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人类学的文化概念

2015-07-28朱正琳

贵阳文史 2015年4期
关键词:人类学家布罗代尔

朱正琳

笔者按:这篇札记,是用布罗代尔、施特劳斯和布卢姆的有关论述为主线,对文化这个观念的来龙去脉所做的一个简要的梳理与记录。主要读物有如下几种。布罗代尔:《论历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文明史纲》(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施特劳斯:《苏格拉底问题与现代性》(华夏出版社2008);布卢姆:《美国精神的封闭》(凤凰出版传媒集团、译林出版社2007);布鲁姆(即布卢姆,本札记的行文中统一用布卢姆):《巨人与侏儒》(华夏出版社2003)。参照的书籍有斯宾格勒的《西方的没落》(商务印书馆1963)、本尼迪克特的《文化模式》(三联书店1988)、斯诺的《两种文化》(三联书店1994)等等。

文化(culture)这个词有一个基本的和原初的含义,那就是心智的培养。这一点,哲学家施特劳斯(Leo Straus)和历史学家布罗代尔(Fernand Braudel)都曾提到。布罗代尔并且指出这种含义最早见于古罗马西塞罗谈到的cultura mentis(拉丁文,《论历史》中译者译作“精神修养”)。在现当代汉语的用法中,说某人“有文化”或“没文化”,就有这层含义在。

所谓“心智的培养”,狭义地说,是特指培养某种精致的(雅的)艺术趣味和人文素质。因此,“有文化”就是有教养,意味着有较高的品味与鉴赏力。在这种意义上的文化,在西语中有时也被说成是“高级文化”(High culture)。有“高级文化”一说,自然就相应会有“低级文化”(Low culture)一说。这两个概念最初在西方出现时,反映的是一种精英意识,有教养的阶层要把自己与草根阶层区分开来,形成等级。但自卢梭开始,浪漫主义者们却对这种区分加以攻击,并判定“高级文化”为腐败衰颓的文化。相反,“低级文化”却是健康而富有生机的,浪漫主义者们在这里主要指的是民间的音乐舞蹈等草根文化,也许类似于我们今天所说的“原生态”文化。(关于“高级文化”和“低级文化”,可参见wikipedia)

广义地说,“心智的培养”即是心智的启蒙,文化于是与文明(civilization)同义。“有文化”意味着已文明化,脱离了野蛮习气与草昧状态。布罗代尔指出,文化这个“古老的词语”如今“又焕发了活力,或多或少地具有与文明相同的含义”。把这层含义从个人推及社会,文化就与教化的意思近似。《辞海》中引南齐王融语“设神理以景俗,敷文化以柔远”为例证,解说了中国古代就有的这种用法。这还不是文化一词在汉语中出现的最早例证,据查类似的用法至迟在汉代就有过。看来,用它来译西文中的Culture可谓其来有自(在基本含义上相通),不是近代汉译者生造。

广义的文化包容甚广,几乎包容了经过培养(教化)的心智之全部活动及其产物,也就是几乎包容了人类的全部心智活动及其产物。近现代人类学的文化概念于是被引入。有一个人和一本书不能不提,那就是人类学家泰勒(Edward Burnett Tylor)和他的著作《原始文化》(中译本有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布罗代尔说:“自1874年E·B·泰勒发表《原始文化》一书以来,英美人类学家已越来越趋向于使用‘文化这个词描述他们所研究的原始社会,而他们所抵触的‘文明这个词在英语中通常适用于现代社会。”泰勒在他的这部著作中给文化下了一个包容性很强的定义:“文化或者文明,取其宽泛的人种志意义来说,乃是一个包括了知识、信仰、艺术、法律、习俗以及作为社会成员的人所习得的任何其他能力和习惯在内的复杂整体。”(按:译自wikipedia)这个定义为人类学的文化概念开了先河,却也因为其义太广而引起不少纷扰。例如,某些受过人类学训练的动物行为学家因此主张,黑猩猩就有从社会习得的能力和习惯,所以黑猩猩也有文化。人类学家们不得不做出修正与限定,在社会学习能力之外又加上“符号化思想”的能力。

人类学家内部的争议很多,但大体上还是形成了一个人类学意义上的文化概念。这个概念越出人类学家的圈子之外,逐渐进入了公众的日常生活。尽管这个概念时常歧义丛生,而且对于公众来说其实一直很模糊,但却不妨碍它的使用频率越来越高。把争议放在一边,人类学意义上的文化概念不外有如下两层含义。第一层意思是: “(文化是)依赖于符号化思想能力和社会学习能力的人类知识、信仰和行为之一种整合模式。”第二层意思是: “(文化是)一个机构、一个组织或一个群体自成特色的一整套为其成员所共有的态度、价值、目标和惯例。”(按:以上两层意思的表达都译自wikipedia)第一层意思显然就是泰勒定义经某种修正后的表达。第二层意思在人类学家中则是第一层意思的某种合乎逻辑的推进。人类学家本尼迪克特(Ruth Benedict )1934年在《文化模式》一书开篇就曾开宗明义地说:“人类学家把人看作社会的产物来研究,它关注的是那些将某一社群与其他具有不同传统的社群区别开来的东西···。”也就是说,人类学家从一开始就关心的是种种“整合模式”之间的差异。

人类学家的这种关心,无疑在文化概念发生的重大转变中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施特劳斯和布罗代尔都反复说起过的这种重大转变是,单数文化变成了复数文化(cultures)。西语中原先只有单数文化(汉语中原先当然也没有“文化们”),而新出现的复数文化(汉语有时译作“诸文化”)仿佛成了一个不同的概念。与此同步的是文明一词也出现了复数文明(civilizations),而且大致与复数文化同义。布罗代尔称这种转变为“特殊对一般的胜利”,并说它“与19世纪的潮流非常吻合”。他指出:“使用复数形式意味着一种观念的逐渐式微——这个观念是一个典型的18世纪的观念,它主张存在文明这样一种东西,这种东西与进步的信念相关。仅为少数特权民族和特权集团(也就是人类精英)所拥有。”而“复数的文明和文化,意味着放弃了用一种理想,或者更正确地说,用这种理想界定的文明。”也就是说,文化概念和文明概念的这种变化,包含有对欧洲中心主义的某种批判态度,“这已经是倾向于同等地看待欧洲的和非洲的人类经验。”布罗代尔说这种转变发生在“接近1850年时”。不过他也指出文明的复数形式最早出现在1819年前后,“早在1850年以前就出现的旅游者、地理学家和人种志学者对‘文明的庞大帝国分为自治的省(吕西安·费弗尔语)贡献不小。”随后是坚持“使用‘文化这个词描述他们所研究的原始社会”的人类学家们,他们的工作与欧洲中心主义或白种人的傲慢几乎是天然就不相容的。如本尼迪克特所言:“只要我们自己与原始人、我们自己与野蛮人、以及我们自己与异教徒之间的差别仍旧支配着人们的头脑,人类学按其定义来说就是不可能的了。”

人类学家的这一立场特别值得稍做辨析,即以本尼迪克特为例。一方面,她强调诸文化的差异性和不可比较性,否认诸文化有高低优劣甚至先进落后之分。这种观点,在反对欧洲中心主义的同时却也引出了哲学上备受争议的“文化相对主义”的结论。她和她的老师Franz Boas就都宣称自己赞成文化相对主义。把这个结论推向极端,就会导致否认一切普世价值。我常举的例子是,晚清时期几位西方妇女跑到上海来组织“天足会”,倡导中国妇女不缠足,按文化相对主义的逻辑就可能被视为不尊重中国文化的傲慢行为。当然,人类学家一般不会走得那么远,我想是他们的工作性质和工作方法使然。如本尼迪克特所言:“我们必须做点儿不那么野心勃勃的工作,多方面地去理解少数几种文化。”另一方面,人类学家们坚持人类的同一性,即认同人类这一概念。他们所认同的人类概念,并非“只是一个动物学的概念”(斯宾格勒语),而是一个人类学或文化人类学的概念。也就是说,他们所坚持的人类同一性,不是指动物遗传特性的同一,而是指文化可能性的同一。意思是,人类生活的每一种可能性对每一个个人都是开放的,因而每一个个人都具有同等的文化上的可塑性。用本尼迪克特的话来说:“自有人类历史以来,整个世界上不管哪个民族都能接受别的血统的民族文化。”我们可以这样来理解:把一个原始部族里的婴孩带到当代美国去成长,他(或她)就会在思想方式和行为方式等所有方面成为一个地道的当代美国人,并且完全有可能成为美国总统。因此,诸文化之间的差异,不过是在人类生活的所有可能性中做出的不同选择而已。这样一种认识,在本尼迪克特看来,是人类学对“种族歧视的文化基础”做出的一种“回答”。她指出,种族歧视所依据的的观念,其实是一种很“原始”的观念,可“回溯到古已有之的,‘我自己的封闭性群体与外来人之间具有种的差异这一观点上”。她说:“原始人从未通观世界,从未把‘人类视为一个群体,也从未感觉他和他的种之间有一种共同的缘由。”她又说:“而如果我们在这个问题上仍坚持原始传统,那比起那些未开化的部落来说,我们反而显得没道理了。我们已经进步了……。”这里说到“进步”,虽然略含反讽的意味,但却也提示了一种价值取向。毕竟,人类这个概念是从经过启蒙洗礼的西方近代文明中产生的,其中蕴含着启蒙运动所倡导的人类平等的观念——种族与种族之间、民族与民族之间、个人与个人之间的平等,不能不认为是一种“进步”。进步一词虽然歧义多多,但观念层面的进步大体上可理解为沿着启蒙运动开启的方向往前走,而不是“坚持原始传统”或者退回“原始传统”。什么是“启蒙运动开启的方向”固然是众说纷纭,但却也大体上可以通俗地理解为走向开明。或者如哈耶克所言:“进步就是文明”。于是我们好像又回到单数的文明概念。如果人类的概念能成立,单数的人类文明这个概念当然就能成立。不管怎么说吧,我们确实可以认为,人类这个概念中蕴含着本尼迪克特和人类学家们所认同的一种普世价值。endprint

猜你喜欢

人类学家布罗代尔
冬日取暖
寻找源头的野心
一扇受够了的门
两种目光的相遇
残杀同类的进化策略
西班牙大使倒卖签证被查办
猫头鹰宝宝
斯托克代尔悖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