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园里栽楼

面对成片违建，官令屡次失效，这是为什么？

校园疯狂违建的背后，可见开发商用不断增高的楼盘倒逼区政府兑现当初的承诺。而在依法行政的大背景下，当地区政府左右为难。

南方周末记者 王瑞锋 发自海口

民办学校海南工商职业学院，从2008年至今的七年里，从未停止在校园内开发商品房的步伐。

在该学院校园南侧六十余亩的教育用地上，学苑公寓、教工公寓、专家教授楼等十余栋高楼陆续开建。这些高达20层的商品房建在教育用地上，无需缴纳土地出让金，单价远低于同区域楼盘，每次一开盘，很快就被销售一空。

这些楼盘日夜施工，各式车辆和外来人员在校园内自由穿梭，人员嘈杂，教学受到干扰，学校教职工和学生们因此苦不堪言。现在，这里仍有楼盘在建设中，“操场和篮球场也被挤占，锻炼的地方都没了。”一名在校生说。

一个教书育人的民办大学校园，为何成了楼盘众多的大工地？

校园球场突起安置楼

2015年7月12日中午，海南工商职业学院（以下简称“工商学院”）的学生大礼堂东侧一处新开工的工地上，几十名建筑工人正在浇筑钢筋混凝土建地基，一座大型塔吊在旁边已经竖起。

这原本是一排篮球场。一个多月前，篮球架被推倒后，砂石车开进校园，破土动工。

工人们将印有“琼山区红城湖路延长线街景改造项目安置房”和“人民政府为人民，安置房安民心”的条幅挂在工地上。

南方周末记者获取的海口市琼山区政府文件显示，红城湖路延长线街景改造项目是区政府配合道路贯通工程对道路两侧进行整合利用而实施的项目，涉及居民370户。

住在礼堂北侧的原海口经济学院教职工喇全恒感到匪夷所思，“（外面的）安置房怎么可能建在学校校园里？”

而在校园内建设安置房的，正是民办学校海南工商职业学院董事长唐捷。他的另一个身份是海南银拓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董事长。

今年52岁的唐捷是海口国兴街道樊丹村人，自称是明代名人唐胄的后人，2005年入籍香港。据海南工商职业学院官网介绍，学院教职工共335人，在校生6000余人。

校园内建设政府安置房，让一些师生颇为不满。“外来人员越来越多，每天进出校园，影响教学，也增加了学生安全隐患。”一名不愿透露姓名的老师说。

这栋在建中的安置房，地基距离教工公寓2号楼仅有六米左右。

“在对面阳台上就能看到你家客厅，平时得拉窗帘。”喇全恒说。

这也让曾在海口市城市规划研究设计院工作的李晓云（化名）感到不解，即使是政府安置房，也不能违规建设，“《高层民用建筑设计防火规范》规定，两个高层防火间距为13米，这是硬性规定，否则消防验收通不过，就算手续齐备也办不了房产证”。

更加不可思议的是，这栋在校园里拔地而起的安置房，没有任何手续，属于违章建筑。

南方周末记者调查发现，不仅正在建设的安置房违建，海南工商职业学院校园内十余栋公寓楼都是违建。

借教学用地开发楼盘

位于海南省海口市文坛路2号的海南工商职业学院，是一所全日制民办普通高等职业院校，2010年4月由前身海南万和信息职业技术学院更名而来。

唐捷说，工商学院的校址曾是民办学校海口经济学院（以下简称“经济学院”）的老校区，工商学院与经济学院当年“一址两校”，两校均属于海南赛伯乐教育集团名下。

唐捷首次与赛伯乐教育集团合作是在2007年，彼时经济学院扩建占了樊丹村上丹村的土地，唐作为本地村民，在劝说村民拆迁过程中发挥了作用。

随后，唐捷出资四千万入股海口经济学院，双方展开各项合作。

2008年前后，唐捷在即将划拨为教育用地的村集体地和村民宅基地上，建设了学苑公寓A、B、C、D、E五栋楼，并与海口经济学院签署合作协议书，后者承诺购房业主可以共享“经济学院的体育设施、大礼堂、音乐厅及公共空间”。

“学校与唐捷合作，是因为他对村民拆迁起了作用。”海口经济学院一名负责人表示，学苑公寓建好后，公寓所占土地也一并被划入海口经济学院成为教学用地。

2010年，唐捷与经济学院合作加深，双方还合建了教工公寓21栋、22栋。双方协议约定，建好后楼房面积按50%比例分配。

2012年，海口经济学院搬离文坛路2号，唐捷与经济学院签署股权转让合同，唐以7.3亿元获得海南工商职业学院的全部股权，成为工商学院法定代表人和董事长。

工商学院独立后，唐捷又在校园内建设了专家教授楼、教工公寓2号楼和23号楼。2013年，在校园内修建的一栋六层高车库因占据了海口市政规划道路，被海南当地媒体曝光。

这些前后建成的13栋楼大部分是20层以上的高层建筑，与校内低矮的教学楼和学生宿舍楼相比，显得十分突兀。

南方周末记者获取的海口规划局土地利用规划图显示，所建楼盘土地属于教育科研设计用地。

曾在唐捷的房地产公司担任中层的一位员工表示，这些在校园内开发建设的商品房对外销售价格每平米3980元到4880元，比周围商品房低一半，买房的大部分都是急着结婚的，刚性需求大，“虽然没有房产证，也不公开发售，但价格便宜，房子刚建好，就全卖光啦”。

对校园内大肆建售商品房，包括喇全恒在内的老师均认为，是借办教育之名，获取土地后搞房地产开发，以谋取丰厚利润。

这一说法得到海口市琼山区城管局一名内部人士的认可。这名内部人士介绍，早在2012年，城管局就给工商学院下达停建通知，可“对方打着办教育的名义盖教工楼，也就不了了之”。

据校园住户统计，违建的楼盘共计13栋，面积约40万平方米，涉及金额近20亿元。

上述中层员工表示，校内建楼占用教育用地，不需要缴纳土地出让金，“简直就是白赚”。

“如果停工， 拆迁户会找政府”

“这根本就不是盖房子，这是在校园里栽楼。”在建的安置房紧邻教工公寓2号楼，引起该楼不少住户的不满与疑惑。

学苑公馆一号楼前原本是一片绿地，2013年4月，绿地被占用盖起了教工公寓23号楼。2014年8月威马逊台风登陆时，吹倒的建筑塔吊将公馆一号楼6层到22层的外墙和空调箱损毁。业主们认为，建成的23号楼，距离公馆一号楼二十多米，采光也被遮挡。

“琼山区红城湖路延长线街景改造项目安置房”，为何可以在校园内违建？

这源自唐捷与海口市琼山区政府最初的一项合作。

唐捷说，早在2012年前后，他介入了琼山区红城湖路延长线两侧建筑进行立面改造项目。琼山区政府在给工商学院的复函中称，改造资金和整合具体工作由公司负责，原则是政府主导，企业投资。

“所谓企业投资，就是从拆迁、补偿、建安置房都由企业负责，政府一分钱不花。”唐捷说，前期拆迁和补偿他已经投入1.5亿元，项目建成后，作为回报，区政府许诺把红城湖路延长线两侧的280亩土地交由唐进行商业开发，“这里面有巨大的利润”。

唐捷坦承，之所以违章建设学苑公寓、教工公寓楼盘，是因为与经济学院签署股权转让合同后，双方产生纠纷导致无法办理学校转让过户手续，“不过户就属于非法办学，教育厅给我下了黄牌警告，再不过户学校就得停办。”于是，他只有通过楼盘开发才可以弥补一些损失。

而违建安置房，是因为区政府“违约”在先。“对于安置房建设用地，区政府一直没有进行招拍挂程序，我无处建房，拆迁户又逼我要房。”唐捷说。换言之，也就是不得不在校园内建房。

2014年3月，琼山区政府给市政府关于红城湖路延长线街景改造项目请示中，请求尽快实施项目用地的“招拍挂”工作。这一请示至今未获批示。

但早已拆迁两年多的370户拆迁户，一直期盼住进新房。

这让唐捷对校园违建安置房十分坚定，“政府不会让我停工，如果停工，几百名拆迁户会找政府要安置房。”2015年7月15日，海南工商职业学院行政大楼内，唐捷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对于唐捷在校园里建安置房，多名不愿具名的受访者认为，这既是唐捷希望借此将其他违建一并合法的手段，也是他完成拆迁还建的必要过程，进而可以获得区政府早前许诺的280亩地。

“打违”高压下的“两难”

海南工商职业学院校内违建达数年之久，却一直未被当地政府叫停。

在工商学院大建违章建筑的同时，海南也在开展对违章建筑的集中整治。根据海口市政市容委公布的数据显示，2013年至今海南共拆除违章建筑374万平方米。

海口市政市容委有关人士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违章建筑的形成有各种复杂的原因，既有抢建骗取补偿的，也有百姓为了满足住房刚性需求的，打击违建的原则是“依法行政、实事求是、因地制宜”，“按照《海口市违法建筑分类处置办法》，对满足居住需要和为保障生活来源且符合一户一宅原则的建筑予以暂缓拆除”。

2015年6月1日，海南召开整治违法建筑三年攻坚行动电视电话会议，部署全省打击违建工作。会议要求省住建、国土、政法委等二十余家单位负责人与会，打响一场整治违建的“人民战争”。

为表明决心，23天后，三亚金阳光温泉花园小区的17栋违建楼全部被强拆。

然而，即便这场被称为海南全省最严厉的“打违”行动，依然未能遏制工商学院的违建，违建安置房正值此时开工。

琼山区政府一名不愿具名的知情人透露，当初区政府许诺把红城湖路延长线街景改造项目给唐捷，唐完成了前期的拆迁和补偿，“随着政府行政的规范化，安置项目需要招拍挂，招拍挂唐捷又不一定中标，一方面是安置拆迁户，一方面是唐捷违建，造成现在两难局面”。

更让唐捷认为难堪的是，一个多月前，海口市琼山区委书记、海口市农办一副主任、琼山区重点项目推进委员会主任和琼山区政府一调研员相继接受组织调查，“负责安置房项目的人都被抓了，我也不知道该找谁”。

对于唐捷自建的安置房，琼山区副区长李坚态度明确，市政府没有审批，属于违法建设。

无论如何，工商学院内大量违建已成事实。海口市琼山区城管局长何晓涛说，已督促其完善相关手续，“如果手续完善不了，在打击违建三年攻坚行动下，只能看政府的综合考量，予以没收或拆除”。

2014年，琼山区政府在给市政府的文件中提及，加快红城湖路延长线街景改造项目，是“为了有效遏制违法建筑”。

始料未及的是，唐捷为街景改造在校园里抢建的安置房，也属于违法建筑。

“在学校里不但盖这一栋，还打算再盖两栋。”唐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