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走蜿蜒说长虫
2015-07-27雨果
文·图 / 雨果
北走蜿蜒说长虫
文·图 / 雨果
与诗歌相关的山峰
1983年10月,一群昆明男女文青20余人直奔城北荒山,登顶,俯瞰身下大城,当时清风徐徐,忧伤和激情双重弥漫,所有人像吃上甘岭的苹果一样,轮着喝了一瓶白酒,有人在乱石丛中跪吼了一句:“看啊,这石阵,就是上帝的坦克!”
和西山、玉案山相比,海拔2345米、布满巨石阵的长虫山,无疑是俯瞰昆明全景的最佳所在。除非昆明出现500米以上高楼,这座喀斯特山峰将一直具备这种态势。在最近三十年间,城市急剧扩张,这座山峰已被三面合围——成为理论上的城中山,这在中国的城市布局中绝不多见。但令人意外的是,即便日夜被数百万人的喧嚣笼罩,长虫山的顶峰地区,仍长久保持半荒野状态。从繁华闹市到寂寥山巅,不过半小时,如今每个周末会有几十上百的登山爱好者登临顶峰,登山过程形同穿越几个纬度气候带。这种奇妙的生理及心理体验,大概也是三十年前云大银杏文学社成立时,诗人于坚等人选择登顶长虫的原因之一。而山顶的横陈巨石,荒草凄凄,空阔四野,则能够毫无违和感地催发诗歌灵感。
这件事的意义在于,在随后多年,登顶长虫几乎成了昆明所有文学社团某个时期的传统。当那些当年的登山者在未来成为中国文坛的各种人物之后,长虫山在各种作品中被反复提起。真要夸张说的话,银杏社与长虫山的瓜葛,算得上长虫山在近现代的一件大事。
一座山峰与一座城市的关系
长虫,在汉语语境里,是蛇的别称,一种生物两种表述,类似于老虎,太威猛,改称大虫。蛇虎之类,以前都是人类的重要天敌,令人生畏,改成虫,似乎便矮化成可接近的生物,这些文字上的周转,倒也不完全是所谓“避讳”。蛇,不但在中国传统中常为不祥之物,即便在西方传统里,也因伊甸园里发生的往事而形象不佳。但中国十二生肖里偏偏有蛇,这又是怎样一个说道?巳时(9-11时),据说这时候的蛇不会伤人,也不在人行走的路上游荡,多隐蔽在草丛中,这是属于蛇的专有时刻。十二属相里常有华丽成语诸如虎虎生威、龙腾四海等等来寄语新年,唯独关于蛇,类似成语比较缺货,稍微能上得了台面的就是一个“金蛇狂舞”,但这个成语用来贴在门头上,基本没有可能性。在民间,也有传统认为,龙之后的蛇,实际上是“小龙”的概念,龙蛇一体,无脚而已,也称吉祥。传统可以怎么说怎么好,但主流上,蛇毕竟还是可怕生物。
正因为如此,中国叫“龙山”的山峰比比皆是,而“蛇山”则微乎其微,其中最有名者,当数武汉蛇山。武汉之所以有蛇山,原因出于外形,一座小山,在长江边蜿蜒,因此被陆游命名为蛇山,从此传世。武汉蛇山于地理上的精妙,恰在长江对岸还有一座小山,名为龟山,两者隔江相望,合称“龟蛇锁大江”,不但具有现代地理学意义上的奇特景观,而且暗合了中国传统风水的“龟蛇汇”、富贵地的认知。基于相似理论,明代开始,昆明城开始重新设计布局时,其造城核心,便与这座蜿蜒的山峰紧密相关。
很难说清楚昆明长虫山之名究竟来源于何时,甚至当明将沐英入云南后昆明大举筑城时,城北这座山峰是否已经被称为长虫山也未可知。1382年江西阴阳家汪湛海受邀成为昆明总规划师,着手设计城池。汪湛海认为昆明城的“来龙”即为长虫山,而且发现此山源流远至几百公里外的会泽以外,昆明童谚所谓“长虫山,长虫山,吃云南,屙四川”,并非空穴来风。按道理,长虫山从东北方向蜿蜒而来,是不吉之相,但它却在进入昆明境内后,含蓄旺气,吐而起顶,隆成主峰,继而九起九伏,向西绕南,至圆通山开玉屏,徐吐五华秀气,分五支而下,结于文庙地场。这正是传说中的紫微龙地脉。大蛇虽为长寿之物,却是至阴柔之体,它性格乖张诡谲,若是耍起脾气来,必然伤害黎民百姓。这样就得有一灵物克之,化之,辅之,变之,这个角色必须得由同样是长寿之物却有阳刚之体的灵龟承担。汪湛海遂将昆明城筑为龟形,与蛇山龟蛇相交,成就福地。
据说昆明是中国省会城市中风水最佳城市之一,所凭借的正是这600年前的形制。山的存在,决定城的位置,这般形制大致沿袭数百年,直至最近几十年才被不断扩张的现代钢筋混凝土森林所打破。时空转换,人建的“龟城”虽已难寻踪迹,但天定的蛇山却始终巍然耸立,无论城市如何变迁,这座山峰与昆明城所发生的关系已经注定。
扭曲的石阵与猪八戒的钉耙
在最近二十年间,我攀爬长虫山估计不下三五十次,人气最旺的西山,反而去得较少。原因不仅仅是距离近,更因为对这座山的苍凉有不可名状的痴迷。首次攀登长虫山在1990年代初深冬时节,站在建设路上,遥望北方凸起的山峰,峰顶发白,半腰苍翠,还恍然以为是巍峨雪山,过了几天独自上山,才发觉这座山顶竟然全是乱石,冷风拂面,荒草没膝,还真的跟滇西北高海拔地区有几分神似。长虫山海拔比西山更低,照理更应该草木葱茏,但山顶一派荒凉,与山峰构造有极大关系。喀斯特石山原本就存不住水,何况是风化严重的石山,在山顶部分地区,巨石的密度已接近石漠化,要想在这样的地形上长出茂密丛林简直就是勉为其难。不过,这反而让长虫山更酷。流传于民间的传说中,对这些造型同样扭曲如蛇的石阵,同样有说道。
相传很久以前,长虫山常年云遮雾罩,到处古木参天,蔽日遮阴,谁也没有见过山顶,也没有人爬上去过,根本不知道究竟有多高。山腰的仙人洞中住有一位得道的长虫道人,忽一日,这道人与滇池边西山龙门上的赤脚道人争起了谁住的山峰更高,谁的法术更强。争论中谁也不能压服对方,就决定请天上的托塔李天王作证,第二天他们再赌输赢,约定输的一方为对方做三年苦役,期满后还得离开昆明坝子。老实的长虫道人觉得自己法术比赤脚道人强,居住的山肯定也比对方要高,便放心倒头大睡。不想夜里赤脚道人请来天蓬元帅猪八戒,操起九齿钉耙把高耸入云的山峰刨低数百丈。从此,蛇山留下一山的钉耙印子,草木不生,成了今天这副样子。
登顶长虫路虽难走,倒也不成障碍,半小时轻松登顶。俯瞰身下,各种雾霾之中,全城恍若海市蜃楼,反而是更远的西山滇池,在夕阳近照下,还显得稍微真切。这之后越发不可收拾,只要有空,便无论昼夜,立马动身登山。有几次在山顶搭建帐篷,半瓶白酒,独坐几个时辰,俯视万家灯火,一晃就是一夜,有酒无诗,不知道究竟想了些什么。也就是这期间,听了各种有关长虫山的旧事。
“蛇山倒影”背后的二三旧事
近郊奇山多有寺,今日已一派素颜的长虫山,曾经同样出现过若干寺庵。其中“铁峰庵”“虚凝庵”“朝阳庵”称“岗头三庵”,这些寺庵大致是元代以后的建筑。三庵目前仅存虚凝庵,改称为虚宁寺,很多登山者会前往拜谒。三庵中,朝阳庵说起来与云南史上颇有些渊源。光绪《云南通志》有这么一段:崇祯末,沙定州叛,沐天波母陈氏,避难于此,旋自焚,庵亦毁。说的是1645年滇南土司沙定州趁天下大乱围攻昆明城旧事。统治云南近三百年的沐氏家族大难降至,末代黔国公沐天波面对沙定州刀剑之下的挑衅“已无朱皇帝,安有沐国公”毫无抵抗能力,仓皇中只能抛妻弃母,从小西门落荒而逃。最后,其母及妻以“我命妇义不可辱”而“聚薪闭门”,“燃佛灯自焚”于长虫山上的朝阳庵和普吉的金井庵里。清初,昆明仕子唐仕元为纪念这一烈举,在朝阳庵附近石壁上题署了“明黔国公陈氏太夫人尽节处”十二个行楷大字,全幅阴刻,高达四米、字大如斗。又三百年后,这一石刻依然可辨,有关专家认为这是昆明首次发现的野外山石壁刻,也是最大字体的文字石刻,呼吁文物部门关注及保护。不过,貌似这一呼吁仍未得到正面回应,路过的登山者自然也未必了解这碑刻背后,隐藏着怎样一段血雨腥风的历史往事,更不能从今天的荒草乱石中,看出曾有一个清雅寺庵的存在。
长虫旧事中,最著名者,莫过于海内第一长联——大观楼长联提到的“东骧神骏,西翥灵仪,北走蜿蜒,南翔缟素”。十六个字高度概括昆明的地理环境,借这副著名对联中的“北走蜿蜒”四个字,更充盈了长虫山的“文化含量”。事实上,孙髯翁撰联时,包括长虫山在内的“昆明八景”已经在民间流传已久。明中期有诗描述八景之一的“蚩山倒影”为:滇池五百里,北靠蚩山边, 日丽壁沉水,岚浮镜里天, 只须风雨静,曾见琪瑶鲜, 成趣辉相映,图画无此妍。蚩山即为蛇山。诗近白话,不难懂,大意说的是风平浪静时,高耸蛇山倒映在滇池水中,风景如画。放在今天来看,如果不了解滇池的“瘦身史”,还以为说的是西山与草海的关系,但若反过来理解的话,则发现此诗成了滇池变迁的佐证——当时的滇池水竟然一路浩荡铺陈远至蛇山脚下。照此类推,滇池面积至少翻倍,“五百里”都不止,这还没把元朝赛典赤兴修水利放走的水算在内。如此壮丽的场景,甚至还能持续到20世纪初期。
1895年至1904年期间,法国驻昆领事方苏雅抬着西洋镜(照相机)到处游历昆明时,拍摄到长虫山脚下的码头画面。当时,长虫山半腰林木苍翠,虚凝庵、铁峰庵、涌峰寺、涌泉寺等古代寺庵一应俱全,照片成为长虫山旧时代的标准像。不过,在随后一百年中,滇池历经各种沧桑变迁,与长虫山渐行渐远,到现在基本已与长虫山没有半毛钱的关系。后人听史读图,除了感叹世界变化太快之外,至多夹杂几分惋惜。正所谓: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
(责任编辑王菁)