读者处获得调查数据显示，住宅电梯安全隐患比商用电梯高，占比达七成多。而无年检标识、年检过期和标识不明等情况，超过九成。其中，两部电梯年检过期超过三年。

该项调查还显示，130位读者乘坐的电梯共发生过13起夹人、困人、坠落等电梯运行意外。

多位来自不同省市的受访者表示，他们将自己小区或单位的电梯安全隐患反馈给物业或监管部门后，迟迟得不到解决。

应付检查，忽视安全

“一些政府和部门的领导，对人命关天的安全工作，习惯于以会议落实会议、以文件落实文件，只有指挥的，没有落实的，所以表面上力度不小，实际上漏洞不少。”

成锡锋是山西省吕梁市副市长，他从2013年开始分管质检及特种设备的安全监管工作。

2015年7月29日，成锡锋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在电梯安全监管的责任细化和工作实化上下了一些功夫，“进一步厘清和明确了政府的属地管理责任、质监部门的安全监督管理责任、行业部门的行业监管责任、生产经营使用单位的主体责任、检验检测机构的技术把关责任和行业协会的行业管理责任，建立立体的横向到边、纵向到底的电梯安全责任体系”。

除此之外，每年在市政府的组织下，吕梁市都会进行电梯安全专项整治行动、集中排查整治安全隐患。但是有时候这种专项整治并未能有效落实，“一些政府和部门的领导，对人命关天的安全工作，也习惯于以会议落实会议、以文件落实文件，管理层、执行层好像和决策层一个样，只有指挥的，没有落实的，所以表面上力度不小，实际上漏洞不少。

让成锡锋惊讶的是不少分管和具体从事电梯安全监管工作的同志，对于电梯相关的法律法规一无所知，由此所谓的“监督”“检查”“隐患排查”也就往往流于形式，“一些身负监管职责的部门和人员，不是和生产、经营、使用单位合力确保安全，而是合伙应付上面的检查”。

2014年成锡锋还曾到电梯使用单位进行暗访，发现了不少问题。很多电梯里并没有应急救援电话以及维护单位标识；一些地方电梯使用标志已经过期，有的电梯使用标志和安全合格证是复印的，有的居然同号。

有一次他发现问题电梯后，有关部门向他反馈的安全监察汇报上说登记时间是20120606，但是注册代码是30101423002010050019。“我知道，3010电梯类型，142300指电梯适用地区，201005指质监局验收开始使用年月，0019指这个月份排号，20位号码已经具体到哪个地方的哪一台了。显然，反馈报告和注册代码矛盾，其中有问题和猫腻”。成锡锋说。

国家电梯质量监督检验中心副主任马培中在接受央视采访时说，湖北荆州这次事故，“这应该是可以避免的一次责任事故”。

7月28日，国家质检总局特种设备局下发《关于立即开展自动扶梯与自动人行道安全检查的紧急通知》，要求各地质监部门督促电梯使用、维保单位在8月10日前对自动扶梯与自动人行道逐台进行一次针对性检查。

此外，据新华社报道，下一步，国家标准委还将加快推进《自动扶梯与自动人行道主要部件的报废技术条件》国家标准的研制。

但这些对于刚刚在电梯事故中失去性命的向柳娟等人而言，似乎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南方周末实习生冯乐乐、章成之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