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
2015-07-27周苏荣
周苏荣
没想到,少时的土墙瓦屋、草檐茅棚,竟也能入心入骨,缱绻不散。我知道,我所有的怀恋和怅然,如一粒轻尘,上天或落地都注定不会留一丝的窸窣在这人世,可我还是不可遏制的自言自语。
多想,以我颤抖的声音扶住你倾斜的身躯,轻轻地挽起你暗夜里的哭泣……
多少午夜里,我一次次醒来,裹衣窗前,月色清寒。不知这样的夜还有多少不眠的眼睛,如我想念那些庭院,如我般痛苦,爱恋,无望地惆怅和叹息。我知道这种折磨或许也是一种幸福,一旦它在某一天突然离去,那才是真正的不幸。
太阳的影子分明是投在脚尖的,蓦然的,看见它从田埂上悄悄溜走,猫一样蹲在门前的桃树下打盹……于是,辘轳咿呀咿呀,炊烟起了,牛和孩子,乖乖儿羊呼唤母亲的声音奶油般,一股香甜的味道在村庄蔓延了……哦,幻觉?不,是另一种自语,说给我故乡听的,不,说给我自己听的,不不,都不是,是故乡说给我听的。
有些东西是会传染的,呓语就是。我常常和我的山友们行走在偏僻的山野,小道沟壑,深谷溪畔,梦幻般的出现这样的院落,会不约而同,情不自禁的奔向它,像一道魔咒的吸引……于是一种呓语和另一种呓语在这里密谈、长诉、倾情缠绵。记得有一次,六月流火,日正中天时我们还在山梁上爬行,头顶的太阳晃得眼睛都睁不开。忽然,想起小时候折柳编帽的经历,荆花盛开,满坡淡紫,何不折荆?荆的淡苦香,花的浓香丝丝飘入鼻空,也就是从这时开始我才知道荆花的香。我的伊河两岸其实长满了荆丛的,我怎么忽略了它的香味?今与荆遇,方知她也是一种花,之前,谁把它看做花呢?花鸟虫鱼、草木长秋、人事,大概都是这样被忽略和忽略的吧,何况泥做的房屋呢?鱼脊样的梁,一个石垒的山神庙,迎面几户人家隐在树丛……
“快,去讨点水喝!”
却是被遗弃的空屋。山墙塌了,呲咧着嘴,如跛脚老翁夸张的站姿……院墙上的雨沟似蛇如蚯蚓裸露向天,而那道木门和门上那把锈锁却牢牢的紧闭着,似在守约,至死不改的坚守吗?为主人?我们从坍塌的豁口进到院子,站在齐腰深的荒草中,耳中听见咯吱咯吱踩在雪上的脚步声,发白的窗,小儿的啼哭,干咳、夜惊、夜燕的呓……越来越近,忽然又远去了。
我的庭院,我的庭院呢?我的庭院……早在几年以前,已是一抷黄土了……天风折黄云,迅雷动百草,在心中一场暴风雨来了……
我坐在弃屋门前的大树下,青石板,密不透风的荫凉,点点阳光,一地干树枝……我执意写下这样的文字,为我,为和我一样的庭院以纪念和祭奠。
在这里,我特意写下我的庭院。因为,在我的意念里,它是多么的不同,单是院里的树和花也已无以伦比。
你会说,哪个院里没树呢?是的,桃树李树桐树哪个没有。别急,我的院里有牡丹芍药,金桔苹果,你有吗?
那时的庭院很少种花,我家有。其实花的品种还远远不止这些,什么绕路松、桂花、六月雪……现在我只说苹果和橘子树。不知哪来的苹果树,从我记事树就那么大,方圆左近它可是个稀罕物,因不懂的修剪,任其生长,比厦房的顶还高。春天的时候,一树粉瓣黄蕊的花朵,高出院墙,大路上都能看见。有时,一夜春雨,地上落花一层,房坡上都是……苹果不多,大都结在高处,成熟时,秋一吹,摇摇晃晃的常引路人驻足观看。可是,我的母亲她就是不让我们动一指头。
母亲手巧,常有邻居让裁缝衣服的。这时,母亲会让我们在树荫下铺张苇席,量量剪剪裁裁,忙到天黑后。接下来的夜里,半夜醒来总见母亲爬在缝纫机上的身影。
每年,摘苹果的日子总是在我们的期盼中。八月十五那天。母亲让我们爬到树上,用竹编的篓子一个个勾下来,她在树下看着叮嘱“慢点,别摔下来,别弄烂了!”好像那不是苹果,是鸡蛋。
月亮跳进院子,母亲把苹果和月饼切成小块,给姐哥和父亲留几个,其余的都分了。母亲拿走苹果的理由很充足,什么五娘常年生病,五伯给我家担水,四叔的孩子痴呆,马婆是五保户,六嫂生了孩子……月光底下,树底下,母亲送苹果去了……
橘子树是爷爷栽得,橘子很大,黄橙橙一树,其实并不好吃,酸涩,爷爷却宝贝似的摆弄。砖砌一圈护着,摸都不让我们摸,说是怕热手摸死。冬天怕冻死,裹上厚厚的稻草,宛若卫护一个臃肿的孕妇。也有例外的情形,邻居们不知听谁说喝了橘子叶熬的水能治气滞和岔气,试了还真行,在当地也传开了。因此,常有陌生或熟悉的妇女去摘树叶,天长日久,下面的叶子都被摘光了。所以,看见人来了,我们嘟着嘴不愿意,爷爷站在台阶下只顾锤砸他的兽医手术工具,头也不抬说,摘吧,喝喝应了再来。在我家乡有这样一种传说,说是生完孩子不足满月的妇女去了别人家了,会给对方不吉利。有些年轻妇女不懂这个,不出满月就去我家摘树叶,许是巧合吧,真有几次她们走后,那一树枝慢慢干枯了,爷爷剪去干枝,并不怪罪。
爷爷是村里的兽医,他做手术的刀、锥、针、镊子、夹子都是他自己用钢丝或锯条锤打成的,药箱也是。这是慢细活,他蹲在台阶前的砖地上,磨磨砸砸,拇指试试锋利,完全一副忘我的境地,像在打磨一件精美的工艺。爷爷晚年得了胃部肿瘤,常坐在屋门口晒太阳,他身后的门墩上卧着懒洋洋的花猫,不时睁开眼叫一声,爷爷回头看看它,摸一把,它合上眼又睡去。后来只能躺在床上的爷爷,总是脸朝里蜷缩在墙根,和窗户相对。偶尔小坐,总是默不作声的看着窗外,看着橘树……再后来,他什么也吃不下去了。吃饭的时候,母亲怕我们吃出声音,爷爷听了难受,总是悄悄把我们撵到远处,一点动静都不许发出。不知是不放心,还是怎么的,我老是偷偷跑到屋里看,他闭着眼,睡着了似的,一动不动,阳光的碎影把窗格子落到他身上……我不敢问,也不敢喊,踮着脚尖出来,说不清的不舒服,偷偷跑到后门外哭……
善良手巧的母亲,到晚年也得了爷爷的病。不过,母亲她没有在老庭院,她在医院里。
我常常想念他们,想念我的庭院,想念那些树,想念树下的邻居和她们的孩子。记得桐花满院、满村、满坡时,一群小姑娘挎着小竹篮拾满满一篮子花回家蒸菜吃,走着吸着花朵里的糖。记得我家的大公鸡把妹妹衣服上的花朵当成虫子,满院追着啄她,吓得她哭着跑着……记得我在梨树下踢毽子,踢得满头大汗,踢得得意洋洋……记得我们围着父亲坐在台阶上拔他头上的白发。想那时,我们的欢乐如万里无云的天空,纤尘不染的蓝,如墙洞里飞进飞出的鸟。只是现在,想起我们拔下父亲头上的白发,满脸喜色,邀功似的,一根根放到父亲的掌心,等着赞赏,真想抽了自己的耳光。
我坐着,写着这些文字,所居住的、经过的那些庭院,在我面前闪烁着,忽远忽近,一刻也不让我安宁。记忆可以返老还童的吧?若不,庭院里进进出出的身影和面孔怎么还如此清晰?你看,雪白的头发、花白的头发,婴儿光洁如苹果的脸,老人布满皱纹的脸,颜色暗淡的脸,忧虑的眼神,急切的目光……
苍天在上,让我的记忆永远年轻吧!永远!
一个老父亲得了绝症。他的儿子想把他送到最好的医院去救治,他拒绝了。听说他回到了离别几十年的老院。每天和老伴在村子里转悠,晒太阳,沿着田埂看这家的青菜,那家的红薯,或是走到谁家门口,坐下说说话。临终,他微笑着对儿子说,他很幸福。到此,我想爷爷也是幸福的吧?那么,我的母亲,她在医院的水泥房里,该怎样想她已经失去的庭院?母亲,你抽我吧,抽吧!可是,我能有一点点的安慰吗?母亲,母亲她……她有思念的庭院,有掩体的黄土。那么,我也是幸福的吧,也有思念的庭院呢!那么黄土呢?庭院?下一代,下一代,下下一代呢?
忽然的,我又听见那弃屋的泣救,哀嚎,呻吟……
人有来生吗?庭院有来生吗?如果有,来生我做庭院里的什么?做爷爷、母亲、母亲手里的苹果?还是那一树青绿的橘叶?不,不!我就做弃屋门上那把锈锁,把所有的庭院都锁住,等阿毛回家…..
责任编校:周家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